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前面是一望無涯黑沉沉的田畝,有些田中有水,結了薄冰,隱約可看到前面從西山山麓村莊反射過來的微弱燈光,視界可及一二十丈外。 
前面十餘丈的道路當中,不知何時出現一個黑影。眾人心中發毛,本就有點心虛,發現了黑影,不由自主勒住了韁繩,定神看去。 
黑影站在路中,屹立不動,像個突然出現的幽靈,只能看到□糊的形影。 
「走,也許是稻草人。」郝兄低聲說。 
五匹馬徐徐向前靠,近了。 
驀地,黑影上端向上升,升高了一半以上。 
「我的天!表!表!」左面的騎士駭然驚叫。 
「沉住氣!」郝兄口中雖在喝叫,其實他的心中也在發毛,黑影本來就夠高大,不下八尺,再升高了一半,已超出丈二三,如果是人,那會有這麼高? 
敖兄乾咳了一聲,吼道:「管他是人是鬼?用馬衝他。」 
「對,衝!」郝兄叫,「叭」的一聲加了一鞭,馬兒狂奔而上。 
五個人心都有點虛,怎能說沖便沖?敖兄弟一個驅馬衝出,郝兄卻落後了一乘,後面三個人只有一人衝出,另兩個還不知所措。 
衝近至五六丈,黑影的上半段突然飛出,同沖得最快的敖兄凌空飛撲。 
敖兄大驚,百忙中拔劍猛揮,發出一聲怒吼。 
下半段黑影像是鬼魂般一晃便至,比上半段還快一步,手中鐵棍一伸,從馬左側一閃而沒。 
「啊……」敖兄發出一聲淒厲的狂叫。 
「砰!」上半段黑影被敖兄的劍刺中,急衝在馬上,與敖兄在馬上相撞,馬兒向前狂奔,兩人卻飛墜馬下。 
說來話長,其實變化宛如電光石火。落後一乘的郝兄本就心虛,突見前面黑影飛起,驚得手腳發軟,如果不是鬼,怎會分為兩段的?這瞬間,慘叫聲入耳,他心膽俱裂,鬼是無法抗拒的,心中一慌忙,滾墜下馬。 
「噗」鐵棍在他剛滑下鞍的瞬間,劈在鞍上,鞍裂成兩截,馬兒一聲長嘶,砰然衝倒在地,把他帶出丈外,跌在路左的田中。 
黑影像陣狂風,迎著第三匹馬就是一棍,「噗」一聲馬首開花,仍向前衝。 
黑影向側一閃,棍剛一挑,馬上的騎士背心挨了一記重擊,「啊」一聲慘叫,向前一仆,連人帶馬衝倒在前一匹馬屍上,像是倒了一座山。 
後兩騎的騎士剛想加鞭,突然警覺地拔劍下馬。前面有兩匹死馬兩具屍體,還有飄動著的黑影,想用馬奪路,勢比登天還難,所以他們不約而同的下馬拔劍戒備,看看黑影是人是鬼。亡命之徒對鬼並不怎麼害怕,面對危險生死關頭,他們便會為活命而鬥,將神鬼都拋到腦後了。 
黑影是中海,他在農莊就打定了主意,要挑起龍虎風雲會和閻君祥火拚,他好從中取利。 
當下作了個周詳的打算,先到距農莊三里地的田野埋伏。按路程,這兒距西山只有里餘,距農莊卻有三里,現場距西山近,天明時必可先被龍虎風雲會發現,不怕閻王的人搶先一步前來毀屍滅跡。 
同時,他準備留一個活口,因此放過了第三騎的郝兄,讓姓郝的躲在田旁,不加追殺。 
他將在農莊所擒的人帶來了,留一個屍體作證,那麼,閻王即使跳在大江裡也洗不清嫌疑。 
五個人已宰了兩個,另一個敖兄刺殺了他從農莊帶來的人,受傷墜入路旁的田溝中,正躲在那兒喘息,已近臨死境。 
他先前帶著俘虜在路中等候,第五人接近時,方徐徐將俘虜高舉過頂,看上去像是平空高了四五尺,裝神弄鬼,把五個惡賊嚇住了。敖兄驅馬衝上時,他將俘虜拋出,人亦前撲,只片刻間便擊斃了兩人,傷了一個。 
剩下的兩個人拔劍下馬,他心中大定,用不著急急進招了,只消對方不騎馬逃命,盡可慢慢地收拾他們。 
他事先已用頭巾蒙上了臉,只留著一雙眼睛在外,不用追電劍,就用奪來的鐵棍做兵刃。 
他堵在路中,單手持棍,一步步向前欺近。 
兩賊有點毛骨悚然,將劍伸出,吃驚的向後退,持劍的手不住發抖,左首的人膽子大些,一面徐徐後撤,一面壯著膽大喝道:「你是人是鬼?站住?」 
中海仍一步步接近,發出一陣陰森森泠笑聲。笑聲不高不低,在呼呼寒風中,令人聽來特別刺耳就像是荒野鬼哭,毛骨悚然。 
右面的人吸入一口長氣,低聲說:「是人,顏兄,咱們拚了。」 
中海怪笑一聲,接口道:「老兄們,不錯,是人。今晚你們來了,不用回西山了,留下來算了。」 
顏兄膽氣一壯,不退了,沉聲喝道:「閣下,你是閻君祥的人?」 
「你料對了,閣下。」中海答。 
「貴姓大名?」 
「何必問呢?反正你們活不了啦,到了陰府,你們自會知道我是誰了。」 
「你是八猛獸的……」 
「別廢話!上。」中海冷叱。 
「顏兄,並肩上。」右面的人大喝。 
顏兄向側靠,低聲道:「商兄,咱們不能全留在這兒,你阻他一阻,我趕回西山報信。」 
商兄冷哼一聲,不悅地說:「顏兄你何不阻他一阻?我的輕功不行,得先走一步。」 
中海怪笑一聲,接口道:「若教你兩人走了一個,豈不帶來天大麻煩?今晚你們五個人全得埋骨此地,誰也別想生離。」 
顏兄心有不甘,突然大喝一聲,挺劍急衝而上。沖了三步,驀地向側斜掠,奔入了田野。 
顏兄以進為退的詭計,瞞不了同伴商兄。商兄根本不進,向左側田野撒腿便跑。 
中海早已料到他們都不願找死,必定分左右而逃,右手持棍,左手已暗挾了一把飛刀,正待發出猛地醒悟,目前不宜使用飛刀,以免太早暴露身份,當下收了飛刀,向右一閃,攔住了向左逃的商兄大喝道:「那兒走?留下命來!」 
喝聲如沉雷,商兄本就心中發虛,心頭一震,腳向下沉,一腳踏在浮冰上,「叭」一聲冰碎腳就沉,身形也就不穩。 
中海所站處是田埂,一棍掃出。 
商兄百忙中舉劍急架,拚命自保。 
用劍去架鐵棍,極為不智,但他已別無選擇,臨危拚命,「錚」一聲暴響,劍失手震飛三丈外。 
中海閃電似的欺上,棍尾一挑,「噗」一聲擊中商兄的右脅,商兄帶著一聲令人聞之心血凝結的慘號,擲僕兩丈外掉入田中去了。 
中海突然飛掠,疾追顏兄而去。 
田溝中的郝兄已經恢復了元氣,沿溝緩緩移動,想接近一匹坐騎,以便乘馬逃命。接近一匹馬,正想閃出,突聽不遠處響起一聲沉喝,嚇得他趕忙向溝底一伏,片刻方徐徐將頭伸出溝頂,留神看去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不住低念「菩薩保佑」。 
中海的輕功超塵拔俗,這些江湖二流人物,怎能逃出他的掌握?追了七八女,便將顏兄追上了。 
顏兄越田野而逃,幸好這一面田地勢高些,冬日無水,並不曾結有薄冰,所以跑得快些。 
正待全力逃命,突見前面黑影乍現,沉喝如雷:「喀!站住領死。」 
他魂落魂飛,火速折向而逃,不敢出招。 
豈知奔了三四步,黑影仍在前面,鐵棍尖指向他的胸口,正等待他往前撞。 
他一聲厲吼,一劍揮出。 
「錚」一聲暴響,火星飛濺,鐵棍並未被震開,他自已卻感到虎口一陣麻,震得身形不穩,側衝八尺。 
「再來兩劍,老兄。」中海冷冷地說,鐵棍仍向前指。 
顏兄心膽俱裂,扭頭便跑。他向左逃,黑影在左出現,往右奔,鐵棍又在等著他,他只好拚命向前逃,逃回原來的斗揚。 
罷奔上道路,真妙,路邊就有一匹馬,他心中狂喜,奔近伸手去抓繩□。 
「噗」一聲輕響,他感到腿彎一震,身不由己丟劍,向前重重地仆倒,仆倒在馬腿前,再也爬不起來了。 
丈外的溝中,郝兄正躲在溝底發抖。 
中海用鐵棍尖壓在顏兄的背心上,冷冷地問:「老兄,說,貴分壇目下還有多少高手?」 
顏兄的下身痛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盤,但背心的壓力奇重,只靠兩隻手爬不動,掙扎半刻,狂叫道:「饒命,饒……饒我一……一死……」 
「說!分壇還有多少高手?」中海再次喝問。 
「有……有順慶府來的神掌翻天潘大爺,妙手神偷巫三爺,和金鏢銀梭應老前輩。他們追蹤一個姓費的人,前天方在城裡的定遠客棧用蒙汗藥將人擒住。其他……」 
「姓費的大名和綽號叫什麼?」 
「不……不知道,只聽說是木蓮花苑的餘孽。」 
「人呢?」 
「聽分壇主說,會主已赴湖廣,從昆明乘船走的水路。據說要下月方可回川。至於其他的會友,則陸續到四川聚會,因為金鏢銀梭老前輩目下拿不定主意,不知將人送往湖廣呢,還是解送主壇。同時,又怕姓費約有同伴前來援救,所以火速的派人召集高手前來保護,可能要送到重慶聽候會主返回發落。」 
「貴會主不是在四川嗎?怎麼又到湖廣去了?」 
「已到湖廣月餘,下月便可返回。這次外主壇被天玄劍和一個什麼大地之龍所挑,而河南又出了個長春子,聲稱要組成什麼英雄會公然和本會為敵。因此會主正在安排一切,重要會友陸續迫回川中而暫時讓長春子組成英雄會,以便日後一網打盡他們。」 
「這麼說來,咱們閻節要一舉剷除貴分會,該在這三天內及早動手羅?」 
顏兄喘息片刻,虛脫地說:「饒我一命,我一一吐實。」 
中海略一遲疑,說:「好,一句話,但得答應在下的條件。」 
「什麼條件?」 
「很簡單,決不吐露今晚的事,你只說今晚襲擊你們的人不知是誰,不許說是閻家人所為。」 
「我……我答應。」 
「好,饒你一死,站起來好好招來。」 
顏兄先翻身坐起,拚命揉動腿彎活血,久久方說:「分壇中除了順變來的三位高手外,其餘的人皆不是你們八猛獸的敵手,但可能在兩三天內,自湖廣回來的少會主便可到達,想動手須在明後兩天較好。不過,少會主來了以後你們恐怕……」 
「笑話,少會主又能怎樣?兩天之內,大批官兵便可等待著貴會的人納命。你走吧,留你一條命吧,後會有期。」 
聲落,他抓過韁繩,飛身上馬,丟掉鐵棍,向農莊方向如飛而去。奔出二十丈外,已脫出視線,他下馬向馬臀上一拍,馬兒負痛狂奔。他扭頭躍入路旁的水溝,急急回到現場。 
顏兄活了腿彎的血,中海那一棍下手有分寸,他並未受到嚴重的損傷,見中海乘馬走了,滿以為中海先走了,他大喜欲狂,人未站起,扭身便待拾回丟掉的長劍。 
身旁黑影一閃而過,一隻快靴踏住了劍身。 
「哎呀:「他驚叫一聲,連忙縮手,以為是中海去而復來,驚得血都冷了。」好啊,顏兄,你做的好事。」踏住劍的黑影冷冷地說。 
「咦:是你?你……」 
「是我。顏永盛,我沒死,你奇怪麼?」 
顏永盛抽口冷氣,正待站起,但冷冰冰的劍尖已伸到了臉門。他不敢移動,哀求道:「郝兄,千不念,萬不念,念在你我數年的交情,我也是不得已……」一面說,他撐在身後的手暗暗抓滿了兩把沙土。 
「住口!哼,你知道,交情不值半文錢,我將你帶回香壇,少不得大功一件,對我來說……」 
「郝兄,你……」 
「我要將你帶回香壇……」 
顏永盛乘對方說話分心的時候,突然向後便倒,猛地將手中預先抓著的沙土拋出,向側急滾。 
「喳!」郝兄的劍刺入地中,「哎!」一聲驚叫,揉著雙目向側急掠,出劍時僅傷了顏永盛左肩傷勢甚輕。 
顏永盛滾出丈外,一把抓起中海丟掉的鐵棍,悄然掩上,像一頭靈活的貓。 
郝兄拚命將劍揮舞護身,一面想將眼中沙土揉出,盲目的移動身形,也盲目地揮劍。 
顏永盛並不急於下手,他在找機會,悄然接近,俯身抓一塊碎泥,輕輕在向側方拋出。 
「八噗:「碎泥著地即散。郝兄聽到聲音,一聲怒吼,向發聲處瘋狂地揮劍。顏永盛乘機從後面搶入,兜頭就是一棍。」噗!」這一棍劈中郝兄的右肩,肩骨盡碎,劍失手墜地,「哎」一聲狂叫,踉蹌前衝。 
顏永盛跟上,一棍掃出,正中腰脅。郝兄一聲慘叫,被掃跌丈外。 
顏永盛跟進,用棍抵住郝兄的喉頭咬牙切齒地說:「狗東西,你說交情不值半文錢,太爺也懶得和你廢話了,送你去見閻王。」 
「顏……顏兄……」郝兄大聲叫。 
「叫兄沒有用,叫爹也不行,你既無情,休怪我無義。殺掉你這王八蛋之後,太爺回去將今晚所透露的消息全推在你身上,你他媽的連死也休想安逸。只怪你太無情,活該受罪,怨你自已好了。」 
聲落,全力一頂,頂破了郝兄的咽喉。接著手起棍落,將郝兄的腦袋打破,方丟掉棍牽了另一匹馬,向西山方向狂馳而去。 
不遠處藏身溝中的中海,盯著顏永盛逐漸遠去的背影,冷笑一聲,自語道:「全是些唯利是圖,不仁不義的惡賊。龍虎風雲會專收買這種貨色,如果能成功,除非太陽從西天升。明天有得忙了,驅虎吞狼,以毒攻毒,讓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我還得回農莊去監視著閻老狗,免得他的人先到達這兒收屍滅跡。」 
他悄然退去,退回農莊,在莊側放上一把野火,然後返回松林鋪睡大覺。 
農莊失火,把正要返回城的閻老狗驚動了。 
經過救火、盤問、善後等等事務的耽擱,果然忘了派人各地巡邏,始終沒有人到達人馬屍體橫陳的現場。 
羅志超兄弟作夢也沒料到昨晚中海曾經外出,一早便到達內室,生火掌廚,直至張姑娘前來相助時,方入房看望母親。 
羅氏精神大佳,已可起床行走,只是久病虛脫,支持不久而已。 
梳洗畢,中海連飯也來不及吃,他必須乘天色未大明之前離開,以免讓村人看到,日後連累羅家人。 
草草喝了一杯熱茶,替羅氏開了一張固元培本的單方,留下一百兩金葉子,叮嚀四人切不可洩露他曾在這兒投宿的事,以免大禍臨頭。他同時簡略地將閻王和風雲會狼狽為奸的事說了,要他們多加小心,辭別了眾人,飄然而去。 
他剛踏入小小的定遠城,正想找個地方吃早餐,突然早市急散,街上的行人走避,人心惶惶。一隊隊巡檢步伐整齊,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在街上往復巡行。中海心中有數,心說:「妙哉!這把野火燒起來了。」 
真巧,遠遠地,街左一家擁有兩間店面的樓房前,懸看兩個大燈籠,上面書有四個大字——「定遠客棧」。 
「唔!定遠客棧,正是姓費的被蒙汗藥迷翻的地方。」他心中暗說。 
他正要找這間客店,腳下毫不遲疑地向店門走去。 
這是定遠城字號最老且規模最大的一間老店,左是客棧的大廳,右是共設有十付座頭的飯廳。已是辰牌末巳牌初,但旅客早已上道,食客不多。 
看了店中的光景,委實令人難以相信會是一座黑店。退一萬步說,在這縣城市面繁華中開黑店,最為犯忌,可能性不大。 
他進入店中,直趨櫃檯,將包裡往櫃上一擱,向店伙和掌櫃的說:「店家,可有上房?」 
小地方的客棧,上房極為罕見,甚至連通鋪都沒有,通常分為兩層,樓下是打地鋪,樓上睡樓木板,草墊子作褥,一人一床棉被。 
客人可以在任何一處角落找到一塊地方躺平就是。 
賬房先生臉有難色,搖搖頭:「客官可以到樓上找舖位,小店沒有上房,抱歉。」 
中海必須早晚練功,沒有上房極為不便,但他為了偵查姓費的根底,只好住下,將包裡向裡一推說:「好吧!包裡交櫃。裡面有在下販貨的金銀,請多加小心。可有吃食的地方?」 
「食處在右面大廳,敝處市面不靜,奉縣太爺手諭,往來客官必須登載往來去路,查驗路引,請將……」 
中海將路引遞過,說:「姓龍名海,湖廣來,至順慶收購藥材。」 
掌櫃的一面登上客薄,一面信口道:「哦!原來是下江的藥商,但不知龍爺是那一家行號的…。」 
「在下不屬於任何一家行號,賣藥兼行醫,買各地奇藥煉丹膏丸散自用。」 
「呵呵!原來龍爺是郎中,這麼說來,定是到順慶收購雞父草和山大豆的。」 
這兩味草藥不載於本草,是順慶的特產。山大豆可治急性風寒,雞父草可治婦人因產破血。八五兩月,鄉民採集曬乾,冬季有下江藥商前來搜購。中海笑道:「店家,正相反,貴地的大黃巴戟,極負盛名,在下是搜購這兩味藥而來的。」 
說完,挾了青布包了的追電劍,走向食廳。 
食廳中有三桌有人,他在靠窗一桌落坐,要來酒菜,一面留心街外的動靜,一面有意無意的打量鄰桌。 
鄰桌坐了三個人,中間隔了一副座頭。三個人兩男一女,正在低聲談話,一面品茗,一面商量,顯然早已酒足飯飽。 
聽口音,顯然不是本地人氏。語音甚低,但中海卻字字入耳。 
鄰座的兩男一女,穿章和口音都是外地人。兩個男人一是花甲年紀的老者,臉上佈滿風塵之色,他的兩鬢蒼蒼,一雙老眼依然明亮,留著兩撇花白鬍鬚,左頰近耳朵處,長了一顆痣,身材修長,穿了一件豫陝人士常穿的老羊皮外襖。 
另一人是四十來歲的中年大漢,方臉大耳,大眼中神光炯炯,儀表不俗,穿了一件羔皮襖,腰帶懸著劍,女的年約三十上下,五官清秀,清麗出塵,光可□人的青絲挽了一個盤龍髻,插了一支鳳頭釵,穿一襲天青色夾短衫紮腳褲,外罩狐皮短襖,端坐在一旁,含笑傾聽兩個男人細談。 
中海是行商打扮,青色帕頭,青棉襖,同包夾褲,半統暖靴。棉襖下擺鼓鼓地,那是行商們最流行時興的錢肚帶。 
他坐在那兒自斟自飲,故意不管外界的事,其實他已用超人的耳力,將鄰桌食客的話聽了個字字入耳。 
三個男女並未注意中海,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沒料到兩丈內的中海聽得到。 
中年大漢喝了一口熱茶,說:「曹叔,我們要不要到西山找潘老問問?」 
曹叔搖搖頭,低聲道:「這怎麼行?我們豈能眼看會中弟兄有難而袖手旁觀?他們正需要援手的哪!」中年人憂形於色地說。 
「公孫賢侄,別忘了咱們自已的大事,你何必焦急?」曹叔若無其事地答。 
「官兵出動,兵勇已……」 
「何必耽心?這些作威作福的傢伙,毫無用處,只能嚇唬小貓小狽。退一萬步說,神掌翻天他們既然能火焚閻老狗的農莊,截殺不少豪奴,自已怎可毫無準備?官兵前腳出城,我保證他們後腳便撤出了永興場進入了西山深處,沒有人可以找得到他們。」 
「至少我們也該前往看看哪!」 
「不必了,咱們留在城中,一方面可以釘牢樊老狗,另方面也可候機進入閻家,等候助潘老弟一臂之力,豈不兩全其美?」 
「哦!曹叔是準備……」 
「準備先袖手看風色,候機助潘老弟。」 
中海和橫江白練相處了一段日子,對江湖人物的特徵略有所知,看了這頰上有個大痣的曹姓老人家,卻仍想不出對方的來歷。 
但從對方的談話中,他已猜出必是龍虎風雲會的人,正想找機會揭對方的底,但接著心中一動,他希望找出他們口中的樊老狗是誰。 
昨晚,他已在賊人口中得到不少的消息,有兩件重要消息令他心中暗驚。其一是木蓮花苑被擊,縹緲仙子全家死難。 
其次是長春子果然不出所料,在河南組成英雄會,號召江湖名宿武林隱逸出面,聲稱與龍虎風雲會為敵,以便一網打盡。 
對前面一件事,他感到龍虎風雲會的實力,雄厚得超出他預想之外,委實可怕。 
對後一件事,他倒沒有多大顧慮,深信天玄劍早已有所準備,不會上當。 
最令他耽心的是,他在麒麟山莊揭開湖海散人的真面目,長春子必定放他不過,必定傾全力暗中對付他,只要讓對方發現行蹤,必將高手齊集,群起而攻,後果十分可怕。 
但在他的心中,也油然興起狂熱的報復念頭,既然龍虎風雲會能在各地大肆鋤誅異已,他為何不可以在各地除殺該會的人? 
他相信該會少部份首腦之外,想攔阻他決沒有那麼容易。 
首先,他決定在這三個男女身上報復,但必須先查出他們所釘梢的人是誰? 
他暗中打算向三男女下手,同樣地,三男女也不約而同的打他的主意了。 
由於心中在不住轉念頭,臉上便表現出不尋常的神色,虎目不期而然的盯了對方一眼,恰好碰上曹叔射來的懷疑目光。 
曹叔是個老江湖,發覺中海的神色有異,先是一怔,接著目露凶光,同公孫賢侄用更低的聲音,說:「公孫賢侄,你能看出鄰座那小子的古怪麼?」 
兩個中年男女留了心,徐徐轉頭向中海看去。這時中海已心生警惕,不再理會,泰然地自斟自酌恢復了先前輕鬆的神情。 
中年人打量中海片刻,低聲道:「目朗鬢豐,神定氣閒,決非等閒人物。小侄如果所料不差,他將是以行商身份隱藏起本來面目的名門大派子弟,身手定不等閒。」 
「會不會閻老狗的奴才?」 
中年人淡淡一笑,說:「閻老狗橫行鄉里,巧取豪奪無所不為。三十年來,他的田產增加了兩倍以上。妻妾增至近三十人,金銀之數,恐怕連他自已也不知道確數,像這種魚肉鄉里的人,有出息的名門大派弟子,不可能替他賣命。」 
「也許是官府中的鷹犬哩!」中年美婦第一次接口。 
中年人搖頭否認,堅持已見說:「也不是。如果這人被會主看到,必定會收為己用。」 
曹姓老人冷冷一笑,說:「公孫賢侄,你是否打算將他引見入會?」 
中年人仍然搖頭,苦笑道:「小侄可不想自找麻煩,有道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必惹火燒身呢?會主父子為了一個大地之龍,幾乎五刑加身。如果少會主這次大索湖廣搜不到大地之龍的下落。少不了得飽□地牢裡的滋味。按目下的情形看來,大地之龍音訊毫無,限期將屆,他父子定然凶多吉少。」 
「依賢侄的意思……」 
「假使這傢伙捲入咱們和閻老狗的紛爭中,宰了他一了百了。」中年人一字一吐地答。 
「光天化日之下動手?你不怕打草驚蛇麼?」中年美婦問。 
「有何不可,誰知道咱們的身份?」 
「賢侄,不可。」叫曹叔的老人也加以阻止。 
「曹叔,有何不可?小侄敢保證,咱們先前所說的話,他必定已聽了不少,說不定他正在打咱們的主意哩!先下手為強,與其讓他暗中纏住礙手,不如殺之滅口永除後患。」 
你沒忘了咱們的正事吧?要是驚走了樊老狗,你我吃不消兜著走。咱們奉命追蹤,要在他身上追出木蓮花苑的餘孽呢。」 
「樊老狗昨晚趕了一夜路,現在正在夢周公,不到午間不會……咦!他竟然起來了?」 
廳口出現了一個年約古稀的老人,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老人臉色蒼白,疲憊之色畢露無遺,斑白的長髯顯得相當凌亂,一雙老眼已呈現充血的現象,令人一看去便知疲乏而睡眠不足的人。 
少年眉目清秀,稚氣未失,身材壯實,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但精神亦有點萎頓,一老一小進廳時,不住向廳中的人打量,然後在中海的座頭就坐,吩咐店伙準備些酒菜,顯得心事重重。 
迸稀老人的目光,從中海的身上移向曹姓老人三男女,並未看出異狀。中海在兩桌人的中間,面窗而坐,可以左右打量。他向老少兩人掃了一眼,心說:「姓曹所說的樊老狗,可能就是這位老人的了。聽口氣,樊老人定是與木蓮花苑有關的人,我倒得留心些。」 
他不再向老少兩人打量,一面進食,一面傾聽三男女的話,食客甚少,並不吵雜,三男女雖用幾如蚊鳴的聲音說話,但仍逃不過他的神耳,一字一句接聽得十分真切。 
「公孫賢侄,你趕快去找金鏢銀梭。」曹姓老人低聲說。 
「找他作什麼?」中年人問。 
「咱們的估計錯誤,料定這老賊必定休息半天,豈知他只休息一個多時辰便出來了,顯然即將動身。咱們已和他照了面,不適宜再跟蹤了。你去找金鏢銀梭,請他派人釘梢,咱們只能遠遠的跟蹤他了。」 
中年人略一沉吟,說:「好,我走一趟。」 
「盛源糧行已被閻老狗暗中派人重重包圍,你得加倍小心。」 
「那……應老是否仍會在店中呢?」 
「會的,永興場有神掌翻天主持大局,城中由應老負責。閻老狗只知盛源糧行與永興場宇文會有往來,廖分壇主在永興場,閻老狗抓不到盛源的把柄,諒他也不敢妄自到盛源討野火。盛源的店東是寇文海,他與本縣的縣太爺交情不薄,在未找住把柄之前,閻老狗決不敢公然和寇店東反臉,你千萬不可露出馬腳。」 
「小侄理會得。」中年人答,起身走了。 
中年美婦低聲道:「曹叔,侄女去盤一盤那後生的底,好麼?」 
曹老人略一退疑,點頭道:「好吧,鳳嬌,但不可打草驚蛇。」 
「侄女小心就是。」 
中海心中冷笑,忖道:「來了,我何不鬧將起來,在金鏢銀梭未將人派來之前動手,樊老和小後生必可警覺地乘機脫身,豈不妙哉?」 
他喝乾了最後一杯酒,召夥計上飯,靜候變化。 
中年美婦略整雲鬢,挪了挪腰間的長劍,推椅而起,蓮步輕移,含笑向中海走來。 
中海一口氣吃了半碗飯,抬頭注視著盈盈走近的中年美婦。他發覺中年美婦的劍古色斑斕,顯然是一把相當珍貴的寶劍。 
中年美婦站在他的對面,一雙杏眼發射著可看透肺腑的寒芒,目不轉瞬地緊緊盯視著他。 
他不在乎,泰然地進食,也向她對視,毫不退縮。 
中年美婦見冷厲的眼神壓不住中海,便知遇上敵手了,久久方盈然一笑,換了另一付面孔,纖手按住劍靶,含笑問道:「壯士,我能坐下麼?」 
中海伸竹筷將茶壺推過,笑道:「大嫂,別忘了這是買賣地方,何用多問?用茶自已來。」 
中年美婦側著身子坐下,不動茶具,往下問:「壯士高姓大名?是峨嵋高人的門下麼?」 
中海盯了對方一眼,歪著腦袋輕浮的一笑。 
「大嫂,是想替在下作媒麼?」 
「壯士問不得?」中年美婦有點不悅地問。 
「當然問得,但大嫂不先道出身份,不嫌冒昧了些?」 
「唔!你很精明。我姓陳,夫家複姓公孫,在迷魂門下學藝。該你說了。」 
中海一怔。那迷魂門的掌門拘魂詫女姓查名蓉,據說迷魂術天下無雙,她可以在激鬥間使用一種邪門咒語,令對方神智昏迷,束手就死,十分可怕。武林中人將她視同洪水猛獸,外道邪魔,不屑與她來往,她也不願和武林名門大派之士打交道。有人說她是白蓮會的餘孽,邪門妖術不是武林藝業正宗。其實那些人都不瞭解她,她的真才實學和劍術皆足以儕身於宇內高手之林而了無愧色。 
由於名門大派的人不屑與她往來,也對她的邪術深懷戒心,因此,沒有人敢管她的事,她的性情也日漸孤僻,與江湖上的邪門人物極為親近,在武陵山區深處,開創局面創建了迷魂門,收了幾個得意門人弟子,居然獨樹一格名揚四海,與天下各門派分庭抗禮,成為一門宗師。可惜她的門下弟子不多,能真正繼承她的衣缽的人太少。 
總之,她的一身是多采多姿的,在夾縫中生存,名門大派的等閒人物不願意也不敢和迷魂門發生糾紛,任其為所欲為。而江湖邪門人物,卻多方向她巴結,迷魂門赫然成為頗具聲勢的門派了。 
中海聽對方一口道出是迷魂門的弟子,心中暗懍,但並不必怯。他認為所謂邪門迷魂之術,皆是以聲色亂人神智的小技,以奇聲異色亂人心志,散亂神智,假使修為精純,心意神駕馭自如,不為外魔侵擾,迷魂術便難以施其技。 
他定下心神,泰然地說:「原來大嫂是迷魂門的高弟,久仰久仰。在下姓龍,到順慶搜購藥材。說起師門慚愧得很,藝自家傳,並非峨嵋門下弟子。」 
「你是藥商?」 
「公孫大嫂,人總該有一行業,是麼?」 
「府上仙居何處?」 
「我很討厭盤根究底。」中海用挑釁的口吻說。 
鮑孫大嫂並未介意,繼續往下問:「閣下,天色不早,要到順慶為何還不啟程?」 
「大嫂不見街上很亂麼?等會兒再走尚未為晚。」 
「生意人就怕亂,你似乎……」 
「在下何怕之有?我看,你一個婦道人家,何不早脫是非之地?唔!有麻煩了。」 
正說話間,大門外人聲吵雜,十三名兵勇與五名便裝大漢,擁入了店門,在櫃外和店家低聲商議了片刻,有三名大漢四名勇兵進入了食廳,其餘的人進入後面盤查住宿的客人。 
七個人堵住了廳口,一名大漢乾咳了一聲,冷冷地掃視著廳中四桌的十餘名食客,所有的人皆停止進食,向兵勇們訝然注視,氣氛緊張,聲息全無。 
大漢掃視三匝,用大嗓門叫道:「諸位,奉縣太爺手諭,收繳本城過往人等兵刃,帶有刀劍的人請即交出。」 
在座的人中,身上可看到刀劍的人,只有一個公孫大嫂。中海的劍已用布巾裡了置放膝前,但如果兵勇們搜查,同樣會被搜出來的。 
首先不願意的是公孫大嫂,她轉過身來杏眼一翻,雙手叉腰,擺出一付潑辣像,冷冷地說:「什麼話?難道說,貴城有人造反了不成?即使有人造反,也用不著收繳兵刃,你們……」 
大漢舉手一揮,三名大漢徐徐走近,兩人在姓曹身側一站,一名向公孫大嫂走來。 
四名兵勇手按刀靶,兩面一分,虎視耽耽,有兩人已撤下了銬練,準備動手。 
姓曹老人是個老江湖,臉色一變,知道不妙。 
大漢在公孫大嫂身前站住了,沉聲問:「剛才有一個中年人在盛源糧行鬧事,動劍傷人,他可是大嫂的同伴。」 
鮑孫大嫂掃了兵勇一眼,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乘機勒索,陷人入罪?」 
「我只問你是不是那人同伴?」 
「那人姓什名誰7」「不久前他與你那位老者同時落的店,店家也指證在不久前,你們三人仍在這兒進食。」 
「既然你已知道,還囉嗦什麼?」 
大漢將手一伸,冷冷地說:「拿來。」 
鮑孫大嫂冷笑一聲,問道:「拿什麼?」 
「劍。」 
「收繳?」 
「是的。同時,委屈你兩人到衙門走一趟。」 
鮑孫大嫂格格嬌笑,媚目一轉,笑問。 
「要是老娘不去呢?」 
大漢巨掌一伸,出其不意的戟指便點她的結喉穴,左手急抄,追上擒捉她的右手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