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與忠誠 第55章
    早在瑪格麗特來到伊萊家讀信以前約兩個月的光景,人們可以看到在那不勒斯和羅馬之間的一個沿海小鎮上的居民成群地走向海灘,目光注視著海上的一條與狂風搏頭的船;狂風正對著海岸猛吹。

    有時,這條船像是有可能脫離危險,旁觀者便大聲為它祝賀;有時,狂風巨浪明顯地使得它比先前離海岸更近,旁觀者則不免感到一種他們自己大概也不會承認的內心喜悅。

    不因為別人的苦難而幸災樂禍,

    無危險,旁觀者倒也快活。

    這條可憐的船,對於航行來說雖然建造得不算很科學,但對於返回陸地來說,其結構卻十分不錯。極其龐大的船尾樓能吃風,船體的外形就像一頂倒過來的三角帽。依站在海灘上的那些人看來,那飽受波浪沖擊,艱苦地掙扎著的木船就像是有生命的活人一樣,心臟正劇烈地跳動著和死亡進行搏鬥。不過,他們要是能上到甲板,就會看到跳動的心不止一顆,而是很多顆;在這恐怖的時刻明顯地表現出來的也不是一種人的天性,而是一二十種不同的天性。

    水手們在甲板上狂亂地、跌跌撞撞地走著,各人認為怎麼合適就怎麼撥弄著帆索,時而詛咒,時而禱告。

    乘客們在桅桿周圍擠成一團,有的坐著,有的跪著,有的俯臥著;當船在狂濤巨浪中上下顛簸的時候,各人都緊緊地抓住舷牆。一個秀氣的年輕人稍隔幾步站著,手緊握住桅桿支索。每當海浪打來,他就畏縮一下。他面頰灰白,雙唇緊閉,這表明在他的心裡恐怖是怎樣在和自尊進行著艱苦的搏鬥。這年輕人正是苦命的傑勒德。此刻,在船中央發抖的人群當中,祈禱聲、許願聲不絕於耳。聽了這些形形色色的祈禱和許願,人們感到彷彿這世界上神靈的數目和這些男人女人的數目一樣多。水手們倒真的只信賴一個女神。他們只不過把她的頭銜稱謂加以改換,把她稱為「天後」、「海洋之星」、「塵世的女主人」、「安全之港」。可是,在不常出海的人們當中卻盛行多神論。即使有的人由於很偶然的機遇和同一神明打上了交道,但說的也不是該神明的同一稱號。有個英國商人對沃爾辛厄姆的聖母許願,答應獻給她一隻四磅重的銀項圈。另一個托斯卡納的貴族則答應給我們拉文納的聖母獻上十磅蠟燭。而出於一種類似的對多樣化的酷好,他們不是憑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來起誓,而是憑著這座那座或別的某座現代城市裡的十字架起誓。

    突然,一陣大風異乎尋常地猛刮過來,乘隙抓住了船帆。朽爛的桅桿支索斷了,「喀嚓」一聲帆也撕碎了,頓時被狂風捲走,越來越小,越來越暗,最後像一張紙似的飄人半海里以外的海中。舵手還沒來得及把船頭掉向順風方向,一個浪頭便打到船舷的後部,把這些不幸的人們澆得透濕,讓他們預先領略一下冷酷的死亡的滋味。這時有個人大聲起誓說:如果聖托馬斯能救他,他一定去當卡爾特派的修士。而另一個則發誓說:只要聖詹姆斯願意救他,他願光著頭,赤著腳,只穿一件護身鎧甲到康波斯特拉去進香朝聖。另一些人則祈求托馬斯、多明我和丹尼斯的保佑,特別是錫耶鈉的凱瑟琳聖女的保佑。

    有兩個那不勒斯小商人站著發抖。

    其中一個高聲叫道:「如果我能平安上岸,我將向巴黎的聖克裡斯多夫許願,獻給他一尊和體重相等的蠟像。」

    說到這,那另一個商人便用手肘推推他說:「老兄,老兄,留神你在許什麼願哪!要知道,把你在世上的財產都當眾拍賣了,你也買不起和他重量相等的蠟像啊!」

    「住嘴,你這傻瓜!」那大聲嚷嚷的人說道,接著,他又耳語般地低聲說了一句,「你以為我是當真的?如果讓我平安上了岸,我連一根燈芯草做的小蠟燭也不會給他。」

    另一些人卻直挺挺地躺著向大海祈禱。

    「啊,大慈大悲的大海喲!啊,寬宏大量的大海喲!啊,豐饒的大海喲!啊,美麗的大海喲!行行好吧!發發慈悲吧!在這危險的時刻保佑我們吧!」

    還有一些人每當這條倒霉的船顛簸得更猛的時候,便出於一種單純的動物的恐怖感而慟哭呻吟。此刻,這條船在狂濤巨瀾的手心上只像一個被隨意擺弄的玩物。

    一位出身卑微的羅馬婦女把孩子抱在她半裸的胸前,在那伙慟哭的人群當中安靜地坐著。她面如死灰,眼神卻很安詳,有時嘴唇微動著默默祈禱。但她既不哭泣也不悲歎,也不和神靈做交易。每當這船看來真要下沉時,長鬍子的人們都尖叫著,她卻只是吻吻她的孩子。她就這樣耐心地坐著,在鬼門關前還給孩子餵奶,因為憑什麼他該失去她可以給他的歡樂呢?難道就因為死難臨頭嗎?唉,我真相信,在這些中世紀的人們當中正坐著一位古代的聖賢。歷史雖已過去六百年,但她血管裡古羅馬的血液卻並未受到污染。儘管她也許沒有聽到過有關羅馬民族的天性的介紹,但正是這一民族的天性教會了她要死得體面。

    一位身材高大的修士站在船尾,雙腳叉開,看上去就像是羅得島上阿波羅神的巨型雕像。與其說他蔑視這包圍著他的危險,倒不如說他對這一危險根本視而不見。他朗誦著讚美詩中的詩句,聲音響亮而堅定。他號召乘客們向他懺悔。有一些人跪著向他懺悔。他聽了他們的懺悔,把雙手放在他們身上,赦了他們的罪,彷彿他是在一間舒適的聖器收藏室裡,而不是在一條即將沉沒的船上。出於一種使得動搖者總想依傍堅定者的人的本能,傑勒德越來越向他靠攏。說實在的,英雄們以寡敵眾的勇氣,在這高大的修士面前,在他那更為偉大的沉著鎮定面前,也會黯然失色。這樣說來,甚至此時此地,我們也總算找到了兩個能保持我們種族的體面的人:一位婦女,身體柔弱,但有英雄氣概;一個修士,經受過宗教的鍛煉,能在塵世的恐怖面前毫無懼色。

    水手們看到帆已被風刮跑,便索性在高於船舷一英尺的地方把無用的桅桿砍倒,接著它便連同剩下的索具一起掉進了海裡。這似乎使船稍稍輕鬆了一點。

    現在船身卻由於失去了帆的推動,已無法趕在浪頭前繼續行進。海浪一再衝擊著它的尾部。人們感到似乎並非海水,而是一整座石山在進行著這一系列的衝擊。

    船長離開了舵位,面色慘白得像死人似的來到船的中央。「減輕載重,」他喊道,「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海裡去。要不然我們在擱淺之前就會下沉,就會失去僅有的一線活命的希望!」在水手們執行這命令的時候,面色慘白的船長被一群面色慘白的人圍著。他們要求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可以想像,這位船長的講話是和處在同樣危險中的英國船長完全不一樣的。「朋友們,」他說道,「昨天夜裡,當一切都還很順利的時候——唉,真是太順利了——忽然有團火球貼近船身飛來。如果飛來的火球是一對,這是好運,是吉兆;在這次航行中無論遇到什麼危險都不會沉船。我們水手管這兩個火球叫卡斯托和波臘克斯。但是,如果卡斯托來了而波臘克斯沒來,或者波臘克斯來了而卡斯托沒來,那這船肯定是在劫難逃。因此,請你們像真正的基督徒那樣,準備迎接死亡吧!」

    聽到這些話,船上的人一個個都慟哭失聲。

    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問他們得準備多久來迎接死亡。船長回答說:「船也許能堅持半個鐘頭,也許堅持不了,但更久是不可能的,因為船已經像只篩子那樣漏得很厲害。夥伴們,快動手減輕船的載重吧!」

    可憐的乘客們不管見到甲板上有什麼東西都一把抓住扔往海中。這時,他們抓住了一個沉甸甸的袋子,但有一個暈船的老人躺在上面。他們從他身子底下把袋子拖了出來。袋子裡嘎啦嘎啦直響,有兩個人把它拉到了一邊。主人驚跳起來,發出一聲毛骨悚然的尖叫,撲向袋子。「神聖的摩西呀!你們要幹什麼?這是我的命根子!是我這趟旅行的全部收穫:銀燭台、銀碟子、胸針、高腳杯——」

    「放手,你這個老壞蛋!」另外的人都叫了起來,「難道叫我們都為你這些不義之財送命嗎?」「把他連袋子一道扔到海裡去!」有個傢伙叫道,「我們基督徒之所以要遭滅頂之災,就是由於這個猶太鬼。」好幾個人很快把袋子從他手裡搶了過來,舉到船舷邊上,撲通一聲扔進了大海。袋子的主人發出一聲悲痛的喊叫,接著便白髮飄飄地站著凝神呆望。他差點要跳進海裡去搶回袋子。要是袋子不沉的話,他真會跳進海裡去。但它沉了,一去不復返了。於是他搖晃著踱來踱去,一邊扯著他的頭髮,一邊詛咒人和船,詛咒大海,也不分青紅皂白地詛咒上帝和魔鬼。

    這時船長大聲喊起來:「快看!教堂在望。夥伴們,快朝那教堂駛去。而你們,我的朋友們,快向聖徒祈禱吧,哪個聖徒都行!」

    於是他們向那教堂駛去,一邊向那以其名字命名這教堂的不知名的聖靈不斷地祈禱。一個大浪從船尾向他們打來,折斷了舵,使它卡住不能動彈。甲板上已淹滿了水。

    有幾個人由於迷信的恐怖作祟而失去了理智,竟跑過來把傑勒德圍了起來。「原來禍根是在這兒哪!」他們喊叫起來,「他沒有祈求過一個聖靈。他是個異教徒。原來船上有異教徒!」

    「哎呀,我的好朋友,可別這麼說。」傑勒德說道,由於又冷又怕,牙齒直打戰,「你們還不如把那些一邊躺著一邊向大海祈禱的人叫做異教徒哩!朋友們,我是尊崇聖靈的——但現在我不敢向他們祈禱——時間來不及了——(哦!)多明我、托馬斯、凱瑟琳對我有什麼用?聖彼得比這些聖靈更靠近上帝的寶座。如果我向他祈禱,那麼很可能沒等到他替我向上帝求情,我早已淹死了。哦!哦!哦!我得直接走到創造了大海,創造了聖徒也創造了我自己的上帝身邊去。天父啊!拯救這些為求活命而呼號的可憐人吧,拯救我吧!哦!親愛的耶穌,慈悲的耶穌,是你在彼得的漁船快沉沒時,走過傑列扎裡特的湖面給他救助,是你在使徒的眼淚都哭干的情況下還在為死去的拉撒路哭泣。哦,耶穌!拯救可憐的傑勒德吧——看在瑪格麗特的分上拯救傑勒德吧!」

    這時,人們看見水手們都擠上一條小船,準備拋開這條即將下沉的大船。要知道,即使在那個時代,每條大船也都帶有這種小船的。自私自利的人一擁而上,一下就擠進了三十人之多。有三個嚇呆了的、兩個嚇癱了的被留在船上。被嚇癱的坐在那兒,像兩堆濕透的破衣爛衫;而那三個被嚇呆的了則跑來跑去。他們看見那三十個自私自利的人要把小船開走,也不打算擠進去,只是搓著手不斷地來回亂跑。除了這幾個人以外,還有一個跪著,低頭對著一尊真人大小的聖母瑪利亞木雕像祈禱。這雕像是水手們恭恭敬敬地從桅桿上解下來的。當水從大海裡嘩嘩地衝進來,然後又由排水孔排出去時,這聖母像就在甲板上到處漂。這可憐的人雙膝跪著,追著這雕像,合著兩隻手向它祈禱,儘管甲板上的水在不斷地戲弄它。再就是那個猶太人也癱在那兒,但並不是被嚇癱的,因為恐懼這種感情此刻已顯得微不足道;他已經顧不上害怕。他盤腿坐著,為失去袋子而痛哭。每當浪花向他衝來時,他便向浪花衝來的方向揮動拳頭,同時詛咒基督徒、他們的神,詛咒他們的魔鬼、他們的船、他們的大海,詛咒個沒完沒了。

    那身材高大的多明我修士,在聽完懺悔並給全船的人都赦完罪以後,此刻正靜靜地站著沉思。那位羅馬婦女則面色蒼白,安靜地坐著。在這死神越來越逼近的關頭,她只是把孩子更緊地抱在懷裡。

    傑勒德看到了這個情景,不禁喚起了他的大丈夫氣概。

    「看哪!看哪!」他說道,「他們把小船划走,卻把這可憐的婦人和她的孩子留下等死!」

    他的同情心很快促使他開動腦筋。

    「太太,要是上天開恩的話,我會來得及救你。」接著他便跑去找一個木桶或一塊木板來供她漂乘,但什麼也沒找到。

    這時,他的目光落到木製的聖母像上。

    他用兩隻手把它抱起來,顧不得這聖像的禮拜者就像小孩被搶走玩具似的發出慟哭,抱著就往船尾跑去。「太太,快來!」他喊道,「我用繩子把你和孩子捆在上面。這雕像雖然已遭蟲蛀,但還能湊合。」

    她把烏黑的大眼睛轉過去望著他,只問了一聲:

    「你自己呢?」

    他以驚人的氣度和善意說道:

    「我是個男人,而且沒有小孩拖累。」

    「啊!」她說道。他的話似乎點燃了她活下去的慾望,使得她的面孔也顯得有了生氣。他用繩子把聖母像捆在她的腰部。這時由於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她反倒稍許失去了一點她那英雄般的鎮靜,但也只是稍許而已。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但眼神依然十分安詳。

    這條船的舷邊離水面已很近了;只要用一把槳做槓桿,他就可以將她滑進海裡去。

    「來吧,」她說道,「趁現在還來得及。」

    她把那雙充滿淚花的羅馬人的大眼睛轉向他。「可憐的年輕人——求上帝原諒我!——我的孩子!」他把她放到海浪上,並用槳護著她,以免大浪沖來使她撞著船身。

    一隻手沉重而有力地落在他身上,接著在他耳邊響起了一個低沉而洪亮的聲音:

    「幹得好!快跟我來!」

    這正是那個身材魁梧的修士。

    傑勒德轉過身來,見那修士邁了兩步,一把抓住那根破桅桿。傑勒德本能地聽從他,也抓住了那破桅桿。他倆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把那根桅桿的殘餘部分舉了起來,再把它抬到船邊。「把它扔下去,」修士說,「然後跳下去跟著它。」他們把破桅桿扔進水裡之後,那被嚇呆了的乘客追了上來,搶先跳進水裡,抓住了桅桿的一頭;傑勒德抓住了另一頭;修道士則抓住了桅桿的中間。

    情況是夠險惡的。每打來一個浪頭,桅桿就像一匹好踢騰的馬忽兒升得很高,忽兒又沉到水中。浪花無情地扑打著他們的臉,使他們什麼也看不清,像是要幫忙把他們打落進海裡似的。

    忽然,前面持續地發出刺耳的碰撞聲。那條船觸了礁,很快便完全停住不動了。他們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拋向這條船。那位同伴的頭不幸撞上了被打壞的舵柄的上部,頓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擊聲。只見他的頭就像鍛工大錘下的椰子一樣,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他馬上沉了下去。他們靠著黑色船殼的庇護平安地漂離沉船,看見水面上只剩下一縷血水,殘缺的舵柄上粘著一個白色的凝塊,絕命的慘叫還在他們耳邊迴響。除此而外,別無痕跡。修士為他靈魂的安息念了一段簡短的拉丁祈禱文,然後從容地取代了他的位置,抓住他原先抓的那一頭。他們隨著波浪漂流。有一陣子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就像落進了一個水山構成的盆地。但緊接著他們便瞥見了閃著點點人影的海岸。人們正在不斷地用意大利人的狂熱姿勢向他們揮動手臂,鼓勵他們。他們還看到那條黑色木船底朝天漂著。那婦女在他們和木船之間,像他們一樣在水面上起伏。她拾到一把短槳。這時她正用左手緊緊抱住孩子,用右手慢慢地划著槳。

    他們就這樣折騰了一會兒。忽然,修士平靜地說道:

    「我碰著底了。」

    「不會吧,神父!」傑勒德說道,「我們離海岸還有一百多碼,可千萬千萬別離開我們可靠的桅桿哪。」

    「我的孩子,」修士說,「你說話很謹慎。但要知道,我手頭還有神聖教會的事要辦。只要能走,去為教會辦事,我就不好浪費時間在水上漂了。瞧,我的腳趾又碰到地了。你看這就是穿涼鞋而不穿皮鞋的好處。又碰到了!是沙底。你個子比我小,你還是抱住桅桿,我得開步走了。」於是他放開桅桿,伸開他有力的雙臂衝著岸邊匆忙地使勁走去。傑勒德很快也跟著他走了起來。每當一個大浪打來,那修士便穩如泰山地站住,閉上嘴,把頭扭向後面以對付浪頭,暫時完全被浪頭淹沒,然後又露出頭來,勁頭十足而又費力地向前走。最後,他們終於來到了離岸很近的地方。但一股往外的吸力使他們登岸的企圖一一遭到了失敗。這時,岸上的居民們打發幾個身強力壯的漁民跳進海裡,讓他們拉住長矛,組成三排行列,把他們拖上了岸。

    修士抖了抖身上的水,對那些當地人致以簡短的父親般的祝福之後,便按他的規矩,目光朝地徑往羅馬而去。他甚至不回頭看一眼那幾乎吞沒了他的大海,但話說回來,沒有他的主人——上帝——的許可,大海也是無法加害於他的。

    當他頭也不回地獨自大踏步往羅馬走去的時候,我這並非在神聖教會供職的人且暫停一會,交代幾句。原來我和讀者們曾一度與這個魁梧的修士僅相隔咫尺。那次我們沒碰上他,但這次我們怕是和他有緣了。傑勒德和海灘上的每個人都握了握手。他們以一種他在北方很難遇到的體貼領他來到一堆大火跟前,讓他一個人留下來烘烤。這時,他從胸前取出一張羊皮紙契據和另一張,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烤乾。當這一切都做到合乎他的心意時,他才答應穿上一套漁民的衣服,而把他自己的換下來放在火邊,然後回到海灘。

    他見到的情景我只打算簡短地敘述一番。

    船長原先一直守著那條大船,與其說是出於豪俠,倒不如說是由於這樣一個信念:即不管來找他的那團火球是卡斯托,還是波臘克斯,他要抗拒都是徒勞的。

    後來,海浪打壞了那條船,掃蕩了船尾,把船長和船尾的一切都沖得遠遠的,最後將他平安地衝上了岸。把他從水裡拉上來時,傑勒德起了主要的作用。那悲哀的猶太人坐著另一塊船體碎片也上了岸。他一上岸就懸賞打撈他的袋子,但並沒有引起什麼同情的反應,只是使人們感到有些好笑。另外兩個坐在船體碎片上的遇難者也得了救。三十個自私自利的傢伙固然陸陸續續靠了岸,但一個個都是死人。有一個還有口氣,當地居民好心地把他送到熱火跟前去烤。結果,他還是退出了這變幻無常的人生舞台。

    傑勒德站在海邊,恐怖而又好奇地看著他死去的同伴一個個被衝上岸。這時,忽然有隻手輕輕地擱到他的肩上。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羅馬婦女,正全身燃燒著婦女的感激之情。她輕輕地拉起他的手,慢慢舉到她的唇邊,吻著它,其莊重的表情就像她是在給一隻有功的手授勳。然後她又滿臉容光煥發,眼裡噙著淚花地把孩子抱起來,讓他吻他的救命恩人。

    傑勒德不止一次地吻了這孩子。他本來就喜歡孩子。但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太感動了,因為除開用她的眼神、她那燃燒得通紅的面頰以及如此莊重大方的高貴的古羅馬姿態表達她的感激以外,她一句話也沒說。也許她做得對,感激之情本不是言語所能表達的。這是一位古典的羅馬婦女在最衷心地感謝一個現代人。

    傑勒德——此刻他的年紀顯得比去年大了一倍,但在人生的閱歷和見識方面卻比去年增長了何止一倍,因為他已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為了自衛流過血,並從陸地和海洋的墳墓旁邊擦過去而活下來的人——於第二天將近下午的光景,總算沉船脫險,劫後餘生,到達了永恆的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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