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瀰漫的坎坷山路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這裡沒有正規的公路,連鄉級公路也難以達標,又窄又陡,僅是沿著坡坎劈出的草徑,這裡橫道溝,那裡隆個包,整塊臥牛石還擋在路當間。只是被山裡人的腳板踩光了,被牛車轱轆碾了車壕,吉普車勉強可以通過,奧迪車底盤低,根本無法走。孫浩便把車停到山坳裡,一路蹣跚著朝山裡爬。
過午時分,他好容易找到了藏在坡梁後邊的那個小村子船底溝。站在坡樑上往下望,這村子還真有點名副其實。孫浩知道這裡屬於太行山餘脈,屬丘陵地帶,地質學稱山體擠壓破碎地帶。石質風化酥軟,土質惡劣,乾旱嚴重,植物在這裡很難有昂然生機。就在這山峁溝底下,卻現出一泓清泉,月牙形狀,好似一隻翻倒的木船。炊煙裊裊中,坡下有一座座飽經風霜的石頭屋,棋子般散落在高高低低的石岡上,荒漠而又寂寥。
尋著炊煙,下到溝底,石屋便從幾棵落了葉的老柿樹中顯露出來。還有一段石板路,曲曲彎彎把一座座石頭屋串在一起。孫浩沿著石板路轉了一圈,沒碰到一個人影。發現老柿樹下有盤石碾,有位村婦背著孩娃,抱著碾棍在推碾子,碾盤上攤著一層碾碎的玉米米查子。他走上前,一邊奪了碾棍,把碾滾推得隆隆響,一邊打聽:「大嫂,這村就是船底溝吧村裡人都幹啥去了?」
那位大嫂忙著在笸籮裡晃著銅籮,甩甩垂下的頭髮,說:「你是電視台的吧頭回來俺船底溝吧俺村這兩年就忙那一宗事,十來個人拱到山肚子裡,就忙著打洞引水唄你們來替俺鼓勁,支書讓俺趕緊碾面,給你們蒸窩頭哩!」
「大嫂,你們溝下有水,還打洞幹啥哩?」孫浩望望溝底那泓泉水,有些不解。
「咳,那水哪是泉哪,是前幾年積下的雨水,省著用,人吃牛飲也撐不了半年。這兩年老天爺不下雨,三季絕了收成,船底溝眼看要絕戶了多虧老田來駐隊,帶著全村人打山洞,要把後山的水引過來,幫俺把旱地變成水澆地哩」大嫂說著,菜色的面頰上泛起兩團紅暈。
「你說那個老田,叫田茂林吧!」
「對,對,就叫田茂林他可是個實打實的好人哪話能說到俺心裡,路也指得讓俺服氣。要不是他攏起一把火,俺村早就塌了架,投親靠友找門路,船底溝還不搬光走淨啦」那大嫂一邊說,一邊把碾盤上的玉米米查子收拾乾淨,催促道:「同志,工地也不遠,往東裡把地,轉過山就能瞅見。電視台正在拍照哩,你去瞧瞧,忙完了回來好吃飯!」
孫浩心裡熱乎乎的,他放下碾棍,大步朝打洞工地走去。
剛剛轉過光禿禿的山坡,就聽到一聲沉悶的開山炮聲,好似從地層下面迸發出來,整個山坳都在晃動。一股濃濃的硝煙從半山腰裡冒出來,好似一頭滾滾黃龍。等他走近時,硝煙也在山風裡稀釋了,山坡上堆積著高高的渣石,如同倒掛在陡崖上的冰柱,又像奔流而下的石瀑布,把一條山溝都填滿了。堅硬的山巖上現出一孔黑黝黝的山洞,洞口上插著一面紅布,那是工地的標誌。
洞口下面停著一輛越野車,呼啦啦走下一群新聞記者。他們扛著攝像機和照明設備,一窩蜂擁到山洞裡。打頭的是位女記者,個子不高,氣質文雅卻又幹練,手裡拿著話筒,一邊輕聲叮囑:「注意安全不要驚動施工者,一定要拍出實際氣氛,不要放過每一個具體形象和具體細節!」
一輛運送渣石的平板車飛奔著駛出洞口,拉車的是個青壯漢子,推車的是位老漢。只見車輪飛轉,在荒石上碾出一陣嘎嘎響聲,漢子狂奔幾步,車身一磨,兩條汗淋淋的胳膊一抖,整車碎石便順著山坡傾斜下去,發出山洪飛瀉一般巨響。那漢子又拉起平車,疾步如飛地鑽進洞去。記者的攝像機及時拍下這個場面。
那位老漢又感動又惶恐地問:「同志,你們……到底是拍景的,還是搞測量的?」
手拿話筒的女記者說:「郭支書,咱們見過面呀我們這些人,有北京來的,有省裡來的,都是電視台的記者。聽說你們村在打洞引水,很受感動。我們想把你們的英雄事跡宣傳出去,介紹給全國人民!」
老郭頭雙手朝前一橫,說:「同志,那俺可擔當不起,擔當不起啊剛才俺把話給老田傳到了。老田說,咱這是螞蟻啃大山,不值當宣傳。你們……還是拍別處去吧!」
女記者機敏地拉住老郭頭說:「郭支書,你剛才不是答應過嗎怎麼又變卦了呢像老田這樣的好幹部,不僅我們要學習,所有的幹部都要學習,你應該幫助我們,把老田的事好好給天下人說道說道!」
老郭頭躊躇著,用粗糙的大手摩挲著花白的頭頂,為難地說:「同志哪,宣傳老田,咱沒二話他是俺的貼心人,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人哪是他不讓拍照,俺……老作難哪!」
「這樣吧,郭支書咱就拍老田,咱偷偷拍。你就跟著我走,你就給我介紹老田,拍一個鏡頭就出來,你看行不行?」
老郭頭不懂其中奧妙,舒展眉頭說:「那中,那中你們拍老田,咱村裡誰都沒二話為了把渠水引進山,讓俺種上莊稼,攏住人心,老田把腿跑斷了,把心操碎了你們偷偷拍,千萬甭讓他看見。」
女記者一邊問,一邊隨著老郭頭朝前走,兩台攝像機跟著,一刻不停地轉動著。當照明設備投注到洞中工作面上時,陰森森的山洞裡一片璀璨,在那堅硬如磐的岩石背景下,十二個銅鑄鐵打的漢子雕像般裸現在鏡頭面前,組成一副悲壯而又撼人的畫面。那群漢子除了一條襤褸的褲頭掩著下身,便是一條條裸露的肉體,淌著熱汗,蕩著塵垢,披著硝煙。面孔上,頭髮上被石屑塗抹出一片青灰,好似被一層鐵殼裹住,看不出本來的膚色,連眉毛鬍子也和岩石混然一體。
他們手中的工具是鋼釬、鐵錘,還有腳下的鐵橛、籮筐和平板車。他們的照明設備是馬燈,還有插在石縫裡的松明子。他們的目標是打穿長達一百八十米的山洞,引水過山,澆灌田地和果樹。他們用原始的工具和大自然進行著殊死的搏鬥,期待著創造出一片現代文明。
在聚光燈的照射下,山洞裡緊張的搏鬥停息下來,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也是讓靈魂顫慄的寂靜。只有攝像機在輕輕搖動著,記錄下這一組人類歷史的真實場面。
女記者用微微發顫的嗓音在動情地解說:「……這是記者在太行山區拍到的一組鏡頭。這個叫船底溝的小山村,僅僅有十二個勞動力,為了改變生存環境,為了把水引過山來澆灌莊稼,他們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在十分艱難的條件下,面對巍巍太行山展開了一場生死搏鬥一個秋天過去了,他們終於在堅硬的石壁上打出了八十米山洞,距離預計的目標雖然還很遠很遠,但是,他們離希望卻越來越近當我們面對這群硝煙塗面卻挖山不止的拚搏者時,不禁熱淚滾滾;當我們拍下這些悲壯而又撼人的畫面時,又不由捫心自問:我們應該為他們做點什麼?」
老郭頭突然驚叫起來:「哎呀呀,同志哪,你們拍照這些……多寒磣哪要想拍,等俺通水那天你們再來拍呀!」
女記者問:「郭支書,這些場面太珍貴了你的話我們也錄下了,你放心,等到你們通水那天,我們還要來你告訴我,哪位是老田……田茂林?」
老郭頭揉揉眼圈,說:「就那一堆都是土抹狗臉的,你認不出來,我也認不出來呀」
只聽那群漢子中有人吼喊一聲:「夥計們,幹哪今天進度兩米,完不成任務不收工哪!」
隨著一聲低沉的呼應,那組雕像猛然躍動起來,如同精靈還陽,披著煙塵,揮舞起鐵錘和鋼釬。丁———咚丁———咚炸耳的撞擊聲在山洞裡隆隆傳響,碎石在崩濺,火星在流竄,整個山體都在晃動。
孫浩的眼睛和攝像機同時錄下洞中的一幕。
當記者們走出洞口時,那位女記者迎上來,落落大方地說:「如果我沒有認錯,你就是縣委書記孫浩?」
孫浩伸出手去,禮貌地說:「你應該是那位夏露?」
「何以見得?」女記者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嘴裡呵著寒氣,翕動著早已凍紅了的翹鼻子,沉靜而不失風度。「咱們沒有見過面吧?」
「文如其人,咱們算是神交久矣」孫浩注視著她凍僵的模樣,裹緊身子的那件火紅的鴨絨襖,如同樹梢上在寒風裡抖動的霜葉,感歎道:「謝謝你,也謝謝大家,大冷的天,跑到野山溝裡來尋找英雄!」
「彼此,彼此心有靈犀一點通嘛」夏露提了提衣領,把凍僵的手湊到嘴邊呵著。「孫書記,我們出發前往縣委打了電話,辦公室接電話的說你下鄉了,去向不明。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既然碰上了,就請你說幾句話,不為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