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裡柯克短篇小說集 白手起家的人
    他們倆都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成功的生意人——兩人都肥頭大耳的,香腸一般的手指上戴著沉甸甸的圖章戒指,身上穿著寬鬆舒適的馬甲,腰圍足有一碼半長。他們倆對坐在一家一流餐館的餐桌邊,一邊等侍者前來點菜,一邊神叨叨地聊起天來。他們的談話很快就扯到了過去的日子,各自談起了他們當年初到紐約時是如何如何創業的。

    「告訴你吧,瓊斯,」其中一個說,「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剛來這個城市的頭幾年。真的,那段時間實在是太艱難了!你知道吧,先生,我初到此地時,我名下的所有財產不超過一毛五分錢,除了身上穿的那身爛衣服我再也沒有別的了,而我不得不藉以過夜的地方——你準會不相信,可那是千真萬確的——是一個空蕩蕩的瀝青桶。不,先生,」他往後一仰,閉上眼睛,露出感慨萬千的表情,繼續說,「你不會相信的,像你這麼一個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人,是絕對不明白睡在瀝青桶裡是怎麼回事的,諸如此類的事和你沒緣。」

    「我親愛的羅賓遜,」另一個人立即回敬道,「假如你憑空想像,以為我從沒經歷過那一類磨難,那你就犯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錯誤了。哼,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一分錢都沒有,先生,一分都沒有。而說到住處,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月的棲身之所只是巷子深處的一個舊鋼琴箱,而且是在一家工廠背後。說到受苦,我可以說我已受夠了!你找上一個在暖暖和和的瀝青桶裡住慣了的人,讓他在一個鋼琴箱裡熬上一兩天,那你很快就會發現——」

    「我親愛的夥計,」羅賓遜有點惱火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你這麼說只說明你對瀝青桶是怎麼回事一無所知。嗨,在冬天的夜晚,你把你的鋼琴箱一關好,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而我卻怎麼也睡不著,得忍受從背後灌進來的縫隙風,冷得直打哆嗦。」

    「縫隙風!」另外那個男人譏笑道,同時發出一聲憤懣的大笑,「縫隙風!別跟我扯什麼縫隙風。我所說的那個鋼琴箱有一塊該死的板整個兒都是缺的,而且那個缺口是朝北的。夜裡我常常呆坐在裡面沉思默想,一夜下來吹進箱裡的積雪足足有一尺厚。不過嘛,先生,」他以更平靜的語氣繼續說,「儘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還是要承認,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正是在那個破箱子裡度過的。啊,那些個日子真是美好!歡樂、天真的好時光!我可以告訴你,早上從那裡醒來時,我常常慷慨激昂地大聲叫喊。當然,你恐怕是沒法忍受那種生活的——」

    「沒法忍受!」羅賓遜氣沖沖地叫道,「我沒法忍受!老天作證!我生來就是過那種日子的。我到現在都還希望能重溫一下過去那種生活哩。吹什麼天真!哼,我賭你當年的天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不,不及五分之一!不及三分之一!過去那段時光真是棒極了!你盡可以發誓說這是該死的謊言,死也不相信它——但我永遠會記得,有好多個夜晚,我的兩三個夥計來瀝青桶裡拜訪我,我們圍坐在一起玩牌,點著蠟燭一直玩到半夜。」

    「兩三個!」瓊斯大笑著說,「哼,老兄,我的客人有五六個,我們坐在我的鋼琴箱裡吃晚飯,吃完後接著玩牌。對,還有猜字啞謎,還有罰金遊戲,還有其他各種要命的遊戲。那種晚飯吃起來可真來勁兒!說實話,羅賓遜,在這個城裡,像你們這種被好日子慣壞了消化功能的人,根本沒法理解一個人怎麼能安坐下來津津有味地吃一點點土豆皮,或是一點點餡餅渣,或是——」

    「要說粗劣食物,」另一個人打斷說,「我敢說我最清楚不過了。有多少次,我早上吃的是別人準備從後門潑出去的一點冷粥,或是我去車馬店討來的一點他們準備用來餵豬的糠渣。我敢說我吃過的豬食多得多——」

    「豬食!」羅賓遜咆哮起來,惡狠狠地用拳頭捶桌子,「我告訴你,豬食絕對更適合我——」

    他突然吃驚地打住了話頭,同時發出像豬似的咕嚕聲,因為侍者已過來問他們點什麼吃了:「你們想吃點什麼呢,先生們?」

    「吃什麼!」在沉默了片刻後,瓊斯說,「吃什麼!噢,吃什麼都行,什麼都不吃也行——我對吃什麼從不在乎——給我一點冷粥吧,假如你們有的話,要不就來一塊鹹肉——你愛上什麼就上什麼,對我來說都一樣。」

    侍者臉色漠然地轉向羅賓遜。

    「你也可以給我來點兒冷粥,」他說著挑戰似的瞟了瓊斯一眼,「要昨天剩下的,要是你們有的話,再來一點土豆皮和一杯脫脂牛奶。」

    一陣沉寂。瓊斯坐回他的椅子裡,板著臉看著羅賓遜。有那麼一個片刻,他們倆彼此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火藥味十足。然後羅賓遜在座位上慢慢地轉過身子並招呼那個侍者——他正一邊走一邊喃喃叨嘮他們點的菜名。

    「喂,服務員,」他怒容滿面地叫道,「我看菜單得稍微改一下,我要把冷粥改為——呢,對了——要一小塊熱松雞。還可以給我上一份或兩份半殼牡蠣,還要一點湯(假鮮龜湯或清燉肉湯,什麼湯都成),還可以上一點魚,一點斯蒂頓乾酪、一顆葡萄或一顆核桃。」

    侍者又轉向瓊斯。

    「我想我也點同樣的,」他簡簡單單地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另外再給我上一夸脫香檳。」

    如今,瓊斯和羅賓遜見面的時候,對瀝青桶和鋼琴箱的回憶早已被他們忘得一乾二淨了,就像盲人的房屋被山崩埋得無影無蹤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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