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是太行山區附近的第一座大城。
地廣人稀,山多田少,林深草茂,狼虎成群,飛禽滿野。這就是太行山西部高原。
南關潞安車行晉州分行的店門前,車馬和人正亂成一片。
七月酷暑,黃土廣場的午後,地面灼熱如焚,熱得令人受不了。恰好趕上從澤州來的馬車到站,店夥計們自有一番忙碌。
最後一名旅客輕快地跳下車來,一手握著以劍挑著的包裹,一手輕拍身上的塵埃,抬頭望望天,自語道:「老天爺也該下雨了。」
一名店伙含笑上前接包裹。笑著道:「不久就會有陣雨,下起來那才叫吃不消。客官,如果是落店,小的領路,對面就是小店晉寧老店,食宿保證滿意。」
這位客官好壯,二十來歲正是血氣方剛之年,渾身都是勁,充滿活力,高大雄壯像一頭猛獅,古銅色的臉龐泛著健康的色彩,長眉入鬃,目如朗星。緊掩著的嘴唇說明他不喜歡信口開河。稍凸出的下頜,表示他的性格堅強。五官略帶秀氣,但也潛蘊著膘悍、強勇、機警、衝動等等神韻。當你第一眼看到他,似乎他並不引人注意,但再稍為留心打量,便可發覺他另有一種吸引人的氣質,讓人覺得他是個不平凡的人,有一股外表可以親近,但卻是具有危險性的人物,至於其理何在,卻難具體地說出來,你只能在感覺上加以體會。
他的目光落在店伙臉上,笑道:「店家,你很會說話,貴店是不是有一位姓卜的卜世奇卜二爺?」
店伙眼中一亮,大笑道:「在晉南,誰不知卜二爺是潞州的好漢子?哈哈!你是卜二爺的朋友?」店伙說完,拍拍包裡的劍,表示卜二爺也是個玩劍的。
他點點頭,笑道:「三年前,在下路過河南府,曾與卜二爺有一面之緣,算是朋友。」
「哦!那就不是外人了。真失敬,尚未請教爺台尊姓呢。」
「在下姓杜,名弘,草字天磊。」
「久仰久仰。杜爺請隨我來。小的叫劉章,排行第三,杜爺叫我劉三好了。」
「豈敢豈敢,有勞三哥了。」杜弘客氣地說。
剛到達店門,店內突傳出一聲嬌叱,一條人影凌空飛出,「蓬」一聲大震,重重的摔倒地上,滾了兩滾方行停住。
是一個黑衣大漢,跌了個灰頭土臉,「唉喲喲」怪叫連天,掙扎難起。
接著,衝出兩名壯漢,其中一人虯鬚如戟,怪眼彪圓,向店內招手怒吼:「好賤婢,你給大爺滾出來,大爺教訓你。」
店門綠影疾閃,飄出一朵綠雲;只見一個身材豐盈、艷麗如花的妙齡大姑娘,眉目如畫,唇如櫻桃,一頭秀髮。穿的是翠綠色兩件頭緊身,是當時最流行的騎裝。在大河北岸,交通工具以馬車為主,男女青年穿騎裝,平常得很。
大姑娘快步掠出,柳眉一挑,點手叫:「你會罵人,本姑娘要打掉你的狗牙。你過來還是我上去?」
街上立即圍了數十位看熱鬧的人,有人起哄:「上呀!老兄,別呆在那兒像條大枯牛,你就制伏不了一個水做的雌兒?」
壯漢話已經說滿了,不上不行,一聲虎吼,奔上來一記「黑虎偷心」,拳風虎虎,力道如山。看樣子,他想一拳將小丫頭打碎哩!
綠衣姑娘沉著應戰,忙者不會,會者不忙,她的左手纖纖玉指半張半屈,等拳將及體,方處地一抄。快!快如電光石火,三個指頭便鉗住了大漢的脈門,順勢這麼輕輕一帶。
「啪啪啪啪!」四記暴響像是同時傳出,小姑娘的右掌就在這剎那間,抽了壯漢四耳光,快得駭人聽聞,壯漢沒有絲毫躲閃或招架的機會,斷牙直往口外跳。
「蓬!」壯漢趴下了。
另一名壯漢剛衝到,綠衣姑娘雙手叉腰沉聲問:「你是不是也想躺下?」
壯漢驚惶地站住了,臉色一變。
姑娘沉臉一哼,冷笑道:「本姑娘落店並沒有礙了誰的事,天底下的店棧,也沒有不許女流之輩落店的規矩。你幾個畜生敢油嘴滑舌,胡說八道,滿口髒話,用心可誅,在本姑娘面前討野,大撿便宜,簡直瞎了你的狗眼。本姑娘今天情緒好,沒把你們的狗眼挖出來,算你們走了狗運。現在,帶了你的同伴滾!要不服氣,可以露兩手給本姑娘看看。」
壯漢怪眼一翻,大聲道:「在下兄弟走了眼,認栽。這一頓咱們認了,你敢不敢留下芳名?」
「河間俞黛。」
壯漢突然打一冷戰,臉色灰敗,一言不發走向兩個尚未爬起來的同伴,扶起兩人往街尾的人叢中一鑽,耗子般溜之大吉。
俞熏向三人的背影哼了一聲,在數十雙驚訝眼睛目送下,泰然舉步入店。
只走了三四步,她突然右腿一閃,似乎扭傷了,訝然地停步,仔細地撫摸右膝彎,似又一無所覺。她頓頓腿,不再理會入店而去。
看熱鬧的人群仍未散去,圍在店門外指手劃腳,議論紛紛,都猜測這位女郎的來路,對女郎那快速絕倫的打擊手法,同感驚訝。
杜弘一直就在冷眼旁觀,向店伙低聲道:「看樣子,卜二爺好像不在家。」
「不在,下鄉去了。如果在,這幾個小蠢賊潑皮,怎敢在敝店中調戲敝店的女客?」劉三忿怒地說。
「小蠢賊是何來路?」
「東關魯財主的打手,專在咱們這一帶游手好閒,白吃白喝,無事生非,興風作浪。」
「哦!」
「這位女客的身手委實高明……」
「不高明怎會名震大江南北?」杜弘低笑道。
「杜爺,你認識?」
「認識,但沒有交情,也沒有正式見過面。」
「她是……」
「她的綽號叫女判官。」
「老天!多難聽?」
「今天她不下殺手懲人,異數。哦!三哥,那位老道是何來路?」
一名臉色蒼黃,年約半百的穿青便袍老道,正離開了人叢向北走,步履從容,神態悠閒。
「是東關外白雲觀的香火道人,道號叫做閒雲,他原來是個走方祝由科郎中,……」
「隨便問問而已,進去吧。」
「哦!小的該打,忘了啦!杜爺請。」
剛踏入店門,身後人聲嘻雜,有人叫:「二爺來啦!二爺,你沒趕上,多可惜哪!」
杜弘轉身一看,一個豹頭環眼敞開衣襟,年約半百的精壯漢子,正怒容滿面的大踏步排眾而來,劈面撞上匆匆出來的一名店伙,用打雷似的嗓子怒聲問:「李四,剛才魯家的潑皮在此鬧事?」
店伙李四陪笑道:「二爺,是王、趙、孫三位師父……」
「什麼師父?」二爺怒比。
「他……他們已被一位女客打出去了。」
「好,以後再說。你們該早派人去找我……」
「咱們都不知道二爺回來了。」
「廢物!」
杜弘舉手一揮,笑道:「嗨!卜二爺,還記得小弟麼?」
二爺一怔,「哎」了一聲槍上叫:「是杜兄弟,又碰頭啦!你好,嘩!壯實多了,是麼?目下何處得意?」
兩人親熱地把臂交禮,杜弘拍拍對方的肩膀笑道:「什麼得意?還不是在江湖鬼混。你好卜二爺。」
「杜兄弟不遠千里前來看望愚兄……」
「二爺,老實說,小弟不是專程來拜望你的,途經貴地,正好要落店,如此而已。」
「只要你來看我,愚兄就感激不盡了。裡面說話,請,請。」卜二爺笑著,又向店伙叫道:「把杜爺的行裹送到我房裡,快!」
「二爺,不必,……」
「不要見外,我這人從來不客套。現在。首先你得漱洗,然後咱們到隔壁的鴻興酒樓喝幾碗、不醉無休。」
兩人到了鴻興酒樓,卜二爺叫來酒菜,酒過三巡,杜弘在懷中掏出一卷白絹,一面開卷一面說:「二爺久歷江湖,見識廣博,認識這個人麼?」
這不是精工繪製的肖像畫,而是一張頗為傳神的素描圖,畫中人系包頭,八字弔客眉,三角眼,天庭狹窄,地角尖削,尖嘴薄唇,小八字鬍;左頰上一條疤直掛在下左耳根,長相極不討好。注記上寫著:「身高約莫六尺四五,中等身材。使一把三稜新月刺。」
卜二爺審視良久,搖頭道:「抱歉,可從未見過這個人。這人是……」
「這人上月在鄭州府。殺了小弟的一位朋友,留下了兩句話。這一幅圖是兩位目擊的證人,憑目擊畫下的圖形。」
「那兩句話是……」
「鐵嶺摩天,魂斷縹渺。」
「唔!像是海底切口。」
「小弟聽說貴地有一座摩天嶺。」
「不錯,在遼東九十餘里。對麼,不是本州、而是遼州,與河南武安縣接界,好一處險要所在。」
「小弟想到摩天嶺走走。」
卜二爺沉思片刻,搖頭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這人決不是摩天嶺的人。」
「為何?」
「摩天嶺附近沒有叫鐵嶺的地方,那兒也沒有聽說有武林人居住。」
「這是一條線索,小弟必須碰碰運氣。」
「好,我陪你走一遭……」
「二爺的一番好意,小弟心領了,你這裡也丟不開……」
「兄弟,你這是什麼話?想當年,愚兄在河南府王府大街,人地生疏被王府的衙隊戲弄羞辱,兄弟你當時也是有事在身,竟然不惜與王府衙隊抗命,冒萬險將愚兄救出虎口。要是愚兄連這點事也幫不上忙,難道要愚兄愧對……」
「二爺,不是小弟見外,而是這種無頭無尾盲人瞎馬般胡亂碰運氣的事,不是三五天工夫便可找出頭緒的,把你拖上亂跑一陣,兩個人的事都耽誤了。」
卜二爺哈哈大笑說:「兄弟,你以為我留戀這間破店的管事職位,捨不得放手麼?那你就錯了。一蹲四五年,愚兄早就想丟手啦!一句話,咱們明天動身到摩天嶺走走!」
「這……」
「這條路我熟,總比你一個人盲人瞎馬亂闖好得多。至少這條路保證不會走錯,你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現在,咱們喝酒。」
卜二爺一面喝酒,一面將到摩天嶺的路程概略地說了。原來這條路極不好走,走上百十里不見人煙,並非奇事。清漳河谷附近,居民們豐年是良民;荒年便是盜賊。山深林密,也是亡命徒的逃捕-,往來客旅稀少,民風閉塞,而且對外鄉人普遍含有敵意。
但這條路卻是到太原府平定州的捷徑,也是到京師的間道。
遼州,恰好是潞州與平定州的中途站。潞、遼兩州直隸布政司,平定州則是府屬州。
到遼州沒有車可乘,須自購坐騎。如果想平安到達平定州走故關(井徑關)入京師,可乘晉安車行的馬車到太原府,轉乘赴真定府線的馬車東行。
兩人喝了四五壺高粱燒,卜二爺轉過話鋒問:「兄弟,這幾年來,在何處得意?」
杜弘臉上泛起無可奈何的神情,聳聳肩說:「還不是在江湖鬼混?出道七八年,跑倒是跑過不少地方,但仍然一事無成,慚愧的緊。」
「兄弟最近兩三年來,業經名震大河兩岸,譽滿大江南北,銀漢孤星的綽號,轟動江湖……」
「別再說了,見不得人。」
「兄弟今年好像二十四出頭了吧?」
「不錯。」
「還是孤星一顆?」
「孤星一顆?」他不解地問。
「我是說,兄弟你還沒成家?」
杜弘臉上一紅,笑道:「江湖人最好不要成家,以免拖累。」
「廢話!難道說要做一輩子沒根的浮萍?」
「浮萍並沒有什麼不好。」
「兄弟。是眼界過高麼?有了意中人了?」
杜弘一口乾了碗中酒,笑道:「二爺。咱們不談這些。貴店那位與痞棍們衝突的綠衣女郎,二爺知道她的底細麼?」
「聽你說她是大名鼎鼎的女判官俞熏。哦!你對她有興趣?」
「不要打趣了,二爺,你得準備替她收屍。」他若無其事地說。
卜二爺吃了一驚,訝然叫:「什麼?……」
「她中了暗算。」
「真的?是魯家那幾個小鬼?不會吧……」
「不是那幾個小鬼,而是一個老道,用一種細小的暗器,在人叢中射中她的膝彎。如果我所料不差,她恐怕過不了今晚。」
「老天!這件事你……你不管?」
杜弘淡淡一笑,自己斟上酒說:「二爺、小弟闖了七八年江湖、愈闖愈膽小。再說吧。
那女判官是個武斷是非。心狠手辣的人,小弟不願再為她冒風險,恐怕反而引起她的誤會,管得不好,保證灰頭土臉,何苦來哉?」
「那……你總不能見死不救。」
「我已經在老道身上做了手腳,他還會來的。如果有機會,能管我當然要管。」
「呵呵!我知道兄弟你決不是冷血的人。」
「算了吧,這年頭,冷血的人活得要長久些。」他的話,是牢騷,也是感慨,不是飽歷江湖風霜的人,不知這句話的辛酸。
兩人出了酒樓,已是夜幕低垂,客棧門口投宿的客人甚多,人、馬、車亂糟糟。
一名虯鬚戟立、暴眼大鼻、壯健得像頭大枯牛的壯漢、背了包裹,提了一把鬼頭刀,劈面將兩人攔住了,雙手一張,用打雷似的嗓音叫:「喂!小子們,大爺有話問你。」
杜弘聳聳肩,咧嘴一笑沒做聲。
卜二爺怪眼一翻,被虯鬚大漢的無禮態度所激怒,但卻又吁出一口長氣,忍住了,雙手叉腰強按怒火問:「你有何見教?」
「廢話!你以為大爺找你窮開心麼?」
「有話你就講,有屁你就放。」卜二爺火起地說。
「你這裡有一個姓王的人麼?」那大漢沒頭沒腦地這樣問。
卜二爺的怒火消了一半,原來是個渾人,不值得計較,吁出一口長氣說:「本城姓王的人。少說些,三五百人只多不少。」
「哪一家姓王?」
卜二爺用手向杜弘的左肩後一指,說:「那一家……」
虯鬚壯漢會錯了意,以為卜二爺指的是杜弘,急跨兩步,不等卜二爺說完,一把便抓住了杖弘的衣領向身前帶,狂笑道:「好啊!總算找到你小子了。哈哈!」
杜弘不動聲色,呵呵一笑道:「呵呵!你這狗娘養的渾球,找我有事麼?」
「哈哈!澤州李三漢子教我來找你帶路。」
「你怎找到我的?」
「他說到客店一找便著,果然不錯。」
「帶什麼路?」
「帶到摩天嶺縹渺峰鐵嶺堡斷魂……斷魂……魂什麼……?他媽的,什麼?」
杜弘心中一動,笑道:「我知道你什麼的什麼?」
「對,叫斷魂谷。」
「有何貴幹?」
壯漢掏出一封信,興奮地說:「瞧,這是他們下的什麼……什麼……」
「聘書。」杜弘看了書信的封面接口道。
「對,他媽的,聘書。我請人念來聽,說是要請大爺做教頭、一年是八百兩銀子,管吃管喝。哈哈!真樂,妙極了。」
杜弘展開書信看了一遍,臉上湧出了疑雲,不動聲色地將書信遞回,說:「不錯,他們請你任教頭,要你傳授混元氣功。」
「是什麼人?」
「具名是鐵嶺堡堡主朱。」
「小子,這就走麼?」
「遠得很,還要走三天。」卜二爺接口說。
「沒關係,三天就三天。」
杜弘淡談一笑,問道:「你就是恨地無環唐霸。」
「正是大爺我。」
「你在漢中一帶做強盜,打家劫舍神氣得很,為何要來做教頭,不是太委屈了?」
「別提了。」恨地無環拍著大腦袋,懊喪地說,暴眼一翻又道:「他媽的,三月前來了一群官兵,挑了大爺的山寨,大爺成了喪家之犬。在西安府碰上一個光頭和尚,他知道大爺的名號,給了大爺這封書信,所以大爺來了。大爺在澤州只有李三漢子一個朋友,他教我到橢州來找你小子王雲帶路,你得帶我去一趟。」
卜二爺臉色一變,向杜弘附耳說:「飛燕子王雲。是百谷山的坐地分贓大盜。這渾人的朋友李三漢子,可能存心不良,要坑這位老兄。」
杜弘也低聲道:「貴地的飛燕子王雲是何人物,小弟不知其詳。這位恨地無環唐霸,可是關中第一條好漢。不是小弟小看低了貴地的英雄豪傑,恐怕貴地誰也制不住他。」
恨地無環哼了一聲,怪叫道:「你們又不是梳髻穿裙的婦道人家,為何要說悄悄話?大聲些說來聽聽好不好?」
杜弘呵呵大笑道:「咱們笑你是個渾小子大笨牛……」
「什麼?他媽的……」
「你聽了。從這裡到遼州,是兩天半腳程。從遼州到摩天嶺有九十里,大半天可到。你一個大男人,又不是拖鼻涕穿開叉褲的小娃娃,為何要人帶路?虧你白活了半輩子,稱了一輩子雄,道一輩子霸,原來卻是個離不了娘的小娃兒。」
「你……」
「你還要人帶路牽著你走?」
恨地無環一挺胸膛,大叫道:「不要!大爺我一千個不要!」說完,氣沖沖地扭頭便走。
杜弘淡淡一笑,說:「二爺,小弟找的人有著落了。」
「你是說……」
「摩天嶺縹緲堡斷魂谷的朱堡主,二爺不知曾否有過耳聞?」
卜二爺堅決地搖頭,以頗為不信的語氣說:「見他娘的大頭鬼!摩天嶺絕對沒有這麼一座峰,更沒有這座堡。愚兄在這附近數百里內,雖然不敢說是地頭蛇,至少有名號有來歷的人與地,決難逃過愚兄的耳目……」
「也許……」
「沒有也許,太行王屋兩山的千百座山峰,從沒聽說過縹緲峰……」
「會不會是佔據該地的人。信口取名呢?」
「這……倒可能。」卜二爺不住點頭說。
「小弟到摩天嶺打聽……哦!跟這位渾大漢走,準沒錯。」杜弘表樂觀地說。
恨地無環在卜二爺的店中投宿,杜弘暗中留了心。
卜二爺的管事房,就在帳房後端。一家客棧的管事不簡單,裡裡外外都得管。卜二爺按例掌燈時分,到側院的廄房巡視一番,牲口上槽須費神留意,客人明早上路,坐騎出了紕漏可不是好玩的。
杜弘則獨自走向東院,那是上房所在地。
剛跨入院門,便聽到院角的槐樹暗影中有輕微的聲息傳出,像是有人走動的聲息。院廊下沒有燈,客人早睡早起,每一間房門皆閉得緊緊地,店伙們也張羅停當離開了。
他心中一動,泰然舉步,折入廊下從容而行,在走廊的盡頭繞過,向下一伏,便隱起了身形。
真巧,一名店伙提著一隻食盒,大踏步進了院門,自語道:「小禿子該打,怎麼不點廊燈?」一面說,一面走上了走廊,順手摘下了掛在廊柱上的燈籠,預備帶走取火點燃。
微風颯然,槐樹下竄出一個黑影,像個幽靈般,聲息全無,兩個起落便到了店伙身後。
店伙剛取下燈籠舉步,突覺喉下一涼,擱下了一把冷冰冰的鋒利短刀,低哼入耳。
「老兄噤聲!」
在客棧幹活的夥計,見多識廣都是最會混的人,乖乖地站住,低聲道:「老兄,小可聽候吩咐。」
「晝間落店打人的綠衣姑娘,在哪一座上房?」
「丙字第四號房。」
「那是第三進?」
「不錯。」
「人怎樣了?」
「落店之後便不曾外出,小的正要將飯菜送去。」
「食盒放下。」
「小的……」
「在下替你送。」
店伙依言將食盒放下,「噗」一聲響,耳門便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擊,立即昏覺。
黑影是個穿夜行衣的蒙面人,扶住夥計舉手拈指彈出一聲指響,院門外應聲飄入另一個黑影,疾閃而至,搶近低聲問:「怎樣了?探出來了麼?」
「探出來了,你先把店伙藏好。」黑影換了店伙的衣衫說。
藏好店伙,兩人帶了食盒,直趨第三進從右首算起的第四座上房,—人閃在旁,由那襲擊店伙的人,提著食盒上前叩門。叩門三響,裡面傳來了綠衣姑娘有氣無力的語音:「誰在叩門。」
「小的送飯來了。」黑影答。
「不用了,勞駕替我去請位郎中來。」
「姑娘……」
「本姑娘突感不適,快去找郎中來。」
「是。在下可否先將食物放在房內?也許姑娘等會兒……」
「好吧,門是虛掩著的。」
黑影已換了店伙的上衣。取下了蒙面巾,現出本來面目,赫然是白天用暗器偷襲的老道。他輕輕將門推開,便看到綠衣姑娘和衣坐在床上,用薄被蓋住下身。燈光下,姑娘的氣色極為灰敗,大熱天,似乎在發冷,右手握著一根尺長的緊銅管,粗如雞卵,管有三個小孔,手發著抖,指向進房的人,隨時可能發射管內的暗器,可知她仍然十分小心。
「放在幾上好了。」姑娘冷冷地說。
老道堆下笑,走向壁角的茶几說:「遵命。請問姑娘要請哪一科的郎中?」
「請大方脈便可。」
「是,小的這就票明管事派人前往催請。」老道一面說,一面轉身。
桌上的明燈突然「乒」一聲暴響,火光乍熄。
「卡」一聲暴響,姑娘管中的三枚暗器已經射出。
老道已向下一伏,斜串至床腳。
門外的黑影一閃而入,火折子一亮,是一個年約半百的人,三角眼陰森森冷電四射,掩上房門,慢條斯理點亮手中的燈籠,往壁上一插,袖手旁觀。
床口,老道已扣住了姑娘持管筒的手,另一手抵在她的咽喉下,沉聲道:「小丫頭,放明白些,不許叫喚。」
姑娘不住發抖,似乎冷得很難受,硬著頭皮問:「你們有何貴幹?亮名號。」
「南宮順。」
姑娘大吃一驚,駭然問:「你……你是百毒郎中?」
「正是區區,目下化名為閒雲老道。」
「罷了,你要替你那死鬼拜弟報仇?是你弄的鬼了,難怪本姑娘無緣無故發寒發熱。」
「你本來只可挨過子夜,應該說便宜了你,在下不想在此地暴露身份,兩年來誰也不知在下在此地潛伏。」
「你放心,九頭獅子會找到你的。」
「你放心,不久在下便會在江湖去找他了。說,你還有同伴麼?」
「同伴?本姑娘一向就是獨來獨往。這次是應好友玉狐林玉娘的邀請,到摩天嶺鐵嶺堡作客,哪會有什麼同伴?」
百毒郎中取出一枚開了一半鋒的洪武錢,丟在枕畔冷笑問:「這是誰的信錢?在我郎中的腰帶上發現的。」
女判官俞黛拾起制錢,審視片刻,冷笑道:「上面刻了一個細小的星形圖記,很像是傳說中的銀漢孤星杜弘的信物。」
「他不是你的同伴?」
「我不認識他。」
百毒郎中抓回制錢,陰陰一笑道:「不是你的同伴,很好。」
「你打算……」
「在下不怕有人管閒事,銀漢孤星既然強出頭,我百毒郎中不在乎,因此決定先送你進枉死城。」
女判官不怕死,冷冷一笑道:「既然你不按江湖規矩等架樑子的人出面解決,你下手吧,本姑娘決不皺眉。反正與銀漢孤星結樑子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我百毒郎中殺了你,讓他來找我好了。他永遠不會知道在下的真正身份……」
驀地,身後突傳來一聲冷笑,有人說:「可惜,你自己已經暴露身份了。」
百毒郎中大駭,火速轉身。燈火驟熄,「蹼」一聲響,百毒郎中像條死狗,仰面躺在床沿向下滑落床底。房中漆黑,女判官並未看清來人,急叫道:「是銀漢孤星杜爺麼?」
來人確是杜弘,他已悄然制住了百毒郎中那位三角眼的同伴,出其不意用指風打穴術又制住了百毒郎中。他不願與女判官打交道,不加理睬,摸回自己的制錢藏好,一把揪住百毒郎中,冷笑道:「解藥呢?閣下。」
百毒郎中軟綿綿像條死狗,黑暗中看不見對方的面貌,恨恨地說:「背後偷襲,你算哪門子好漢?」
「閣下暗算命姑娘,不是偷襲?這叫做以牙還牙,不服氣麼?」
「你……」
「先解了你的寒火牛毛針毒,在下讓你與俞姑娘公平一決。」
「不!不……」
「你不敢?」
「解毒藥給你,但你得保證在下的安全。」
「我保證你至明晚酉時,十二個時辰情至義盡。」
「一言為定。」
「在下言出如山。」
「你是銀漢孤星?」
「正是區區。」
「咱們後會有期。」
「杜某在江湖上等你。快把解藥拿出來。閣下,你的穴道已解,但如果你想弄鬼,命是你的,死的一定是你,快!」
百毒郎中乖乖地取出解藥說:「一顆丹丸便夠了,一個時辰便可餘毒盡情。」
「把吸鐵石也留下。」
百毒郎中不敢不遵,留下了吸鐵石說:「在下可以走了麼?」
「背了你的同伴,滾回白雲觀,一個時辰後,如果俞姑娘確是病毒離體,你方能離開逃命,不然你將生死兩難,信不信由你。」
百毒郎中打一冷戰,依然地說:「我百毒郎中答應的事,保證不生二心,解藥決無偽品……」
「杜某的如意絕脈斷經制穴術,也保證絕對不會有什麼失誤。」
「什麼?你……」
「你如果一個時辰內不離開白雲觀。自然死不了。不然杜某無法找到替你解穴。滾!」
「蹼蹼!」兩聲。百毒郎中被踢出門去。
黑暗中,傳來女判官的叫聲:「杜爺,請留步……」
但房門已經掩上,她只好服下解藥。
西院的大客房統鋪,傳出了急躁的吵鬧聲。
大統鋪可容下十餘位客人。這一間大客房原住有六七位客人,自從恨地無環唐霸住進以後,已有四個客人不堪其擾、先後遷地為良換了房間。店伙已受到卜二爺交代,盡量加以容忍,對這位暴躁橫蠻的賊首,委實也無可奈何。
已經安頓妥當,趕走了左右四位旅客,恨地無環唐霸相當滿意了,以包裹作枕。和衣往床上一躺,靴子也沒脫,四仰八叉的伸張手腳,拍拍裝飽酒菜的肚皮,開始入睡。
他聽到店伙送來了一位客人,起初並末留意,等到客人在他的左首不遠處坐下,竟然敢將他向外伸的腳向裡撥,立即勾起他的反感,猛然虎目倏張,挺身而起,怪眼一翻,凶狠地瞪視著這位大膽的客人。
他本待破口大罵。先聲奪人給對方一次下馬威,可是,他的話卻嚥回腹中,凶焰自行消退了七八分。
那是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披散著一頭蒼黃色的頭髮,滿臉皺紋,臉色蒼中帶青,勾鼻、尖嘴、鼠鬚、高顴,有一雙深陷的鷹目,放射陰冷、凌厲、寒森森似透人肺腑的利骸般眼神。床口放了一個包裹,一把古色斑潤的長劍。
客人已猜出他要發怒,站在床口雙手叉腰,不懷好意陰厲冷傲地盯視著他,那迫人的冷厲眼神,令他不由自主地心中發寒,不出自主地打一冷戰。不由自主地將要罵出口的話嚥回腹中。
他正想打退堂鼓,對方卻不饒他,用陰惻惻尖厲陰冷的湖廣口音向他說:「你給我滾過去些。下次你這狗腿再伸過來,大爺要砍下你的狗腿餵豬。」
他怒火上衝,剛才嚥下去的凶焰重新爆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像被踩著尾巴的小狗,一蹦而起,用暴雷似的大嗓門怒吼:「狗東西!他媽的你欺人太甚,大爺……」
中年人伸手一撥,捷逾電光石火,「撲」一聲響,他如受萬斤巨錘撞擊,兩腳不牢飛墜床下。
他想穩住身形、卻來不及了,中年人已抓住先機,不客氣地手腳齊來。展開了狂野迅疾的襲擊。
「葉啪葉啪啪啪……」一連六七記重擊,將他從北端打至南端。最後「啪」一聲大震,把他擊倒在壁根之下,掙扎難起。
其他的客人躲在床上不敢出聲,暗中大喝其彩。
唐霸並未受傷,怒叫如雷掙扎著站起。
中年人陰陰一笑,向自己的拳頭上吹口氣,鼻孔裡哼出兩股冷氣,陰惻惻地說:「原來閣下練了混元氣功,不怕拳打腳踢,刀砍劍劈,好!大爺給你兩記摧枯掌,我不信你禁受得起。」
恨地無環急怒攻心,哪聽得進對方的話?一聲怒吼,衝上鐵拳發如高雷,兜心便搗,力道千。
中年人左手一撥一帶,用的是「帶馬歸槽」以柔勁化剛,「啪」一聲輕響,右掌已按上了他的左肩。
「哎……」他這鐵打的金剛,竟然受不起一掌,臉色大變,雙膝一軟,向下一挫。
中年人的掌疾起疾落,這次向他的天靈蓋。
生死間不容髮,這一掌可能擊碎他的天靈蓋出人命。驀地房門口彩影乍現,香風撲鼻。
百轉駕聲悅耳……
「住手!總管。」
中年人的手掌收回了,退了兩步轉身向站在房門口的綵衣少女恭敬地說:「遵命。二小姐有何吩咐?」
「不要鬧事好不好?」二小姐柳眉深鎖地說。
「是的,屬下不理會他就是。」
「探道的人回來了麼?」
「還沒有。」
「回來時由你自行斟酌辦理。你晚上到青蓮寺跑一趟,問問該寺是不是有一個青蓮尊者在內卓錫。」
「是,屬下這就走。」
二小姐走了,中年人抓起劍出房揚長而去。
恨地無環倚在壁上發怔。不由拍打著腦袋,若有所思。久久方駭然叫:「啊!是了,她是雲夢雙嬌彩蝶周倩,可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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