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些陳述,孫浩如同中了雷擊,整個軀殼和魂靈都被擊碎了。他不敢相信這一切,如果不是夏露坐在面前,他彷彿墜入天方夜譚的魔境,聽到一段荒誕離奇的囈語。
縣委招待所的房間很簡陋,沒有暖氣,一隻鐵皮煤球爐加上兩節馬口鐵抽火筒子,儘管爐火很旺,房間依舊寒氣逼人。他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掛滿霜花的干樹,半日不語。他有些惶恐、驚愕、緊張而又有點慌亂,只是用沉默去掩飾而已。突然,他轉過臉來,低沉地問: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出於一種信任,一種同志式的信任。」夏露神態平靜、真誠、坦然而又莊重。
「你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
「你害怕了?」
「不,這些情況牽涉到一位地委書記,還有你們之間的隱私。」
「即便他是省委書記,是中央領導,就應該寬容嗎何況沒有我們之間這一層關係,能把他看得這麼透徹嗎?」
「那麼,你想讓我幫你幹什麼?」
「客觀報道是我的職責,不需要你幫助,更沒必要和你商量。我只希望你們正視我反映的這些事實,對田茂林重新作出正確的判斷和決定。」
「你這樣做不會給你的家庭關係帶來麻煩?」
「我不能眼看著這種人毀了這個地區、這個縣至於家庭,早已名存實亡。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已經分居三年了。」
「你知道這件事的份量嗎?」
「當然。我更明白,他是你的上級,手心裡攥著你的前程,也掌握著古城縣幾十萬人的命運?」
「這是一樁歷時八年的積案哪對方已經做得天衣無縫,連當事人都在沉默,如果披露那些材料,豈不會被人說成誹謗和陷害?」
「這麼說,我看錯人了你不敢正視事實,眼看著好人受氣也不敢站出來為正義說話那麼我問你,你寫在縣委大門口的標語是幹什麼用的是做做樣子,還是欺騙老百姓」夏露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忽然站起。「我是來舉報的縣委書記同志,如果你身邊出了冤案,製造冤案的人還在繼續為非作歹,你是裝聾作啞,與他們狼狽為奸,保一己私利還是挺身而出,為老百姓做主,為黨為人民不惜一切你敢回答我嗎?」
孫浩瞠目結舌,回答這句話的確需要勇氣。
「看來,我找你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夏露冷冷投去一瞥,提起挎包抬腳欲走。
孫浩一把攔住她,說:「你別急麼你是記者,但你忽視了權力的力量當權力佔據上風的時候,正義也是蒼白無奈的。」
這話說得很真誠。當他從那部文稿中感受到衝擊和震撼之後,他又冷靜地思考了許多。權力可以把犯罪修飾得天衣無縫,甚至光彩奪目。即便露出些蛛絲馬跡,也可以使用權力使之化險為夷,甚至會使舉報者狼狽不堪,無地自容。這就是權力的威嚴和恐怖。
夏露似乎對這一切很明白,很清楚,但她依舊表現出無所畏懼,毫不退縮。「如實報道一位忍辱負重,二十年來踏踏實實為老百姓辦事的共產黨員,是新聞工作者的責任和使命。我找你,因為你是縣委書記,冤案就發生在你們縣裡,關係到你們反腐倡廉、糾正黨風的大事,抓好了對你們縣的工作會有一個很大的推動。如果你縮手縮腳,我可以直接向省委申訴!」
夏露的面孔陡然變得慘白,一雙燧火般的目光投過來,閃出輕蔑和鄙視。孫浩佩服她的真誠和無畏,情緒卻十分沉重。他很清楚官場的行為,即使你的材料再充分再翔實,但你面對的是一位地委書記,上級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表態,也有一個調查複查討論研究的過程。更別說這是一樁陳年積案,審理起來將會像一場馬拉松似的漫長。這件事像山一般壓在他的心口上,喘不過氣來啊夏露的話又恰好擊在穴位上,古城縣的癥結就在這裡啊他垂下腦門,如同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困獸,發出無奈的呻吟。
「你或許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如果省委把材料又轉到地委,一切努力等於白費,甚至會陷入更大的被動。你也許不知道,我現在幾乎是在孤軍奮戰!」
夏露悲憫地望著他,重重地說:「不管有多大的力量,如果他對抗的是國家機器,是人民群眾,都是不堪一擊的你把自己看輕了,當年在南灣鄉的勇氣跑到哪裡去啦我怎麼看不到那個敢說敢幹的無所畏懼的黨委書記的影子啦你知道那篇《南灣有個孫青天》是誰寫的嗎我決沒有討好你的意思。當時,我看到草稿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出路,看到了古城縣有一批無私無畏的共產黨人!」
孫浩抬起頭來,火辣辣地望著夏露和那身艷紅的鴨絨襖火焰般在面前燃燒。此刻,他才明白了一段事實。正當他在南灣鄉左衝右突陷入困境的時候,韓永和衛濟民寫了一篇報道。那時,夏露已經著手調查田茂林蒙冤的事情了。他們請她到南灣瞭解群眾,才促成那篇報道的發表,使孫浩在南灣沒有垮下來,並有了一個相對寬鬆的工作環境,對日後陳志遠推薦孫浩提供了有力的依據。此刻,孫浩的眼睛有點潮濕,鼻尖隱隱發酸,心口微微發顫。他沒有感激,只感到肩頭又加重一種壓力。啊,原來這是一場煞費苦心的操作啊多麼難能可貴,多麼難得的一群可敬可愛的同志啊如果這是一場策劃,倒不如說是一場政治謀劃。田茂林倒下去了,他們不願讓孫浩接著倒下去他們把他推出來,讓他去當鬥士,當戰士,為老百姓衝鋒陷陣,不願眼看著古城縣這片土地讓別有用心的人隨意折騰他在歎息,直到今天,共產黨還在自己的政權裡搞地下鬥爭。未免有幾分悲哀之餘,他又有了底氣:在古城縣他不是孤立的即便對手再強大,人民群眾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倒在血泊裡的「孫書記,你不要以為這是我個人的事情。我作為黨員,作為與這件事有關的一個家屬,我有責任向組織向古城老百姓匯報我所知道的一切。僅僅為了佟懷志,我不必徵求你的意見。如果不抓住這個契機,伸張正義,打擊邪氣,古城老百姓又將面臨一場危機啊!」
夏露說得很懇切,也很嚴肅。孫浩沒有理由拒絕,也沒有理由表示絲毫的怯懦。無論這種選擇多麼險惡,多麼沉重,他必須有個明確的態度。
「其實,我對田茂林已經有了明確的態度。我同意你們報道船底溝打洞的事跡,就是態度。當然,我正在考慮進一步的措施。」
「孫書記,你不能有絲毫猶豫了一旦報道出現在媒體上,更大的壓力將會隨之而來,你必須做好應對準備,縣委必須旗幟鮮明地站出來,為正義說話!」
此時此刻,孫浩真切地感受到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緊迫。事情一旦揭開,隱伏已久的一樁樁醜惡甚至犯罪都將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再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決然地說:「感謝你,小夏也請你相信我孫浩,不會做孬種,也不會當敗家子」他又交代說:「小夏,你也要想到這件事的複雜性和殘酷性,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謹慎。你要注意安全!」
夏露伸出那只纖弱的手,緊緊和孫浩握在一起。
傍晚,孫浩去了縣醫院,坐在衛濟民的病床前。不知為什麼,兩人竟然默默相視了好久,誰也不說話,一種不祥的氣氛像陰雲籠罩在病房裡。孫浩一個勁抽煙,把自己罩在濃濃煙霧裡,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到緊一陣慢一陣的咳嗽聲。
「有啥煩心事,說出來讓我聽聽。」衛濟民睜開眼,望著他。
「我見到田茂林了,知道了好多情況。」
「哦,這件事很棘手,壓力很大,對吧?」
「……到現在我才知道,當初我那篇報道,是你和韓永鼓動記者弄出去的,我才輪到今天作這份難」他迴避著衛濟民的目光,話裡有幾分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