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是在修路工地接到讓他趕赴深圳參加會議的通知的。
頭天,他和鄉親們又點了兩炮,崩掉一個石橛子,準備在溝壑上再架一道兩米長的洩洪涵洞,山路便少拐一個彎道,路程少說又縮短八九十米。清理好石渣,天便黑盡了。村裡送來窩頭和稀飯,他懶得回去,隨便啃吃幾口,便拱進坡上的草庵,想好好舒展一下筋骨,明兒趕緊把這段路拾掇利索。
誰知剛合上眼,韓永便站在草庵外面,朝他屁股踢了一腳,吼,你倒會找地方清閒,不要你老婆了孫浩翻個身,又擠上眼睛說,咳,胡攪纏整天在石頭窩裡滾,腰都快斷成兩截了,哪有力氣擺弄老婆?韓永便一把掀了被子,把個軟乎乎熱騰騰的女人推到他懷裡,說,那我可不管了老婆給你送來了,你看著辦吧!他睜開眼,喊了聲,嘿,玉霞你咋來了?薛玉霞羞答答地坐在草鋪上,背過臉,不看他,肩胛一抽一抽的,傷心的樣子討人憐他一把抱住她,扳過她的臉。瞧你,哭啥?讓人看見算啥?薛玉霞不說話,雙手摀住臉,淚珠似石頭縫裡濺出的水花花。他心頭一陣衝動,身子下面便火燒火燎地難受,便歉意地說,咳,到了身邊還哭啥?這段日子不就是想抓緊把路修完嘛!往後無官一身輕,整天摟著你!薛玉霞就是不理他,他實在按捺不住,便餓虎撲食兒一樣壓蓋上去。他驚醒了,下意識拍了一下大腿,解嘲地罵,出息!再也睡不著,便起身走出草庵。
他揮動著鐵鍬,從石縫裡剷起碎土,扇面般鋪到路面上。日頭剛從山壑上露出半張臉時,便聽到山下傳來汽車的轟鳴聲,轉眼便繞到山彎處,響了兩聲喇叭,停住了。那車是輛黑色奧迪,從車號可以看出是地區來的。先下車的是鄉里的通訊員小吳,一顛一顛跑過來。後邊跟著的是一位衣服畢挺的陌生幹部。
「孫書記,地委組織部的同志找你哩!」小吳滿面喜色地介紹著。
對方便迎上去,伸出手來:「孫書記,我姓尤,就叫我小尤吧。」
孫浩展開手掌說:「甭握了,我這一身泥一身土的有啥指示你就說吧!」
小尤笑著:「哪裡哪裡。我是專程來接你去深圳開會的。」「啥去深圳開會?」孫浩皺起眉頭,「啥會咋開到深圳去了?」
小尤說:「是這樣。佟書記帶領各縣的一二把手去南方參觀學習。昨天夜裡打來電話,讓你今天務必趕到,參加地委召開的匯報會。」
孫浩翕動一下嘴唇,淡淡一笑:「小尤,我又不在二十四節氣,這種會哪有我的份再說,這天南地北幾千里,我可不會翻跟斗雲。」
小尤摸出幾頁紙片遞過去,說:「孫書記,機票都替你買好了下午一點半有趟班機,馬上出發,正好趕上。兩個小時就飛過去了」說著,小尤湊上前,奪了他手中的鐵掀,挽起他的胳膊就走。
孫浩遲疑著問:「小尤,這麼突然,到底讓我去幹啥?」
小尤腳步不停地說:「佟書記的指示很簡單。我的任務就是負責把你送上去深圳的飛機。」
孫浩推開衛生間,站到便池前撒尿時,濃濃的騷腥直躥鼻孔,腦門一偏,發現大鏡子裡現出一個渾身泥垢的土人來他趕忙提起褲子,擰開水管,匆匆洗了把臉,捋了捋蓬亂的頭髮,又拿濕毛巾擦拭著胸前衣襟上的泥巴點子。
他有點茫然,眼前的處境有點像草庵裡做的夢,不真實。老人們說,夜裡做桃花夢,不是好兆頭,輕則招惹讒言,重則遭人暗算。原本就一路嘀咕,此刻越發忐忑不安。他隱居山中,將近半年,和外界幾乎斷絕信息,突然間要被地委書記召見,他的確猜不透面臨的是寵是辱,是福是禍。直到想得腦仁疼也難測吉凶時,便又坦然,去他娘不就是個鄉書記麼自己都寫罷辭職報告了,撤就撤吧,大不了就在深圳落戶了,下海經商唄。
正在胡思亂想,接他的那位王秘書推門進來,說:「孫書記,會議開始了,佟書記讓請你去參加。」
踏著毛茸茸的紅地毯朝前走,長長的甬道裡沒有一點聲息。
接近會議室了,洪亮、持重的聲音從玻璃門縫裡傳出來,在走廊裡轟響:「……珠江三角洲,咱們轉過來了,不知大家有何感受我是兩天兩夜沒合眼哪是激動,是振奮,是鼓舞,也是鞭策,愧疚啊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吃著海鮮也不知道啥個鮮法。都說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話不假一個鎮的經濟收入就可以頂咱們一個縣的經濟收入,有的甚至比咱們要多一兩倍,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同志們,咱們花了錢,跑了路,不是遊山玩水來了,而是學習來了,取經來了。」
孫浩站在門外,已經看到會議室裡黑壓壓的人群,看到地委書記佟懷志魁梧敦實的身影站在會場正中。他隱隱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壓力迎頭朝他撲過來。
王秘書替他拉開門時,佟書記正在說:「省裡的口號是『抓住機遇翻兩番,十八羅漢鬧中原』全省近三十個地市,一百多個縣,咱們地區能不能擠進十八羅漢,能不能在經濟百強縣中多佔幾個位子呢?如果在座諸位幹得好,幹得精彩,我去見如來佛祖時,也不能老站在燈影裡,也敢站到前邊光鮮光鮮……。」
當孫浩側身從門縫裡擠進去時,全場陡然引起一片騷動,幾十雙銳利的目光刷地投射過來,凝固在他那張佈滿疲憊和尷尬的面孔上。他趕忙低下頭,彎下腰,想繞到人群後面的空位子上。
佟懷志緩緩轉過身來,微笑著朝他點點頭,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看著眾人繼續說:「同志們,大家沒有不想提拔,沒有不想進步的吧咱們當領導的也要破除終身制,砸爛鐵飯碗。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上級說的。換句話,誰幹,誰上台;誰不幹,就騰騰位,不能佔著茅坑不拉屎!這話說得好!誰說的?就是這位孫浩原任南灣鄉黨委書記孫浩。」
佟懷志說完,帶頭拍巴掌,全場頓時響成一片山搖地動。
正當孫浩面對掌聲手足無措時,佟懷志轉過身來,重重握著他的手說:「孫浩,你晚來兩天,要把特區的改革課補起來。坐下聽會吧!」
佟懷志並不年輕了,一張極常見的面孔,額頭有兩道很深的的皺紋,如果混跡人群,毫無特別之處。然而,在會場上,只要他一出現,便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他說話不多,好拿眼睛掃視會場的每一個角落,那目光好似有一股力量迸發出來,威懾的力度足以讓人心跳怦怦。其實,誰心裡都明白,他不過是個模特兒,一旦穿上華麗的時裝,登上表演台,便光彩奪目,身價百倍。人一旦戴上帽翅,就一言九鼎,重權在握,身價也變得貴不可言。
下面的會自然開得熱火朝天,高潮迭起。佟書記定了調門,誰敢不跟著唱的,不是愣也是傻蛋。品位局限人性,會議局限思想。幾十個大腦被一個大腦統一了。幾乎每個人都在說,都在搶著說。有人說得真誠,說得實在,比優勢,找差距,探討出一些本地區可參照的經驗;有人說得聲情並茂,慷慨激昂,好似喝了子母河的水,有了衝動的慾望;也有人說得雲天霧地,空話連篇,充分調動了智慧和語言技巧,明顯是在表演,取悅那位難得的聽眾———平常想見上一面都很難的地委書記。
會場,是大官展示威嚴的場合。
發言,是小官顯示才能的機會。
孫浩沒有發言,也沒有認真聽別人發言。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不明白他究竟是以什麼身份來參加這次會議。他是精明人,從佟懷志的口吻中聽出幾分由頭,也悟出幾分玄妙,眼前有個鮮亮的光環時隱時現地在閃爍,他的意識也在有意無意地去觸摸,但又越想越糊塗,越想心裡越亂。
「表演」的人多,會議便拖了很久才散。
孫浩最後走出會議室,副縣長楊明山擠過來,把嘴貼到他耳邊說,孫浩,你得請客了!孫浩一愣說,我又沒有娶二房,請啥客?楊明山酸酸地吸了下鼻子,輕飄飄說,我就要當你的臣民了你小子還裝迷……說完半句又留下半句,楊明山掉個冷脊樑,大步流星地走了。
孫浩臉上熱一陣冷一陣地呆站著,心頭好生犯嘀咕:領導讓我來開會,這又招誰惹誰啦便默默去了餐廳,找個角落坐下。飛機上那點東西不夠填牙縫,他真的餓壞了。這時,王秘書過來,告訴他,佟書記讓他去一趟。跟著來到八○八,房門虛掩著,他走進去,門便在身後扣上了。這是間大套房,佟懷志和一個穿茄克衫的年輕人正在小聲說話,他正想轉身迴避,卻被佟懷志一把拉住了。佟懷志用一雙憐惜的目光打量著他,還用手指輕輕摳去他肘彎上一塊泥垢,那神態彷彿慈祥的長輩。
「小孫哪,今天會上沒見你發言哪都說你嘴巴好使,能把油炸燒雞說得飛起來,我也想領教領教你的風采哩」佟懷志笑著,笑出一片燦爛,一片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