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裡柯克短篇小說集 學術的進步
    ——對畢業生的一次談話

    (註:這一令人悲傷的預言性的演講,是對麥吉爾大學的一群畢業生發表的,旨在幫助他們安心離校。由於它後來廣泛印刷在多家報紙上,因此或許它還真說出了一點兒道理。)

    當年英國的大學——也就是今天美國的大學的老祖宗——都是在宗教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大批大批的學生跟隨在男修道士周圍,在他們的指導下從破舊的手稿上學習閱讀的神聖技藝。從屬於此的是大量的爭論、喧嚷和喝酒——今天我們稱之為「學生活動」。

    當年沒有體育課。在那世風粗獷的日子裡,每個人都用他的劍或鐵頭杖進行體育鍛煉。玩完一局之後,有一方就再也沒法玩了。

    很多個世紀過去,印刷業興起了,大學也隨之壯大起來。一些虔誠的捐款者企圖用他們的慷慨抵消他們的罪孽。於是一座座高塔以基督的名義在牛津拔地而起,為的是洗滌亨利八世的靈魂。這便是學院裡最早出現的財政赤字。

    除了神聖的學問之外,還有其他的學問在黑暗中興起。一些邪惡的人利用異教徒的書籍復活了已失傳的醫術。這包括對人體——上帝的形象的褻瀆。醫術的興旺是傳至蘇格蘭之後才有的事兒。在那個冷酷的地方,人們從不為屍體著想,寧可把它賣掉也不願讓它進墓地。司各特有「野蠻可怕的蘇格蘭」之說,或許他還該說一說絞人賣屍並把他像野兔一樣用於解剖的事兒。

    更邪門的是對上帝創造的宇宙的邪惡探究。羅傑爾-培根通過製造火藥來考驗上帝,因此修道士們給了他十年的監禁。看來十年還不夠。

    就這樣有了光明與黑暗、上帝與魔鬼的區別。時至今日,從藝術與醫學和科學的分科中仍然可以看到這種區別。

    在宗教改革前後的那幾個世紀裡,學院一直是忠於上帝的教會的最佳寓所。他的榮耀顯露在以雕刻裝飾的石頭中,他的威嚴蘊含在撒下綠陰的榆樹裡,他的安詳與四合院的寧靜融為一體。正是在這裡,在彩繪的玻璃窗下,幼小的彌爾頓跪地祈禱,讓宗教的幽光充溢他的心靈,進而照亮他寫下的詩行。正是在這裡,幼小而堅強的艾薩克-牛頓拋開了寫滿計算好的數字的寫字板,虔誠至極地加入了布道前的祈禱——但願人們能前赴後繼,無論在教會還是政府都侍奉上帝。這便是當初創辦學院的初衷和目的。在當年那幾個世紀裡,學院人士一直恪守著這一點。

    在當年那些歲月裡,孜孜學子們不知生意為何物,誰也不會去談金錢的事兒,連提一提都羞於啟齒。在中世紀的時候,商人被視為惡棍、騙子。把學生培養成商人,意味著發給他下地獄的合格證。換句話說,當年根本就沒有商業課程。

    時光之河滾滾向前,一年又一年過去,一個又一個五年過去,一個又一個世紀過去,而學院仍然故我。榆樹在學院的四合院子裡搖曳,鴿子在凸肚窗內呢喃,而在一個又一個大廳裡,老師和學生們悠哉樂哉,在神遊希臘和羅馬。所有的學問都來自那一源泉。對每一個時代,過去都勝過現在,懷古的黃昏之光勝過白天的輝煌。至少在文學領域,人們從被銘記的已故作家們的可敬思想中獲取的養分,遠勝過活著的作家喋喋不休的閒聊。在研究古典文化的同時,師生們以新的求索精神深思熟慮,他們測量天空的遼闊,旨在證實創造天空的上帝的更大榮耀。當年學院裡的科學就這樣成長起來,那是心無旁騖的學問,它既沒受到卑劣的商業目的的玷污,也沒成為功利實用主義的奴隸。

    但漸漸地出現了改變,無限度的改變。隨著神學的沉寂,文化慢慢崛起。宗教寬容精神於是出現並傳遍世界,而世界卻厭倦了布道並對宗教毫不寬容。隨著維多利亞時代日益走向鼎盛,各大學變成了心智生活的中心,學問——純粹的學問的中心,以及文化和文學的中心。那種盛況是以前不曾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的。那時候下層階級還沒有實施暴政,依仗他們積聚的錢財的巨大威力支配我們的報紙、戲劇和我們的創作。在那個時代,空中絕無喧嘩之聲,銀幕上絕無滑稽動作。社會的金字塔巍然矗立,它的頂端在上,插入雲天。那個時代也有其嚴重的缺憾,並為其卓越成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那座金字塔的最底層壓著廣大的窮人,他們差不多被壓扁了。學術已不再是純粹的學術。它很容易就變成了受尊崇的迂闊,並且厭惡創新。勤學好問的心靈已棄它而去。牛頓們和哈雷們在大學裡成長,是大學培養出來的。但是達爾文們和赫胥黎們卻必須離開大學才能成才。中世紀的學院的老師和學生所唱的,只是一曲天鵝的絕唱(但願他們早已明白這點)。另一個時代在來臨,需要另外的人去侍奉機器而不是上帝。

    接下來,在凸肚窗內的學問的鴿群中,闖來了一隻笨拙的新鳥,它形體巨大,強搶強佔,它的名字叫做「商業」。商人終於在十九世紀中末期找到了自己應有的位置,成了文明的最高語彙。

    從前那種日子已成為過去——一如這四年一去不回——從前我們站在商人旁邊,就像布魯圖斯站在凱撒的屍體邊一樣。也許就在昨天,商人還是世上千夫所指的對象;現在他躺在那兒,即便不是太窮的人都無一不向他表示敬意。

    但他至少有了他的出頭之日。在古希臘、羅馬人看來,商人無異於騙子。在中世紀的世人眼裡,商人就是罪人。在喬治諸王和安女王當政的彬彬有禮時代,他變成了「生意人」,但即使在那時候,紳士們也是不願和他同桌吃飯的——除非是他請客。但隨著商業的發展,生意人的財富日益增多。令人刮目相看的先有從東印度回來的闊佬,他們滿載珠寶而歸,一個個富可傾城。然後是皮爾家族、格萊斯頓家族、棉紡大王和鋼鐵大王們,工業為他們帶來了無比巨大的財富。人們於是發現,即使某個人不是紳士,也照樣可以使他變成貴族,獲得爵位。就這樣,漸漸地英國開始倒轉,直至整個兒底朝天——或者差不多如此。最後努一把力就夠了。

    與此同時,美國讓英國明白了真正的財富是怎麼回事,讓她看到了金錢是怎樣在輸油管和高爐裡滾動和沸騰的。於是,就有了卡內基家族、洛克菲勒家族和史特拉斯科納家族的崛起。這些人不久便變成了人們所說的富有靈感的百萬富翁。他們向全世界大肆佈施他們的慷慨,把一所所醫院、一座座圖書院和大學作為禮物捐贈給世人。我們在座的人中,有誰不曾領受過他們所賜的這樣或那樣的恩惠呢?

    結果商人的成功和慷慨給他帶來了無尚的榮光,使他逐步變成了人間至尊。於是乎,無論有什麼社會公益事業要創辦,好像都需要一個商人委員會。有一個城市有待拯救嗎?請些商人來成立一個委員會!需創辦一所產科醫院?把這事兒交給商人們吧。有兩個宗教需要合併嗎?讓商人委員會來辦好了,他們習慣了做這種事兒。

    商人決不從學院索取任何東西作為回報,而學院從不給他任何東西——除了一個榮譽學位什麼的,幾個字母而已——他接受它,是他願賞臉,願給不及他尊貴的那些人帶來榮耀。他們能給他什麼呢?為他的靈魂舉行幾次彌撒禮嗎?多荒唐的想法!彷彿像他那麼精明能幹的人能被靈魂這著似的。

    於是商人改變了學院——並不是有意如此,他內心毫無惡意,堂堂正正的。在我們這些年過四十的人看來,變化是顯而易見的,而且在某些方面還令人驚恐。隨著新的捐款湧入學院,磚塊和石頭開始壘上雲天,大車大車的儀器源源而至,學院也就朝各個方向膨脹開了。

    這種膨脹在開頭是很美妙的。康耐爾大學和芝加哥大學便是從無到有、由小至巨膨脹起來的。更古老的那些學院,如今膨脹到了原先的五倍。原先只有幾百人的學院,如今的學生人數已數以千計。就連那些安眠在榆樹間的小學院,也都醒了過來並且拚命自我擴張,就像伊索寓言裡企圖變成公牛的蛤蟆似的。

    與膨脹相隨的是金錢的大進大出,是一年一度的財政赤字,是賴以抹去赤字的新的捐款。「讓我們把約翰歌唱,是他讓石油的福佑流淌。」芝加哥大學歡快的學生們這樣唱道。從此各大學破天荒第一次不再自食其力。從此,捐贈者第一次不再是死人而是活人。開始的時候這一變化的意義並個明顯,只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學界才逐漸發現——正如印第安人所說——唯一好的捐贈者是死去的捐贈者。在我的心目中,詹姆斯-麥吉爾最值得稱道的神聖之處便是:他死了。

    因為活著的捐贈者總會要個價什麼的,會期待得到某種回報,儘管他不是有意為之,甚至他自己都不知不覺。他希望大學能「露點成績出來」,從古至今還沒有哪所學校露那玩意兒哩。他希望大學能把年輕人培養成積極生活的人,而古時候的做法是使他們能像模像樣地走向死亡。於是一些新的學科鬧哄哄地從敞開的校門闖進了校園,那就是所謂的實用學科。從此大學開始教不可教的東西。他們忘了從終極考慮——這也是唯一值得考慮的——非實用學科才是最好。「實用」學科會降低人的心智,使人類喪失維多利亞時代那種包羅萬象的博大胸懷,而僅具有時下那種機械狹隘的「教育家」的技能。捐贈者想建立系統,他如願以償了。學問的泉眼從此被堵塞。他想建立組織,他如願以償了——得到了一副僵死的骨架而不是成長的生命。你能組織一個人的靈魂嗎?

    更有甚者,捐贈者需要廣告、宣傳和吹捧。他從他的工業產品裡尋找楷模——諸如「安尼達餅乾」和「安王塔火腿」之類,成了人類心靈成就的例證。

    捐贈者還在大學裡——仍然懷著無限好意——招募學生。於是,那些在冥想已故先哲的、頭戴便帽、身穿學士袍的大學生,一個個變成了「啦啦隊員」、「捧場能手」、「拍馬大王」,穿上了九世教皇的輕步兵才穿的華麗馬褲和制服。在捐贈者的哺育下,校園裡的學生「活動」也成倍成倍地增加了。當年在十月的傍晚進行的只有少數觀眾在邊線外觀賞的簡單遊戲,如今變成了由付酬請來的組織者操辦的氣派壯觀的大表演,坐在露天體育場的一層又一層看台上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自羅馬因不堪自身的重負面傾覆以後,還從沒見過如此的盛況哩。而學生們也一個個變成了敏捷、伶俐、能幹的新人,變成了能說會道的人,變成了天生的推銷員和訓練有素的廣告商。他能幹到了不能再能幹的地步,隨時都可以笑容可掬地站到酒店的櫃檯後面去上崗。但是在他身上有一個深深的疤痕,那是大學剜去他的靈魂時留下的印記。

    可能的話,誰都可以比較一下典型的大學本科生和他做小學生時有什麼區別(假如他願意足夠久地靜站著讓你比較的話)。當年那種充滿求知慾的萌芽狀態的聰穎如今上哪兒去了呢?當年他所追慕的榮耀之雲,如今已被露天體育場的八面來風吹得無影無蹤。當年那個為寫詩而寫詩的孩子,那個在他的書裡看到幻象,耳中不時聽到古時候渾身披甲的戰馬的「喀喀」蹄聲的孩子——他如今消失到哪裡去了呢?當年那扇敞開的好像通往有五彩如錦的鮮花和搖曳多姿的綠榛樹的森林的魔術之門——難道它就變成了這副模樣,變成了這樣一座充滿喧囂、燈光刺眼的巨大的木頭房子——變成了這樣一幅白癡的夢境?

    對醫學和科學等更為精確、機械的學科來說,新的變化大一概還是帶來了一些好處的。但是在文科方面它起的作用卻是極具破壞性的。因為這些學科是不可捉摸的,它們不是物質的,它們依靠的是某種意念。在學生俱樂部和學生活動的喧囂中,在各科競賽的強烈而持續的亢奮中,在熱情洋溢的政治活動、學生競選和矯揉造作的舞文弄墨中,純純粹粹的學問決無倖存之地。學生活動正在毀滅著學生。

    (聽眾之中的啜泣之聲使本演講沒法再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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