一筆勾消與天外流雲,隱伏在上游半里地的江岸叢草中,遠遠地盯視著雷少堡主的船去而復回,不知為了何事,心中狐疑,便不敢移動。直等到雷少堡主眾人登船下航,一筆勾消方站起說:「怪事,他們又來做什麼?」
天外流雲也感到莫名其妙,說:「也許是來找咱們問消息的。管他,反正他們已經走了。現在,咱們過江趕路,最好晝伏夜行,免得落在江湖朋友眼中,咱們必須盡量避免與人照面,趕快些,半月後便可趕到南嶽。」
一筆勾消在草叢中拖出一隻竹排,說:「過江後,我要去看看鬼影子父子。」
「去看他有事麼?
「這傢伙可惡,出賣朋友容他不得。」
「恐怕他早就走了。」
「不會走的,他認為我已經向白河走了。」
「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
「反正是順路嘛,看看也無妨。
「好吧,辦事要快。」
兩人等到天黑,方將竹筏划過對岸。
一筆勾消背起包裹,用枴杖打散竹筏,向下爬至山腰的東西小徑,向東急走。小徑向下降,直降下潭旁的小村。
「先藏好包裹,去找鬼影子算帳。」一筆勾消說。
生有時,死有地,半點不由人。
天外流雲鬼迷心竅,先前極力反對一筆勾消再去尋仇,這時卻甘心情願地打頭陣,將包裹掛在樹上,領先便走。
引起了一陣犬吠,兩人仍不在乎,大踏步到了陳家的門外,天外流雲上前推門。
門沒上閂,應手而開。裡面黑沉沉,燈火全無。
天外流雲不怕鬼影子,毫無顧忌地搶入。
「噗!」門後伸出一隻手,一下子正好擊在天靈蓋上,被一隻大手挾住了。
門外的一筆勾消鬼精靈,扭頭便跑。
印-一看打錯了人,將天外流雲信手一推,搶出大門高叫道:「一筆勾消,你一條腿跑不掉了。」
天外流雲活該送命,一推之下,「砰」一聲響,人本已昏厥,腦袋瓜恰好撞在門柱上,門柱搖搖,腦袋瓜也開了花,紅紅白白一齊流。
一筆勾消是驚弓之鳥,只嚇了個膽裂魂飛,枴杖一登,單足飛躍,一跳兩丈,居然快極。
在陸地上當然跑不了,人急智生,拼老命用盡全力向江邊逃,「噗通」兩聲水響,跳水逃命,枴杖也丟了,向水底一鑽,逃之夭夭。
江岸有不少崩坍的地層,草木叢生,伸出的山尾石崖犬牙交錯,樹梢伸入江面,黑夜中,水底伸手不見五指,人往水裡一跳泅水而遁,到何處去找?
印-站在江岸上跳腳,恨恨地說:「這老狗精靈詭詐,又被他逃掉了。」
但他仍不肯放手,大聲叫道:「沈老狗,你逃吧,我在前面等你,咱們回頭見。」
一筆勾消順水向下游潛泳,在兩里外爬上岸來,連夜向東逃,希望早些逃出山區,逃得愈遠愈好。
他知道先入屋的天外流雲必定凶多吉少,襲擊苦行尊者的大計胎死腹中,他一個人獨木不成林,天外流雲一死,酒色財氣一切成空。
小小的白河城,平靜不了幾天。
那時,縣城距漢江甚遠,舟船不能直抵城下,下了船還得翻過兩重山,方可從北門入城。
加以夜間航行險之又險,因此雷少堡主的船,天剛破曉方到達白河渡口泊岸,一行五人立即登岸奔赴縣城。
一條腿的一筆勾消亡命而逃,比雷少堡主還早到半個時辰。
一筆勾消衣褲已干,弄了一根岔枝作為枴杖,諸多不便,而且行囊全失,身無分文,必須在城中找朋友設法弄些盤纏,重制枴杖,不然逃出花花世界將寸步難行。
朋友是現成的,萬竹山莊的張大爺癩頭龍卓均,便是他的好朋友。
萬竹山莊靜靜地座落萬竹叢中,莊前莊後一片綠,微風吹來,竹根摩擦格格怪響,初聽的人感到像是鬼哭,極不習慣,但聽久了也就無所謂啦!
癩頭龍被印-嚇破了膽,當天便送了五百兩買路錢到李老實家中。預付一年的買路錢。
錢送出心痛了許久,恨死了李老實,卻又無可奈何。同時,令他更耽心的是,他必須不論晝夜提心吊膽保護李老寶一家大小的安全,萬一李家大小有個三長兩短,印-回來找他算帳,老命豈不像是危如累卵?
東方發白,全莊都在忙,長工們匆匆進膳,一群群往田里趕。
癩頭龍照例睡懶覺,他要睡到日上三竿方能起床,內莊裡嬌妻美妾一大群,人生幾何?
如不及時行樂享受,豈不太傻?
正抱著愛妾睡得香甜,外面突傳來叩門聲。
他的愛妾聞聲驚醒,低聲問:「大膽!怎麼啦?」
一名侍女畏縮地站在門外說:「莊外來了一個獨腳客人,要求見莊主。」
「你要死啦!這種小事還敢來打擾老爺?」
「總管派人來請,說這位客人莊主非見不可。」
「不行,叫他等。」
癩頭龍終於被吵醒,不悅地叫:「鬼叫什麼?誰在外面鬼嚎?打斷你們的賤骨頭。」
愛妾打一冷戰,驚惺地說:「是梅香,她來傳大總管的話……」
「混蛋!有什麼話可傳?」
癩頭龍怒叫,癩痢頭的癩疤氣得閃閃生光,一把揪住愛妾的半裸玉臂一掀,又叫:「去叫三嫂來,把那賤丫頭捆起來,家法伺候。」
愛妾被掀下床,花容變色,哀叫道:「老爺,梅香該死,大總管派人傳話,說來了一個獨腳的客人……」
話未完,癩龍已驚得魂飛天外,一蹦下床怪叫:「混蛋!你們都是死人,為何不早來稟報?你們這……這些該死的賤貨……」
話未完,向房門沖。
愛妾一驚,叫道:「老爺,身上不便……」一面叫一面爬起,火速取來衣褲。
癩頭龍赤身露體怎能見客?他簡直是急昏了頭,穿好衣褲出房,他像是喝醉了酒,腳下虛浮,臉色變青,而且不住發抖,心上似有十五個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亂糟糟,快要嚇昏了。
顯然,印-已經去過月兒灣,一筆勾消定然知道是他出賣朋友,找上門來了。
出了內院,他戰慄著叫:「快發警訊,快!」
鐘樓上響起大鑼聲,莊中情勢緊張。
帶了八名貼身打手跨人大廳,大總管正陪著狼狽的一筆勾消在聊天。大總管已聽到鑼聲,正在憂心忡忡魂不守舍,見主人出堂,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一筆勾消並不知癩頭龍出賣了他,坐在大環椅上大笑道:「你這條癩頭龍真會納福,日上三竿仍在抱女人睡大頭覺快活,老朋友等了好半天啦!怎樣,還好麼?」
癩頭龍心中一定,不像是來找晦氣的呢,趕忙收斂心神,上前施禮笑道:「沈兄笑話了,想當年兄弟出生人死,吃盡了苦頭,攻城洗鄉四處流竄,活一天算一天朝不保夕。目下已安家下來,年事已高來日無多,不享幾天清福補償補償,豈不太對不起自己了?沈兄,一向可好?」
「好?別提了。」
「怎麼啦?」
「兄弟要重入江湖。」
「重入江湖?」癩頭龍故表驚訝地問。
「是的,重入江湖,有對頭找上門來,存身不得,必須遷地為良。」
「沈兄打算……」
「深山野嶺反而躲不住,到通都大邑處藏身人海反而安全。卓兄,借我些盤纏,兄弟手頭告乏,無法遠走高飛。」
一筆勾消胸無城府地說,做夢也沒料列出賣他的人是癩頭龍。
癩頭龍少不了心痛,但也感到心寬,財去人安樂,這點銀子花得不冤枉,拍拍胸膛說:
「沈兄,不要見外,一句話。大總管,叫帳房取一百兩金子來。」
「謝謝。卓兄,我還得耽誤半天工夫,做一根枴杖使用。還有,早飯還沒著落呢,你不會趕老朋友走吧?」
癩頭龍恨不得一筆勾消立即離開,但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這是什麼話?沈兄見外了,不要說一天半天,你要留多久就多久,兄弟無任歡迎。」
「我可不能久留,早走早好。」
「這麼急?」
「別提了,被一個姓印的小輩,趕得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說不定他正往白河追呢。」
癩頭龍心中一動,鬼眼一轉,計上心頭,說:「沈兄,你說那人姓印?」
「對,姓印。你認識?」
癩頭龍陰陰一笑,說:「怎不認識,他是不是叫印-?」
「對.就是他。」
「他有一門親戚,姓李,叫李老實,就住在北面的五里亭,早些天他就住在李家,把白河城鬧了個天翻地覆。」
「真的?」
「兄弟怎會騙你?」
癩頭龍的話,說得自然誠懇,無懈可擊,一生皆在計算人的一筆勾消,竟然深信不疑,興奮地叫:「好,這小子既然無情,休怪我一筆勾消無義,宰了他的這門親戚,也可消口怨氣。」
癩頭龍故作驚容,搖手道:「沈兄,使不得,你這一來,兄弟便脫不了嫌疑,日後兄弟怎脫得了身?使不得。」
「呵呵!你癩頭龍竟然怕嫌疑了?奇聞。卓兄,你在白河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算了吧。」
「沈兄……」
「少廢話,你得帶我走一趟。」
癩頭龍大驚,心中暗暗叫苦,這一來,豈不是弄巧反拙麼?如果他帶了一筆勾消前往,日後印-不活剝了他才怪,趕忙說:「沈兄,那地方就在路邊,很好找,一問便知。」
「你是此地的地頭蛇,我一個人成不了事。想當年你老兄未落草之前,跟著我闖江湖,哪件事不是兩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天你想脫身事外,我沈福就給你一筆勾消。」一筆勾消半真半假地說。
「我叫人帶你去好不好?」癩頭龍焦急地說。
一筆勾消鷹目一翻,詫異地道:「卓均,你到底害怕什麼?」
「沈兄……」
「你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無所不為的人物,是不是這幾年享福享得昏了頭,壯志消磨豪氣全消,你變成個懦夫了?」
「這……」
「我看,這裡面大有文章,我得去查查看。」
癩頭龍心中暗驚,只好說:「沈兄,等到有一天,你擁有萬貫家財,有無數美妾歌妓,你也會壯志消磨豪氣全消。你該知道,這些東西得來不易,財勢聲望不易獲得,失去卻易。
好吧,我陪你走一趟,上刀山下油鍋,認了。」
他這苦肉計用得恰到好處,一筆勾消心中一軟,說:「好吧,你派人帶我去好了。」
癩頭龍心中狂喜,但神色卻不變,說:「算了吧,我陪你走一趟。」
一筆勾消更大方,說:「你既然怕事.我也不勉強,等會兒我自己會去,用不著你派人。癩頭龍,什麼時候我可以撈一頓吃的?趕了一夜路,至今水米未沾呢?」
「好,好,馬上請你吃一頓山珍海昧的筵席。」
城中,雷少堡主五個人到了十字街口,他像一位大將,神氣地向手下說:「分開走,去,先查客棧酒樓。」
五人一分。鐵腕銀刀走向東街,踏入一家客棧的大門,直趨櫃檯,「叭」一聲一掌拍在櫃上叫:「掌櫃的,我問你。」
店夥計一看他佩著的光閃閃銀刀,早已心中吃驚,掌櫃的打一冷戰,陪笑問:「請間客官有何見教。小的伺候。」「我找一雙兄妹,他們姓彭,早些天曾在貴城訪友,聽說曾在貴棧落店。」
老江湖用的是詐唬,瞎貓碰上了死老鼠,竟然碰對了。
掌櫃的倒抽一口涼氣,說:「客官,彭爺不曾在小店投宿,他兄妹是白河廢堡程家的貴賓。程家被印-毀了之後,彭姑娘只在小店住了兩天兩宿,今早便走了。」
鐵腕銀刀大喜,追問道:「走了?往何處走了?」「剛走不久,說是要到襄陽,如果趕兩步,客官尚可追上。」
鐵腕銀刀扭頭便走,不再多問。
不久,五人匆匆出城,四人出東門追趕,一人出北門招呼船隻下放鄖陽府。
十字街口一座賣醬料的小店中,印-在與店伙窮聊,留意雷少堡主一群人的動靜。他跟出東門,眼看他們展開腳程向東飛趕,方回頭撲奔城南。
在月兒灣陳家時,他之所以嫁禍一筆勾消,用意是想在雷少堡主口中,套出小茅屋內的動靜。
果如所料,探出不但一筆勾消在,連天外流雲也在小茅屋,令他後悔不已,他早該到小茅屋去找,不必在陳家守株待兔的。
自從雷少堡主進城,一直就在他的監視下,心中有點不安,深怕雷少堡主探出他在白河的行事,日後便麻煩大了。雷少堡主一走,他放下了心頭大石,直出大南門,走上了至萬竹山莊的小徑。
如果一筆勾消向東逃,那麼,必定以為他向西逃,第一站的落腳處,十九會是萬竹山莊。
五里亭在望,舊地重臨。他不想打擾李家,拉低遮陽帽,匆匆而過。
李家靜悄悄,李老實父子皆在田里幹活。
到了亭前,猛抬頭,眼前一亮。
亭的地勢高,可看到南面的小徑,視線可及前面的山腳。
小徑折向處,出現兩個人影。
他的目力奇佳,一眼便看到領先那人是一條腿。
他冷笑一聲,自語道:「果然被我料中了,他正要離開白河呢。」
他並不急於搏殺這個凶魔,更不願在李家附近惹事,扭身入亭坐在亭後,將包裹放在一旁藏好。
一筆勾消助下吊了一個小包裹,撐著新制的木枴杖,判官筆藏在衣下,一跳一跳地趕路,速度甚快。
這老魔打的是如意算盤,準備把李家的人殺個雞犬不留,便趕快離開白河,讓印-天涯海角追蹤。
李家距亭不過十餘步,不久兩人到了亭前。
派來指引的大漢在亭前止步,低聲說:「老前輩,第一間屋子,便是李老實的家,小的可以回去了吧?」
一筆勾消哼了一聲說:「好,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這裡與你無關。」
「小的告辭。」
「請便。」
大漢扭頭便走,腳下奇快,神色倉惶如見鬼魅,也像是被人追急了的兔子。
亭後的印-大吃一驚,也勃然大怒,只消略加推測,便猜出是怎麼回事了。虎目一轉,他計上心頭。
一筆勾消枴杖一點,向李老實的大門走去。
印-摘下遮陽帽,躍出路中狂笑道:「哈哈哈!一筆勾消,你才來呀?」
尚未到達門口的一筆勾消大駭,火速止步轉身。
印-並不走近,又道:「癲頭龍的消息果然可靠,這一次他又料中了。咱們是冤家路窄;又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認命吧,這次你走不了啦!我不信你一條腿能飛上大去。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他大踏步向一筆勾消走去。
一筆勾消魂飛魄散,丟掉沉重的包裹如飛而遁。
屋後是茂密的樹林,矮樹叢生最易隱身,奮力向林中一跳,情急大叫道:「窮寇莫追,追來老夫用暗器打你了。」
印-在林外止步,打量著樹林說:「遇林莫入,裡面易中埋伏。獨腳鬼,你走不掉的,咱們前途見。」
口中是這麼說,人卻故意向下一伏,貼在林外的一塊石後,如同伺鼠之貓。
一筆勾消奸似鬼,就伏在三丈內的樹根下,從樹下的枝葉空隙中向外張望,看得一清二楚。
不由心中狂喜,心說:「好小子。你在這兒守株待兔吧,我卻要走了,原來你也怕暗器。」
心中一喜,悄然向側方退移,十分小心,未發出絲毫聲息。
伏在外面石後的印-,心中不住暗笑,忖:「如果我所料不差,萬竹山莊不久便熱鬧了。」
一筆勾消逃出林南,咬牙切齒地自語道:「******!混賬的東西!難怪他的神色不對,原來是他出賣了我。原以為是外面的人不夠朋友,豈知毛病卻出在這位有過命交情的好兄弟身上。狗王八!不殺你難消心頭之恨,不毀了你這安樂窩,我就不配叫一筆勾消。」
一面說,一面越野飛掠。出了小徑,飛奔三里左右,追上了大踏步回莊的領路大漢。
大漢聽到了枴杖撐地聲,心中生疑,扭頭一看,不由大惑,止步亮聲叫:「咦!老前輩,怎麼轉回來了?有事麼?」
一筆勾消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走近至八尺內問:「你家主人認識印-麼。」
大漢不知底細,直率地答:「當然認識……」
「也認識印-的李家親戚?」一筆勾消搶著問。
「親戚?怪事,印-又不是本地人,哪來的親戚?他是在李家歇腳的人……」
「噗」一聲響,一筆勾消一拐將大漢劈翻,將屍體拖入山溝藏好,向南急走。
癩頭龍自從送走了一筆勾消之後,心情一直不安,眼皮不住在跳,不時感到一陣陣心悸。
這次利用一筆勾消去血洗李家,他認為妙不可言奇歹奇毒,日後印-如果前來問罪,他有話可說了。你印-的仇人上門,與他癩頭龍何干?真是天算不如人算,這一著算盤簡直如意極了。
人在得意中,為何眼皮會跳心神不安?怪事。
正在大廳與幾名手下談論早年與一筆勾消闖江湖的得意事,有人前來稟報說:「啟稟莊主,沈老前輩回來了,人在半里外。」
他一驚,訝然問:「這麼快?他不是說殺了人便走麼?怎麼卻回來了?怪事。」
他匆匆迎出,直至莊門相迎,剛出莊門,一筆勾消恰好笑瞇瞇地抵達。
「咦!沈兄,辦妥了麼?」他心慌地問。
一筆勾消呵呵笑,向門內走,說:「我忘了暗器囊,放在床下忘了帶,因此回來取用。」
「哦!兄弟派人找來。」癩頭龍說,跟在身側並肩往裡走,毫無戒心。
一筆勾消踏入院子,笑道:「不必了,其實已經帶上啦!你這忘恩負義的賤狗王八!
你……」
「噗」一聲響,左肘無情地撞在癩頭龍的右脅肋要害,力道千%。
一記偷襲得手,扭身枴杖疾揮,「噗」一聲正中癩頭龍的腦袋,腦袋扁了。從發難至結束,快速絕倫,誰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
一筆勾消回身向莊門外沖,雙拳難敵四手,得手後必須及早撤走,不然凶多吉少。
陪同出迎的打手們,這才發現莊主倒地不起,吶喊一聲,發狂似的追出。
四面都是竹林,林下可以看到百步外的景物,不易逃出眼下。
但一筆勾消奇快絕倫,追出的人不多,愈追愈遠,一筆勾消從東南角如飛而遁,逃之夭夭。
警鑼聲狂鳴,等打手們知道兇手是誰,兇手已經不見了,只能滿山窮找。
一個時辰之後,一筆勾消終於走上了東行大道,人已疲乏不堪,但仍然鼓勇急走,希望能盡早遠走高飛,以免被印-追上。
他與印-從見面迄今,雙方並未交手,他只知亡命而逃,望影心驚見人喪膽,他已完全失去與印-交手的勇氣,被克制得快要崩潰了。失敗了幾次,連鬥智的信心也完全消失無蹤。
一口氣奔了十餘里,再也支持不住了,大汗如雨,臉色蒼白,手腳都軟弱脫力,不能再趕啦!腳下一慢,他必須慢慢趕路了。
前面不遠,有個黑衣人輕飄飄地趕路,看背影,像是個少年人,身材不高不矮,穿的黑直裰卻寬大,背了一個大包裹,戴了一頂遮陽帽,脅下挾了一根四尺長的大竹筒,慢慢向東行。
不久,他超越黑衣人,在超越的剎那間,他瞥了對方一眼,心人:「好醜陋的小子,但那雙大眼卻出奇地明亮呢!」
是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臉色蒼中帶褐,左頰有一塊紫黑色的兩寸大小胎記,右顴拉下一條通向耳根的刀疤,左嘴角貼了一塊膏藥,因此連嘴也像是歪了。唯一可取的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是亮晶晶的午夜朗星。
他早看出黑小子背後上的包裹份量不輕,心說:「好啊!包裹丟掉了,金子也丟掉了,正愁缺乏盤纏,這可找到財神爺了。」
他猛地轉身,攔住去路叫:「此山我所有,此路是我開;誰人走此過,留下買路財。小子,留下包裹,饒你不死。」
黑小子咧嘴一笑,露出雪白一口整齊貝齒,說:「你衣擺下露出一根判官筆柄,你的長相也特殊。我猜,你不是九幽鬼判沈金,便是一筆勾消沈福。嘻嘻!你怎麼做起劫路的打悶棍小賊來了?真是丟人現眼沒出息。」
他大駭,退了一步問:「你……你認識我?你是……」
黑小子拉掉嘴角的膏藥,笑道:「我玉芙蓉彭容若也走了兩三年江湖,見聞廣博……」
話未完,一筆勾消已老鼠般逃出兩丈外去了。
襄陽,漢江流域第一大城。
自從鬧了十餘年的匪患平息以後,已成為地廣人稀行將成為廢墟的襄陽,重新起死回生,流離失所的百姓紛紛返回故土,重整家園。
這兩年來,正以朝氣勃勃的精神,加快地恢復舊觀,市面在繁榮中。
但城內城外,仍可看到不少廢墟,有些地方仍然到處可見到斷瓦頹垣。如想完全恢復元氣,三五年之內並不樂觀。
不管怎樣,襄陽仍然是漢江上游的第一大城。
北門內北大街的平安客棧,落店的幾乎是清一色的水客,從上游下來的一些貨主,皆不願耽在貨船上,反正襄陽以下一帶江面,不但行船沒有風險,也罕見盜匪打劫,辛苦多日,且在此地快活快活再說。
襄陽的青樓粉頭是頗為有名的,宋朝的艷詞大師柳永據說客死襄陽,替他治理身後事的人,不是達官貴人,而是一群妓女。
這位風流千古,艷詞大宗師死得淒涼,至今這一帶的娼門花國艷姬,仍在柳永逝世的那一天,相約至郊外遙祭這位大詞人,稱為祭柳七。
想當年,詞發展至宋代,可說境界一新,但這玩意仍然是士大夫與騷人墨客們,舞文弄墨咬文嚼宇的上流社會產物。
只有這位柳七郎的作品不同,可說是真正的雅俗共賞,詞詞可唱的兒女詞曲,所以說天下間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詞(水井代表有人聚居的地方)。士大夫們儘管瞧不起這位浪漫詞人,但他卻是廣大群眾所愛好的一代艷詞宗師。
後世各地的山歌小調,絕大多數是描述男女私情,哥哥妹妹情情愛愛,極可能是受了這位柳七郎的影響呢。
幾經變亂,滄海桑田,幾百年來,柳七墓已經不知下落,但青樓粉頭仍然年年吊柳七。
襄陽的粉頭們,可說不論美醜老少,多多少少都能唱三五首柳永詞。
平安客棧是本城的老字號,是府城八大老店之一,棧本身兼營酒樓,生意興隆頗為出色。
傍晚時分,酒樓上座賓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上樓訂座的皆是達官巨賈,普通客人只配在樓下吃三兩百文的便餐。
樓梯響,人上來。站在門樓旁迎客的小夥計,亮著清亮的嗓門叫:「客官請廂裡坐,小的侍候,聽候吩咐。」
上來的是一表人才的令狐楚,穿一襲月白長袍,束髮未戴冠,反而顯得年輕瀟灑,英氣勃勃,手中居然握了一把折扇。斯斯文文居然帶了三分書卷氣。
他後面,跟著薄施脂粉,嬌媚動人的程大小姐。可惜她眉鎖春山,似是鬱鬱寡歡。
小店伙領兩人到了廂座,佔了一副潔淨座頭落坐。廂座有四副座頭。分別以屏風隔開,如果客人多需要兩桌,只須撤去屏風便可。
令狐楚點了酒菜,打發店伙離開,喝了一口茶,劍眉一皺,向悶聲坐在一旁的程大小姐說:「你是怎麼啦?愁眉苦臉,看了就討厭,你是不是存心掃在下的興?」
程大小姐打了冷戰,怯怯地說:「楚郎,今天是我爹逝世三七之期……」
令狐楚將手中的茶杯向下一扔,「乒乓」兩聲杯子粉碎,不悅地說:「又是你爹,你爹死了就死了,咱們江湖人溝死溝埋,路死插版,死,平常得很。哼!你跟著我,你就得過我的日子,早早摔掉你那大小姐的臭架子,不然……」
「楚郎……」
「你還說?哼!你給我笑。」
「笑?」程大小姐驚恐地問。
令狐楚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向懷裡帶,一手叉住她的下顎向上抬。冷笑道:「不錯,你要笑,讓我看不順眼,保證你有苦頭吃,我不要看到跟著我的女人愁眉苦臉,知道麼?」
程大小姐被叉得咽喉發脹,眼淚往肚裡流,強忍著淚水說:「我……我知……知道……」
他放了手,冷冷地說:「知道就好,給我放乖些。」
酒菜送上來了,程大小姐畏縮地替令狐楚斟酒。
鄰座,傳來了悅耳的歌聲,與酒客的嘩笑聲,隔了一座屏風,聽得一清二楚。
不但有歌聲,更有琵琶伴奏,顯然有歌妓在座,難怪酒客們如此興高采烈。
令狐楚喝了一口酒,哼了一聲說:「你聽到沒有?這才是尋樂,這才是人生。人在痛苦中來,生下來便呱呱墜地;人生如不是痛苦的,為何生下來就哭?所以為了避免痛苦,人必須及時行樂。你爹死了,算得了什麼?人哪能不死?」
「楚郎,你……你只求你自己快樂,但我……」
「你說我不讓你快活?」
「我……我是說……」
「說什麼?」
「我快……快活不起未……」
「賤東西!」令狐楚怒罵,酒杯一放,反手就是一耳光,「啪」一聲花容變色,程大小姐驚駭而倒。
「砰!」她跌坐在屏風下,「哎」一聲驚叫。
鄰座歌聲倏落,人聲乍止。
「我看你定是想死,竟敢頂撞我?」令狐楚怒聲說。
人影從屏風旁轉出,是個青衣中年人,叫道:「怎麼啦?老兄,男子漢大丈夫,怎麼欺負起她們這些可憐女人來了?」
令狐楚大怒,推椅而起,冷笑道:「你老兄灌滿了黃湯,居然打抱不平做起護花使者來了。好,你扶她起來。」
中年人高大魁梧,粗眉大眼,哼了一聲說:「在下要看她是那座院子裡的姑娘,我要送她走。」
說完,上前相扶。手剛伸出,令狐楚已搶先發難,折扇幻出一道光弧,搭向中年人的背肋。
「鼠輩敢爾?」中年人叱喝,右手急抄,閃電似的抓向搭來的折扇,反應奇快,顯然早有提防。
令狐楚撤招,心中一驚,左手一撥,一盤菜應手而飛,出其不意以菜襲擊。
中年人果然上當,百忙中一掌急撥,「啪」一聲菜盤被拔飛了,但菜和菜汁卻潑了一頭臉。
「乒乓!」菜盤在壁上開花,其聲震耳。
令狐楚得理不讓人,踏進折扇疾伸,點向中年人的丹田要穴,奇快絕倫。
斜刺裡突然一隻大手,食中兩指夾住了折扇,喝聲震耳:「老兄,怎麼出手如此歹毒?
用點穴術要命,是不是小題大作了?」
令狐楚大駭,左手疾伸,要用毒暗器淬毒透骨釘了,碰上可怕的高手,必須下毒手自保啦!」
正要拚個你死我活,喝聲又至:「且慢動手!咦!那不是令狐兄麼?」
將出手的淬毒透骨釘停勁未發,雙方同時側飄。
「咦!原來是閃電手劉春兄,難怪出手如此迅疾。久違了,劉兄一向可好?」
閃電子劉春呵呵笑道:「很好很好,彼此彼此。令狐兄滿臉春風,近來想必極為得意。
呵呵!兄弟替你們引見引見。這位是谷隱山莊莊主翟英山的公子翟勇。」
雙方引見畢,翟勇笑道:「原來是大荒毒叟於老前輩的得意門人,久仰久仰。不知者不罪,適才兄弟放肆,休怪休怪,尚請海涵。」
令狐楚也抱拳施禮笑道:「好說好說,兄弟也多有不是。咱們是不打不成相識,日後請多提攜。」
閃電手接口笑道:「令狐兄,襄陽府一帶的粉頭,皆接受翟少莊主的保護。你老兄就在鄰桌打罵粉頭,翟少莊主不得不挺身而出,致有此誤會。來,到咱們座上去……」
翟勇笑道:「把屏風撤了,兄弟聊盡地主之誼。這粉頭定然是不識抬舉,惹令狐兄生氣,罪該萬死,兄弟派人把她弄出去廢了,另找幾位……」。
「且慢!這是兄弟的女伴,而不是貴地的粉頭。」令狐楚含笑搶著說。
翟勇一怔,訕訕地向程小姐注視,突然目瞪口呆發怔,死死地盯視著程大小姐發呆。
閃電手一看便知翟勇失態,笑道:「少莊主,還不叫店伙重整杯盤?」
翟勇拍拍腦袋,神魂入穴,趕忙說:「是,是,重整杯盤,重整杯盤……」
閃電手臉一紅,說:「翟少莊主,你是個在花叢中滾了不少年的人,今天怎麼慌張失措神魂顛倒起來了?你可得放明白些,這位姑娘是令狐楚兄的女伴,我相信你該懂得江湖道義。」
這一頓教訓,如換了旁人,臉上定然掛不住。但翟勇卻恭順地惶然地說:「劉兄言重了,兄弟記得,兄弟記得……」
令狐楚呵呵笑,說:「我這位女伴,確算得是人間絕色。翟兄,你看上了她是不是?」
翟勇臉紅耳赤,搖手道:「令狐兄別開玩笑,笑話了。」
「真的,翟兄如果有意……」
「令狐兄……」
「兄弟送給你,怎樣?」令狐楚大方地說。
連閃電手也感到愕然,苦笑道:「令狐兄,開玩笑也有個限度,你……」
令狐楚呵呵大笑道:「劉兄,兄弟從不戲言。這位女人姓程;已經跟了兄弟二十天。兄弟的綽號稱追魂浪子,一個浪子,總不能永遠帶了一個女人在身邊闖蕩江湖礙手礙腳,是不是?」
「這……」
「不瞞你說,跟隨兄弟的女人,很少陪伴半月以上的,開過了的鮮花,除了丟掉之外,毫不足惜,兄弟正想把她扔掉呢,現成的人情嘛!翟兄,她是你的了,你要不要?不要就把她放在院子裡學學詞曲,不消多久,保證她會成為貴城的花國一代名花,紅遍襄陽城。」
「真的?」翟勇興奮地問。
「相信我,翟兄。」
「我的天!她……」
「她是你的了。」令狐楚大方地說。
程大小姐毗目欲裂,羞憤交加,手掃向桌面,罵道:「你這畜生……」
杯盤在她一掃之下,齊向令狐楚砸去。
令狐楚未料到她敢反抗,驟不及防,相距又近,怎躲得開?酒菜湯水潑了一身,不由大怒,伸手便抓。
程大小姐縱身一躍,踢倒屏風向外間搶。
樓上大亂,響聲震耳,雞飛狗走,粉頭們在驚叫聲中奔竄,群鶯亂飛,酒客大亂。
翟勇的一名手下從斜刺裡衝出,攔住去路叫:「姑娘慢走……」
程大小姐臨危拚命,一聲嬌叱,飛躍而上,鴛鴦連環腿發似奔雷,第一腳踢開封來的手,第二腳正中那人的心口,一聲狂叫,人仰面飛跌。
程大小姐一躍而過,搶至梯口。
令狐楚到了,一指頭點在她的身柱穴上,抓住髮髻向後帶,「砰」一聲將她拖倒在地,舉腳向她的下陰狠狠地踢去,罵道:「該死的賤人……」
翟勇到了,伸手急攔急叫道:「令狐兄腳下留情!」
令狐楚收腿狠狠地說:「斃了她算了。」
翟勇笑道:「令狐兄,別忘了,她是兄弟的人了。」
令狐楚哼了一聲,恨恨地說:「翟兄,這賤人手腳不弱,留著她將是心腹大患,小心女人禍水……」
翟勇哈哈狂笑,笑完說:「令狐兄,兄弟在花國叢中打滾好幾年,知道教坊中的規矩,即使她是三貞九烈的女人,或者是三頭六臂的潑婦,到了兄弟的手中,從沒聽說過有不順從的事,放心啦!兄弟擔當得起。」
令狐楚淡淡一笑,說:「好吧,饒了她,人交給你了。」
「謝謝,謝謝。來人哪,將她押回莊去,小心了。」翟勇喜悅地叫。
兩名打手打扮的人,架起了欲哭無淚的程大小姐。
令狐楚拍活她的穴道,冷冷地說:「翟兄,如果你玩膩了,可把她送至最下等的院子,讓她八輩子翻不了身,以為抗命者戒。」
「兄弟理會得,令狐兄請回席上坐,兄弟治酒聊致謝忱,請。」
兩名打手扭住程大小姐的雙臂擒牢,架起了急急下樓。
她被連拖帶架往下奔,狂叫道:「令狐楚,你不是人,你是豬狗生的,畜生也比你有人味,你……」
樓下酒客甚多,全都好奇地向下來的人注視。其中有位酒客冒失地向同伴叫:「彭兄弟,這粉頭怎麼罵人罵得這般難聽?」
「哈哈!大概是堂班裡的所謂清雛妓,碰上有身份的急色酒客,要她賣唱兼賣身,所以鬧翻啦!」
程大小姐心中一動,尖叫道:「我姓彭,是從漢中來的,請大爺們行行好,把消息傳出,我的親友便會來救我……」
話未完,已被架出店門。
她想起了玉芙蓉彭客若,聽有人叫姓彭的,靈機一動,自稱姓彭,這一叫不要緊,叫得襄陽城刮起了血雨腥風,叫得谷隱山成為血流漂杵的屠場。
樓上,主客雙方開懷暢飲,叫來了十餘名本城頂尖兒的花國艷姬,主客盡歡。
當夜,主客皆留在城內盡竟夕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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