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回答我。」衛濟民聳聳身子坐起來,目光盯著他。「你是不是怕丟官?怕人家把你這個沒坐穩的書記給擼了?」
孫浩愣了愣,說:「我壓根就不想幹!」
「那很容易,一句話就能推掉何必裝熊?」
「誰裝熊了我現在是狗咬刺蝟,無從下嘴!」
衛濟民問:「既然沒想周到,你為啥同意記者播放船底溝的報道。那不等於自我暴露嗎?」
孫浩怔怔地望著他,沒想到他知道得這麼快,有點吃驚。
衛濟民一臉平靜,眼睛裡有星火花在閃跳:「其實,你想到的,恐怕人家早就想到了。當你沒想到這些情況時,人家早把你攥在手心裡,希望你當孫猴子,聽著鼓點順著竿子往上爬。可是,你沒有那樣做,偏偏要去揭人家的黑幕。當你把幕後的東西看清楚時,你可能沒有發現,身前身後都是虎視眈眈的人,只要你敢把看見的東西捅出去,隨時隨地都會讓你落入陷阱!」
「……那,我都做錯了什麼?」孫浩有點忐忑。
「你把那些待業幹部趕下鄉去,下一步你還走得動嗎?」
孫浩歎了口氣:「他們統一了口徑,一個也不安排。我沒想到他們敢把事情做得這麼絕!」
「那你還猶豫什麼古城縣這個膿包早熟透了,該動手術啦」衛濟民重重地說。
「我……就是擔心拔起蘿蔔帶出泥!」
衛濟民瞄他一眼,說:「你現在是縣委書記,哪怕你只做一天,你就要運用這個權力,拼上一場,鬥上一回。哪怕碰個頭破血流,家破人亡,身敗名裂,那才叫英雄好漢那才叫共產黨員小孫,咱們都要學學田茂林,好好學學哪」
孫浩望著衛濟民飽經風霜的面孔和一雙濕漉漉的眼睛,鼻尖上又發一陣酸。說:「衛部長,你的心思我明白,我現在啥都不怕。只要能讓老百姓直起腰來說話,不管將來落到哪一步,我都不在乎!」
衛濟民點點頭,又搖搖頭,歎口氣說:「小孫,這台戲太難唱了。說白了,你的對手就是佟懷志,是地委書記呀在省委許多領導眼裡,他是個好幹部。在群眾面前,他有一副正派無私的形象。在古城縣,他安排了一批追隨他的老班底。你想從他身上打開缺口,難那!」
衛濟民壓低了嗓門,語氣變得幽幽的。他說,論起來,他也算佟懷志的老班底,當年佟懷志在古城縣當縣委書記時,他就是組織部副部長。從工作到家事,不僅瞭解,而且熟悉,甚至每當佟懷志和夏露之間生氣拌嘴時,他還充當調停人。所以,他對佟懷志這個人,可以說從裡到外看了個透徹。
當初,衛濟民在審查田茂林的調查材料時,發現很多疑點,又認真作了一番調查核實,鄭重向佟懷志提出意見:田茂林的事情與事實不符,下面有人栽贓陷害,無中生有嫁禍於人;縣委偏聽偏信,有失公允,不僅是嚴重的官僚主義,而且是有意指使調查組羅織罪名;建議縣委重新調查,做出實事求是的結論。
佟懷志見衛濟民的建議有理有據,義正辭嚴,歎口氣說,看來是有點過分了。不過,潑出去的水,收回來也很困難。材料已經報到地委去了,推倒不算,輕則咱們是錯勘賢愚,重則咱們是欺騙上級,對縣委的影響太大了。
正當佟懷志在權衡利弊的時候,省委書記薛雷到七里巖視察工作,對治理滄河的舉動大加讚賞。佟懷志一時難以改口,將錯就錯做了一番冒功請賞的匯報,結果將生米做成一鍋熟飯。佟懷志竟然踩著田茂林的肩膀升任地委副書記了。此刻,被榮譽和地位燒紅了眼珠的他,把原有的那點猶豫和愧疚全都踩到腳底下了。推翻對田茂林的處理決定,就等於推翻他走上高位的台階。誰再議論這件事的過失,就等於動搖他的權威和體面。就連支持衛濟民的陳志遠眼看要接任縣委書記職位,對這件事的態度也曖昧起來。但是,衛濟民依舊據理力爭。他說,佟書記你有私心為了自己提升,就讓田茂林去背黑鍋受處分,你忍心嗎佟懷志解釋說,老衛,你不要逼我好不好你考慮問題能不能以大局為重啊處理田茂林和我的提升,是意想不到的巧合嘛難道我是為了往上爬,有意迫害田茂林啊沒有內在聯繫嘛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如果老田的事情確有出入,將來一定給他平反,我保證再說了,即便當初咱們真搞錯了,為了全縣利益,田茂林也應該忍辱負重嘛老衛呀,這件事不要再擴散了,好不好兩個人從下午談到晚上,誰也不肯讓步。
那一晚,衛濟民從頭至尾想不通。到後來,兩個人吵翻了臉,誰也沒有說服誰。以後,佟懷志走了,官越當越大,幾次調動衛濟民到地委任職,都被衛濟民婉言謝絕。對田茂林的問題,儘管他當初信誓旦旦,卻從未提起一字,隨著歲月流逝,早已石沉大海了。
他們那天的爭論,被夏露聽到了。憑著記者的敏感,她判斷出衛濟民的正直和坦誠。同時,她對佟懷志的言行產生了懷疑。丈夫曾經說過,他這輩子注定是吃政治飯的,就必須牢牢把握有利的風向,攀到屬於他的位置上去。同時,還必須制定一個目標,三年一個台階,才能保證在五十五歲以前達到政治生涯的巔峰。否則,便等於虛度年華,空耗生命。當然,政治上的進步,地位的陞遷,並非野心和虛榮。在這個以官本位為主流的體制下,只有獲取地位和權力,才能擁有施展才智,幹出一番大事業的舞台和條件。這是一番頗具氣派的政治家的談吐,夏露聽來既炫目又震耳。以前,她對官場是陌生的,丈夫在她上大學的四年中,不僅當上縣委書記,爬上一個台階,又在轉眼之間升任地委副書記,又爬上至關重要的一個台階。她為丈夫的能力暗歎過,欽佩過。可是,當她洞悉丈夫此次陞遷的隱秘後,突然領悟,官場竟會如此玄妙,如此骯髒,充滿了血腥和爭鬥,一個人的陞遷竟然是以別人的痛苦和眼淚為代價,竟然是用許多人的苦鬥和委屈鋪出來的階梯特別是當衛濟民在丈夫面前慷慨陳述、苦苦爭辯時,丈夫表現出來的麻木、驕矜,甚至冷酷無情,她極大地被震動了,面前那個已成地委副書記的人頃刻變得陌生、模糊、撲朔迷離。她忍不住打抱不平說,既然知道錯了,為什麼不及時糾正難道共產黨的官帽子也要用別人的血淚去染紅嗎如果那樣,你當你的官,我做我的老百姓,從今往後我不再進你那官衙門那天夜裡,兩口子鬧得很僵。佟懷志畢竟是有涵養的,在說了一番強詞奪理的話後,也感到理虧,加上夏露從百里之外的省城來看他,當然期望得到一份男人的溫存,便浮上笑臉,說了好多撫慰的話,說她不懂政治,不懂官場風雲,政治往往變幻莫測,甚至冷酷無情。人一旦被捲入政治漩渦,就像爬上飛速旋轉的風車,想停下來也由不得自己。他知道田茂林受了委屈,但那是暫時的,一旦有了機會,他會妥善處理好這件事情的。他的話充滿無奈的歎惜,也瀰漫著真誠和善意的懺悔。
政治家的辯解往往容易讓人寬恕和信服。
當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一點點向她俯下身來的時候,這個寬敞的房間飄蕩的空氣是黛青色的,寂靜得讓人心跳,充滿陌生人和陌生傢俱的氣味,顯得那麼不真實。
他輕輕吻她的嘴唇,突然抬起頭笑了:「要不要喝點酒你的嘴唇是冰的,身子涼涼的,喝了酒就變成熱女人了。」他呷了一口酒,拍拍她的肩胛,嘴角掛著迷人的笑意。她推開酒杯,閉上眼睛,怨意在心頭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