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下園主人的死,轟動蘇州,那些以告密發財的人,紛紛逃往外地避禍。
三家走狗不敢再明目張膽出城,只敢在城內走動,幾乎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這是意外的收穫,大快人心。
織造署賓館又回復往昔的面目,警衛加強了三倍,東廠專使又再次出現,不再躲到外地東藏西躲。織造署的走狗,終於被迫派人擔任賓館的警衛,不再受到來自京師的人排斥,不能再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了。走狗頭頭唯我居士,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本來堅定支持生死一筆的態度,已有了微妙的轉變。
這等於是要他硬著頭皮擋災,要他的人直接面對神魔和姬玄華的瘋狂搏殺。
姬玄華那把雁翎刀,幾乎認為刀正向他們頭上砍落,提起姬玄華便打寒顫,人人自危。
現在,他們必須直接面對神魔的劍,和姬玄華那把分裂肢體的刀了,東廠專使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
巡撫署的走狗同樣緊張,早晚他們也會被推出來硬挺,飛天豹子簡直食寢不安,把生死一筆恨入骨髓。
以往,三家走狗表面上不得不採合作態度周旋,現在卻連表面友誼也免了,見面各自迴避,避免打招呼套交情,以免被拉去協助偵查踩探。
他們不出城,強敵卻正式進城來撒野啦!
這天二更初夜市正旺,三更初正時,各街各坊的管制柵門關閉,街上除了治安人員及更夫之外,就沒有閒雜人等行走了,所以夜禁之前,街上燈火輝煌熱鬧非凡。人們忙碌了一天,晚上找地方散心是人之常情,也是江湖朋友活動的時光,治安人員有得忙了。
身份地位高的治安人員,是不需在各處走動的,一些重要的主事人,得隨時準備應付意外變故,不能到處亂跑,時時候命出動。
鬧湖蛟就是重要主事人之一,這位太湖水賊首領之一,也是蘇州通,與至尊刀這位地頭龍配合得很好,一個可以指揮城狐社鼠,一個可以利用歹徒盜賊,相輔相成,狼狽為奸各取所需。
他的住處在萬春橋旁,距巡撫署僅隔了兩條街,帶了幾個親信,包了幾個半開門粉頭,住在臨河的二樓大宅裡,日子過得十分愜意,比早年做水賊舒服多了。
親信都是他當年的盜伙,都是敢殺敢拚的好漢,不但武功高強水陸稱霸,而且忠心耿耿有難同當。
樓上的花廳中燈光明亮,六個人開懷暢飲,桌上擺滿了大魚大肉時鮮果品,不許粉頭和僕婦上樓,他們的談話不足為外人道。
酒鬼們有了五分酒意,必定百無禁忌,平時心裡的委屈秘密,都會掏出來發洩。
「他娘的混蛋!」那位生了一雙死魚眼的大漢,滿臉通紅舌頭似乎已經發腫,發牢騷罵街:「專使那些老爺們再不走,咱們什麼也不用混了。」
「不但不用混,隨時還得丟命呢!」另一個豹頭環眼大漢一掌拍在桌上,杯筷亂跳:
「他們在蘇州拚命抄家殺人,連遠在鎮江常州的官吏,也拚命送孝敬獻金銀巴結,兩月來積金數萬,就不願意還姬玄華兩萬銀子欠債,可把咱們整慘了。老大,再這樣下去,咱們巡撫署的人,恐怕也得用性命來巴結他們呢!」
「對,如不及早圖謀,咱們會送命的。」那位手長腳長的大漢酒意上湧,眼都紅了,說的話卻沒有醉意:「咱們不能用性命來巴結,姓姬的小子殺人比咱們強盜還要凶悍十倍。」
「你們說準備怎辦?」鬧湖蛟不勝沮喪:「咱們能擺脫得了生死一筆那些老爺嗎?去他娘的王八蛋!」
「識時務者為俊傑。」最下首五短身材的大漢顯得老成陰沉:「大哥,咱們找機會大撈一筆,回湖干老本行,或者隱姓埋名享福,豈不比丟命強?」
「向誰撈?」生了一雙死魚眼大漢,不管老大鬧湖蛟有何表示,搶先急問。
「向荀東主,一定穩穩當當。」
「命也會穩穩當當丟掉。」鬧湖蛟冷笑:「他那五位總管與十名保鏢,足可對付咱們一隊弟兄。而且,織造署的混蛋們會剝你的皮,荀東主是他們的財神爺,你敢在大歲頭上動土?」
「用手段呀!老大。」
「餿主意,驢蛋主意。」鬧湖蛟嗤之以鼻:「唯我居士不是省油燈,你動他的財神爺會有好下場?你是吃多了撐壞了,出這種犯忌的濫主意。」
臨河的一面長窗,距水面足有三丈以上,用壁虎功往上爬,有八九成火候的高手,也得爬上老半天。沒有充裕的地方起步,絕頂輕功高手也無法縱躍,應該是最安全的藏身處,在樓上喝酒作樂穩如泰山。
一艘小舟靠上了碼頭,黑影大搖大擺沿碼頭拾級而上,一閃便到達大宅的牆根,牆根只容一足。
身形一挫,一鶴衝霄扶搖直上,手一搭樓下撐起的窗根,身形再次升騰,一記美妙的乳燕穿簾,無聲無息飄入窗向下一蹲,形影俱消。
鬧湖蛟六個高手,竟然不知道有人飄入。地方安全隱密,人又有了七八分酒意,耳目不靈光不足為奇,來人的身手也的確太過高明。
「我有更好的妙主意。」廳角傳出陌生的語音。
六人大吃一驚轉首注視。
茶几兩側設有交椅,一個青衣人在交椅中坐得四平八穩。
「姬小輩……」鬧湖蛟如見鬼魅,驚得跳起來,打翻了酒碗,碰落了竹箸。
豹頭環眼大漢反應快,跳起來抄起圓凳作勢掃砸。
「動手的人生死自行負責。」靠坐在交椅內的姬玄華,依然坐得四平八穩,不怕被陷死在椅內,甚至連眼皮也沒眨動半下。
大漢已經舉起的圓凳,砸不下去了。
「在下與巡撫署的人沒有過節,對你們這些走狗也沒有太惡劣的成見。」姬玄華泰然自若,狀極悠閒:「冤有頭債有主,你們不動我,我不會主動要你們的命,犯我的人,生死自行負責。你們請回座,不要讓在下破壞了你們的酒興胃口。」
「姬老兄,何必呢!」鬧湖蛟知道逞強不得,不想枉送性命,坐下沮喪地訴苦:「光棍不擋財路。你一腳邁進蘇州城,就鬧了個滿城風雨雞飛狗走,刀下屍體零落,比閻王爺還要令人害怕。咱們這些人,好不容易混了一份不錯的差事,辛辛苦苦賺棺材本……」
「少給我訴苦,閣下。」姬玄華一掌拍在茶几上,雕花堅木的茶几應手崩裂:「我不是來聽你訴苦的,更無意來搶你的棺材本。」
「你……」鬧湖蛟嚇得跳起來,以往凶悍殘暴的本性一掃而空。
「你們六條命,換一個人。」
「誰?」鬧湖蛟心中狂跳,硬著頭皮問。
「先問你一件事,生死一筆埋伏在暗處的一批人,其中有哪些妖魔鬼怪?」
「老天爺!連咱們的總領飛天豹子,也不知道到底有些麼人,我天膽也不敢多管閒事打聽。」
「那麼,必須找生死一筆了。」
「對,只有他和他的幾個親信知道。」鬧湖蛟不假思索,表現出合作的誠意:「比方說,勾魂無常郝宏遠,他是生死一筆的狗頭軍師,足智多謀滿肚子壞水。」
「我要抓其中一個人。」
「不可能,老弟。」鬧湖蛟像在和老朋友聊天:「那幾個人一天數易居所,神出鬼沒而且有化身,這一刻他可能在某一座別墅,與幾個女人大床錦被快活,下一刻不知溜到何處搬金銀珍寶了。咱們蘇州的兩家主事人,如果想求見他,也得費不少工夫安排,他找咱們的葛總領,卻像喚狗一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你不願合作……」
「老天爺明鑒。」鬧湖蛟叫起天來:「如果你能宰了他們,那些狗王八北佬必定屁滾尿流逃回京,咱們就不會晝夜擔心丟命,發財也發得安心些了,最希望宰他們的,恐怕算我是第一個,我高興合作還來不及呢!我願意送你二千兩銀子,宰那幾個狗娘養的京師老爺。」
「該死的!似乎我找錯了人。」姬玄華不勝懊惱:「你他娘的只想發財,萬事不管。」
「謀財恨不多……」
「也會人為財死。喂!知道鏡花妖的下落嗎?」
「你問對人了。」鬧湖蛟欣然說。
「說。」
「生死一筆把她交給賽專諸,準備另設陷阱計算你。」
「咦!賽專諸來了?」
「昨天晚上趕到的,可怕的殺手來了一大群。」
賽專諸孫百霸,魚藏社的社主。真正見過這位殺手頭頭本來面目的人,屈指可數,他的相貌人言人殊,有人說他有三頭六臂,有一千張面孔。
名列第一的殺手集團,黑龍會的會主,江湖朋友只知道他叫尚若天,據說他是一條龍,不見尾的神龍,有千百個化身,或者是一個代號,而不是一個人。除了有數的幾個主要會友,絕大多數會友,不知道會主是圓是扁,尚若天三個字卻天下聞名。
「你看到他了?」
「我算老幾?是他們的人說的,當然咱們的眼線,也隱隱約約看到這麼一批人下船。」
「看來,他們不但誓要將我剝皮抽筋……」
窗口人影一閃,飄入英俊的費文裕。
「他們衝我而來的。」費文裕大搖大擺在另一張交椅落坐:「魚藏社決定接了這筆買賣,花紅比上兩批專使給黑龍會的高一倍,要我神魔的命。如果是活的,另加五千兩銀子。
生死一筆已經從南京方面,證實了兩批專使和黑龍會殺手,被我和兩個魔道名宿聯手宰光了,所以發替不惜代價,替他們死去的狗黨報仇。」
「你們兩位還是離開蘇州吧!與這些可以橫行天下的人拚命勝算有限。」鬧湖蛟誠懇地說:「他們有的是錢,會不惜工本收買天下殺手凶魔,送你們下地獄。有錢可使鬼推磨,他們什麼都沒有,包括沒有心肝,就是有錢。」
「我知道他們有錢,所以討債決不放鬆。」姬玄華笑笑:「不給錢還債,用他們的命相抵。」
「姬老兄,兩萬銀子算什麼呢?在李太監來說,九牛一毛而已。你真要討,他還得起。」鬧湖蛟苦笑,已知道姬玄華用討債做借口,鬧事的原因並非為了錢:「去年六月,李太監派人陪同專使,好像是姓呂的什麼工部主事,到徽州府黃山,抄沒黃山吳家。黃山吳家好像有人在朝中當官……」
「工部中書。」費文裕說:「叫吳養春。他先後捐給朝廷二十一萬兩銀子輸邊。魏國賊眼紅,認為吳養春不識相,將錢捐給朝廷做軍餉而不捐給他。結果,那個狗皇帝任由魏國賊一群奸黨,殺光了吳家的親戚朋友,妻女全家上吊自縊。那姓呂的專使,由李太監派人協助,第一次至黃山抄家,就抄了一百萬零六千餘兩銀子。隨即向各富戶大肆勒索,全州震動,這就是去年徽州民變的起因。今年蘇州民變,其實是受到徽州民變的鼓動而發生的。」
「我知道那次民變,專使逃回南京,李太監把另行搜刮的三十餘萬兩金銀,征了兩百名丁夫,連夜運到杭州,隨後用船偷偷運回老家去了。」鬧湖蛟加以補充:「徽州民變軍民死傷三千餘人,李太監實得了三十餘萬兩銀子。十萬兩銀子,可以收買一百個一等一的高手,明暗下手送你們兩位下地獄。認了吧!兩位。」
「認了?開玩笑。」姬玄華說:「為了一兩銀子也不惜打破頭,兩萬銀子我會認了?」
「你如果願意,我代表你交涉,生死一筆一定給,只要你離開蘇州。」
「沒你的事。」
「見好即收,姬者兄。」鬧湖蛟早料定姬玄華並非真為了銀子:「唯我居士只是織造署,留守蘇州的負責人,身份地位並不高,留守的人實力也有限,俠報已經傳至杭州,杭州方向的主力即將趕來大張撻伐,今天就來了一艘船,鬼鬼祟祟戒備森嚴,人都很少露面,船上不知到底載了些什麼玩意,只有唯我居士幾個人上船,然後由生死一筆的人接管,這表示大批高手即將陸續趕來了。」
「唯我居士接自己的人是應該的,為何由東廠的人接管?」姬玄華問,心中一動。
「這我就不清楚了。」
「時候不早,該走了。」姬玄華向費文裕打手式:「打擾諸位的酒興,抱歉,希望下次能把盞言歡,哈哈哈……」
長笑聲中,兩人穿窗而出。
「搬家搬家……」鬧湖蛟跳起來大叫大嚷:「我不想和這兩個瘟神太歲把盞言歡。」
小船悄然下放,只有一名大漢操雙槳,河兩旁的街道靜悄悄,房舍偶或可看到燈光。
「人不回織造署,一定悄悄前往虎丘藏匿。」姬玄華說:「虎丘生祠要那麼多人幹什麼?難道他們知道旱天雷要搶劫生祠?天殺的!我露那一次臉弄巧成拙了。」
「這裡面疑雲重重。」費文裕說:「不要操之過急,早晚要水落石出的。」
「對,不要操之過急。生死一筆並不信任唯我居士的人,所以生祠的人,早晚會出來的,只要我們能不斷增加壓力。」
「再給他們幾次打擊,他們就會孤注一擲了。」
「老哥,不能另生枝節。」
「兄弟,你的意思……」
「魚藏社。」
「這……」
「有他們在暗中搗鬼,永遠是嚴重的威脅。」
「我知道。」
「及早消除威脅,永遠是安全的不二法門。」
「你的意思………」
「兵貴神速,盡快消除威脅。」姬玄華說得斬釘截鐵,信心十足。
「謀而後動……」
「不,遲則生變。等對方布妥陷阱,列好陣勢,咱們的勝算就有限了,必須乘他們初來乍到,腳沒站穩之前,給予致命性的打擊。」
「還沒弄清他們的底細……」
「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等摸清他們的底細,任由宰割的人反而是我們了。找地方歇息養精蓄銳,老哥。」
「本來就要先去歇息呀!」
「我的意思是,到他們的巢穴附近歇息。」
「偵查?」
「不,拂曉攻擊。天一亮,他們一個也跑不掉,這是斬草除根的絕著,我不希望有人漏網。」
「對,斬草除根。」費文裕不勝振奮:「四大殺手集團都不是好東西,剷除他們也是一場功德。」
「而且可以解除我們的威脅,干啦!老哥,看離火玄陰煉魄功,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兄弟,幹就幹。」費文裕大聲說。
「兩位兄台,有事嗎?」語聲驚動了操舟大漢。
「勞駕,李兄,臥龍街樂橋。」費文裕低聲說。
「遵命,臥龍街樂橋。」
蘇州城內河道縱橫,以橋樑貫連街市,最盛時有紅欄三百九十橋(白居易詩),楊備詩則說畫橋四百。
目下還有畫橋三百五十九座,以中間的樂橋為準,水道輻射四達,十步一橋,街街連貫,代步小舟穿梭往來。稍大的船隻把桅桿放倒,也可以在城內行駛,真是天下聞名的花國水城,名符其實的水鄉勝邑。
樂橋是臥龍街的一座拱橋,並非最美的一座。臥龍街也不怎麼繁榮,也不是高尚的住宅區,不怎麼引人注意,所以是隱身的好地方。
按理,魚藏社的人處境最安全,用不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三家走狗包庇他們,其他牛鬼蛇神,把他們看成蛇蠍,避之唯恐不及。市民們更不知道,魚藏社是什麼玩意。
他們只有兩個敵人:神魔費文裕和姬玄華。
而包庇他們的人,卻有數百之多,而且都是握有無上權勢的人士,活動不受限制。
但他們仍然隱藏得十分秘密,這是習慣與成規所使然,一個暴露了的殺手,工作困難將增加十倍。
橋側不遠處的一座三進兩院大宅,就是他們最近覓得的藏身中樞。
有人包庇固然好,但也有缺點,也就是說,有某些人士知道他們的動靜。
為防止意外,暗樁的佈置必須周詳。在城區布樁,有其困難存在,無法避免有人接近,出了意外變故,固然能迅速應變,但卻無法防止變故發生,發現警兆,入侵的人已經接近中樞了。所以有些豪霸人物,不喜歡在雜亂的街市建秘窟,寧可在城廂或郊區,選擇在遠處便可發現敵蹤的地方建山門。
二更天,內堂的秘室成為聚會所。
十個戴了只露雙目的黑頭罩,穿了左胸繡了白色單劍圖案黑大袍的人,高坐在堂上的一排長案後,像同時有十個官大老爺問案,一個個不言不動,只有一雙怪眼在燈光下,冷電閃爍不定,更像十個鬼怪。
陪鏡花妖在堂下客座的,是她所認識的金花娘子方惠姑,和一個自稱壇主的范興隆。其他還有兩男兩女,她一個也不認識。
鏡花妖神情落漠,一臉霉相。
「你們的計劃,一點也不合乎實際。」她懶洋洋提不起勁:「經過這許多波折,你們仍然認為我可以接近他,真是妙想天開,一見面他就會殺死我。」
「你是用女人的直覺去看男人,認為他是挑得起放得下,合則嘻嘻哈哈,不合則散無牽無掛的花花公子。」金花娘子像一個教書夫子傳道解惑:「我卻是用一個練武人的目光,來分析這個人。你使用一種奇技露上一手,必定可以引起他的好奇,好奇必定可以接近,接近就可以任你擺佈了。」
「他的武功比我強百倍,我能用什麼奇技吸引他?」
「你知道奈河妖姬?」
「知道,巫門三女之一,奈河妖姬曾姬,榮居巫門三女之首。生死一筆手下的火鳳三姑,居榜末邪術不怎麼樣,被姬玄華作弄過,如此而已。」
「她可以傳授你一兩種詭奇巫術,一定可以引起姬小畜生的好奇。」
「靠不住……」
「我警告你,本社對姬小畜生志在必得,任何方法都要試,包括把你化裝易容冒充高黛小賤人。」金花娘子變了臉,聲色俱厲:「你如果不合作,哼!」
「我哪敢不合作?」鏡花妖惶然說:「我只是覺得你們所用的方法,成功的機會不大而已。就算他允許我接近,他也會防備我暗中洩放迷香或毒物。你們那位地壇壇主,百毒天尊留下的奇毒百毒飛霧,對付得了姬玄華嗎?那灰藍色的霧一出現,他必定提高警覺,死的將是我了,這次他不會饒我。」
百毒天尊已經被姬玄華殺死了,並沒獲得使用百毒飛霧的機會。至於百毒天尊是如何被殺死的,魚藏社的人並不知道,唯一的目擊者朱雀功曹,已經成為白癡,白癡是說不出過去的事的。
「百毒天尊另有一種無色無味,毒性最烈的毒物,開啟封蓋,便會自行急速化為氣體,任何高手也不易發覺。」金花娘子說:「只要能站在上風片刻,毒性便可控制經脈受制。你必須一試,成功與否我都會酬謝你。」
「這個……」
「你可以佯裝答應,半途遠逃出千里外。」金花娘子的話充滿凶兆:「告訴你,天下決沒有你容身之地。我們花錢出力提供毒藥暗器,幫助你報復對你無情無義的人,你該感謝我們,是嗎?」
「好吧!我別無選擇。」鏡花妖呼出一口長氣:「說他無情無義未免有點牽強,是我心中害怕,才聽任唯我居士擺佈,主動不與他親近的。這時說這些話,已經毫無意義,怎麼做,你說吧,我必定盡全心力合作,他死了!我不會有負疚的感覺。」
「好,明天我帶你去見奈河妖姬,韓小妹,放心啦!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我這種人沒有所謂後悔。」鏡花妖苦笑。
「這就對了。今晚你在這裡安頓,安心歇息啦!」
十個黑袍人留在原處,目送兩男女帶走了鏡花妖。
「她與姬小狗交往的經過詳情,我們已經盤問了十次以上了。」金花娘子升了座,登上長案右首的座位,開始向黑袍人稟告:「所說的情節並無破綻,這妖女沒隱瞞什麼,可信度甚高,貪生的念頭十分強烈,會死心塌地合作。是否用她,請長上定奪。」
「似乎你們並沒把姬小狗的底細摸清,更沒能找出他的弱點。」為首的黑袍人說:「他對財與色雖有愛好,但慾望不高,你們無法用財色打動他,這種人不易對付,也就是說,目下我們還沒有克他的良方。鏡花妖已經失敗多次,但似乎我們仍然不得不用她。」
「屬下也有相同的看法,除此之外,無法找到能接近小狗的人。姬小狗時隱時現,總是孤家寡人出沒,雖然曾經與高小潑婦一同出現過,但很少經常在一起。必要時,也只有鏡花妖可以改扮成高小潑婦,也只有她曾經與高小潑婦相處了一段時日,言談舉止略有所知,短暫的接觸,姬小狗應該不易看出破綻。」
「在還沒找出其他對付姬小狗的良策前,鏡花妖仍有利用的價值,任何方法皆值得一試。方總管,你全力放手去做。」
「屬下必盡全力。」
「朱雀功曹已經沒有希望了,連我也找不出禁制的毛病出在哪裡。除非能活捉姬小狗,她毀定了。朱雀玄武兩功曹缺不能久懸,你按權責委派,我希望在最近期間,各人的職司能作合理有效的調整。明天一早,我要和副社主與外總管,與生死一筆洽商分工合作,捕殺神魔費文裕事宜,這裡仍由你全權負責。」
「屬下遵命。」
「今晚的警戒不可大意,我總覺得這裡不安全。姬小狗居然能找到珠玉畫舫的臨時停泊處,可知他的確神通廣大,他已經知道我們不會放過他,誰敢擔保他能不再理會我們?萬一他找到這裡,對本社的威信影響太大了。」
「他白天最後現身的地方,在距楓橋鎮八里的蘆洲,與一艘損了舵,拖上岸搶修的漕船打交道,希望能乘便往鎮江,顯然是故佈疑陣,有意作弄生死一筆的人,按理不會再進城來鬧事,鬧事也會找上織造署。」
「仍然不可大意疏忽。」
「屬下將加強戒備。」
「你可以去準備了,天色不早。」
「屬下告退。」
按情理,姬玄華不可能知道魚藏社的主力已經到達,更不可能知道殺手們的藏匿處,人手少消息當然不靈通。
譙樓傳出五更初的更鼓聲,東天即將發白。
昨天午後天氣就變了,天宇彤雲密佈,從西北天際刮來的凜冽冷風,一陣緊似一陣。天一黑,更是寒氣襲人,今年冬的腳步,可能要提早光臨。
全城死寂,人們還賴在溫被窩裡,這種天氣,夜間活動的族類有苦頭吃了。
費文裕與姬玄華,出現在街右的小巷底。
兩人沒穿夜行衣,穿著袍,衣尾拉上栓緊在腰帶上,白巾包頭,劍和刀繫在背上,百寶囊栓在胸口。這種雙層革制百寶囊,裡面盛了不少雜物法寶,可以當作護心鏡使用,可擋住不怎麼特殊的暗器。
手上有臂套,腳下有短靴,套與靴皆有一排五寸長、削得頗精細的竹刀,用絲線作穗,所以可直線飛行,用來亂人耳目,可收嚇唬人的功效。
皮護腰上沿,也有一排竹刀。
對付用暗器的殺手專家,他倆手中使出,可不是唬人的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以他倆的武功造詣來說,摘葉飛花也可以殺人,任何物件到了他倆手中,都成了催命符閻王令。
武林中隔空點穴,隔山打牛等等高手,為數並不少,以神意馭刃更是司空見慣。
如果他倆在白天出現在街上,準會被人看成瘋子,臂上、腳下、腰間,垂下的一排五寸長青色絲線穗,就令人大感驚奇詫異了。
姬玄華聆聽隱隱傳來的打更聲,更夫已經穿越街後的柵門,那是改更的地方,沒錯,五更三點。
東方已經發白,但天宇中雲層厚,仍然暗沉沉,看不見曉色。
「是時候了。」他向費文裕說:「五更三點。」
「狠得下心嗎?兄弟。」費文裕正色問。
「這些殺手,比東廠惡賊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把黑龍會屠光。」
「好,注意:少用刀。」
「不但省力,且可減少風險。」
「對,上吧!」
「陽剛當先。」姬玄華一蹦而起。
練武的人,唯一的要求是苦練。
年輕的講求打熬,勤打苦熬才能有進境。
中年以上的人,講求有恆,有恆才能保持既有的成就,三天不練就有退無進,而且衰退加快。
魚藏社的殺手,練得比任何人都勤,五更一到就起床了,不論男女皆在房中活動手腳,練氣,練暗器手法,練馬步,練提縱躡虛,因此從內室練至廳堂,不用燈火,在黑暗中各練各的絕技。
五更三點,正是第二次練氣的時光,汗水下收,渾身熱度徐降,精力已耗損得差不多了。
第三進正房的屋頂,掠過兩個淡淡人影,似飛電,像流光,躲在脊角的警哨,剛看到有物移動,人影已越過屋脊,消失在下面的院子裡。
所看到的移動物體,是姬玄華兩人頭上的白巾而已。
還來不及發出警號,因為弄不清到底是啥玩意,也以為是眼花,或者是吹落的雜物。
院子下面,叫號聲連續傳出。
有五個人在院子裡伸展手腳,做夢也沒料到死神從天而降,沒聽到警號傳出,怎知道有人入侵?
姬玄華首先下撲,饑鷹搏兔猛撲第一個人,一腳踢破了那人的腦袋,腳一沾地大迴旋,鉤住側方另一人的手臂一帶,扭身一膝撞在那人的背脊,放手大喝一聲。一把竹刀破空而飛,把第三個正撲向費文裕背影的人,在半途射倒,竹刀入脅直貫內腔。
斷了腰脊的人滾地狂叫,被竹刀射中的人也發出慘號。
費文裕也解決了兩個人,領先衝入黑暗的廳堂。
轟雷掣電,電耀霆擊,眨眼間便擺平了五個人,有如風掃殘雲。
全宅大亂,各不相顧,不久之後,暴亂終於停止,機警的殺手們不再亂竄,各找隱蔽處潛伏,避免出面相搏,用暗器自保。
這時,第三進與第二進,已經沒有幾個活人了,各處都有呻吟叫號聲傳出。
第一進正屋最大,前面有大院子,兩側有廂,廂外有跨院,大院子前面有南房,南房西端是院門樓,可知所容納的殺手數量甚多。
姬玄華兩人,從室後殺至屋前,連透兩進屋,見一個殺一個,到了第一進,這才遭遇困難。
人都隱藏在暗處,兩人失去追逐的目標。
天色破曉,視野朦朧,丟掉不再需要辨認的白頭巾,從左廂的屋頂超越,佔住內側的角房瓦頂,不再乘亂襲擊,站在屋頂上整理身上的零碎,似乎剛才的雷霆搏殺,與他們無關。
「好像人都躲起來了,像驚破膽的狐鼠。」姬玄華洪鐘似的嗓音震耳:「老哥,怎辦?」
「天大亮再逐屋搜。」費文裕也聲如沉雷:「挖狐穴掘鼠洞,是我的絕活。」
大院子裡第一個黑袍人出現,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八個黑袍人都出來了,少了兩個黑袍人,大概是死了。
然後是十八名男女,其中有鏡花妖。
「長上,他……他們幾乎殺……殺光了我們的……」金花娘子哭泣著厲叫,如喪考妣。
「他們是……」為首的黑袍人嘎聲問。
自始至終,姬玄華兩人一聲不吭埋頭大殺,遠處用竹刀,近處掌發拳飛,見一個殺一個。黑暗中,殺手們根本不知道入侵的人是誰,人數有多少。
「姬小狗……」
「還有我神魔費文裕。」費文裕大聲說:「貴社不知自量,膽敢接受東廠走狗的委託,接受他們巨額花紅,要費某的命,我來了,免得你們費工夫找我。」
「你們下來!」黑袍人厲叫。
「來也!」
淡淡人影乍隱乍現,現身時已在三丈外並肩屹立。
「你好殘毒。」黑袍人幾乎在號叫:「本社與你不共戴天!」
「你說得對,不是你們死就是我活,閣下用不著昧著良心指責我殘毒,你比我殘毒一百倍。狗東西!你要和我講理嗎?」
「你……」
「你不要像個死了丈夫的寡婦,哭哭啼啼指天罵地。你我都是一丘之貉,用不著在嘴皮子上罵街訴冤,你必須像個有擔當的凶殘殺手,和我堂堂正正賭命。黑龍會的會主尚若天,他是老一輩凶魔,北人尚漢光的兒子,他就比你英雄些,他用渾天合儀太真力御劍,千招之內我無奈他何,他死得相當英雄,現在看你的了。」
他這番話,等於是揭開了黑龍會毀滅之謎。
一聲劍吟,黑袍人撤劍了。
另外七個黑袍人,兩面一分也紛紛撤兵刃。
金花娘子發出一陣淒厲的叫號,拔出晶亮如一泓秋水的寶劍,舉劍仰天長號,像在向蒼天起誓。
除了鏡花妖畏畏縮縮向外退之外,其他十六名男女,紛紛移位形成重疊的兩列弧形陣,並沒撤兵刃,拉開馬步雙手自然下垂,十六雙陰森怪眼閃著奇光,一看便知他們已列陣以待。
「在下希望有人敢作英雄式的決鬥。」姬玄華拔刀在手,向側移出五步,刀向金花娘於一指:「你,你敢嗎?你不敢,你在陽城湖的表現,委實令武朋友失望,難怪你只配做一個卑劣的陰毒殺手,不配在江湖光明正大稱人物。當然,我希望你敢,你出來,不要扮一個死了丈夫兒女的老女人,出來。」
不會有人和他決鬥,殺手們對決鬥毫無興趣。
金花娘子臉色鐵青,舉手一揮,十六名男女突然發起攻擊,半弧陣狂野地向前卷。
「老哥,寡不敵眾,快跑啊!」姬玄華怪叫,收了刀扭頭便跑。
費文裕也一聲怪叫,轉身飛奔。
半弧陣速度倍增,居然能保持陣勢。金花娘子是唯一手中有劍的人,也是唯一位於半弧陣中心的人,左手一揚,一朵金梅花飛旋而出。
其他三十二條手臂連揮,暗器像狂風暴雨,向三丈外以背向敵的兩人背部集中攢射,滿天飛蝗極為壯觀,沒有人能在暗器陣中倖存。
兩人幾乎同時扭身側射,仆倒、滾轉、雙手連揚,竹刀發出懾人心魄的破風聲,射向半弧陣的左翼,再飛躍而起,遠出側方五丈外。
「呃……哎……啊……」慘號聲似在同一剎那發出,人倒地卻接二連三有先有後。
用暗器攻擊湧來的人叢,不用瞄準也可以中的。
左翼共倒了六個人,一照面便擺平了三分之一。
八個黑袍人截錯了方向,截到右翼勞而無功。
金花娘子領了十男女折向急追,陣勢瓦解。
兩人輕鬆地繞走,不徐不疾腳下如行雲流水。
「不殺光他們,決不罷手。」費文裕一面掠走一面叫:「兄弟,天地交泰!」
聲落人影分,姬玄華旋身飛躍而起,費文裕撲滾轉,竹刀從上下同時破空飛出,一把接一把速度駭人聽聞,飛行的竹刀難辨形影。
一擊即走,對方的暗器皆平飛而出,而他倆卻分從上下發射竹刀,對方的暗器群完全料錯了方向。
「太極合儀!」躍起的費文裕沉叱,長劍出鞘吐出了驚天的雷電。
姬玄華斜掠而至,雁翎刀反繞劍虹旋出,兩道電光一旋一合,再反向迸出眩目的漫天光華,在八個狂野截來的黑袍人中旋舞,刀劍撞擊聲如連珠花炮爆炸,斷手碎肢與血雨向八方飛散,好慘。
一股炙熱如焚的氣旋,與一股徹骨寒濤,匯合成一道強勁的旋風,分不出是劍,或者是刀氣,穿梭旋舞似是雷電交加,匯合時勁道增加了三倍,對方的刀劍一接觸,刀飛劍折人體碎裂、拋擲。
一剎那,好短暫的一剎那。
一聲長嘯,刀光劍影重現,兩人背向而立,站立在散碎的血肉橫陳屍堆中。
半冷半熱的氣旋,飄然四散。
十個男女先被竹刀擊中了七個,剩下的三個也有兩個死在刀劍旋合中。
只有四個人是站立的,兩個胯和肩鮮血染衣的黑袍人,與金花娘子和一個中年人。
「你……你你……」金花娘子臉色死灰,渾身戰慄,用抖動的寶劍,指著姬玄華狂叫,聲如鬼哭。
「留見證?」姬玄華不理會金花娘子,轉身向費文裕問。
「殺!」費文裕厲聲叫:「不殺光他們,他們仍然會謀殺無辜的人,除惡務盡。」
中年人膽都快嚇破了,轉身狂奔。
姬玄華哼了一聲,左手疾揚。
「啊……」中年人狂叫,腳下一亂,再向前狂奔,摔倒在二十步外的院角,左背肋上,竹刀的絲穗入目。
「除惡務盡!」費文裕再次沉喝。
兩人雙手齊動,左手發竹刀,右手的刀與劍,脫手急劇旋轉飛騰而出。
「天亮了,走吧!」姬玄華說,向遠處的院門走去。
兩人一直不曾回頭看結果,這場大屠殺已經結束了。
劍貫入一個黑袍人的小腹,雁翎刀插入金花娘子的胸口。
還有人沒死,有幾個中竹刀的人,踉蹌而走仍可支持,他們是最幸運的人。
鏡花妖不見了,她是最幸運的一個。
唯我居士是一個陰沉殘忍的人,早年號稱活閻羅。
今天,他失去冷靜,不再陰沉,像是吃錯了藥。
「我不能收留你,你走吧!」他向臉無人色,瑟縮在窗台下的鏡花妖大叫大嚷:「你是一個背時的禍胎,誰跟你在一起誰死。那個該死的殺神姬玄華,一直就跟在你身後見人就殺,你不該回來,你會把殺神也帶來。」
「長上,那……那不是我的錯……」鏡花妖哀叫:「是你們不斷擺……擺佈我,怪我公……公平嗎?」
「不怪你難道怪我?別說了,你走,走得遠遠地,永遠不要到江南來,尤其不要接近蘇州。」
「長上……」
「你還不滾?」
「可是我已無路可走……」
「來人哪!」唯我居士大叫:「把她丟出去。」
堂下四名大漢上來兩個,架住她往外拖。
「韓姑娘,你再不趕快逃。」一名大漢善意相勸:「姬玄華即使不找你,東廠的老爺們也會找你的,吉凶禍福難料,自己找生路畢竟比等死好得多。」
「天啊……我我我……」她叫號著被拖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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