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校書閣的八角屋簷映入眼簾的瞬間,長今同時看到了旁邊的司書執務室。
「大人!」
長今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可能是聲音太小了,她抬高嗓門又叫了一聲,裡面仍然沒有回應。
長今帶著雲白要她轉交司書樸仁厚的紙條。離開茶栽軒之前,長今向雲白道別,並送給雲白自己親手製作的菘菜煎餅,臨走還不忘囑咐雲白幾句。
「如果你一定要喝酒,千萬要準備點兒小菜。」
「我知道了,你就別廢話了。回宮以後,到校書閣執務室把這個紙條交給一個叫樸仁厚的人。」
說著,雲白把紙條扔給了長今。
「這菘菜煎餅味道還算不錯,看來你不會因為不懂料理而被趕出宮了。」
語氣還是從前那種挖苦的語氣,只是聲音有些濕濕的,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看來,雲白也很在意這次分別。
沒過幾天,長今竟有些思念雲白了。他為人不拘一格,大大咧咧,不知道他會不會再惹出什麼麻煩。長今不禁為他擔起心來。現在,她告誡自己拋棄這些不必要的擔憂,向校書閣走去。透過虛掩的門縫,長今看見了裡面。
「請問樸仁厚大人在嗎?」
依然是沒有回音。長今被書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書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校書閣。在陽光的照射下,書架上將近一半的書籍像褪色似的變得花白,而另一半書則沉浸在陽光裡,顯得有些怪異。陳年舊物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刺鼻的芳香、雅致的情調,這一切讓長今感到眩暈。要是能在這裡待上幾天或者幾個月,過一過書癮,恐怕連御膳房也可以暫時拋到腦後。
「宮女不許到這種地方來!」
書架對面有人在說話。長今剛想抽出一本書,立刻便鬆開了手,驚慌失措地楞在那裡。書架擋著,所以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粗重的嗓音卻並不陌生。
「對不起,茶栽軒主簿鄭雲白大人叫我把書信轉交樸仁厚大人。」
「樸主簿做了縣監,到全羅道去了……」
對方的聲音裡帶著懷疑。長今有些害怕,但還是把心一橫,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大步走去。她低頭盯著地面,看見一雙軍官的長筒靴。
長今低著頭把信遞了過去。
「我是內禁衛閔政浩,內禁衛就在宮女訓練場旁邊。」
讀完了信,男人說了這樣一句。長今不明白他的意思,把頭垂得更低了。
「情況允許的話,你可以到我們那裡去。如果此人讀書,定會比昏庸官員更有能力為百姓造福,所以請盡你的能力把書借給她看。這是紙條上的內容。看來你想看書經之類,我借給你看吧?」
「區區宮女怎麼能看經書呢?」
「區區宮女挑選的卻都是經書。」
長今立刻漲紅了臉。
「只有人才去分辨身份貴賤,而書籍是不會分辨身份的。聽說你成功栽培出了百本?」
長今還沒來得及回答,便有一群軍官闖進了校書閣。最先進來的軍官斜眼問道。
「宮女怎麼也到這裡來?」
「她是奉茶栽軒主簿大人的命令來的。」
閔政浩代替長今回答了問題,然而軍官的疑惑似乎仍未消除。他走到一張空桌子前坐了下來,長今趕緊離開了校書閣。突然,長今在軍官剛才坐過的書桌上發現了三色流蘇飄帶。這正是長今丟失的那條三色流蘇飄帶。
「原來他活過來了。那麼,剛才那位就是……」
宮女不能與男人相面對,所以她一直沒看清男人的臉,現在她有些後悔了。
為了盡快忘記這件事,長今用力搖了搖頭。
「可是,內禁衛軍官為什麼要到校書閣來呢?」
長今強迫自己不再想那些事情,腦海裡卻總是浮現出那條三色流蘇飄帶。
「下一步!」
「把大醬稀釋!」
「下一步!」
「攪拌!」
猛然想不起來,德九媳婦瞪大眼睛望著天棚,不停地眨巴著眼睛。
「你說什麼呀?稀釋不就是攪拌嘛。」
「是嗎?然後好好煮就行了。」
「你這人!我問你怎麼做好吃,你竟然告訴我好好煮,這算什麼?難道沒有秘訣嗎,秘訣?」
「哎,真奇怪,平時每天都做的事,你卻忽然讓我說順序,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你教我的時候怎麼那麼容易?如果通不過御膳競賽,長今就不能成為內人!」
「噢,對了!我就當是教你,這不就行了嗎!」
接下來就是順流而下,一瀉千里了。德九硬著頭皮認真抄寫的秘方,通過司饔院的僕人轉交給了長今。不僅德九如此,今英也抱來一大包書給長今看。儘管沒有時間長談,但從彼此的眼神中卻也能讀出這段時間以來彼此心中的痛苦。想說的話太多太多,但要忙於應付即將到來的御膳競賽,所以只能相約日後再談了。
連生也抽空來教長今。藉著教長今的機會,自己也可以再背誦一遍,而且長今聽著背誦聲更能夠熟記在心。這是連生想出來的妙策。
「整個做飯過程叫做『炊』,包括需要加水的『煮』、蒸燜的『燕』、微焦的『燒』……」
現在,她們就等著一決勝負了。
終於到了御膳競賽的日子,三十多名丫頭按順序落座。一個大櫃放在桌子上,尚宮和內人們屏風般圍坐在後面。
「御膳競賽共分兩個部分,一是在這裡根據考試題目猜食品名稱;二是在訓育場親手料理食物。」
最高尚宮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現在訓育場裡準備了三十套料理材料,這些材料的質量、狀態,以及肉的部位等等都各不相同,根據你們答對題目的順序選擇材料,猜得快的可以優先選擇好材料。御膳競賽決定你們能否成為內人!如果通過不了,就要當場離開王宮。希望你們把這些年來的所看所學充分發揮出來!」
考場裡一片寂靜,就連嚥唾沫的聲音都聽得見。
「打開櫃子!」
閔尚宮站出來把櫃門打開。
「頭非頭。」
「衣非衣。」
「人非人。」
歎息聲此起彼伏,充滿了比賽場。
「這就是本次御膳競賽的考試題,也是你們學過的。仔細想想,然後寫下食物名稱。」
最高尚宮話音剛落,便響起了鑼鼓聲。
這樣的題目長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今英開始磨墨,沒過多久就寫好了答案,最先走到前面。接著,丫頭們也都一個接一個地寫完了,長今的頭腦裡依舊是一片空白。
連生交上答題紙先出去了,站在門外心急如焚。
「這可如何是好,怎麼會出這種題目呢!」
「誰說不是呢,平時只顧著學習料理方法,誰能想到出古詩啊?」
昌伊心裡也很著急。
德九緊貼在訓育場院外的圍牆邊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借口給司饔院送酒,很早就來到這裡,堆起幾塊瓦片,墊在腳底,他緊緊抓著牆沿。從後面看去,儼然是個小偷。
「這可怎麼辦呢,哎呀,料理材料只剩一半了……好材料都挑完了。」
德九遠遠地看著,清晰地看見長今鬱悶的表情。
「你在這裡幹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德九手忙腳亂,本來就有些歪斜的瓦台隨之搖晃起來。德九在搖搖晃晃的瓦台上手舞足蹈,最後還是摔了個四腳朝天。
「你是幹什麼的?怎麼在這兒偷看內人訓育場?」
說話人正是閔政浩。
「不是,我剛才到內禁衛炊事班……」
德九吞吞吐吐,想找個機會逃跑。
那邊又響起敲鑼打鼓的聲音。沒寫出答案的丫頭共有十個,長今也在其中。
「答案是餃子。東漢末年的諸葛亮討伐南蠻,大獲全勝,撤兵途中經過瀘水河邊,突然間狂風四起,天地漆黑一片,到處飛沙走石。這時候有部下提議,根據南蠻的風俗,應該用七七四十九顆人頭祭祀天神。諸葛亮不想隨便殺人,他靈機一動,想出一條妙計。諸葛亮命令手下製作人頭形狀的麵點當祭品,這就是饅頭的由來,後來慢慢演化,又變生出餃子。」
長今遺憾地點了點頭。頭非頭,似頭非頭。衣非衣,似衣非衣。這兩句說的是餃子皮。人非人,似人而非人,當然是餃子了。
現在還沒到最後關頭。儘管材料不好,畢竟還有機會料理食物。躲在堅硬殼中沉睡了二十年的百本種子不也都發芽了嗎?長今從來沒包過餃子,不免有些擔心,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那就試一試吧。長今心裡主意已定。
「剛才已經說過,按照答對題目的順序選擇材料,但是如果沒有挑選材料的眼光,順序靠前也沒有用!選擇材料的眼光也在考試範圍之內,請大家慎重選擇。」
所有的人心裡都很緊張,今英第一個走向桌子,她先從頭至尾看過一遍,認真觀察,試試手感,最後選擇了其中一份,是前胸肉。
輪到長今的時候只剩六份了,她選了一份後腿肉。後腿肉主要用於制做罐頭或肉脯,做肉湯的時候幾乎不用這個部位。
「因為肉湯和豆腐需要時間較長,所以今天就先做肉湯和豆腐,明天早晨再聚集到這裡參加比賽。自己的材料要保管好,尤其是珍粉非常貴重。每人只發固定的數量,務必格外小心在意。」
珍粉即麵粉,數量只能保證大王和王后的御膳,是御膳房裡最珍貴的料理材料。
因為丫頭們都還處於考試狀態,當天晚上必須在應試所過夜。緊挨應試所的建築一角備有臨時材料室,由兩名女傭看守。長今和連生從那裡拿到肉湯材料後,又回到了訓育場。訓育場上已經準備好三十套火爐、菜板、刀等競賽用具。
今英正在磨刀。就算是即將奔赴戰場的男人的眼神,好像都不比她更悲壯。長今精心磨完刀後,一邊等待肉湯熬好,一邊做些剝姜剝蒜類的準備工作。東宮殿和太后殿的丫頭們也紛紛聚集而來,吵嚷著要看今英的特殊秘訣,對於長今則不予理會。
熬好的肉湯沒有調味,蓋得嚴嚴的,防止蟲子進入。來到訓育場外邊吹了會兒風,才知道裡面是多麼悶熱了。
「你沒做過餃子,又選了那麼不好的材料,這可怎麼辦呢。」
跟隨長今一起出來的連生首先替長今擔心,而不是自己。
「連生啊,其實我挑選的材料並不是很差。」
「什麼?」
「肉的部位固然重要,但是還要看肉的新鮮程度。單就今天的材料來說,既有剛剛屠宰完的肉,也有屠宰六天的肉,各種各樣,可以說是應有盡有。我從中選擇屠宰以後放置五天的肉,放置時間越久,熬出的肉湯味道就越濃。」
「可是後腿肉畢竟不適合熬肉湯啊?」
「這個嘛,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我小的時候曾經在白丁村生活過。」
「是嗎?」
「是的。當時宰牛的大叔熬別的肉湯時都用前腿肉或前胸肉,惟獨在做冷麵湯的時候使用後腿肉。母親也說過,後腿肉熬出的湯更清澈,味道更香。」
「原來如此,我還不知道呢。」
「可能是因為前腿肉和前胸肉都賣給貴族人家,窮人們就只能想著怎樣把剩下的部位做得更可口,所以就想出了這樣的辦法。儘管這跟餃子肉湯不太一樣,也不算很糟糕。」
「到底還是你厲害,真是個天才!」
連生高興極了,彷彿那個天才就是自己。材料不算糟糕的消息彷彿給了她鼓舞,連生竟然也有了求勝的慾望,這跟平日裡的連生可是截然不同。
「長今啊,回到住處以後,我們到後面說幾句話吧。」
「你要幹什麼?明天肯定很忙碌,緊張死了,還不趕緊休息。」
「材料放在面前,我們一起看看做餃子的程序。我就算是複習,你也聽我背一遍。」
「你真的願意這麼做?」
「說實話,我不僅希望你能通過御膳競賽,更希望你的分數比今英姐姐高。」
「我怎麼能超過今英姐姐呢!」
「不,你能做到的。如果你表現好,我也會有一種彷彿自己表現很好的滿足感。就像從來都被人忽視的我終於也得到了世人的認可……」
連生的信任給了長今鼓舞和力量,兩人往住處走去的腳步也輕鬆了許多。不料,明明放在材料室裡的麵粉卻不見了。女傭一刻也沒離開過,怎麼偏偏只有長今的麵粉不見了。隨後進來的連生得知了這個消息,立刻瞪大了眼睛。可惜不管是連生瞪得溜圓的眼睛,還是長今失魂落魄的眼睛,誰都沒能找到麵粉。
長今跟連生去找最高尚宮訴苦,卻因管理疏忽挨了一頓訓斥。目的沒有達到,兩個人剛走出最高尚宮的執務室,連生便無力地蹲在地上。
「哎,我好難過,為什麼長今你每天都要遇上不順心的事呢?」
連生像個耍賴的孩子,坐在地上揉著雙腿,不停地抽泣著。此時此刻,長今真想跟連生抱頭痛哭一場。
「我把我的麵粉分給你!」
連生的話讓長今感動得痛哭流涕,可是分給每個人的麵粉都是定量的,本來就不是很充裕。
「你也知道這不可能。與其兩個人雙雙失敗,還不如保住你一個。」
「到底是哪個遭天譴的混蛋偷走了呢?」
「做餡的材料也是每樣少了一點,看得出來是有人偷去練習了。就算半夜翻遍王宮,也要找出來。」
「對,很可能是東宮殿和太后殿的丫頭們不自信,所以把麵粉偷去練習。好,我們一起找找看。訓育場人多,不可能在那裡。」
「與訓育場相近而又隱秘的地方……」
「內禁衛炊事班!」
「對,訓育場圍牆那邊不就是嗎。」
「你到那邊去看看,我到東宮殿那邊找找。」
確定了方向,長今和連生便分頭行動。
翻越圍牆並非難事,但是尋找內禁衛炊事班卻不容易。通過兩道側門,每見一扇門就打開看一眼,還是沒找到炊事班。更雪上加霜的是,長今正想從一間沒有熄燈的執務室門前經過,正好有個軍官從裡面走了出來。長今差點兒嚇得暈過去,好容易才穩住身體沒有向前倒下。長今把頭垂了下去。
「你在這裡做什麼?」
驚訝之餘,軍官大喝一聲,當發現對方蜷縮成一團時,才察覺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了。
「我的意思是宮女……這麼晚了……哦,你不是去校書閣的那個宮女嗎?」
這個軍官正是閔政浩。長今記住的只是他的聲音,因為一直都低著頭,所以不管是搭過幾句話的閔政浩,還是後來進去的那幾名軍官,她都沒看清他們的臉。
「這個時候來借書,是不是有點晚了?」
長今正想絞盡腦汁說點兒什麼,閔政浩背後突然傳來了光光噹噹的碗碟破碎的聲音。長今頓時振作起來。
「請問炊事班在哪個方向?」
在閔政浩的帶領下,長今推開了炊事班的門,一個年幼的女傭正忙著和面。仔細看時,正是看守競賽材料室的兩名女傭中的一個。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驚訝和憤怒讓長今說起話來有些顫抖。
「如果沒有麵粉,明天我就不能參加御膳競賽,就要被驅逐出宮,你知道嗎?」
那名女傭只是默默地流淚。
「快給我!」
「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還是請你趕快把手上的東西交還給主人!」
女傭用力地搖頭,牢牢地抓住盛著麵團的碗。
「一定要我動手,你才肯交出來嗎?」
「對我來說,這麵粉比金粉更重要,趕快給我!」
女傭索性把麵碗緊貼在胸前,更激烈地搖著頭。
「看來得交給義禁府了。」
剛說出義禁府這三個字,長今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侍奉的嬤嬤明天就要出宮進寺廟了。」
「明天要走的嬤嬤,你說的是盧尚宮嗎?」
長今很久沒在宮裡,所以不知道這個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丫頭們曾經說過的話。盧尚宮就是最早把長今帶進王宮,從訓練生時期便對她進行教育的訓育尚宮。可是,這又怎麼樣呢?
「也許從今往後我再也見不到嬤嬤了,我很想親手為她做一碗湯餃,所以就偷了你的麵粉。」
聽完她的解釋,長今更加感覺不可思議。不明真相的閔政浩同樣感到荒謬。
「雖然你情深義重,可是一碗湯餃難道比一個人的一生更重要嗎?快把麵粉還給我!」
「不行,你們可以懲罰我,但我絕對不會把麵粉給你的。」
女傭越來越過分了。閔政浩似乎看不下去了,抬腳向前邁出一步。
長今制止了他。
「我不想草率行動。她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我還是先向盧尚宮嬤嬤稟告,然後再做處理也不遲。」
「你認識那位尚宮嬤嬤?」
「是的,現在她是我們應試所裡的訓育尚宮。」
「那你就去把她找來吧。我在這邊幫你看著麵團。」
盧尚宮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靜靜地跟隨長今來了。看著痛哭流涕的女傭,盧尚宮頓時流露出憐愛的神色,她朝閔政浩打了個招呼。
「這孩子什麼錯也沒有,我願意接受你們的懲罰。」
「娘……」
聽到一聲唐突的「娘」字,長今和閔政浩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
「怎麼會是娘呢……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太奇怪了?」
「這個女傭……不,阿-的確是我的孩子。」
「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宮女從小進宮,終生只能服侍大王一人。所以說宮女怎麼會有女兒呢?」
「明朝使臣住在太平館時,我受到侮辱,懷上了阿-,我好幾次想要自盡,不料我這條賤命竟然這麼硬,就是死不了。」
「呵,竟有這等怪事。可是直到現在你們仍安然無恙,沒有被發現?」
「上面的尚宮嬤嬤得知我的事情以後,覺得我可憐,就幫我讓阿-做了丫頭。」
「真是不可思議。宮女私自在宮裡生下孩子,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孩子養大了?」
「這就是宮女啊。」
閔政浩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回頭看了看長今。長今早已淚流滿面,怒氣也消失了。
「請您懲罰我吧,救救阿。」
「娘……」
「快把麵團換給人家!」
「不行,我一定要親手為您做一碗湯餃。」
母親企圖奪過麵碗,而女兒則努力不讓母親搶到,搶著搶著兩個人抱頭痛哭。閔政浩不忍再看下去,悄悄背轉了身。
「我們一起包餃子吧。」
聽長今這麼一說,抱頭痛哭的母女二人和轉過身去的閔政浩都抬起了頭。
「反正我也要練習,那就一塊兒包吧。」
炊事班外面的小山上,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包餃子的阿-在哭,轉過頭去坐著的盧尚宮輕聲啜泣。嚼完葛根放到母親嘴裡的八歲的長今也在哭泣。
看見阿-把湯餃端上來,盧尚宮更是哭個不停。看著盧尚宮盛了一勺,長今走出炊事班。閔政浩正倒背著雙手,站在內禁衛訓練場中央。
「你沒必要包餃子。」
長今無聊地笑了笑。
「麵粉都用完了,你打算怎麼辦?」
「離開王宮唄。」
「你剛回宮才幾天啊?嗨,真是的!」
他的語氣彷彿在說,歷盡艱難才做了宮女,怎麼這麼容易就放棄了。
「你為我費了不少力氣,卻沒起到作用,我真過意不去。那麼我先……」
長今恭敬地道別,然後轉過身去,壓抑在心頭的委屈猛地湧了上來。
「咕咕——咕咕——」
貓頭鷹在她身後鳴叫,不離不棄地跟隨著她,她想徑直往前走,卻總是踩到裙角。
「正因為不想通過犧牲他人來換取自己的生存,所有就有了這樣的食物。」
政浩的嗓音穿過黑暗,擋住了長今的腳步。
「這種時候說這些的確沒用,我也是偶然想到的,因為考試的題目是餃子。」
長今站在那裡,低著頭側耳傾聽。
「聰明而且多才藝,不管做什麼都會造福於百姓。這是寫在那張紙條上的字。不管做什麼都會造福於百姓。」
聽到這裡,長今突然想出一個主意。她轉過身,越過黑暗對閔政浩說道。
「我可以向您提一個不情之請嗎?」
三十種餃子式樣迥異,異彩紛呈。有湯餃、蒸餃,還有海參餃,不知哪來的爬山虎葉子鋪在下面,做得像模像樣。
尚宮和內侍組成的八人評委團站在評委台前,鑼聲一響,就開始品評食物了。每嘗完一種食物,評委團都會反覆咀嚼,久久回味。有時向料理的宮女詢問幾句,有時獨自點點頭,評分的時候絕對不能輕率馬虎。
輪到下面的食物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又大又圓——一個孩子頭般大小的巨型餃子。
「這個怎麼吃啊?」
最高尚宮問道。這時,今英走到前面掀起大餃子一側的皮,裡面放著好幾隻小餃子,濕漉漉地擺在那裡,彷彿母親生下的孩子跟自己一模一樣。最高尚宮夾起其中一個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然後問道。
「餃子裡面為什麼要有小餃子呢?」
「每次宴會都上蒸餃,可是不一會兒就涼了,我覺得很可惜。這樣做似乎能夠長時間維持濕軟狀態,不會很快變涼,所以我就這樣做了。」
「雖然是蒸餃,可是又像水餃。」
「是的,餃子皮是用肉湯和面做的,而且藏在大餃子裡面,濕氣不容易散發。」
「吃皮的時候感覺像蒸糕,吃到餡了才知道是餃子,調餡的時候是不是還放了醋?」
「是的。」
「可是沒有一點酸味。」
「肉和醋一起使用,酸味就消失了,而且味道更加清淡。我用的是十年之前我親手浸泡的醋。」
旁邊聽著的丫頭們全都咂舌不止。為了十年之後的御膳競賽而提前準備好醋,這樣的細心與執著令所有人震驚。
下面是長今的作品,做皮的材料很特別。
「包餡的蔬菜是什麼?」
「是菘菜。」
「菘菜?」
「菘菜是從明朝引進種子,在茶栽軒培植的藥材。做煎餅和包飯時感覺味道還不錯,就用上了。」
「分給你的麵粉哪去了,誰讓你用其他材料的?」
最高尚宮知道長今弄丟了麵粉,打算就此敷衍過去,不料還是讓崔尚宮看出來了。
「丟了。」
「那麼貴重的東西弄丟了,你神經錯亂嗎?」
這時,兩個長番內侍正在咀嚼五顏六色的餃子。
「哦,這個味道也很特別。」
「是啊,用的是用蕎麥粉。」
「對呀,餃子皮也不一定非用昂貴的麵粉嘛。」
長番內侍的反應還不錯,長今的緊張感稍微減輕了些,但還得等待結果。不管怎麼樣,沒有使用規定的材料,總是難以安心。
品嚐食物結束了,最後只剩下評委團,長今的憂慮變成了現實。
「作為御膳房的宮女,其職責難道僅僅是做出美味菜餚嗎?妥善管理材料也很重要。」
「崔尚宮說得有道理,弄丟了材料,作為一名內人來說就應該落榜。」
有提調尚宮從旁幫腔,崔尚宮的氣焰更囂張了。
長番內侍站出來表示反對。
「味道還是一流的。不用昂貴的麵粉,卻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這難道不是很了不起的發現嗎?」
「你要知道這是競賽啊。如何使用規定的材料做出不同的味道,我們要考察的正是這個。」
爭論的時間越來越長,最高尚宮始終沒有發表意見。
丫頭們每六人一列,整齊站好。評委團站在中間。提調尚宮對最高尚宮說話的語氣比平常任何時候都更嚴厲。
「最高尚宮趕快公佈比賽結果吧!」
「是,本次御膳競賽狀元——崔今英!」
彷彿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今英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狀元今英將得到重賞。下面宣佈本次御膳競賽的落榜名單,點到名字的丫頭收拾行李,準備出宮。東宮殿的樸順妍!東宮殿的金伍蓮!大殿的徐長今!」
丫頭們比剛才宣佈狀元的時候更加吵鬧了。長今臉上閃爍著放棄努力接受現實的神色,漲紅了臉的連生卻氣勢洶洶地盯著最高尚宮。
「本次競賽的評比的確過於苛刻,但這是殿下的旨意,誰也沒有辦法。落榜的丫頭在明天天亮之前必須出宮!」
長今反而輕鬆了。自己已經盡力,所以沒什麼好遺憾的,未實現的夢會成為自己的遺憾,然而一個夢想的喪失又將連接另外的夢想。最初她變成孤兒的時候是這樣,被趕到茶栽軒的時候也是這樣。到處走走看看,總會找到另一個值得傾注心血的夢想。
「太后娘娘駕到!」
長今聽到這個聲音,精神重新振作起來,內侍和尚宮們正匆忙後退。太后娘娘率領眾多尚宮、內侍和內人們來了。訓育尚宮也在其間。
提調尚宮跪在太后面前。
「娘娘,您親自來了?」
「看過了緻密和針房的競賽,順便到這邊看看,這也是女官們的大事啊。」
「娘娘情懷如水,心胸似海,奴婢們感激不盡!」
「哦,竟有這樣的餃子。」
太后瞥了一眼食物,目光首先落在今英的大餃子上。
「這是得了狀元的大餃子。」
太后娘娘夾一個放進嘴裡,咀嚼片刻,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果然好吃。
「還有熱氣呢,濕漉漉的。」
「因為每次宴會的時候餃子很快就涼了,她覺得可惜就做了這樣的大餃子。」
「那個,那些五顏六色的餃子是什麼?」
所有人的視線都隨著太后娘娘手指的方向,停留在菘菜餃子上。長番內侍迅速應道。
「名字叫做菘菜,是茶栽軒裡培育的藥材。」
「菘菜……呵,聽上去好像跟餃子不沾邊,不過味道很甜美,很好吃,元子一定喜歡這個味道。」
「這是用藥材做的,不但味道好,而且對身體有益。」
「對,這個自然,這個餃子得了第幾名啊?」
「落榜了。」
這次是最高尚宮回答了太后娘娘的問話。太后衝著最高尚宮瞪起了眼睛。
「落榜了?為什麼?」
「沒有使用規定材料,所以被判為失去參賽資格。」
「這是哪個丫頭做的餃子?」
「正是奴婢。」
長今走到太后娘娘面前,表情淡然。
「怎麼把麵粉弄丟了?」
「……」
連生在一旁看著,急得直跺腳。韓尚宮和最高尚宮也都屏住了呼吸,長今卻是什麼也不說。也難怪,這種原因的確不能如實稟告。正在這時,有人自己站出來了。
「嬤嬤,其實是因為奴婢的疏忽才弄成這個樣子的。」
「什麼,因為盧尚宮?」
「是的,因為我的疏忽所以弄成這個樣子。如果您能原諒她,這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榮幸。」
太后娘娘短暫思考了一會兒,和藹可親地看了看長今。
「就算丟了麵粉,還可以做滾餃*(不用面皮的餃子——譯者注)或魚餃,你為什麼一定要用菘菜呢?」
「奴婢認為菘菜和蕎麥跟餃子餡兒最搭配,所以就做成了這樣。再說御膳競賽做的是殿下的膳食,而殿下胃腸又不大好。菘菜對胃腸很好,還有預防傷風感冒的作用。蕎麥味甘性涼,但是黃土之中長大的蕎麥則有調節不足與過度的功能,對治療潰瘍性胃腸疾病和腸出血有特殊的功效。」
「這孩子多乖巧啊?她甚至考慮到殿下的健康?」
「嬤嬤,奴婢斗膽,請您允許我再說兩句?」
「好,你說吧。」
「奴婢聽說宮中膳食能引導百姓的飯桌。菘菜雖然是貴重藥材,但只要撒下種子很容易就能存活、生長,而麵粉過於昂貴,不適合百姓享用。」
突然,太后娘娘哈哈大笑,排成一列的尚宮們緊張得不知所措。
「盧尚宮不但應該得到寬恕,更應該受重賞。要不是你讓她弄丟了麵粉,她又怎能想這麼多呢?」
「是,嬤嬤。」
「食物味道不錯,對身體也好,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孩子既有才華,又有應用變通的能力。這樣的人才都要驅逐出宮,那究竟要留什麼樣的人在宮裡呢?把這孩子留在大殿,讓她做一些利君利民的食物!」
長今激動萬分,攤倒似的跪伏於太后娘娘面前。韓尚宮轉過頭去,強行抑制住幾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卻發現一個內禁衛士兵正緊貼在訓練場門框上朝這邊窺視。
「通過了!」
「這是真的嗎?」
閔政浩猛地站了起來,身後的椅子光噹一聲倒在地上。
「通過是通過了,但不是直接通過,是先落榜然後再通過。」
「先落榜然後再通過?」
「怎麼會有這種事?」
內禁衛士兵把所見所聞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聽完以後,閔政浩的嘴角慢慢向上翹起,一直咧到耳朵根兒。
舉行完內人儀式,又過了好幾個月,長今再一次見到了政浩。那天夜裡,長今打開一個丫頭轉交給她的紙條就跑去了,政浩正站在後山一角,享受著月光的愛撫。
「祝賀你!」
「我應該先向你表示謝意的,可是一直沒抽出空來,對不起,我失禮了。」
「我又沒為你做什麼。」
「如果不是大人說的那句話,恐怕我早已經放棄了,而且是您為我找來了菘菜。」
政浩沒有回答,而是把拿在手裡的一本書遞給長今。
「不是書經吧?」
「先朝尚宮中也有許多人超越性別界限立下汗馬功勞,絕不遜於宮廷重臣,希望你也能成為她們那樣的尚宮。」
「謝謝,我抄完之後還給你。」
政浩笑著點了點頭,長今低著頭轉過身去。正在這時,她想起了那條三色流蘇飄帶。如果向他打聽當時坐在校書閣書桌上的人,應該不算失禮吧。
長今轉身時,政浩正巧側臉站立。突然之間,長今想起了松坡碼頭附近的樹林裡,那個身受刀傷躺在地上的軍官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