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史蒂文又坐到那個位置上。瓊莉走進來,在他身邊放了杯咖啡。晚飯後他在那兒已經坐了幾個小時,專注於他的編輯屏幕。「我讀書給薩拉聽,最後她聽得睡著了。我想讀了足足有三十頁。」
「她一感冒,睡眠就不好。」史蒂文心不在焉地說。
「凱思琳給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很有趣,她學了些電腦,覺得既著迷又喪氣。」
史蒂文沒有反應。他目視前方,審視著屏幕上的畫面,然後敲擊鍵盤,把圖像一步步放大,直到原先照片上的一小部分佔滿了整個屏幕,接著又研究起來。他伸手拿起杯子,看也不看就喝了一口,然後說:「嗯,是維羅納咖啡吧?」他繼續放大圖像,「下午去斯塔巴克斯了?」
「瑪莎從推理小說書店打電話來,說她找到了一本我想看的驚險小說。每次只要我到康涅狄格大道去,我就滿大街找咖啡,還約埃克西斯的喬治替我做頭髮……」
他心不在焉地說:「你為什麼不在電視台剪頭髮?」
「讓他們替你剪吧,然後你就能找到問題的答案了。我在薩頓美食店買了兩塊飴糖餅,準備當甜點用,但是孩子們趁我沒注意,把它們給吃了。」她等著他的反應。見他仍然默不作聲,她又說:「你最愛吃那些粘粘的甜點了,可是我提到小甜餅,你都沒反應。你到底在忙什麼呀?」
她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看著屏幕,得到了答案。「是菲律賓的錄像帶嗎?」她意識到他正在研究行刺伊梅爾達的槍手那隻手的放大照片。那次事件發生後,他曾這樣研究過多次。瓊莉原以為他對此已失去了興趣,因為菲律賓和美國的執法部門除了說畫面上的手屬於一個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的白人男性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東西了,現在他又開始了,他仍然不出聲。
她又喊了一聲:「史蒂文?」他還是沒有吱聲。
他把展示在屏幕上的另一幀圖片放大,這也是一隻手,這次沒有拿槍,但戴著一枚戒指,這戒指和菲律賓錄像帶上那隻手上的戒指非常相似。她開始覺得有些好奇,拉過一把椅子挨著他坐下,喝起他的咖啡來。「好了,哥倫布,有什麼進展?」
「這個嘛,」史蒂文拉著長音,指著那隻手上的戒指說,「這是一枚結婚戒指,或者說像一枚簡單的結婚金戒,但是在金子上有個記號,是一道劃痕,一道很細的劃痕。奇怪的是,這道劃痕跟行刺伊梅爾達的人手上所戴戒指的劃痕非常相似,你看——」他切換到另一幀畫面,指著金戒指上的細劃痕,然後又回到先前手中持槍的畫面。確實,它們很像。接著,他指了指戴著戒指的手指肚。「看見這兒了嗎?他是個瘦子,你可以從他的手看出來,並不是那種粗短圓胖的手。」
「是啊,那又怎麼樣?」
「他的戒指太緊了,下面有些腫,看到了嗎?」
「對,那又怎麼樣呢?」
「我認為這兩隻手一樣——再看菲律賓那幀畫面。」他說著把畫面調出來。「你看,戒指似乎也有些緊。」
「我想再問一遍,那又怎麼樣呢?」
「因此我認為這兩張照片上是同一隻手。」
「說得對。但是另外一張照片在哪兒呢?」
「在這兒——」他敲擊鍵盤,屏幕變白了,接著閃亮,出現了另一幅瓊莉記憶猶新的畫面:莫莉-賓恩菲爾德事件。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你的意思是——那個人也在場?」
「看起來是這樣,不是嗎?再看。」他調出菲律賓的錄像帶,把那隻手定格,然後切換到奧林匹克訓練中心游泳池。畫面上的手非常像馬尼拉的那隻手。「我還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它們真是同一隻手呢,還是看起來相似?這確實太有趣了,不是嗎?」
她移到一邊,坐在椅子上面對著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還說不上來,可是照片不會騙人,就這些。」
「同一個人?兩個地方?你是這個意思嗎?」
「這是一種可能。」
「太荒唐了。」
「我認為這說明有某種陰謀。」
她幾乎被這個詞噎住。「陰謀?誰幹的?」
「我沒有把握。」他承認道。
她搖搖頭。「聖克拉拉一個十多歲的奧運苗子和菲律賓的總統大選之間有什麼聯繫?」
「我看是沒什麼關係,除非是因為你。」
她被驚呆了。「我?」
「你是中間的關聯項,你去過這兩個地方。」
「但是——」
「我只能說出這些。」
「我不懂。」
「我也不懂。」
他倆對視著,少頃,史蒂文說道:「聽我說,上星期,我擺弄錄像帶,想把片子上有些內容編輯到一起,我選好內容正準備編輯的時候,突然看見一枚金戒指。我開始還以為又是關於伊梅爾達的帶子,後來才覺得不對,是關於游泳運動員的帶子。但這隻手在我腦子裡印象非常深,因為兩隻手看起來太像了。」
「那——現在怎麼說?」
「我打算調出你做過的每一個報道,看看是否能找到更多的金戒指。」
「大多數人都戴金戒指。」
「都那麼緊嗎?」
「有的是,很多人都是。」
「那麼我可以核對指甲、手指形狀,採用新的圖像增強技術,連指紋幾乎都可以看得到。」
她跳起來。「噢,史蒂文,算了吧,你的話就像那些對肯尼迪刺殺案誇誇其談的傢伙。是古巴人幹的!不,是黑手黨干的!不,是中央情報局!是奧斯瓦德1一個人幹的!」
1即李-哈維-奧斯瓦德(1939-1963),疑是刺殺美國第三十五任總統約翰-肯尼迪的兇手,被捕後遭一夜總會老闆殺害。
「這件事我不是開玩笑。」
「早就該罷手了,史蒂文。」她說話的語氣也不是在開玩笑。
他聽了她這話很難受。「來吧,瓊莉,我這兒需要你的支持。」
她無法給予他所要的支持,搖搖頭,走開了。
史蒂文和瓊莉帶孩子在查爾斯-帕特森家裡度過了二○○○年的復活節。表面上,他們過得很開心,但那天晚上在地下室像病毒發作一樣出現的緊張氣氛卻一直潛藏著。孩子們特別喜歡染彩蛋,還參加了在老帕特森的教堂裡舉行的獵蛋遊戲。在教堂布道的是一個名叫史蒂文-羅維格的牧師。他們得知,這個牧師正是一年前用閃光的字眼撰文讚美他們一家的那個人。「我早該想到那件事背後有你父親。」瓊莉對史蒂文說,「一篇吹捧性的文章。」
「那又沒傷害到我們。」
羅維格牧師一家應邀參加了他們的復活節家宴,這使他們倆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們從來不知道兩家關係如此親密。瓊莉覺得奇怪的是,查爾斯教授每隔幾天就要同史蒂文和她通一次電話,但從沒提到過這個人,可是這個人似乎轉眼就成了他親密可信的同僚。餐桌上談話的氣氛非常愉快——羅維格的子女比薩拉和懷亞特稍大些,但和他們相處很融洽。大人們主要談政治方面的事,他們一邊談,一邊把火腿和甜馬鈴薯餡餅放到孩子們面前。
大家都關注今年的總統大選,因為初選剛剛開始。大家一致認為,艾爾-戈爾所面對的只是幾個無需認真應付的挑戰者,所以他肯定會成為民主黨候選人;但他們對共和黨的看法則意見不一。瓊莉認為,奎爾在民意測驗中會崛起,從而獲得黨內提名,但羅維格(不是很高興地)堅持說小喬治-布什會成為共和黨候選人。阿爾瑪-帕特森說她更喜歡傑克-肯普,但意識到似乎沒人同意她的看法。查爾斯則說他希望布坎南獲勝,史蒂文同意他的觀點,「因為他堅守自己的主張」。
瓊莉說:「這正是危險之所在。」
正是在二○○○年復活節這次家宴的餐桌上,讓瓊莉參加二○○四年公職競選的建議第一次被嚴肅地提了出來。這遭到了史蒂文和瓊莉的嘲笑,但沒有遭到其他人的非議。查爾斯教授和他的妻子儘管有些吃驚,卻認為這個想法「很獨到」。羅維格那位表情嚴肅、具有日耳曼人面部特徵的妻子則鼓勵瓊莉聽聽她丈夫的意見,因為「我們的國會確實需要像你這樣的人」。
懷亞特吃完嘴裡的東西後說:「你們知道波托馬克的媽媽當過參議員嗎?」
「什麼時候?」
「在她生波托馬克之前。她很不錯,沒有醜聞。」
大家咯咯直樂。羅維格牧師問:「波托馬克是誰?」
許多雙眼睛在轉動,但是沒人回答。
薩拉說她對這個想法不太肯定,她得「好好考慮一下。」
瓊莉把這些當成閒聊的傻話沒去理會。
當晚他們就住在樓上的客房裡,史蒂文就是在這幢房子裡長大的,這裡距離裡真特大學校園僅一箭之遙。這所大學是帕特-羅伯遜。督教廣播網的驕傲和喜樂,也是查爾斯-帕特森以上帝的名義孜孜不倦地工作的地方。史蒂文對她說,他們肯定不是在開玩笑。「扯淡。」瓊莉話音未落就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因為她相信在這幢房子裡還從不曾有人使用過這樣的字眼。
「是這種想法扯淡?」史蒂文問道,「還是他們的認真態度扯淡?」
「都是扯淡。」
十分鐘之後,在黑暗中,史蒂文背對著她。她轉過身問:「什麼公職?」
「嗯?」他已經快睡著了。
「他們說我應當成為候選人。但競選什麼呢?眾議院議員?」
史蒂文聳聳肩。「管它呢!」
「說得對。」她轉身移回原來的位置,但是她知道他實際上指的是什麼。那不是什麼「院」,而是離國會山不遠的草地廣場上的「宮」。這使她笑出聲來。
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每當晚飯後,史蒂文都要到他的工作室裡去。瓊莉沒有再貿然下去,因為他總認為她的新聞背後有著某種陰謀,而這樣的想法也確實開始使她感到不安。每次他提出這個話題,她就提出同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有人要這麼幹?」
史蒂文只好說他還不得而知。
瓊莉感到和史蒂文結婚以來,他們之間第一次出現了嚴重的分歧。
一天下午,孩子們還沒放學,瓊莉和史蒂文一起去了裡扎爾茨健身館。他們每人在踏車上活動了半小時,然後做臀部運動、腹部運動、臂部運動,最後做腿部運動。瓊莉在腿部伸展機上做完一套動作後,史蒂文沒有上去接著做。他正倚著自由體操房的一根大黃柱子,陷入沉思之中。「史蒂文?喂?」她說。
「我一直在試圖把各個片斷連在一起。」他突然懊喪地說,「但我腦子裡缺少一個環節,否則就能回答『怎麼樣』、『為什麼』、『什麼時候』的問題,使整個事情水落石出了。」
她十分驚訝,也非常生氣。「哦,上帝啊!又來了!」她說道,「要想弄個水落石出,辦法就是不要理會它。」她走到現在用來當作毛巾存放櫃的大保險箱旁,拿出一條乾淨毛巾。她現在渾身已經出汗了,這主要不是因為鍛煉後的興奮,而是因為內心的失意。
史蒂文跟上她。「瓊,聽著,我知道你覺得我是瘋了。這些想法現在還是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恐懼,但確實有個傢伙出現在你所報道的幾件新聞的現場。」
「也許卡蒂-庫裡克和約翰-斯托塞爾的有些節目裡也有他。」
「親愛的,不要一味地否認嘛。」
她冒火了。「否認?是不是要我說你是對的?是不是要我說有人在製造新聞?你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可沒這麼說。」
「好吧,那你想說什麼?」她的眼睛通紅,而且她意識到自己在大喊大叫,但她不在乎。「也許所發生的事和你更有關係,史蒂夫1」她很少叫他「史蒂夫」,因為她知道他討厭別人這麼喊他。
1史蒂文的暱稱。
「這話從何說起?」
「也許你只是在妒忌。」
「妒忌什麼?」
她稍事猶豫,但是有個想法第一次從她腦子裡冒了出來。「我現在錢掙得比你多。你說你要當個悠閒的男人,但我懷疑你是否討厭總這樣無所事事。」
「這是胡說,而且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認為我甚至快不認識你了。」
他倆突然意識到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他們實際上是在大吵大嚷,大得蓋過了音量已經調得相當高的美妙的舞曲。健身館老闆杜格在看著他們。瓊莉認識他,知道他也是這兒的教練。他很關心地走過來,彬彬有禮地問:「沒什麼事吧?」
「少他媽廢話。」史蒂文衝著他沒好氣地吼了一聲,匆匆走下樓梯,來到男子更衣區。
樓下播放著舒緩的古典音樂。他脫下運動服,抓起毛巾,走進一排三間淋浴問居中的那一間,拉上簾子。他用噴淋出的冷水清醒了一下頭腦,然後打開熱水放鬆放鬆。但是他的怒氣和懊惱並沒有散去。
當史蒂文閉上眼的時候,有個人走進他右邊的淋浴間。史蒂文睜開眼才意識到隔壁有人。他眼角的餘光透過淋浴間當中隔板和瓷磚的空隙,看見了一隻手。那隻手正在擠浴液,那又短又粗的手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
史蒂文不假思索地抓住那人的手,衝著自己的方向反擰過來,差點把那人從隔壁拽過來,那個洗澡的人嚇得大叫起來。而幾乎與此同時,史蒂文意識到這枚金戒指和錄像上的不一樣。他放開那人的手,向他道歉,不過傷害已經造成了。那人嚇壞了,看著史蒂文,覺得他像個危險分子,史蒂文也覺得很荒唐。
在更衣室穿衣服時,他又在想瓊莉說的話是否有道理,這種難以擺脫的想法正在干擾他。事實上他在淋浴間已經襲擊了一個人,而且,上帝呀,還是個無辜者。有很多人雖然手指細長,戴著的戒指也顯得很緊。瓊莉說,他正在變得像個暗殺狂,他要永遠把這種想法趕出腦海,剛才被他抓住手的男子披著浴巾從他身邊走過,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再次向你道歉,」史蒂文解釋著,「我真的有點神經質了。」
「是這樣。」那人匆匆走開。
但史蒂文知道不是這回事,他沒有神經質,他是害怕,為瓊莉感到害怕,為他們的婚姻感到害怕。這件事確實正在干擾他們。他知道,自己這些想法並不能緩和他心靈深處認為此事另有隱情的擔心。他抓起運動服,走出更衣室。
瓊莉根本沒去女更衣室,史蒂文發現她坐在自由體操房一張黑色皮椅上。他洗澡時,她一直在思索,埋怨自己剛才所說的話。自從史蒂文第一次提出疑惑之後,她終於開始面對她不想承認的事實:她自己也產生了某些懷疑。
但是她沒有把這一點告訴史蒂文。
幾天之後,愛麗西婭-馬裡斯無意中把頭天晚上在一次晚會上閒聊中聽到的一件事告訴了瓊莉。這件事使得瓊莉認真考慮了那個一直在她內心壓著並拒絕承認的恐懼。事情是這樣的:已故的帕梅拉-哈里曼在出任駐法大使時,有意關掉了美國駐巴黎大使館裡的暖氣,這樣屋裡的下水管就會凍裂,造成漏水,毀壞使館的傢俱和裝飾藝術品,於是她就得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重新裝修使館。瓊莉離開愛麗西婭後,產生了一種隱隱約約、無法解釋清楚的感覺。有些情況是可以人為製造的,為的是產生令人比較滿意和舒暢的結果。
過了幾天,她數月來一直跟蹤的一條新聞有了結果。她報道了這個令人震驚的結果:在某個非洲國家肆虐的罕見瘟疫,實際上是由那個國家的獨裁總統下令,由一家醫院把疫菌注射到百姓身上而造成的。這個獨裁者向全世界發出呼籲,請求援助。援助以美、英、法、德等國出錢向瑞士一家大製藥廠購買藥品的方式進行。一位男記者體會到瓊莉所理解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直覺,認為這裡面還有名堂,最後發現這家藥廠一個最大的股東正是這位獨裁者本人。他搜集到證據,表明這個獨裁者製造這場瘟疫危機,為的是使鈔票流進他在瑞士銀行的賬戶,並使他自己聲名鵲起。
當她把這貌似無關的報道同自己的生活聯繫起來考慮時,她發抖了。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但是她感到心驚肉跳、毛骨悚然。
在巴克斯縣他們那幢房子的園子裡,史蒂文和瓊莉跪在地上,種下一粒粒干種子,希望它們會長出鮮嫩多汁的夏令蔬菜。他們看見孩子們正在房子的另一頭幹著同樣的活。「薩拉今年又要有大的甜豌豆吃了。」瓊莉故作熱情地說,其實她根本就不關心這個,
「對,懷亞特的南瓜會獲獎。」
「哪兒的獎?」
「4F或者其他什麼獎。」
「他又不是農夫。」
史蒂文突然拋卻了偽裝,那天在健身館裡出現的緊張氣氛並未消散。「我們還能再談談嗎?」
她點點頭。「說吧。」
「我不想同你吵,我不喜歡吵。」
「我們不會吵的。」她向他保證。她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再說她自己也想討論討論。
「你報道過的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件,」史蒂文舊話重提,「你——我怎麼說呢?你有沒有感到這樣的事太多了呢?」
她想表現出困惑。
「重大新聞太多了點兒,而且都是送上門來的。」
「你是說我一點兒本事也沒有,全憑運氣?」她想幽默一下,但是沒有奏效,因為她的口氣過於嚴肅。
史蒂文站起身,搓掉手上的泥。「我說過不想同你吵,那是我們的目標。」他提起花種籃子,走進屋裡。
瓊莉跟著他進了廚房。他在水池裡洗了洗手,然後用毛巾把手擦乾。「星期天,我坐在教堂裡,牧師在布道中說上帝為每個人都安排了命運,對某些人來說,事情會非常非常順利;而對另一些人來說,什麼事都不順,生活一團糟。他說所有這一切都在上帝的視野之中。」他打開冰箱,往一隻玻璃杯裡放了一把冰塊,然後倒進一些牛奶。
「你怎麼在牛奶裡加冰?我從來就搞不懂是為什麼。」
「零下的溫度並不能使牛奶保持在零度。我喜歡這麼喝,就像在路邊飯店裡買來的一樣,冰涼。」
她大膽地開始交流。「教堂裡牧師的話和我有什麼相干?是不是因為像你父親說過的話?」
「不是的。那時我開始想,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最著名的記者,這是上帝的安排,還是別人的安排?」
「誰的安排?」
他聳聳肩。「我無法想像,整個事情荒謬至極。」
「既然如此,你乾脆不去想它不好嗎?」
「我可做不到。」他向她靠了靠,見她確實在聽,他的熱情上來了。「瓊1,這麼巧你正好都在場,你就沒感到奇怪?每次事件發生的時候你都正好在場?你一定有所感覺的。」
1瓊莉的暱稱。
她本來是要回答的,但懷亞特帶著一身泥走了過來。「考基把我拽到溝裡了。」考基是珍妮特-愛德華茲家的狗。珍妮特是個好鄰居,但這條狗不是。瓊莉感到一陣興奮,因為她現在不必作答了,一條德國牧羊犬打斷了她的思緒。
「懷亞特,你快成泥猴兒了。」史蒂文說著,再次擰開水池的水龍頭。「是讓我在這兒給你沖一衝,還是乾脆把你送到洗車房?」
「我們為什麼不養條狗,媽媽?」懷亞特邊說邊走近他父親。
瓊莉說:「照照鏡子,這就是為什麼。」
史蒂文替他洗去沾在頭髮和臉上的泥,然後扔給他一條毛巾。懷亞特注意到瓊莉做的一爐碎巧克力餅乾。「我能吃一塊嗎?」
「只能吃一塊,先生,」瓊莉警告他,「但要等你洗完澡之後。」
史蒂文給懷亞特倒了杯牛奶。「小傢伙,牛奶裡加冰嗎?」
「好的,爸爸。」
瓊莉笑了。「從小就訓練他們了。」她高興地說著,回到院子裡。
一進院子,她的表情就變了,身體開始發抖。她麻木了:他是對的。
史蒂文在院子裡找到了她。她正愣愣地看著落日,看著它給樹上的新葉抹了一層帶藍色的金邊。「時間過得這麼快,這大好春光你不抓住它,幾乎就享受不了了……」
「瓊莉,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早些時候的友好氣氛沒有再次出現,她又開始防守了。「但是我們在這件事上能採取什麼措施呢?你怎麼能相信一個連你自己都覺得荒謬的想法呢?」
「呃,我們必須——」
「不行。」她堅定地說。要承認自己報道過的這麼多事件、這麼多重大新聞都是假的,對她來說太困難了。「我是個好記者,最好的。我不需要任何人幫我、給我提供新聞、讓事件為我而發生。我不是什麼騙子。」
「我從來沒說你是騙子。」
「如果我……如果我認同你這個說法、這個不理智的說法,我就會有這種感覺。」
他突然意識到她在健身館裡為什麼會勃然大怒、為什麼會指責他妒忌她的成功了。他的觀點摧毀了她的信心,也就是她的自信。「瓊——」
她站起身來。「我要去做晚飯了,我們以後別再談這件事了。」
史蒂文沒再說什麼。他知道,不能再給她施加壓力了。
但是他知道,他會盡可能給自己施加壓力的,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他弄清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瓊莉在電視台裡坐立不安。史蒂文的推論使她無法反駁。巴尼-凱勒來到華盛頓,想邀請她共迸午餐。她準備答應的時候,有消息傳來,說穆斯林領袖法拉克汗的飛機在利比亞墜毀,機上許多人遇難,但是他和另外四個人奇跡般地倖免於難。
於是她到的黎波里進行了四天報道,得出結論說惡劣天氣是事故發生的原因;但是也有謠言說中央情報局想干預法拉克汗和利比亞之間的緊密關係。瓊莉得以接近穆阿馬爾-卡扎菲上校,成為唯一被允許對他進行採訪的記者。卡扎菲上校宣稱這是美國政府想除掉法拉克汗的陰謀,收視率直線上升。
回到華盛頓,瓊莉和愛麗西婭一起編輯《瓊莉-帕特森從利比亞報道》的片子。她到編輯室外呆了二十分鐘,抓起一份色拉和百事可樂套餐,發現巴尼溜進餐廳,挨著她坐下。「你在那邊太棒了,太令人驚訝了,」他興高采烈地說,「我們把其他人趕出了局,那檔晚間節目太棒了。」
「謝謝,可是夥計,上校是十足的混蛋。」
「就像我認識的某些電視人。」
「我同意。」她有些不安地說。
「呃,最近怎麼樣?」
「又回到平凡世界裡來了,克萊今早打電話來了,你們真要讓我在下周的募捐大會上講話?那可是共和黨的募捐。」
「我們會給民主黨人相同的時間。」
「我是說正經的,」她強調說,「我認為我們不應站在任何一邊。」
「你不是以共和黨人的身份參加,你是嘉賓,全國最著名的女記者。」
「黨派之間的這些事使我感到緊張。」
「你會克服的。再說,你就是個共和黨人嘛。」
「我首先是一名記者,我們在政治上不支持任何一方。」
「你將發表一篇演說,談談自己的生活,談談電視對家庭價值觀念的影響,談談科學技術和智力、人性之間如何沒有衝突,諸如此類的內容。」他的話很像一道命令。為了委婉一些,他補充了一句,「他們會喜愛你的。」
「我不打算參加任何競選。」
「現在還不會。」
「什麼意思?」
「還記不記得我們曾開玩笑說捨不得讓你去從政?」
「不記得了。」
「在最初的時候,第一次聚餐。」
「啊,我想是的,是說過類似的話。」
「今天是第二次。你名氣大,有影響力,你能贏的。」
「贏什麼?家長一教師協會主席?鄰里治安隊長?」
「想要什麼都行,大家都會投你的票,你也可以競選總統。自從傑拉爾丁-費拉羅1之後,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
1傑拉爾丁-費拉羅是美國女政治家,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蒙代爾一九八四年提名她為竟選夥伴。
「你講話很像史蒂文的父親和我的瘋狂崇拜者史蒂文-羅維格,還有我的兒子,簡直想不到吧。如果有什麼人要競選公職,那應該是瑪德琳-奧爾布賴特,或者是黛安娜-范斯坦。」
「她可以當戈爾的競選夥伴。」
「和克裡斯-惠特曼來一場精彩的辯論。」
「她的名字將和布什或者奎爾的名字一起上選票,那會斷送她的政治生命,現在到了女人進橢圓形辦公室的時候了。靠自己的力量。」
她認為這是在浪費時間,於是換了個話題。「我有一篇真正的報道正在醞釀。」
「關於什麼的?」
「關於某種陰謀。一個殺手,刺客,尾隨著一名記者到處活動。」
他揉了揉下巴。「那個記者是誰?」
「我。」
「再多給我說一些。」
「沒有了,至少現在還沒有,史蒂文是最早發現這個陰謀的人,他正著手干呢。」
「發現什麼?我糊塗了。」
她告訴他:「還記得菲律賓的錄像帶上那張著名的手部放大照片嗎?」
「《時代週刊》的封面,我怎麼能忘呢?」
「史蒂文認為他在莫莉-賓恩菲爾德事件中發現了同一隻手。」
巴尼唾沫四濺。「見鬼,誰是莫莉-賓恩菲爾德?」
「那個從跳台上摔下來、差點兒摔死的奧林匹克運動員。」
「聽起來不沾邊。」
「確實如此,我認為這種想法是瘋了。」
「那就把它忘了吧。」
「忘了?我還以為你會很感興趣呢。談談這件事嘛!再說,我也許處於某種危險之中。」
「好了,史蒂文一定是弄錯了。」
「我同意,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只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你最好還是回編輯室去。有了《瓊莉-帕特森報道……》,我們這個星期就又有機會贏了。」
「我們會贏的,還有好東西你根本沒看到呢。」她把萵苣色拉上一塊脫脂藍奶酪調料撥了出去,弄得桌上到處都是,有些還沾到巴尼的右手上。她笑著用自己的餐巾來替他擦;就在這時候,她注意到他中指上的那枚深紅色戒指,像放大照片裡的一樣,這枚戒指戴得也很緊,把戒指下的肉擠得鼓了起來。這使她增強了信心:巴尼是對的,史蒂文弄錯了,史蒂文的發現純屬巧合,但她只對巴尼說了一句:「你最好把戒指尺寸調整一下,它會妨礙手指血液循環的。」
「是啊,那樣我就沒法對製片們亂點指頭地臭罵了。」巴尼拿起公文包,笑著離開了。
「先生們,」巴尼說,「在這一點上,我就知道這麼多。」巴尼、克萊和詹姆斯-芬德利此刻都坐在特裡貝卡公寓大廈中巴尼的小起居室裡,誰都沒說話。
「怎麼啦?」巴尼問。
「看在上帝的分上,在這個地方擺上幾張沙發。」芬德利說。他坐硬椅子屁股疼。
「她沒再多說別的?」克萊問道。
「沒有,只說了史蒂文『發現了陰謀』和『正著手干呢』。」
克萊沒把這當回事。「胡亂推測,他根本無法把兩起事件聯繫起來。」
巴尼不像他那麼有把握。「詹姆斯,你看他能行嗎?」
詹姆斯不屑一顧地說:「不可能。相信我,聖保羅又不是白癡。」
「這個聖保羅究竟是什麼人?」巴尼問。
「殺手的代號。」
克萊嘰咕道:「聖保羅!耶穌啊。」
「你要是喜歡耶穌,我們也可以那麼叫他。」詹姆斯從褲袋裡掏出一隻藥瓶。「這完全是捕風捉影,他們甚至連影子都還沒抓著呢。」他喝了口波旁威士忌,把幾粒藥片吞下。
「吃什麼東西?」克萊問道。
「治潰瘍的。」
「胡扯。」巴尼說。
「前列腺癌,他們不打算給我動手術,動手術會使病情惡化。像我這樣的老傢伙,醫生就有點不大管了,而是聽任癌細胞慢慢擴散,這樣倒是一種安慰。」
「詹姆斯,我很抱歉。」克萊說。
詹姆斯不滿地哼了哼。
「你知道這個情況多長時間了?」巴尼問道。
「是才發現?」克萊問道。
「見鬼!」詹姆斯看著他們,好像他們很天真或者是瘋了。「你們以為我現在幹這件事是為了別的什麼原因嗎?你們以為我完全瘋了?」
「沒有倫理道德,」巴尼說,「像電視行業中的大多數人一樣,不講道德,但是不瘋。」
「我之所以幹這個,是因為我死了之後還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四年來,我一直沒能多買些保險,這是唯一的辦法。」
巴尼說:「如果史蒂文-帕特森順籐摸瓜,追查到你的聖保羅,你也許就用得著那些保險單了。」
「不可能,我們是清白的。」克萊的態度非常堅決。
「在這種問題上,尼克松對米切爾和霍德曼可能也說過類似的話。」巴尼不帶絲毫幽默地低聲說道,「假設他果真順著聖保羅追查到我們,那怎麼辦?」
詹姆斯像鋼鐵一樣冷酷。「他是環球航空公司的飛行員,800航班事件會再度重演。」
巴尼幾乎從椅子上掉下來。「你是不是瘋得說胡話了?」
詹姆斯反唇相譏道:「這和已經發生的事有什麼不同呢?」
「他是她的丈夫,」克萊提醒他說,「殺了他,就可能毀了一切。一旦她成了寡婦,天曉得她會幹出什麼事來!她也許什麼也不需要了,痛苦可能會把她擊垮。她可能乾脆收拾行李,回老家亞特蘭大去了。」
巴尼說:「不可能,她已經二十年沒見她的老娘了,連亞特蘭大附近都不去。但她是個調查記者,如果她用餘生追查下去,她會發現真相,她也會抓到我們的。」
詹姆斯乾笑著說:「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
克萊厲聲說:「如果你不警告你的聖保羅,讓他小心些,你可能會死得快些——不會死於你的前列腺。」
巴尼嚼了一口黑帶酒,他的點子很多。「這樣吧,」他說道,「我們不能不謹慎。記住我的話:我要踩剎車了,暫時不要再有什麼活動。」
詹姆斯呆住了。「等一等,羅馬的戲花了一年才準備好,就要開演了。」
克萊同意他的觀點,他看著巴尼說:「教皇快完蛋了,他們說隨時都有可能。」
「沒有我們,他照樣會死。」
詹姆斯火起來了。「但是幹掉他——」
「不行!」巴尼堅決地說。
詹姆斯繼續道:「——將會成為本世紀最大的獨家新聞。」
克萊也生氣了,「巴尼,他說得對,教皇的葬禮會隨著電波傳向四面八方,瓊莉將進行報道。」
巴尼現在平靜了。「她將報道的是羅馬教皇的治喪活動,這就是我想從羅馬聽到的全部新聞。」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咖啡桌的厚玻璃板上,站起身來,他俯視著他們。「明白嗎?」
在電梯裡,詹姆斯看著克萊。「雷克斯會說什麼?」
克萊聳聳肩。「我想他會贊成的。」
詹姆斯微微一笑。「那就讓巴尼-凱勒見鬼去吧,我們就這麼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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