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這種事兒是不應該干的,除非經過了深思熟慮。它經常導致非常嚴重的後果,有時帶給別人的痛苦比帶給自殺者的還多。
我並不是說自殺一無是處,通常它也是有其可取之處的。無論是誰,在聽了某種類型的音樂,讀了某些種類的詩歌,或是領教了六角手風琴上的某種演奏之後,都會覺得有些生命真不該繼續下去,覺得甚至連自殺都有其光明美好的一面。
但是以愛情為借口自殺,充其量也只是一種非常值得懷疑的試驗而已。我知道,我的這一看法與大多數死心塌地的癡情人的看法截然相反,他們只要受那麼一丁點兒刺激便會自殺,彷彿這是終止他們那本來就不該開始的生命的唯一榮耀的方式似的。
我完全同意,這種殉情之舉有其自身的魅力,足以令人激動萬分,癡迷不已。而且我還承認,為了讓一個姑娘意識到一個被她傷透心的人的價值,沒有什麼比殉情更妙的了。當這個傷心的人托起即將永遠終止他的心跳的半品脫氫氰酸,在壯烈殉情的同時喃喃說出對她的原諒的時候,人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感人的呢?
撇開殉情的一般價值不談,我想情場以外的人是沒有幾個知道五個星期自殺四次的滋味的。
然而瑪麗波莎兌換銀行的帕普金先生所經歷的正是這類事情。
自從和贊娜-佩帕萊相識那時起,他就已意識到他對她的愛是毫無希望的。她大漂亮了,他配不上他;她人太好了,他也配不上她;她的父親憎恨他,她的母親又瞧不起他;他本人的薪水太少了,而他父親的錢卻太多了。
除了以上所說,要是再進一步瞭解的話,那你就會理解帕普金的第一次自殺了。有一天晚上他去法官家,發現竟有一位詩人在那兒給贊娜背詩歌。那傢伙和通常的詩人沒什麼兩樣,長著一張公驢似的一本正經的臉,頭髮平直地梳向兩邊,兩隻眼睛像兩滴渾濁的糖漿似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上那兒去的——也許是從城裡來的吧——反正那個八月之夜他呆在佩帕萊家的遊廊裡。他在背誦詩歌——不是丁尼生的,就是雪萊的,要不就是他自己的,誰也說不准——贊娜坐在他旁邊,雙手握在一起;諾拉-蓋拉格爾也在場,她正在看著夜幕;喬絲琳-周恩也在,她正凝視著無限的夜空神遊萬里,另外還有一個又矮又胖的小女人,她腦袋歪向一邊,正在看著詩人哩——總之,就是這樣一群人。
我不知道詩人們到底有什麼魅力能這樣吸引女人們。但每一個人都知道,一個詩人只需坐下來,雙手像拉鋸似的在空中比劃,同時用深沉傻氣的聲音背詩文,所有的女人便會對他如癡如狂。男人們鄙視他,膽子夠大的話,早就把他踢出走廊了。女人們卻恰恰相反,她們為他著迷得簡直要發狂。
帕普金鬱悶不樂地坐在那兒聽那個詩人背誦勃朗寧的詩,他意識到在場的人除了他誰都懂。他能看出贊娜在盯著詩人看,彷彿正在捕捉每一個音節似的(的確如此,她需要這樣)。他忍受了大約只十五分鐘,然後從遊廊的一邊溜開,連「晚安」都沒說一聲就無影無蹤了。
他徑直沿奧內達街然後又沿主大街拚命往前衝。他的心裡只有一個目標——自殺。他徑直奔往位於大拐角的吉姆-艾略特藥店,準備買一瓶氯仿喝下去,當場死在那裡。
沿大街走的時候,一切在他的心裡是那麼真切,連最微小的細節他都可以描摹出來。他甚至能看見第二天的報紙上用大號鉛字排出的通欄標題:
驚人的自殺
彼得-帕普金服毒身亡
他或許希望這一事件能導致一次公眾調查,那麼有關勃朗寧詩歌的問題以及允許這種詩歌廣泛流傳是否正當的問題,會在各家報紙上披露出來並得到徹底論證。
想著這一切,帕普金不知不覺已來到大拐角處。
在溫暖的八月之夜,如你所知,瑪麗波莎的藥店燈火通明。在半個街區以外,你就能聽到汽水機裡汽水發出的嘶嘶聲了。店子裡擠滿顧客,人太多了——有男孩,有女孩,還有老人——大家都在喝菝葜汽水,吃巧克力冰淇淋,喝檸檬酸以及其他用長麥管喝的起泡沫的飲料。大家笑得那麼開心,談得那麼熱烈,那熱鬧勁兒真是見所未見。姑娘們都穿著淺色衣服,有白色的,有淡紅色的,還有劍橋藍的。汽水機外殼是大理石白的,裝著一個個銀色的龍頭,在不斷發出嘶嘶聲和嘩啦聲。吉姆-艾略特和他的助手穿著帶紅色天竺葵圖案的白外套。那場面要多開心有多開心。
說到真正的歡快和生活之樂,巴黎劇院的門廳當然是很好的寫照,然而和瑪麗波莎的艾略特藥店內的情景相比,它恐怕要遜色幾分了。
這天晚上藥店裡的人特別多,因為恰好是星期六,這意味著所有的旅館都提前關門,當然史密斯旅館除外。由於所有的旅館都關門了,所有的人都來到了藥店,像魚似的大喝特喝。這只說明當地居民的酒類選擇自主權和禁酒運動之類的愚蠢可笑。唉,假如你把旅館都關閉起來,那豈不是趕著人們去喝汽水之類嗎?再說可喝的東西比以往多得多,不僅有男人們喝的,還有供姑娘們、小伙子們和孩子們喝的。我見過幾個要抱起來才能坐到艾略特藥店的高凳子上去的小傢伙,他們正捧著大大的高腳杯拚命喝檸檬汽水,那麼大的量簡直足以把他們脹死——他們都是他們自己的父親帶到那兒去的,這是為什麼呢?就因為所有旅館的酒吧全關門了。
滿以為只要禁絕威士忌和白蘭地就可以阻止人們狂飲濫喝,這樣想有什麼用呢?唯一的結果就是迫使他們去喝檸檬酸、菝葜汽水、櫻桃止咳露、提神藥酒以及其他他們以前決不會沾一點的東西。因此,從長遠來看,他們喝得比以前更多了。問題在於:你無法阻止別人尋求痛快,無論怎麼努力都辦不到。假如不能通過陳啤酒和白蘭地來取樂,那他們就喝白汽水或檸檬汽水來過癮,於是整個令人沮喪的禁酒陰謀也就破產了,能怎麼著呢?
不過我想要說的只是,瑪麗波莎的艾略特藥店在星期六晚上是全世界最快樂最明亮的地方。
請想像一下,到這麼一個地方去自殺多可笑啊!
請想像一下,走到汽水機跟前,買五分錢的氯仿加汽水!唉,怎麼說得出口呢?
帕普金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你瞧,他剛一走進店,就有人在和他打招呼了:「哈羅,佩特!」另外還有一兩個人在叫他:「哈羅,帕普!」有人問他:「近來怎麼樣?」還有人說:「最近混得如何?」等等。你會發現,這些人由於或多或少都喝過了,因此自然而然感到非常暢快。
結果帕普金沒有買氯仿,而是走到放汽水機的櫃檯前,要了一杯對有櫻桃汽水的含澳人造礦泉水,接著他又喝了一杯碳酸礦泉水,然後他又喝了兩杯檸檬礦泉水和一杯含澳礦泉水。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含溴礦泉水對人的精神會產生什麼作用。
反正喝了這種東西後你要自殺就難了。
你辦不到。
你感到非常舒暢。
總之,在人造礦泉水、輝煌的燈光和靚麗的姑娘們的共同作用下,鬱悶和氣惱被一掃而光了,帕普金開始感到一身暢快,精神大振。他才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勃朗寧哩,讓他們滾蛋吧——至於說那個詩人,他算什麼東西?讓他見鬼去吧!詩歌是什麼玩意兒呢,呃?——不過是些蹩腳的押韻而已。
於是,信不信由你,大約十分鐘以後彼得-帕普金又離開了藥店,逕直朝佩帕萊府奔去。管他有詩人沒詩人,最得要領的是,他帶去了從文略特店子裡買的三大塊冰淇淋——每一塊都分綠色、粉紅和褐色的三層。他剛好在勃朗寧的詩句越來越乏味的時候趕回了遊廊。由於喝了人造含澳礦泉水,他此時頭腦還怪興奮的。當他拿出冰淇淋的時候,贊娜喜出望外,馬上跑去拿盤子和匙子。帕普金跟過去幫她,他們倆一起把匙子之類拿了出來。他們笑得那麼開心,那快樂無比的狂勁兒令人嘖嘖稱奇。要知道,姑娘們才不需要喝什麼人造含溴礦泉水哩。她們體內時時刻刻都飽含著這種東西。
至於那個詩人嘛,贊娜告訴帕普金說詩人已結婚,那個歪斜著腦袋的矮胖的小女人就是他妻子,你能想像出這時候帕普金心情如何嗎?
他們於是吃了冰淇淋,那個詩人吃得最多——成桶成桶地吃才過癮哩!大凡詩人們都有這種胃口,他們需要這樣吃。吃完之後,詩人背誦了幾段他自己的詩,帕普金髮現自己錯看他了,因為他的詩句確實漂亮極了。是一流的佳作。那天晚上帕普金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把氯仿忘到了九霄雲外,結果他沒有自殺。但像所有墮入情網的人一樣,他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沒有必要詳盡地介紹帕普金先生後來的幾次自殺了。因為它們的動機和方式與前面講的基本相同。
有時候,他會在半夜裡走出臥室,到樓下的銀行辦公室去拿他那支防範不測用的左輪手槍,準備用它來了結良己的一生。他能看見第二天的報紙以下面的通欄大標題報道此事:
年輕有為的銀行職員飲彈身亡
腦漿塗地
但用槍射穿腦袋響聲太大,怪嘈雜的,帕普金很快發覺只有特種腦袋才受得了那種吵鬧。因此他往往會在半夜過後躡手躡腳走回去把槍放回原處,同時決定改成投河自盡。然而,每一次走到奧莎威皮河上的特雷斯托橋上,他都發現在那兒投河很不合適——橋太高,水太急太黑,激流太令人毛骨悚然——一句話,根本不是投河自殺的理想場所。
他意識到臥軌自殺要好得多,只需在鐵路邊等著,待到一列快車開來時往輪子底下一鑽,就一了百了啦。然而,儘管帕普金經常抱著這種想法等待列車開來,但是他始終沒找到那對適合他的輪子。再說,要區分出到底是一列快車還是一列高速貨車也實在是難。
我本來不想多說這些自殺未遂的事兒。我之所以還是要說,是因為其中的一個自殺企圖最終使彼得-帕普金成了英雄,從而為他和贊娜-佩帕萊那錯綜複雜的愛情糾葛徹底解決了問題。此事純屬偶然,它使帕普金捲入一樁最難偵破的銀行奇案並成了其中的中心人物。這一案件使不少足智多謀的最優秀的法律人才束手無策,儘管他們在國內屬於這一最富於挑戰性的行業中的佼佼者。
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帕普金決定到樓下的銀行辦公室去拿他那支左輪手槍,看能不能用它把腦漿打出來。正是在這個晚上,消防隊員們開了一個舞會,贊娜和城裡來的一個陌生人跳起了四次舞——那小子在大學讀四年級,天南地北什麼都知道。帕普金實在感到忍無可忍。那天晚上馬洛裡-湯普金斯外出了,帕普金回來時銀行大樓裡只有他孤孤單單一個人,看守人吉裡斯住在大樓後面加建的小屋裡。
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埋頭沉思了好幾個小時。有那麼兩三次他拿起了一本書——後來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他試圖讀下去,可是又感到它毫無意義,瑣碎極了。然後,出於一時衝動,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摸著黑走下樓梯,朝銀行的辦公室走去,準備拿起那支左輪手槍當場把自己幹掉,讓人們第二天早上發現他的屍體橫躺在地板上!
那時候夜已深而又深,空蕩蕩的銀行大樓像死一般寂靜。帕普金能聽見樓梯在他腳下吱嘎作響。正當他往下走的時候,他覺得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像是開門或關門的聲音。不過,聽上去不像通常那種清脆的關門聲,而是一種低沉發問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地下室裡關保險箱的鐵門似的。帕普金打住腳步,站在原地聽了片刻,他的心怦怦直跳。然後他靈機一動,脫掉拖鞋,悄無聲息進了一樓的辦公室,從他那張出納桌裡取出了那支左輪手槍。他緊握著手槍,凝神屏氣地聽後樓梯上和地下庫房內有什麼動靜。
我該先解釋一下,瑪麗波莎匯兌銀行的辦公室都在一樓,與街面平齊。一樓下面是地下室,地下室分成很多低矮黑暗的小間,地上鋪著石板。這些小房間裡放著好多不用的辦公桌和箱子,箱子裡則裝著一捆捆的舊賬本之類。銀行的金庫正好在其中某個小間裡,值此秋收時節——糧食收割和買賣季節——金庫保管著一捆一捆的鈔票,少則五十元一扎,大則十萬元一捆。除了外面街燈的陰暗反光,金庫裡沒有任何亮光。昏暗的反光斑斑駁駁,滯留在庫房內的石地板上。
我想,當彼得-帕普金緊握手槍,站在銀行的辦公室裡嚴陣以待的時候,他一定把他當初來這裡時想達到的傷心目標忘得一乾二淨了。此時此刻,什麼英雄呀、風流韻事呀,他統統忘到腦後去了。他的整個心身都在警戒著——深夜的死寂更是繃緊了他的每一根神經——他全神貫注,提心吊膽留意著他從銀行的地下室和後樓梯聽到的各種聲音。
片刻之間,帕普金明白了形勢的嚴峻,那就像白紙黑字一樣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忘記了當不當英雄之類,只知道銀行的地下室裡存有六萬元巨款,而他每年拿八百元錢正是為了看守它的。
彼得-帕普金只穿著襪子站在那兒,他豎著耳朵捕捉各種聲音。在穿過窗戶照進來的昏光之中,他的臉色一片死白。他的心臟像錘子一樣在狠狠地敲他的肋骨,但在他那顆猛烈跳蕩的心臟裡,湧流的是大英帝國的四代忠臣的熱血。強盜要想從瑪麗波莎銀行搶走那六萬元的巨款,他必須先跨過銀行出納員彼得-帕普金的屍體。」
帕普金沿著樓梯而下,朝地下室裡銀行金庫所在的那個房間走去,他腳步穩健有力,和他的祖先們當年在閱兵場上的步伐一模一樣。要是他知道就好了,正當他走下金庫前面的樓梯的時候。另外有一個人正貓在後樓梯邊的通道的陰暗處。這個人也手握左輪槍,而且,不管是不是罪犯,他的臉部表情也和帕普金的一樣勇敢。當他聽見出納員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時,他側過身子,一聲不響地在門口的陰暗處等待著。
確實沒有必要嘮叨所有這些細節,它們唯一有趣之處是可以讓我們看到,一個穿著燈芯絨吸煙服、只穿襪子沒穿鞋的銀行出納員怎麼有時居然也能變成英雄,成為瑪麗波莎的姑娘們所夢想的那種非凡人物。
所有那一切一定是發生在夜間三點鐘左右。看守員吉裡斯後來的證詞證明了這一點。第一次聽到響聲的時候他看了一下表,他注意到是兩點半,他知道他的表三天前慢了三刻鐘,後來又走快了,一慢一快相抵,想必是三點鐘。吉裡斯聽到銀行裡有腳步聲,便拿起手槍下樓去了地下室,當時的確切時間在後來的法庭盤問調查中頗有價值。
不過不用著急,還是聽我慢慢道來。帕普金來到銀行的保險櫃前,在它前面跪了下來,在黑暗中摸索著被砸的鎖。正當他跪著的時候,他聽見背後有響動,他跪著轉過身去,看見那個竊賊躲在過道的半明半暗處,手裡的槍閃著亮光。接下來就是瞬息之間的事兒了。帕普金聽到一個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但聽上去是那麼陌生、空洞,那聲音喊道:「放下槍,否則我開槍了!」正當他舉起左輪手槍的時候,他眼前閃過一團眩目的火光,隨即彼德-帕普金——瑪麗波莎銀行的助理出納員——往前一傾,倒在了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講到上面的地方,當然,我應該結束一章甚至一部書的故事了,或者至少該用沙袋敲敲讀者的腦袋,迫使他停下來並且想一想。公平一點說,我們應該就此打住,從一數到一百調劑一下,或是起身到街上去散散步,要不就是在腦海裡自己描繪一下現場的情景:彼得-帕普金躺在銀行的地板上,一動不動的,雙臂伸向兩邊,左輪手槍仍緊緊地抓在手裡。但我還是沒法打住,忍不住要繼續講下去。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的時候,匯兌銀行的助理出納員彼得-帕普金在銀行大樓的地下金庫被劫匪槍殺的消息傳遍了瑪麗波莎鎮。另外有消息說,銀行看守員吉裡斯也在樓梯腳被槍殺了,劫匪搶走了五萬元現鈔,現已逃之夭夭。還有人說,劫匪在人行道上留下了一行血跡,警局方面帶著警犬到鎮子北邊的大沼澤追蹤去了。
以上所說——請注意,這一點很重要——只是人們七點半時知道的案情。當然,隨著時針的轉動,人們瞭解到的案情越來越多。八點鐘的時候,人們得知帕普金沒有死。不過肺部受了重傷。到八點半的時候,又得知他不是被打中肺部,但子彈打穿了他胸骨下方的凹進處。
九點正又得知帕普金的心窩安然無恙,但子彈打中了他的右耳並把它整個兒給打飛了。最後得知他的耳朵沒有真的被打掉,也就是說,子彈沒有一點不剩地刮掉他的耳朵,但擦傷了他的頭部,把他給震懵了,假如子彈再往左偏那麼一兩英吋,那它就打中他的腦髓了。當然,從公眾的興趣來說,這已和被槍殺沒什麼區別了。
的確,到九點鐘的時候,人們在街上已看到帕普金本人。他頭上斜紮著一條大大的繃帶,在指點著劫匪的去向。再說銀行看守員吉裡斯,到八點時也弄清楚了,他也沒有死。據說他的腦袋被打穿了,至於傷勢是否嚴重純粹只是猜測。事實上,到十點鐘的時候,人們得知劫匪的第二顆子彈只在看守員的頭上擦了一下,據目前掌握的情況看,他的腦袋和案發之前沒什麼區別。在此我得補充一句,原先關於血跡,沼澤和警犬的傳聞是不確鑿的。那紅色的污跡有可能是血跡,但是當那些斑斑點點延伸到奈特利肉鋪的地窖時,好像又變成糖漿了。不過對此仍有爭議,有人說很可能劫匪非常狡猾,在血跡上倒了糖漿。
另外人們也想起來了,瑪麗波莎根本就沒有警犬,儘管其他種類的狗應有盡有。
因此,你瞧,到十點鐘的時候,整個案件便變成了一樁無法偵破的迷案,而且從此以後將永遠是懸案一樁了。
並不是說證據不足。除了帕普金本人的案情陳述,還有吉裡斯的陳述,另外還有晚上聽見槍聲並看見那個劫匪(有人說是一幫劫匪)跑過街道(有人說是走過去的)的所有人的陳述。顯而易見,劫匪在銷聲匿跡之前跑遍了瑪麗波莎半數以上的街道。
但帕普金和吉裡斯的陳述已足以說明問題。帕普金說他聽見銀行裡有響動,便及時趕到了地下室,剛好發現劫匪蹲伏在過道裡,那傢伙個頭很大,樣子很凶,穿著一件厚重的外套。吉裡斯的說法與此吻合,他也是在同一時刻聽到了聲音,只不過他開頭把劫匪描繪成了一個又矮又瘦的傢伙(不過,即使是在黑暗中,他樣子也夠兇惡的),穿著一件短夾克,但後來經過仔細回想,吉裡斯意識到他開頭把罪犯的個頭給弄錯了,他說罪犯的個頭可能比帕普金說的還要大。吉裡斯朝歹徒開了槍,帕普金先生恰好也是在同一時間開的槍。
除了上述情況,剩下的全是謎團了,根本沒法看清,沒法猜透。
十一點的時候,城裡的偵探在銀行的頭頭的邀請下來到了鎮上。
我真希望在那兩個偵探在瑪麗波莎東奔西走的時候,你能見見他們的派頭——他們儀表堂堂,神情嚴肅,誰都猜不透他們的心思。看樣子他們好像憑本能不動聲色就把整個鎮子摸透了。他們一聲不響地去了史密斯旅館,好像事先根本沒打算上那兒去似的。他們站在吧檯旁邊。留心聽人們的片言隻語——你知道偵探們是怎樣幹活兒的,偶爾他們會允許旁邊的一兩個人——或許是他們的同黨——給他們買一杯喝的,從他們喝的神情你可以看出他們仍然沒有停止捕捉各種可能的線索。一旦發現有哪怕是一丁點兒線索,無論是在史密斯旅館,還是在瑪麗波莎飯店,或是在大陸旅館,他們都會風馳電掣般地追過去。
看一看他們那一天在鎮子上下走動的情景——一言不發,作風嚴肅,冷靜沉著——你就會感到他們那奇怪而危險的職業有多了不起了。他們整天都在鎮上偵察,但外表卻一點不動聲色,讓你根本意識不到他們是在履行其職責。他們一起在史密斯旅館的餐廳裡吃了晚飯,總共在那兒耗了一個半小時,為的是不讓其他人嗅出他們的動機來。然後,當其他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們又在酒吧後面向史密斯先生打探情況,以免受其他人干擾。史密斯先生好像馬上就和他們熱乎上了。他們與他個頭一樣,或相差無幾。再說,旅館老闆和偵探之間素來是趣味相投的,他們都具有同一種高深莫測的緘默,而且都對公眾的弱點瞭如指掌卻心照不宣。
再說,史密斯先生對偵探們大有用處。「夥計們,」他說,「我不太好太露骨地問深更半夜都有些什麼人還沒歸家,在這個鎮子上那是行不通的。」
當那兩個偉大的高手最終乘五點三十的火車回城的時候,很難說他們那神氣十足、難以猜透的神色後面是否翻騰著一個線索的漩渦。
但是,假如那兩個偵探算得上英雄的話,那麼帕普金算什麼呢?請想像一下,帕普金頭上紮著繃帶,站在銀行門口,正在談論著半夜劫案,臉上帶著只有英雄才配有的故意做出來的謙遜。
我不知道你是否曾當過英雄,除了純粹的歡樂,世界上再也沒有可與當英雄相比的了。像帕普金這麼個人,他從來都認為自己一無是處,這下子卻突然變成了英雄,成了可以和拿破侖-波拿巴,約翰-梅納德和輕騎兵突擊隊員相提並論的人物——噢,那感覺真是太棒了。現在,帕普金成了一名勇士,他自己清楚這一點而且因此獲得了英雄所有的謙遜本色。事實上,我相信有人聽見他說,他只不過是盡了一點自己的職責,他所做的事情別的人也會做的。然而當有人說「沒錯,是那麼回事兒」的時候,帕普金投去默默的一瞥,這是受到傷害的英雄的默默的目光,其痛苦程度無法用語言形容。
要是帕普金知道整個下午城裡的報紙都在報道說他已以身殉職,他或許會感到更大的滿足。
那天下午,瑪麗波莎法庭進行了開庭審訊——開庭的目的是對已死的劫匪進行調查——儘管他們還沒找到屍體——看著他們讓證人們排成一排,對他們反覆進行盤問,真是太有意思了。到庭的有瑪麗波莎一流的刑事律師尼文斯等,還有以佩帕萊法官為首的諸位法官大人,他們在對各位證人的盤問中所顯示出來的機敏與狡黠,令你從內心裡驚訝不已。
他們首先傳訊的是銀行經理亨利-穆林斯,讓他在證人席上呆了一個半小時。那激動人心的場面使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場鴉雀無聲,假使有一根大頭針跌落到地上,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首先是尼文斯開始盤問。
「你叫什麼名字?」他說。
「亨利-奧古斯托斯-穆林斯。」
「幹什麼的?」
「匯兌銀行經理。」
「什麼時候出生?」
「1869年12月30日。」
然後,尼文斯站在那兒一聲不吭地看著穆林斯。你可以看出來,在接著問下一個問題之前,他正在深深地思考。
「你在哪兒上的學?」
穆林斯回答得很爽快:「家鄉的中學。」尼文斯又想了一會兒,然後問道:
「那所學校有多少個男生?」
「大約六十個。」
「有多少教師?」
「大約三個。」
此後尼文斯停頓了好長一陣子,好像正在琢磨和消化那些證詞似的,但最後他終於又想到了一點,他問道:
「我知道昨天晚上你不在銀行大樓。你上哪兒去了?」
「在湖上打野鴨。」
穆林斯此言一出,全場一片騷動,你要是能看看當時的激動場面多好啊。法官在椅子上往前一傾,迫不及待地問道:
「打著了嗎,哈里?」
「那還用說,」穆林斯說,「打了大約六隻。」
「你在哪兒找到它們的?什麼?在河那邊長野稻子的沼澤地裡?不會吧!你是在它們歇著的時候還是飛的時候打到的?」
所有這些問題像連珠炮似的從法官席上轟向證人。事實上,人們從法庭上得知這個季節的第一批野鴨已在奧莎威匹河的沼澤出現,正是由於這一緣故,法庭的審訊在下午還沒過完四分之一的時候就草草收場了。法庭裡的人一走完,穆林斯、喬治-達夫和一半左右的證人便都扛著獵槍打野鴨去了。
我恐怕得立即交代一下:瑪麗波莎銀行的搶劫案始終沒有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有關方面逮捕了一些人——主要是流浪漢和形跡可疑者——但始終沒有證據證明這些人搶了銀行。在密西納巴縣的另一端,離瑪麗波莎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個人被捕了。他不僅長得和人們對劫犯的描述完全相像,而且還有一條木假腿。在瑪麗波莎這類地方,一條腿的流浪漢總是會招來懷疑的,無論何時發生搶劫案或兇殺案,首先被抓起來充數的便是他們。
從來沒有人知道銀行裡到底丟了多少錢。有人說丟了一萬,有人說不止這個數。銀行方面——無疑是出於維護聲譽考慮——則聲稱劫匪枉費了心機,金庫裡的錢分文未丟。
但所有這一切對帕普金先生的走運來說都無關緊要。好運氣和壞運氣一樣,從來都不是稀稀落落降臨到一個人頭上的。在那神奇的一天,喜事接二連三地落到了帕普金頭上。上午,他成了英雄。在法庭的聽證會上,佩帕萊法官當眾對他說他的英勇舉動完全可以載入德肯色區開拓者編年史,而且法官還請他上家裡去吃晚飯。下午五點,他收到銀行總部的電報,電報說他的年薪已提高到一千元,於是他不僅是一個英雄,而且還成了一個有資格結婚的人。下午六點,他開始出發去法官家裡,他已下定了決心,鼓足了勇氣,決心邁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他已打定主意。
他準備做一件大事兒,這種事兒以前即使有人幹過也是很少的。他要向贊娜-佩帕萊求婚。在瑪麗波莎,這一步是很少有人敢於問津的。愛的歷程通常都是按部就班,從打網球到跳舞到滑雪順其自然向前發展的,最後純粹是由於環境使然兩顆心才順理成章地達到默契合一的境界。直截了當地求婚讓人覺得太自命不凡,太不自然了,只有書本裡的人們才會那樣做。
但帕普金卻覺得,普通人不敢去做的事情,英雄是有資格去試試的。他會向贊娜求婚,而且還不止這樣,他還準備以大丈夫氣概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很有錢並且勇敢地承擔其後果。
他果然說到做到。
那天晚上在遊廊裡,在弗吉尼亞爬山虎所遮掩的吊床邊,他提出了求婚。當時實在是太走運了,法官剛好去了書房,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佩帕萊夫人也進屋去了,正在做針線活的房裡;而且僕人也不在,連那條狗也被拴住了,實在太巧了,太叫人稱心了——老實說,自從開天闢地以來,老天爺還從沒為哪個凡人安排過如此巧妙的求婚環境哩。
至於贊娜說了些什麼——除了「好吧」以外——我就不知道了。我確信,當帕普金把他很有錢的真相告訴她的時候,她勇敢地挺住了,拿出了像她贊娜這麼好的姑娘應有的表現,而在說到鑽石之類的時候,她說為了他她願意配戴。
他倆正在談著這些事情,以及其他的事情——他們可談的東西多著哩——突然,奧內達大街傳來一陣你從未聽到過的轟隆聲和喧鬧聲,一輛富麗堂皇至極的高級大轎車在法官府門前戛然停住了——一年僅掙三千元微薄薪水的法官的門前,有史以來還從沒停過這麼高級的轎車哩。轎車剛停穩,一個興高采烈的男人就從車裡鑽了出來,他穿著一件長長的海豹皮大衣——不是由於它華貴才穿它,完全是為了抵禦秋夜的寒氣。你當然清楚,來客便是帕普金的父親。他在城裡從晚報上讀到了他兒子殉職的消息,就匆匆驅車趕來了。司機說,他們只開了兩小時又十五分鐘,他們後面還有一列專用列車,上面坐滿了偵探和應急人員,不過老帕普金在半途得知彼得還活著,就打電報去把專用列車取消了。
有那麼一會兒,老帕普金的目光停留在小帕普金身上。假如你事先不知道他來自沿海省份的話,你很可能會設想他眼中噙滿了淚水,而且接下來會把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哩。不過即便他當時沒有擁抱彼得,過了一會兒以後他的確擁抱了贊娜,以沿海省份的人擁抱漂亮女孩的那種父親般慈愛的方式擁抱了她。最叫人吃驚的是老帕普金好像對一切都瞭如指掌,根本不用對他作任何解釋。
佩帕萊法官一見到老帕普金,就握住他的手拼了命地搖,我想簡直要把他的手搖斷了。當你聽到他們互相以「奈德」和「菲利普」相稱的時候,你感到他們又返回了學生時代,正在城裡那所古老的法律學校一起上學哩。
假如帕普金認為他父親在瑪麗波莎不會受到歡迎的話,那只說明他無知。老帕普金坐在法官家的遊廊裡,用玉米穗軸做的煙斗津津有味地抽煙,好像他有生以來從未聽說過哈瓦那雪茄似的。在他那個秋天在瑪麗波莎度過的三天時間裡,他在傑夫-索普的理髮店和艾略特的藥店出出進進,在湖邊的沼澤地裡打野鴨,每個晚上都玩以一百根火柴當一分錢的撲克牌遊戲,好像他有生以來從沒過過其他生活似的。一直到催促他回去的電報足以塞滿一提包的時候,他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帕普金和贊娜在合適的時間結了婚,搬到山腳邊的鎮子新區的一座小屋裡住去了,時至今日你也許還能在那兒找到他們哩。
隨便什麼時候,你都會看見帕普金在一塊小小的草地上修整迷人的小草,身上和以前一樣穿著一件色彩鮮艷的運動衫。
但假如你走上前去和他說話,或是和他一起走進那座迷人的小屋去,請千萬把你的聲音壓低一些——儘管它像音樂一般悅耳——因為屋裡睡著一個迷人的小寶寶,小寶寶的美夢是誰都不能去驚攪的,哪怕一點點都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