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船行的地字第五號快速客船,風帆吃飽了風順著和風順水下放南京,像一隻白的天鵝,輕快地越過了小孤山,已經是近午時分了。
三江船行的船,行走大江的船號,以千字文字序排列,但缺首字「天」,天字是不許使用的。地字軌共有九艘船,號碼是起一迄十,中缺四號。從九江下放南京,每天有一艘啟航。
第五號船,實際上該是第四號,四死同音,頗不吉利。但旅客是看不到船號的,船號刻在艙壁的船籍牌匣內,只有船夥計們知道,旅客們根本不需為船號擔心。
這種客船不搭載貨物,因此速度比一般的客貨兩載船快些。
共分三艙,前艙是一般客艙,分為左右,左是單身客人,右供攜有家眷的入安頓。中艙是有身份的客人住處,分隔為六廂,可安頓六家攜眷的客人,當然也容納單身的客人。只要付得起旅費,是否有身份並不重要。後艙是船夫的住處,與前面完全隔絕。
中船的六廂彼此是隔開的,各廂的門通向般極走道,因此除非出艙,不然誰也不知隔廂的客人是誰。
船發自九江,順水放舟,船夫們十分輕鬆,僅前艙有兩個人照料,後艙除艄公外,也只有一個船夫照料。
唯一可以活動的地方,是船頭的艙面,兩艙的客人如想走動,只有到艙面來。
小孤山下游十五里是毛湖洲,這段江面水勢平靜,船平穩地下航,人在艙中絲毫不覺晃動。
右舷的兩座艙門同時拉開了,同時各鑽出一位年輕人,互聞聲扭頭掃視對方一眼。
右首的年青人高大健壯,國字臉盤,有一雙銳利精明的大眼睛,穿一襲青衫,突然虎目放光,脫口叫:「咦!杜兄,是你?」
一面說,一面踏上舷板。接著,又鑽出一位年約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年人。
杜兄也堆下笑,欣然道:「咦!真巧,咱們又碰頭啦?一別年餘,司馬兄風采更勝當年,紅光滿面,氣色大佳。哦!目下在何處得意?到南京?」
司馬兄含笑走近,笑道:「杜兄,相逢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看你老兄春風滿臉,想必萬事如意。兄弟勞碌命,目下替朋友至贛州辦貨,到南京交差,混飯餬口而已。」
接著扭頭向身側的少年人笑道:「少東主,過來見見在下的朋友杜弘兄。」
少年人一怔,大眼睛湧起不相信的神情,先仔細打量對方,片刻之後,方意似不信地笑問:「你……你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銀漢孤星杜大俠?」
「少東主,不可無禮。」司馬兄含笑相阻,又向杜弘笑道:「這位是南京永升寶號的少東主文彥奇,這次兄弟護送他到贛州見識見識。」
杜弘點點頭,笑道:「原來是千手魁星文大俠的少君,幸會幸會。」
文彥奇讓在一旁說:「杜大俠,請艙裡坐。」
司馬兄也說:「杜兄,咱們艙裡一敘。」
杜弘笑道:「好,兄弟一個人,在艙裡悶得慌呢。」
三人入艙,席地落座畢,文彥奇奉上一杯茶,坐在杜弘身旁笑道:「杜大俠,能將孤星鏢給我見識見識麼?」
司馬兄趕忙說:「少東主,不可,江湖人的兵刃暗器,不能隨便讓人觀看的。令尊的魁星筆,至親好友也難得一見呢。」
又向杜弘道:「杜兄,在九江上船麼?」
杜弘笑笑,說:「是的,昨晚上的船,你……」
「兄弟也是昨晚上船,在府城等信息,逗留了三天,昨天方把事料理停當。杜兄從寧州來?」
「咦!你怎知兄弟從寧州來?」
「呵呵!你老兄護送余州判的事,九江的江湖朋友誰個不知,哪個不曉?杜兄,真有你的。」
「想不到你老兄消息如此靈通。」
「不打算在九江玩玩?」
杜弘長吁一口氣,搖頭道:「不了,兄弟必須悄悄地離開。」
「有困難?」
「不,困難已經過去了。」
「那……」
「兄弟發覺一位身份如謎的人,到了寧州便悄然溜回九江,匆匆離開。」
「是什麼人?是男是女?」
「是女的。」
司馬兄哈哈大笑,笑完說:「這女人定然纏上了你,對吧?杜兄,說實話,你年紀也不小,不要再做孤星啦,找一個情投意合的伴侶,改為銀漢雙星豈不大佳?咱們也可喝你一杯喜酒哪!」
杜弘卻毫無笑意,肅容道:「這女人極為可疑,兄弟闖蕩江湖,得罪了不少人,不得不提防。哦!咱們不談這些,談你。」
司馬兄又是一陣大笑,說:「談我?我飛燕十二郎司馬龍,上次右腿彎挨了一記黃蜂針,幾乎成了折翅燕,至今這條右腿只能用五分勁,上不了兩丈高的牆,只好乖乖地急流勇退,在永升寶號吃碗閒飯,已是心滿意足了。」
「呵呵!護送少東主,也叫吃閒飯?」
「不瞞你說,兄弟只負責催收貨物,別無其他。」
「呵呵!文東主大材小用了。」
文彥奇笑道:「小弟極少出外走動,第一次到贛江看看,家父不放心,要司馬叔管束我,怕我闖禍哪!」
「你闖了禍麼?」杜弘笑問。
文彥奇搖搖頭道:「司馬叔除了小心,還是小心,我哪有機會闖禍?」
杜弘拍拍文彥奇的肩膀,笑道:「少東主,你不是江湖人,最好不要闖禍。令尊俠名四播,但他並不是江湖人,有家有業。安份做買賣,他的俠名是從疏財仗義,濟人急難而來的,千手魁星的綽號,指的是他經常向有困難的人伸出援手……」
文彥奇大為不滿,接口道:「你是說,家父的武藝不行?」
「呵呵!別多心,練武主在健身,令尊魁星筆火候不差,但他用來鍛煉體魄,可是卻不曾用來與人爭強鬥勝。一個用兵刃解決困難的人,必定陷在兵刃上;因此令尊……」
「哼!你小看人麼?」文彥奇跳起來叫。
「文少東主……」
「我要糾正你的想法……」
司馬龍剛想喝阻,已來不及了。文彥奇手一伸,便扣住了杜弘的脖子,大拇指猛頂腮根,真力倏發。
杜弘安坐不動,若無其事地說:「文少東主,放手。」
文彥奇不死心,左手也加上了,閃電似的拍向杜弘的天靈蓋。
杜弘右手輕舒,一指頭架住了對方的左手腕門說:「你聽見沒有?我叫你放手?」
司馬龍急叫道:「少東主,住手!」
文彥奇臉紅脖子粗,訕訕地退回,吃驚地說:「老天!你……你的脖子是鐵打的?」
杜弘搖搖頭,苦笑道:「文少東主,你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麼?」
「這……」
「江湖人都是玩命的亡命徒,無時不在生死門中進出,反應出乎本能,不容許外物及體。剛才如果我不是早料定你有此一手,你恐怕得受傷。」杜弘有點不快地說。
司馬龍陪笑道:「杜兄海量,兄弟感激不盡。」
杜弘笑道:「沒什麼,年輕人嘛,平常得很,兄弟不會計較。」
文彥奇也知道錯了,趕忙賠不是。
三人天南地北地閒聊半個時辰,雙方皆絕口不提彼此近來的事。
返回艙房,已是午牌正末之間,船夫送來午膳,向杜弘笑道:「客官委屈些,後天船在安慶靠岸,客宮便可上岸到挹秀樓大快朵頤了。」
「挹秀樓的店東陳八爺目下怎樣了?」他信口問。
「聽說他要在漳霞港開設分店,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旺得很。」船夫一面說,一面出艙而去。
船夫一走,他嘀咕著說:「作惡多端的人有福了,守本分的人活著該苦一輩子。陳八這惡棍至今未遭天譴,舉頭三尺有神明純屬子虛。天理循環,完全是鬼話。」
膳畢,艙門響起三聲輕叩,外面傳來司馬龍的叫聲:「杜兄,開門。」
拉開艙門,司馬龍神色不安地搶入,低聲道:「杜兄,情形不太妙,你知道麼?」
他一怔,說:「你的話沒頭沒尾,怎麼回事?」
「兄弟發現主桅上方八尺處,釘了一枚紫穗三稜鏢。」司馬龍臉現懼容地說。
他劍眉深領,急問:「是不是紫袍神君的信物?」
「不知道,兄弟還沒驗看。」
「你在窮緊張。」
「不是窮緊張,杜兄,事態嚴重。」
「你是說……」
「如果是那老凶魔的信物,全船六七十條人命,可怕極了。那老凶魔作案從不留活口,咱們在數者難逃。」
「咱們去看看。」
兩人出艙,輕靈地躍上艙頂。
船艄的舵樓上,站著三個人,一是艄公,一是船夥計,另一人也是船夫打扮,但生了一雙令人心悸的三角眼,乾瘦得像根竹竿,骨瘦如柴,留了山羊鬍。
人在艙頂可阻住艄公的視線,舶公正想叫,卻被三角眼船夫攔住了,低喝道:「不要多管,掌你的舵。」
兩人到了主桅下,仔細察看那枚繫了紫色穗的三稜鏢,鏢上刻了一匹飛躍的馬。
杜弘的臉色沉下來了,凜然地說:「不錯,是紫袍神君馬駿的信記。」
司馬龍打一冷戰,驚然地說:「這是說,這條船已注定了要受洗劫?」
「是的。」
「船上的人,不會留一個活口?」
「可能。」
「杜兄,咱們得走。」
「恐怕船上已有不少爪牙潛伏……哈!看,上游跟下來那兩艘快舟,必定是他們的船。」
兩艘快舟在上游半里地,徐徐下放緊跟不捨。司馬龍更是心驚,六神無主地問:「杜兄,咱們怎辦?」
「下去再說。」他沉靜地說。
回到杜弘的艙屋,杜弘掩上艙門,向外一指,示意留心艙外,然後低聲道:「紫袍神君橫行大江上下,是個神奇可怖的江洋大盜,心狠手辣惡毒非常,水陸能耐據說世無其匹,與江湖朋友從無往來,他有自己的規矩,有自己的死黨,我行我素誰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他的秘舵在何處,外人無從得悉。咱們即使想與他打交道,也無從著手。」
「因此咱們必須早作打算。」司馬龍臉色發青地說。
杜弘先撇開躲避的事說:「據兄弟所知,那老魔作案極為精明,事先必定打聽確實,確知油水足風險少,方伺機下手。咱們這艘船,很可能載有特殊的客人,不然就不會引起老魔的興趣。」
「杜兄,咱們不是討論特殊的客人,而是該如何設法離船。」司馬龍焦灼地說。
他冷笑一聲道:「如果你走得了,紫飽神君還用得著留下信記?」
「那……」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避免全船遭劫。」
「你是說……」
杜弘吁出一口長氣,一字一吐地說:「設法讓那位特殊的客人離船,而且必須在他們下手之前把他請走。死一兩個人,救全船的生靈。」
「這……」
「但咱們不能這樣做。」杜弘歎口氣說。
「為什麼?」
「不合道義。」
外面,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杜弘舉手示意,大聲說:「司馬兄,無論如何咱們得設法,保全全船數十條性命。」
腳步聲停在門外。
「杜兄,如何保全?」司馬龍問。
「咱們要……」
杜弘只說了三個字,猛地拉開艙門,手一伸,便將停在外面艙門的一個人,迅速地拖入艙來。
「哎呀……」被拖入的人驚叫。
杜弘一怔,火速放手。
是女人的叫聲,同時幽香入鼻。
「砰!」被拖入的人跌倒在艙內。
是一個十五六歲,侍女打扮的少女,眉清目秀,清麗嬌俏,惶亂地挺起上身,驚煌地叫:「救命!你……你們……」
只消看第一眼,便知這位侍女沒練過武,弱不禁風,又脆又嫩像個玻璃做的人,碰不得,一碰就碎。
杜弘臉上一陣熱,趕忙說:「不要叫,小姑娘,這是誤會。」
一面說,一面伸手將侍女扶起。
兩人都是一表人才的年輕人,侍女心中略定,但仍然驚惶地說:「你們存心不良,光天化日之下……」
杜弘自知理虧,陪笑道:「小姑娘,只因為你停在咱們的艙門外,在下誤認是偷聽的歹徒……」
「我是歹徒?你……」
「咱們在商量要事,也難怪咱們誤會。」
「江風太緊,幾乎站立不牢,因此我止步避風,你們卻……」
「好了好了,在下失禮,我給你賠不是,恭送姑娘出艙。請。」
侍女惶急地出艙,小鹿般逃掉了。
司馬龍掩上艙門,苦笑道:「杜兄,你這笑話鬧大了。」
杜弘神色凝重,不住往復走動若有所思。
司馬龍提高嗓音叫:「杜兄,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位俏侍女。」
司馬龍搖搖頭,不滿地說:「生死關頭,你居然想入非非。真是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麼?聽說你不是個好色的人……」
「你少廢話。」他揮手叫。
「杜兄……」
「我在想,不會是巧合。」
「什麼巧合?」司馬龍問。
「她說江風太大,在咱們的艙門外止步避風。」
「理由似乎充分嘛!」
「但江風並不大。」
「這……」
「你見過像這種大方的大戶人家侍女麼?說起理由來振振有詞,跌得甚重卻不叫痛。」
「杜兄之意……」
「她裝得並不像,漏洞百出。」
「你的意思是說,她是個練家子?」
「而且是紫袍神君的爪牙。」
「不會吧?」
「不久自知。」
「你打算……」
「聽足音,她住在左艙,我要去拜訪她的主人,查個水落石出。」
司馬龍卻反對,說:「杜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脫身要緊。」
他淡淡一笑說:「惡賊們不至於在晝間下手,不必擔心。」
「咱們早走早好……」
「即使你要跳河,後面的船也要將你撈起來,保證你逃不掉。」
「那……咱們豈不是坐以待斃了?」
「不然,天黑時跳水,要安全得多。」
「可是……兄弟是個旱鴨子。而文東主也不諳水性,兄弟擔當不起閃失。」司馬龍憂形於色地說。
杜弘向門外走,一面說:「你向上蒼禱告吧,求菩薩保佑兄弟把潛伏在船上的首腦弄到手,咱們就不難平安脫身了。」
他出船走了,司馬龍也跟著出艙,眼中閃過一陣犀利的光芒,似乎已下定決心,但令人難以猜測其中的含義。
鄰艙的艙門閉得緊緊地,裡面毫無聲息。
杜弘略為遲疑,最後終於伸手叩門三下。
「誰呀?」裡面有人問,是女人的口音。
「鄰艙的客人。」他沉靜地答。
「有何責干?」
「有事請教,請開門。」
門拉開了,先前被他拖倒的侍女,露出半個清麗的臉龐,看清是他,惶急地掩門。
他伸腳將門頂住,笑道:「姑娘請勿拒門不納。」
侍女慌亂地叫:「你……你欺負人,還……還嫌不夠麼?」
「在下已經道過歉了。」
「你來……」
裡面突傳來銀鈴似的嗓音輕呼:「小荷,讓他進來。」
小荷依言讓在一旁,氣鼓鼓地將門拉開。
他跨入艙中,只覺眼前一亮。
艙分內外,以布簾分隔,外間一側疊放著兩床被衾,一看便知是兩名侍女的睡處。內間有簾隔住視線,看不見裡面的動靜,當然必定有人。幽香撲鼻,少女們的臨時香閨依然潔淨整齊。
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冷然肅立,比小荷更出色,更秀麗。剪水雙瞳像鑽石,瓜子臉龐白裡透紅,溫潤嫩滑煥發著青春健康的氣息,櫻桃小口一點紅,嘴角隱現笑渦,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來客。身材比小荷要高些,剛發育完成的胴體勻稱動人,隆胸細腰,嬌柔中卻流露出三分剛健,好美的小丫頭。
她不但美,腰帶上竟然佩了一把標準尺寸的尺八匕首,綠鯊魚皮鞘,雲頭上帶著紫色絲穗。
紫,紫得令人感到頭皮發緊。紫是邪色,不僅是惡其亂來,目下在受到紫袍神君的威脅中,因此更可增加三分討厭紫色的理由。
她穿的仍是侍女裝,一頭青絲挽了雙丫警,雙丫髻便是侍女丫環的標誌,這就足以說明她的身份了。
「你有何責干?」侍女似笑非笑地問,神色不亢不卑,在嬌柔中透露出三分剛氣,在稚態中流露出三分高貴的風華。
他一怔,心中暗暗喝采:「好一位清麗出塵的絕色俏侍女!」
他肅容抱拳一禮說:「區區姓杜,打擾姑娘了。」
「說明你的來意。」侍女沉靜地說。
「在下想拜望貴主人。」
「家小姐與你素昧平生。」
他一怔,問:「貴主人不是男士?」
「此艙只有家小姐與我及小荷姐主婢三人。」
他不得不知難而退,欠身道:「在下抱歉,告退,打擾了,恕罪恕罪。」
既然全是女的,他不便留下打交道,萬一衝突起來,他一個年輕人有理也說不清,不得不見機告退。
但侍女卻不放過他,喝道:「站住!說清楚了再走。」
「姑娘……」
「我叫海韻。」
「海韻姑娘,在下冒昧,想請見你家小姐。」
「有何要事,可以對我說,我代為轉達。」
「也好,請你家小姐把信記收回。」
「你說什麼?」
他冷冷一笑大聲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在下管了這檔子事。為了自己,也為了全船的數十條人命,在下不得不出面。」
海韻也冷冷一笑說:「我不知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只知你不久前無端侮辱小荷姐,目下瘋言瘋語,藉故前來生事,這種不折不扣的登徒子行徑,令人噁心。」
「姑娘……」
「你是自己滾出去呢,抑或要本姑娘趕你走?」海韻沉下臉說。
他向門口退,冷笑道:「在下已經打過招呼,話已經說得夠明白,杜某給你們半個時辰的工夫,請除去信記,不然,在下只好斷然處理,你們佔不了多少便宜。」
「你這廝胡說八道。」海韻怒叫,猛地掠出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他哼了一聲,伸手急撥。
海韻變招奇快,變掌為爪,急扣他的脈門。
他剛沉肘收招,爪影一閃,纖纖玉指已閃電似的拂向他的七坎、鳩尾、期門各要害。
他吃了一驚,火速飛退出艙,站在舷板上說:「你的蘭花佛穴手極為高明,可是仍欠火候,留不住杜某。」
海韻一擊不中,頗感意外,一征之下,被他從指尖前脫身出了艙門,無法追擊了。
杜弘不回艙房,逕奔舵樓。
有艄公和一名船夫,神色漠然地目迎,直待他踏上舵樓,船夫方伸手急攔,叫道:「客官,舵樓重地,禁止進入。」
他淡淡一笑,撥開船夫走近艄公,問道:「艄公,前面右岸那座小村,是何縣地境?」
艄公那飽歷風霜的臉盤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漠然地說:「那是彭澤縣的洲尾村,那座小山叫船山。」
他吁出一口長氣,又問:「是不是大泊湖?」
「是的,湖在村的那一邊。」
「大泊湖是不是有一座岳山?」
艄公向東一指,說:「瞧,那兩座小山頭,就是大泊湖中的岳山。」
「此至香口有多遠?」
「二十里左右。香口是大泊湖的北南口,也是京池州府東流縣的最南一座大鎮。」
「要多久可到?」
「今晚本船在香口泊舟。」
「咦!不是可以夜航麼?」
艄公依然毫無表情,以漠然的口吻說:「不,彭澤至池州一帶江面不靖,船不過銅陵,不敢夜航。」
他沉吟片刻,冷然間:「艄公,你走這條水路多久了?」
船公的眼中有了笑意,以頗為自豪的口吻說:「三十二年。客官,三十二年,不是個短日子。」
「哦!見過了無數大風大浪。」
「是的,但都撐過去了。甚至八年前,上游的馬當江面重鬧水怪,我也從兩丈高的大浪與渦流中,把船平安地駛過險境。」
「見過了紫袍神君那批水賊麼?」
艄公打一冷戰,臉色一冷,說:「沒有。」
「你知道這些人?」
「不知道。」
「貴船上有他們的人?」
「不知道。」艄公木然地說。
「他們比馬當水怪更可怖?」
「不知道。」
「看見主桅上那根紫穗麼?」
「老漢視力衰退。」
「視力茫茫怎能掌舵?」
「可以。」
「我不信任你。」
「你可向船東去說。」
他冷冷一笑,下了舵樓。
經過司馬龍的艙口,艙門倏開,司馬龍在內招手叫:「杜兄,進來坐。」
他鑽入艙中,沉聲道:「司馬兄,速與文少東主拾掇。」
「怎麼啦?」
「準備自保。」
「自保?你是說……」
「還有三刻時辰,在下要採取行動。」
一個時辰是八刻,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了。
司馬龍開始緊張,說:「兄弟在船上施展不開……」
「咱們把船往北靠岸。」
「哦!靠岸?」
「是的。南岸是大泊湖岳山一筆勾消龐勇的地盤,那惡賊恐怕是紫袍神君的爪牙。」
「杜兄,晚上再打算……」
「來不及了,他們不會等到晚上動手。」
「不,白天太冒險,彼此都有顧忌……」
「你不打算參加?」
「這……杜兄,必須等到夜間。」
「司馬兄,情勢逼人,由不得你,咱們必須搶先一步,不然全船的人都完了。」
「這……」
杜弘大為不悅,冷笑道:「是否參加,悉從尊便,在下要回艙準備。」
司馬龍神色一弛,笑道:「杜兄,別生氣,誰說不參加了!」
「那就快準備。」
「呵呵,不是還肩三刻時辰麼?急不在一時。坐下啦!咱們好好商量。」司馬龍一面說,一面奉上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
杜弘坐下,先不急於喝茶,問道:「咦!文少東主呢?」
「到前面去了。」
「他還有心情亂跑?」
「他去查船上有什麼人。」司馬龍有點不安地說。
「真是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他能打聽出些什麼?」
「杜兄,他會照料自己的。請問,你的打算……」
「迫船家把船駛向北岸,把乘客送上岸。」
「行麼?」
「這是唯一的辦法。」
「這……」
「我已查出那幾個女人,定然是紫袍神君的黨羽,上船臥底的主腦。那位叫海韻的侍女,蘭花拂穴手相當可怕,你對付她必須小心留意。」
「我去對付她?」
「是的,你與文少東主纏住她們,在下對付其他的人。如果你一個人應付得了,可叫文少東主負責把守舵樓,不知他是否能當大任?」
「應該不會有問題,他的劍火候不差。」
杜弘一怔,問:「他用劍?金陵文家的魁星筆是武林一絕,十八路筆筆生花傳子不傳女,他該承受乃父的衣缽,家學淵源,居然改用劍?」
司馬龍訕訕笑道:「兄弟不知其詳,只知他另投明師學劍有成,不想借祖上餘蔭在外招搖。」
「哈!也好,有志氣。你好好準備,我回去拾掇。」他一面說,一面起身向艙門走。
司馬龍舉起茶杯,笑道:「杜兄,兄弟未設有酒,以茶代酒,來,為咱們的合作乾一杯。」
杜弘卻不回身,跨出艙門扭頭笑道:「等會兒,兄弟不渴。司馬兄,你似乎一反前態,頗為沉著呢。」
司馬龍呵呵笑道:「兄弟不是怕死的人,看不破生死,就不要吃江湖飯,一死百了,沒有什麼可怕的。」
杜弘也呵呵笑道:「對,兄弟深有同感。咱們這次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心中有所顧忌有牽掛,那就死定了。你老兄有此改變,兄弟放心了。」
船向下游平穩地航行,速度漸漸放慢。
舵樓換了一名船夫,是個相貌蠢笨,毫不起眼的中年人,笨手笨腳像個呆子。
上游跟下來的兩艘快船,似乎拉近了些。
日影西斜,未牌已過。
杜弘重新出現在司馬龍的艙房內,已換穿了勁裝,背上了小包裹,劍繫於背,顯得英氣勃勃。
司馬龍與文彥奇也是一身勁裝,系劍掛囊久候多時,等杜弘跨入艙門,司馬龍搶先神色緊張地說:「杜兄,咱們換一換,如何?」
「換什麼?」他不解地問。
「你來對付那幾個女人。」司馬龍說。
「你……」
「兄弟怕對付不了,那會蘭花拂穴手的女人,兄弟確是有所顧忌。」
杜弘點頭,不假思索地說:「也好,人交給我。」
三人最後一次商量,分派停當,司馬龍舉杯豪笑道:「杜兄,生有時,死有地。事先兄弟並不知你乘這條船,幸好你出艙運氣碰上了,能與杜兄聯手,為保命而合作,兄弟三生有幸,只願咱們今天合作圓滿。」
文彥奇也舉杯,豪氣飛揚地說:「兩位雖比我大不了多少歲,但算起來仍然是久走江湖的前輩,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小弟能追隨驥尾極感榮幸。」
杜弘一口喝乾了杯中茶,大笑道:「看了兩位的鎮靜神色,與氣吞河岳的豪情,咱們今天成功有望,走,時辰到了。」
他首先出艙,竄上了艙頂,大叫道:「船放北岸,艄公,轉舵。」
他的叫聲如同石洞裡響起一聲焦雷,立即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
他伸手抓向紫穗三稜鏢,想摘鏢向惶然向上驚視的人解釋,但人影疾射,另一面上來了一名書生打扮的人,長劍幻化一道虹銀,劈面刺到。
他火速撤劍,向側一閃,叫道:「花花太歲,你穿儒衫仍然是賊種……」
「錚!」雙劍相接,火星飛濺。
花花太歲側退八尺,幾乎掉下艙頂,臉色大變。
他一聲長嘯,挺劍猛撲。
「刷!」花花太歲一劍揮斷帆索,風帆急降,帆衍向杜弘的頭上急墜。
杜弘趕忙向側一躍兩丈,到了前艙頂。
「砰彭……」落帆聲如天雷狂震,船立即傾斜,失去了控制。
全船大亂,叫嚷聲震耳,鬼哭神號。
上游的兩條快船,破水直撞而至。
杜弘剛穩住身形,只覺眼前一黑。
劍氣迫體,花花太歲到了,劍出「長虹貫日」,攻向他的頭部。
他本能地大吼一聲,「錚」一聲震偏來劍,順勢一劍揮出。
視力恢復原狀,但暈眩感末消。
劍鋒拂過花花太歲的肩胸,好一記快速絕倫無懈可擊的致命一擊。
「哎……」花花大歲慘叫,鮮血飛濺,向右舷飛跌,老命難保。
青影乍現,赫然是侍女海韻,光華如電的匕首來勢似崩山,狂攻他的胸腹要害。
他吃了一驚,對方用的是神刃,有點棘手。劍氣如冰,劍虹似電,匕首也稱短劍,閃電似的及體。
他不敢冒險用劍硬封,飛退八尺。
「惡賊該死!」海韻嬌叱,如影附形跟到,匕首像附骨之蛆,吸緊住他。
要命!眼前又發黑。
他本能地向側一閃,避開正面,一聲沉叱,劍攻海韻的右肋。
可是,他身形不穩,頭重腳輕,慢了一著。
「嗤」一聲輕響,匕首拂過他的右肋,奇冷徹骨。
同一瞬間,他的劍尖也刺中了海韻的右腿側。
「哎!」他驚叫,向後飛退。他已陷入半昏境界,向江心飛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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