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今 第九章 陰謀(1)
    從那天開始,今英一直把自己悶在屋裡不肯出門。表面看來什麼毛病也沒有,但她自己說身體不舒服,一動也願不動,誰來跟她說話,她也會火冒三丈,大罵著把人家趕跑。同住一室的令路為此吃盡了苦頭。

    長今還是一如既往地忙她自己的事情,連生感覺很失落。為了尋找母親留下來的料理日記,長今差點兒把退膳間翻了個底朝天。連生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長今一到夜裡就鬼鬼祟祟地出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來,並為此深感不安。有一天,連生悄悄地跟蹤長今。

    月末的夜裡伸手不見五指,還沒走出多遠,連生就把長今跟丟了。看方向是退膳間,連生就跑了起來。想到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奔跑,連生的心裡七上八下,恐懼感油然而生。她彷彿已經忘記了最初的目的,只想快點找到長今,然後一起回到房間。

    退膳間的燈已經熄了。連生想看看長今有沒有進到裡面,便輕輕地打了開門。透過門縫連生發現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在晃動,那人影正腳踩火爐往上爬,在椽木上蹭來蹭去。黑影穿的分明是內人的服裝,但是連生只能看見斜斜的側面。儘管模糊不清,不過還是可以看出黑影人的個子明顯高過長今。

    影子在椽木上猶豫了許久,大概是找到了合適的地方,便從袖子裡掏出什麼東西迅速塞了進去。連生剛想把門縫開大點兒好看得更清楚,就在這時,影子從火爐上下來了。連生趕緊退到對面的龍柏樹下,躲藏起來。

    從退膳間出來的內人竟是今英。只見她環顧四周,然後便邁開了大步,卻一腳踩住了裙角,差點兒沒跌倒。今英好不容易才把持住平衡,彷彿被什麼迷惑住似的。她匆匆忙忙的樣子,叫旁邊看著的人都為之捏了把汗。

    今英消失了,連生剛要從樹下出來,長今卻突然出現了。

    「長今啊……」

    連生擔心隔牆有耳,盡量把聲音放低。長今好像沒聽見,回頭看了一眼,便悄悄溜進了退膳間。連生感覺有點兒毛骨悚然的味道,長今每天夜裡出沒就很奇怪,她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連自己都瞞著不說呢。

    本來是找長今的,卻意外地發現了今英,這同樣讓連生感到恐怖。連續幾天閉門不出的病人,竟然深更半夜出來藏東西。她藏的會是什麼呢?連生打消了叫長今一起回去的念頭,決定繼續觀察一下事態的發展。

    長今在退膳間找東西,凡是人們容易找到的地方她都置之不理,只找餐櫃背後或牆縫等處,看來她要找的肯定不是什麼大件東西,說不定就是今英剛剛藏到椽木上面的東西。

    「一個藏,一個找?」

    這事對連生來說太過意外,她怎麼也猜不透其中的端倪。

    長今亂翻一氣,很快便垂頭喪氣。只見她歎息著坐到地上,沮喪的表情讓人不敢跟她搭話。

    夜風冷颼颼的,寒意和睏倦一起撲面而來,連生決定到此為止,準備打道回府,卻突然感覺自己把長今扔在了寒冷而陰森的退膳間裡。

    睜開眼睛看了看身邊,被褥冰涼。連生在洗漱間裡看見了長今,看來看去,也不說話。長今也只顧著默默地洗臉。反而是連生著急了。

    「我……昨天晚上的事我都看見了……」

    連生有意探探口風。

    「什麼……?」

    面對連生的恐嚇,長今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她那涼水洗過的白皙臉頰就如嬰兒般透明。

    「半夜三更,你們兩個到底在退膳間裡幹什麼?」

    「兩個?你是說兩個人?」

    「是啊,你,還有今英姐姐。」

    「你在退膳間裡看見今英姐姐了?什麼時候?」

    「你像小偷似的溜進去之前,今英姐姐剛從退膳間出來。你們兩個人在捉迷藏嗎?」

    長今略做思索,不聲不響地跑開了。她當然沒想過要捉什麼迷藏,捉迷藏的人其實是連生。長今一溜小跑去了御膳房,連生跟在她後面,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失落心情。

    「呀!你真要這樣嗎?堅決不肯說是不是?」

    長今顯得很不耐煩,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表情也很怪異,一句話也不說。

    「昨天晚上,你分明是在退膳間裡找什麼東西。如果你是找今英姐姐藏起來的東西,我可以告訴你……」

    「今英姐姐藏什麼東西了?」

    「是的,我親眼看見的,清清楚楚絕對沒錯!」

    「她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看著長今不以為然的樣子,連生非常生氣。兩個人鬧得有些不愉快,連生氣呼呼的,東張西望地尋找著可以墊腳的東西,突然發現了昨天今英踩過的火爐。連生把火爐翻過來,腳踩上去,剛好能夠碰到椽木。然而任憑她怎麼翻騰,還是什麼也沒有。好幾次用盡力氣,終於從一條狹窄的牆縫裡摸到一個紙片樣的東西,但也只是稍微夠到了尾巴。當她往外抽的時候,火爐搖搖晃晃地倒了。連生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這時候,有個東西光當落在了連生的額頭上。一眼看去,長今立刻斷定這就是母親的料理日記。

    長今跑過去,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成片成片的黑芝麻。

    人不就食,因人而食。

    藥食同源,食即是藥。

    母親的料理日記就是這樣開篇的,彷彿自我激勵。長今的嘴唇顫抖不已,眼淚潸潸而落,她終於抑制不住激動,跑出了退膳間。

    「長今!長今!」

    連生大聲叫喊,卻喚不回長今。

    「她怎麼會這樣呢?」

    兩人親密相處十餘年,連生還是第一次看見長今這麼激動地哭泣。她怎麼也猜不透長今的心思,心裡就更多了一層疑惑。更讓連生想不到的是,椽木上面裂開的牆縫裡露出一塊紅布,就像一條粉紅的舌頭。連生當然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她往外抽料理日記的時候,今英包著符咒放進去的紅綢子同時被抽了出來。

    最先發現紅綢子的是韓尚宮。她檢查完保存在退膳間暖炕上面的御膳之後正要出門,突然看見對面椽木上伸出一塊紅布。韓尚宮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立刻感覺裡面的符咒非同尋常,她不敢耽擱,馬上就交給了最高尚宮。最高尚宮看完之後,把崔尚宮和韓尚宮一起叫了過來。

    最高尚宮立即著手秘密調查這一事件。從時間上推算,她知道前天晚上退膳間的夜餐值班內人是今英。崔尚宮聞聽此言,趕緊站出來為今英辯解。

    「如果是今英藏的符咒,那她為什麼偏偏選在自己值夜班的時候藏呢?只要她不是傻瓜,肯定會避開容易引起別人懷疑的日子。這分明是嫉妒今英的人幹的。」

    聽起來也不無道理,然而最高尚宮還是覺得崔尚宮的態度很可疑。

    「崔尚宮為什麼反應如此強烈啊?你應該不知道符咒的內容吧,不過看你的表情,好像你已經知道裡面沒寫什麼好話了。」

    「不,不是這樣的……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今英絕對不會寫符咒的,所以我才這樣說。」

    被抓住把柄的崔尚宮大為震驚,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的表情,掩飾住了內心的緊張。

    「我倒是聽說長今最近總在夜裡出入於退膳間,要不要把長今叫來查問一下……」

    「崔尚宮的話聽上去有點兒前後矛盾啊……」

    一直沉默不語的韓尚宮皺起眉頭說道。

    「什麼意思?」

    「不管善意還是惡意,今英絕對不會寫符咒。這不是你說的嗎?如果這樣就能說明今英無辜,那麼長今就更是清白的了。」

    「那你是說今英也有可能寫符咒了?」

    「我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說長今沒有理由寫符咒。我跟這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很久了,她雖然偶爾會做些糊塗事,但是對於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她不會有任何不良企圖。即使符咒上寫的是善意的願望,她也絕不會依賴符咒這種東西,她從不期待無須付出努力的意外成功。」

    韓尚宮的語氣相當果斷,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尚宮也之語塞,只能氣急敗壞地抖著嘴唇,雖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但她的目光卻是惡狠狠的。然而韓尚宮絕不退縮,也沒有迴避崔尚宮的目光,兩人在互相對視。

    最高尚宮似乎意識到了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便站出來調解。

    「韓尚宮你去把長今叫來。」

    出乎韓尚宮預料的是,長今竟然有些心虛的樣子。崔尚宮把包有符咒的綢布遞到長今面前,沒頭沒腦地訓斥道。

    「這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你自己藏下的東西,還裝糊塗?」

    「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見。」

    「太可惡了!」

    「崔尚宮你不要說話了,就算查問也該由我來。」

    最高尚宮制止了崔尚宮,注視著長今。

    「聽說你最近總在夜裡去退膳間,這是真的嗎?」

    「……是的。」

    「昨天夜裡也去了嗎?」

    長今仍然只回答一聲「是」,便不再說什麼了。韓尚宮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慌,崔尚宮得意地聳了聳肩膀。

    最高尚宮環視了一圈,低聲問道。

    「深更半夜的,你為什麼要去退膳間?」

    長今沒有回答。不,應該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若是如實稟告,大家就會知道她的母親是誰。長今只知道母親曾經做過御膳房的內人,後來遭人陷害被逐出宮。

    想到當年陷害母親的人說不定仍然在王宮的某個地方橫行霸道,長今不禁毛骨悚然。一定是這樣的,越是害人的人,生命越長。他們會像當年除掉母親一樣,喪心病狂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趕走,在有能力為母親洗刷罪名之前,先不要跟他們抗爭,一定要堅持活下去。

    「你打算就這樣沉默下去嗎?」

    現在,就連最高尚宮的聲音裡也滿含怒氣了。韓尚宮在旁邊心急如焚,忍不住插嘴說道。

    「長今,趕快向最高尚宮如實稟告,快說呀!」

    「看來她是有難言的苦衷。」

    「崔尚宮不要無憑無據胡亂猜測。」

    「我無憑無據?這孩子的行為不就是明擺著的憑據嗎?」

    「請兩位尚宮注意身份!」

    最高尚宮憤怒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兩位尚宮都閉上了嘴,表情有些怪怪的。長今無法面對韓尚宮的目光,便悄悄地蒙上了眼睛。

    「現在沒有證據,所以暫時不能處罰你,但你就這樣閉口不語,我絕不會就此罷休的。把她關進倉庫,要是還不說話,一滴水也不要給她喝!」

    「嬤嬤,請您給我點兒時間,我會問出來的。」

    韓尚宮正想方設法勸說最高尚宮改變主意,而崔尚宮已經拖起了長今。看看被拖走的長今,再看看座位上的最高尚宮,韓尚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得團團亂轉。長今乖乖地被帶走了,屋裡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長今被關進漆黑的倉庫,一滴水也喝不到,但她還是不肯說話。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韓尚宮和今英各自懷揣著的心事坐立不安。

    這時候,詢問符咒內容的內人回來了,她帶回了晴天霹靂般的消息。聽完消息後,反應最激烈的是崔尚宮。

    「才做了幾天內人,就敢做這種忘乎所以的事情?這孩子一定要惹大事。把這樣的孩子留在宮裡,早晚有一天會釀成大禍。」

    韓尚宮反而恢復了平靜。長今無可奈何,只好一直閉口不語,韓尚宮的心裡也稍微有了動搖。當她得知符咒的內容以後,她堅信這絕對不會是長今所為。詛咒王后腹中的胎兒由王子變成公主!王后生王子,還是生公主,這跟長今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很可能她連女人懷孕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這就是長今,不,是韓尚宮對長今的信任。

    「幸好這件事只有我們幾個知道,偷偷解決掉算了,這樣就不會鬧出大亂子來了。」

    「解決掉?」

    「難道就這麼放過她嗎?宮中經常發生類似的詛咒事件,但大多發生在後宮住所。這次竟然在大殿退膳間裡發現了符咒!真讓人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最好了,你就少說幾句吧。」

    最高尚宮這句頂花帶刺的話堵住了崔尚宮的嘴。看來她跟韓尚宮想的一樣。

    「最重要的不就是讓長今開口嗎?如果真的是她藏了符咒,那肯定是有人背後指使。她不可能自己寫這種符咒,也許是受了宮外人的指使!」

    「如果這中間事情洩露出去,整個御膳房都會雞犬不寧,還是悄悄把長今除掉……」

    「如果公正處理會導致御膳房不得安寧,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就算鬧得人心慌慌,也總比把事情搞錯好吧?」

    最高尚宮厲聲呵斥,緊緊地逼視崔尚宮,彷彿要樣崔尚宮的心思看個究竟。崔尚宮吞下了即將出口的話,避開了最高尚宮的視線。

    五天過去了,焦頭爛額的不僅僅是韓尚宮。長今被最高尚宮叫走以後連續五天下落不明,連生翻遍了整個王宮,到處尋找長今。實在等不下去了便去問最高尚宮,最高尚宮的回答驢唇不對馬嘴,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對勁。連生又去問韓尚宮,韓尚宮慌慌張張地說最高尚宮差長今出宮辦事了。今英也把自己憋在房間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直覺告訴連生,肯定出事了。於是她一有時間便到處尋找長今,轉眼又過去了四天。事情依然沒有半點眉目。如果有人把長今藏起來了,那麼這樣找下去無異於海底撈針。王宮太大了,最重要的是有很多隱秘地方是內人不能涉足的。連生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辦法,她決定故伎重演,跟蹤韓尚宮。根據她的猜測,韓尚宮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

    長今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其實不管睜眼閉眼,反正都是一樣的黑暗,這裡進不來一線陽光,所以她連過去了幾天幾夜都不知道。

    最初的兩天裡,她想到今英,腦子裡一片混亂。第一次聽連生說起這件事,她根本沒放在心上,然而現在想來,心裡卻充滿了疑惑。連生說今英藏了什麼東西,那麼她藏的到底是什麼呢,是不是最高尚宮讓自己交出來的東西呢,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英一直保持沉默。

    「今天的事情……是個秘密,記住了嗎?」

    初次見面那天,在宣政殿門前分別時今英說過的話至今還記憶猶新。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變成了另一個人。冒著危險向心愛的人告別的十二歲少女不見了,這讓長今感到悲傷。

    要不要把連生的話說出去呢?如果說長今沒有絲毫的矛盾,那是不可能的謊言。可是說出來就會有用嗎?即使說了,也不會掩蓋自己去過退膳間的事實……

    長今決定保持沉默。儘管沉默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至少可以阻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她的神情越發恍惚了,然而越是這樣,父親和母親的臉龐就愈加清晰,對父母的刻骨思念滲進了她的身體。連個祭奠的人都沒有,就孤零零地飛走的父母的靈魂啊。想到這裡,長今的心就如刀絞般難過。

    昏昏沉沉之中,長今竟然回到了白丁村的時光。白丁村裡度過的童年時代,星星點點都是幸福的,也許一生之中的幸福都在那裡揮霍光了,現在再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了。父親溫暖而堅實的背,母親嚴厲而溫柔的手,在如夢如幻卻又真真切切的黑暗裡,長今感受著他們的體溫。

    忽然間,陽光撲面而來。伴著奪目的陽光,一個影子矗立在面前。也許這就是從前聽說的陰間,長今猛然產生這樣的感覺,不料聽見的卻是韓尚宮那熟悉的聲音。

    「長今!」

    思念如翻江倒海般洶湧而來,眼淚撲簌簌紛紛落下。這聲音溫暖而親切,彷彿母親在呼喚自己。韓尚宮悄悄地關上倉庫門,來到長今身邊。韓尚宮摸了摸長今的額頭和臉頰,心裡充滿了慈愛。

    「我知道你肯定沒有藏過符咒,但是你一天不說出去退膳間的理由,她們就會一天不放你出去。你一定要說出來啊!」

    長今無聲地流淚。

    「你到底有什麼苦衷不能告訴我啊?」

    長今仍不說話。韓尚宮實在忍耐不住,終於還是發火了。

    「就是因為你,我的生活節奏全都被打亂了。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自從你到了我的手下,我的心就沒有一天是輕鬆的。這都是因為感情。如果沒有感情,就不會有煩惱了……」

    「嬤嬤!」

    「好,你說吧,你還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就算你是我仇人的女兒,我也會一直站在你這邊!」

    聽了韓尚宮的話,長今心中最後的猶豫和顧慮也冰消雪融了,看來把母親的事告訴韓尚宮也無妨。她不也曾說過嗎,有個朋友也像母親一樣遭人陷害被逐出宮?

    「其實……」

    長今正要開口,突然門開了,闖進來的是最高尚宮。韓尚宮大驚失色,慌忙站起身來。

    「我不是說過了嗎,除了我任何人不得出入這裡。這可不是韓尚宮你一貫的風格啊,這到底是為什麼?」

    「對不起……」

    「趕快給我滾出去!」

    此時此刻,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韓尚宮遺憾地看了長今一眼,腳步沉重地出去了。

    拋棄孩子獨自離去的母親,她的心情也許就是這樣吧。如此看來,長今已經成了自己的孩子。難道非要因為男人的愛而懷孕,難道非要有血緣,才能成為子女嗎?送走明伊之後,十年過去了,這是她用十年時間孕育的感情。她和長今共同度過了十年時間。她無法準確表達自己對這孩子的感情,但她的確是深深地愛護並憐惜長今,幾乎彙集了一生之中對於丈夫和子女的全部的愛。對於宮女而言,所謂的愛都是些徒勞的奢侈,然而就在此時此刻,這句話竟是全然失效了。

    秋天的陽光依然炙熱,沒有風,樹葉兀自凋零。每邁一步,腳下的落葉紛紛揚起,接著自然而然地落下。她低頭望著腳下的落葉,彳亍而行。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在叫自己。

    「嬤嬤,嬤嬤!」

    是連生。

    申時已過,等待的人仍未出現。剛來的時候,晚霞染紅了西邊的天空,而現在晚霞已經變成了墨黑色。樹葉沙沙作響,他以為是她來了,趕緊豎起耳朵仔細傾聽。隨風吹來了樹葉的味道,他還以為是她身上的香氣,心裡七上八下地跳個不停。可是直到夜深了,長今仍然沒有出現。政浩呆呆地望著遠方的天空。他負手而立,紅、黃、藍三色流蘇飄帶的飄穗就像女人的髮絲一樣在他手指間蕩漾。

    此時韓尚宮正匆忙趕路,匆忙得裙角生風。她接受最高尚宮的命令去找今英。聽令路說,今天正好是今英的夜班。

    今英和崔尚宮一起站在退膳間的夜餐值班室裡。韓尚宮一進來,兩人猛地站起,剛才坐過的地方差點沒被震翻。今英不知所以地跟在韓尚宮身後,當她看見關在倉庫裡面如死灰的長今時,頓時僵住了。

    形勢有些不妙。最高尚宮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厲,站在旁邊的連生也漲紅了臉。

    最高尚宮向連生努了努嘴,說道。

    「你把那天看到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說出來!」

    「是,嬤嬤……長今每天都說自己值夜班然後去退膳間,我覺得很納悶兒,所以就悄悄地跟蹤她,但是沒走出多遠就跟丟了……我想說不定長今就在裡面,就往裡一看,結果退膳間裡的人不是長今,而是今英姐姐,她正在藏什麼東西。」

    「她藏的是什麼東西?」

    「當時天很黑,所以我沒看清楚,她踩著火爐往上爬,把什麼東西塞到椽木上面的牆縫裡了。」

    「你說你也看見了長今,那又是什麼時候?」

    「今英姐姐剛出來,長今就進去了,長今不是藏東西,她好像一直在找什麼。」

    「她在找什麼?」

    「我不知道。那天好像也沒找到她要找的東西,但是……」

    連生說完,看了看長今的臉色。長今只是靜靜地咬著嘴唇,看也不看連生。

    「繼續說下去!」

    「是。第二天早晨我對長今說,昨天晚上退膳間裡的事我全都看見了,你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吧。但她就像沒聽見似的,繼續做她自己的事情,我很生氣,就爬到火爐上找到了一本小冊子。」

    「小冊子?你看見是什麼冊子了嗎?」

    「長今一見小冊子就拿走了,所以我沒看見裡面的內容。」

    「我明白了!」

    最高尚宮從連生身上挪開視線,轉頭盯著長今。

    「連生找到以後被你拿走的到底是什麼?」

    長今嘴唇顫抖,頭垂得更低了。

    「好,你要是不說,我就當作是你幹的。下面我要問今英。你在退膳間椽木上面藏了什麼東西?」

    今英也不開口。崔尚宮嚇得渾身發抖,連忙替今英回答。

    「今英那天只不過值夜班罷了。這個小丫頭跟長今住一個房間,肯定是出於朋友感情才這麼說的。」

    「我現在沒有問你,今英趕快回答,你到底藏了什麼?」

    最高尚宮再三催促,今英仍然拒不作答,好像嘴上貼了封條。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視著今英,只有崔尚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不到侄女竟連一句「我什麼都沒藏」的開脫話都不會說,實在讓人無法理解。

    「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藏了什麼東西?」

    最高尚宮繼續追問,今英還是不說話。

    「你不想說話我也沒辦法,大家都退下吧。韓尚宮,你把今英也關在這裡,把門鎖好!」

    「是,嬤嬤。」

    韓尚宮欣然答應,崔尚宮卻目瞪口呆。

    「不,嬤嬤!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最高尚宮覺得根本沒必要回答,經過崔尚宮身邊,離開了倉庫。韓尚宮像轟小雞似的把連生趕到門外,突然回頭望著崔尚宮。

    「我要關倉庫門了,你還要繼續留在這兒嗎?」

    韓尚宮到底是韓尚宮,她裝模做樣的水平的確是一流的。崔尚宮恨得咬牙切齒。韓尚宮耐心等她出來,然後慢慢地關上了倉庫門。

    門關上了。長今和今英之間是黑暗。長今死一般地躺在地上,而今英好像覺得這黑暗還不夠,索性背過身去。吳越同舟,說的就是這個局勢嗎?

    這時,崔尚宮正在不屈不撓地說服最高尚宮。但是不管她怎麼說,最高尚宮依然不為所動。任憑崔尚宮苦苦哀求,她都置之不理,最後勉強說了這樣一句。

    「明天把她們送到義禁府,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你退下吧!」

    「義禁府?」

    「兩個孩子誰都不開口,還能怎麼樣呢,只有送到義禁府了!」

    「只把長今送到義禁府就行了,為什麼無辜的今英也要去?」

    「這個怎麼說呢,今英是不是無辜,等到義禁府查完才能知道啊,你說是不是?」

    「這可不是兩個孩子的問題,為了挖掘真相,我和韓尚宮就不用說了,恐怕嬤嬤您也要跟著受連累。」

    「就算這樣,那也沒有別的辦法。」

    「完全可以私下處理的事,您卻把它弄得越來越大了。萬一殿下知道這件事……」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很奇怪。不管是私下處理,還是把事情弄大,這是我最高尚宮決定的事!你竟然把殿下抬出來,到底想怎麼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想聽了,你快滾吧!」

    崔尚宮像遭到雷擊一般,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執務室。門一關上,像靜物似的坐在旁邊的韓尚宮沉重地開口說道。

    「崔尚宮的話也不無道理。這樣一來,整個御膳房就像捅了馬蜂窩似的,亂成一團。非要這樣不可嗎?」

    「可也不能就此罷休啊?」

    「……您都這麼大年紀了,這會給您帶來很多麻煩的。」

    「……你還是多想想自己吧!」

    最高尚宮決心已定,韓尚宮再說下去也無濟於事。交給義禁府以後,如果繼續以沉默抵抗,就只能惹來嚴刑拷打。韓尚宮擔心的是這些。

    長夜漫漫。除了關在倉庫裡的長今和今英,還有最高尚宮、韓尚宮和崔尚宮,也都感覺這個夜晚是如此漫長。而對獨自睡覺的連生來說,這也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直到很晚,政浩還是沒有等到長今,他在御膳房附近徘徊良久,仍然一無所獲,回去以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夜深了,王宮的庭院裡,蒙上了一年以來的第一場霜。

    「現在就要把你們送到義禁府去了。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你們到底在退膳間裡做了什麼?」

    最高尚宮嚴厲地問道。今英連眉毛都不眨一下,長今也像什麼都沒聽見,只是發抖。初霜之夜,長今連口水都沒喝,而且只能露天睡覺,這種痛苦可不是鬧著玩的。

    「走!跟我走!」

    最高尚宮的聲音比初霜更恐怖,也更寒冷。今英一瘸一拐地走著,長今在韓尚宮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來。正在這時,提調尚宮與崔尚宮一起出現在眾人面前。

    「丁尚宮,你跟我來。」

    聽了提調尚宮的話,最高尚宮盯著崔尚宮看。崔尚宮驚慌失措地避開了。僅憑這一點,足以判斷出誰是罪人了。

    「廢話少說,不要惹起不必要的風波。這件事就這麼瞞下去吧。」

    剛剛回到自己的執務室,提調尚宮就半是威脅半是撫慰地對最高尚宮說道。

    「這事應該由義禁府查辦。」

    「皇后娘娘就要臨產了,你難道忘了嗎?」

    「正因為這樣,我就更不能放任不管。如果這次不查清楚,下次肯定會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

    「就算查得清清楚楚,是福是禍還很難說呢!壓下去才是明智之舉,難道你不懂?」

    「詛咒事件不分身份和地位高低!」

    「呵,是嗎?你想藉機會立功,把我變成傀儡?從內人到尚宮統統被帶到義禁府,任人宰割,你也無所謂嗎?」

    「這不是立不立功的問題!這件事關係到殿下的安危!」

    「哼!一個多年看守醬庫的人,竟然也知道擔心殿下的安危?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推上最高尚宮這個位子的,現在競敢以下犯上?」

    「話不是這麼說的……」

    既然說到以下犯上的地步,最高尚宮不得不退後一步了。在宮女的世界裡,這跟不要命沒什麼區別。

    「說到殿下的安全問題,我會比你目光短淺嗎?就算為了殿下的安全著想,現在也只能暫時壓下去,難道你不明白?自從殿下登基以來,變故不斷,謀逆事件更是接二連三,就連中國也以反正為借口找茬生事,殿下哪有半天的安心日子啊。現在剛剛平靜下來,你非得讓朝廷和女官們惶惶不可終日,心裡才痛快嗎?」

    最高尚宮還想說什麼,終於把話嚥了回去。提調尚宮以為沉默便是妥協,憤怒隨之平息了,接著安慰起了最高尚宮。

    「你只要在御膳房裡做好御膳就行了,可是我呢,我要考慮整個王宮裡的尚宮、內人,甚至朝廷大臣之間的關係。你就壓下去吧!」

    「您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而考慮朝廷大臣之間的關係呢?」

    「你說什麼?為了誰?你是在懷疑我嗎?」

    「您為什麼要曲解我的意思呢?嬤嬤。」

    「你竟敢如此侮辱我?」

    提調尚宮的憤怒恰恰表明了她的心虛。最高尚宮這時也就不再說話了。看著她的這種態度,提調尚宮更是憤怒不已,但她好歹懂得控制自己,畢竟是老狐狸了。

    「好!就算你侮辱我也好,我還是要嚴守職責。為了盡量減少女官的損失,我先要瞭解情況,你再等一天!」

    提調尚宮是在要求一天的通融時間。她分明是想贏得一天的時間,然後想方設法謀篇佈局。最高尚宮沒有明確的理由拒絕她的這一要求,只好強忍怒火退了下去。

    崔尚宮來到提調尚宮的執務室,提調尚宮當場呵斥。

    「事情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你才向我報告,之前都幹什麼去了?」

    「有長今當替罪羊,我還以為很容易就能解決。」

    「事情落在丁尚宮手裡,有些棘手。丁尚宮這麼固執,又不是圖什麼功利。她不但懷疑你,甚至對我也起了疑心。」

    「難道,她還能公然違背您的意思?」

    「丁尚宮完全有權利這麼做。就連這一天的餘地,幾乎都是求著她才同意……」

    「現在我哥哥正和吳兼護一起商量辦法呢。萬一移交給義禁府,他們說會想盡一切辦法把罪名都加到長今身上。」

    「應該趁此機會把丁尚宮徹底剷除,才能永絕後患!」

    「丁尚宮最近經常不在御膳房,她的關節炎好像很重。我們向王后娘娘進諫,請求換最高尚宮,怎麼樣?」

    「哼,做了十年的傀儡,感覺時間太長了是吧?何況現在連傀儡都算不上……」

    老狐狸提調尚宮瞇起眼睛,臉上帶著嘲笑。望著提調尚宮的面孔,崔尚宮臉上也泛起了得意的微笑。想到御膳房裡沒有了丁尚宮,再想到即將淪為傀儡的韓尚宮,她甚至有些心神不定了。到那時,長今不過是沾在手指尖上的米粒罷了。

    王宮之外,樸夫謙受了吳兼護的唆使,腳底生風般地一路狂奔。首先要買通寫符咒的算命先生,如果義禁府的人問起來,就說符咒是長今讓寫的。接著,再找大殿別監莫介,讓他出面做假證,就說有急事要找夜餐值班的人,所以去了退膳間,碰巧看見長今正在藏東西。另外,樸夫謙還找了幾名義禁府的官員。

    就在他們東奔西竄的時候,韓尚宮開始翻找長今的房間,卻沒有找到有用的東西,於是就在所有長今到過的地方翻找起來。既然長今自己不肯說,那就算把整個王宮翻遍,韓尚宮也必須親自找出來。只有找到小冊子才能救長今。儘管她不知道長今到底有什麼苦衷,卻知道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

    韓尚宮正在長今獨自練習料理的訓育場角落裡尋找,連生跑來傳達最高尚宮的命令,要她趕緊準備黃花菜。韓尚宮匆忙跑回御膳房,閔尚宮正在調方、昌伊和令路面前晃動著乾枯的金針花。

    「這個叫做萱花、黃花,也叫忘憂草、地人參。做什錦菜時以萱花代替粉條,味道甜美,並且刺激食慾。而且……」

    韓尚宮走進來接著說道。

    「緩解五臟六腑,放鬆身體,尤其能使眼睛變得明亮。用金針花做飯或熬湯時,一定要把花蕊摘除,因為花蕊有毒。」

    大家都忽閃著眼睛聽韓尚宮說話,一直在尋找機會插嘴的令路突然說道。

    「嬤嬤!今英姐姐和長今都不見了。」

    「她們去辦事了。還有……明天用海棠花,後天用干籐花,近期之內我們就用各種各樣的花來料理食物。所以,大家應該事先學習一些與花食料理有關的內容。」

    花食文化在朝鮮時代廣泛流傳,是轉移自然至味覺的嘗試之一。除味覺以外,花兒還能影響視覺和嗅覺等,既有賞心悅目的觸覺,又能喚起人類的季節感。花朵相當於植物的生殖器官,人們相信經常食用能夠辟邪和祈福。以花為食的行為本身便包含著祈禱豐年和請求生子的誠懇願望。

    杜鵑花、黃玫瑰、白色野薔薇、菊花等,經常用來做花煎餅;梅花、橘花、海棠花、忍冬花、荷花、金達萊、玫瑰等則常常用來泡茶;金針花、韭菜花、紫籐花、梔子花、油菜花、南瓜花、松花等一般用於做拌菜或醬菜、湯和飯。杜鵑花、南瓜花、金蓮花、菊花、黃玫瑰、金針花等等,都是宮中常用的花食材料。

    韓尚宮做的黃花菜由最高尚宮親自送往大殿。

    「聽說殿下的眼睛有些模糊,奴婢特意準備了黃花菜。」

    「哦,是嗎?」

    大王面露喜色,把餐桌往面前拉了拉,然後坐下。提調尚宮彷彿挨了當頭一棒,與坐在雜燴湯前的崔尚宮交換了個眼色。

    「有股甜甜的味道,這是什麼東西,很刺激食慾啊?」

    「這是黃花菜,只不過是以金針花代替了粉條。」

    「金針花……聽說鹿吃了這種花可以解九毒,所以又叫鹿花。是吧,嬤嬤?」

    「是的。聽說孕婦把金針花帶在身上可以生兒子,所以又叫宜男草。」

    「好,可是最近你為什麼不愛說話了?」

    「對不起……」

    「食物就不用說了,每次聽丁尚宮講講食物的故事,總能忘記一天的疲勞,最近你不大愛說話,寡人覺得有些寂寞呀。」

    「對不起,殿下。」

    「聽說你在料理御膳時將八大道*(朝鮮時代的行政區域,相當於中國的省,當時朝鮮共分八個道——譯者注)進貢的材料全都用上了,就是希望寡人能瞭解各個地方的土特產。這樣一來,寡人吃飯的時候就不僅僅是添飽肚子了,同時還能瞭解農夫和漁夫們的生活。所以,丁尚宮一定要經常到大殿來!其他尚宮只擅長料理,不會說話,寡人覺得很無聊。」

    「是,殿下,奴婢遵命。」

    看著大王露出滿意的微笑,提調尚宮和崔尚宮臉上的肌肉不約而同地僵硬起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