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勒德幾乎也像丹尼斯一樣嚮往著勃民第這一被許諾的福地,因為丹尼斯總是不停地讚美它,每每遇到稍有令人惱怒之處,就向他表白:「在勃艮第人家辦事可比這裡強。」特別是,他還利用傑勒德的弱點向他保證,在那文明的國度他可以在旅店裡享受到清潔的被褥。「我的要求也就這麼多。」那荷蘭人說道,「想想看,我自離家以來還從來沒有睡過一張床!當我看見他們的床單時,與其脫掉我的衣服和馬褲,還不如把我和我的眼睛、鼻子隔斷。」
丹尼斯把他的愛國精神大大地加以發揚,以至他寧可穿著一雙破鞋步行二十里格,也不願向一個在顧客路上設置重重障礙的蠻橫的德國店主買一雙新鞋。這些障礙包括怠慢無禮、吃午飯以及那擋在門口的軀體。日落時分,他們來到距離一個小城市和一個修院路程相等的地方。但修院不在路邊。丹尼斯主張宿店,傑勒德主張宿修院。丹尼斯讓了步,但條件是一到勃艮第他們就得始終宿店。由於標有修院名稱的路線圖正好到此為止,傑勒德自然樂於表示同意。於是他們離開了大路。傑勒德詫異地問丹尼斯,他對經常向他們免費提供食宿的修院感到的突然厭惡究竟從何而來。那當兵的先還哼哈了一陣,最後終於讓他的委屈爆發了出來。原來這並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厭惡,而是由來已久的,只是出於禮貌,費了很大的勁才壓抑至今的長期恐懼。「我看他們在你的飲水中放了迷魂藥,」他說道,「所以我只好容忍他們。不過,既然是最後一個修院了,幹嗎不使我的心寬舒寬舒呢?要曉得,在這些大土牢裡我一直是如魚出水,感到難受。一進修院你馬上就和一個老光頭跑掉了,所以你看不見我受苦受難的煉獄。」
「原諒我!我太自私了!」
「好,好,我原諒你,小傢伙。這不是你的過錯。你不是被神父所欺、被修士所蔽的第一個傻瓜。但我不原諒他們給我受的罪。」這時,他開始以比享利八世的委員們早一個世紀的紀錄提出了對修院的控拆。例如:陰森的修院建築群都是千篇一律啦;旅店變化多,而修院一切都單調啦;大門。小門、數不清的台階,然後是陰森的柱廊啦;這兒是宿舍,那兒是又大又冷的餐廳啦;在餐廳裡你得閉著嘴坐著,而誰要是想說話,至少得讓人聽不見啦等等。「再說,」他講道,「這兒誰也算不上是個人,都是些奴隸。誰的奴隸呢?一個怪脾氣、永不睡覺、總是丁當響的大鐘的奴隸。要是它是一支號角,發出警報,那還不至於使人這麼寒心。丁當,丁當,丁當,你沒有胃口吃也得坐下來吃。等你吃的東西還沒有來得及進肚子,又丁當,丁當,丁當,沒有胃口做禱告也得進教堂。以我來說,我就不是一個禱告迷。丁當,丁當,丁當,現在你又得睜著眼睛上床睡覺。好吧,當你沒法把眼睛合上之後,又有那麼個活得不耐煩的黑夜之魔抓起鍾索了當丁當一陣,於是你又得在黑暗中念你的禱告,也不管你知不知道一兩段禱文。要是他們聽到他們的丁當聲打斷我的休息時我嘟噥出的那類禱告,那該多有意思!好吧,等你打起盹,睡了一眨眼工夫的覺後,聽吧,又丁當丁當催你做早禱了。」
「你所喜愛的惟一響板就是女人的舌板。」傑勒德半輕蔑地說道。
「因為女人的舌頭即使在罵人的時候也有某種音樂的聲調。」回答是堅決的,「再說,老是被管束也不是味道。只消我把指頭放進鹽罐,馬上就會聽見:『難道你沒有刀,硬要用手指頭取鹽嗎?』而只消我用桌布擦擦刀以節省點時間,馬上又是:『刀在麵包上弄髒了,就在桌布上揩!』小心眼啊!這些使人動輒得咎的迂腐氣,只能像茅屋屋簷上滴下的融化的冰錐使懷有友好感情的人寒心。」
「我認為愛清潔並不是迂腐氣。」傑勒德說道,「我看,是你該學會更講禮貌的時候了。」
「不,是他們不大懂禮貌,一講話他們就要打斷你。」
「你應該說的是,一當你講別的什麼話,一當你講猥褻的或褻瀆神明的話,他們就打斷你。」
「你這誇大其詞的傢伙,去你的!嘿,就在上次住的那個土牢裡,我看見旅客挨著凍,像啞巴似的圍著一個剃光頭的坐著,就像罪犯在排隊上絞架。為了給他們打氣,我的確叫了起來:『別怕,夥計們,魔——』」
「行了,結果怎麼樣?」
「乖乖,這下子可不得了。『別瞎說!』那屠夫似的光頭叫道。『隨你便!』我說道。你瞧他怎樣猛地轉過身來,用把所有的『p』都變成『b』的亞爾薩斯法語來刮我的鼻子吧。我費了老大的勁才沒有當他的面大笑起來。」
「而你自己講他的德國話連說十個字也不能不出錯。」
「那算什麼哩。全世界都應當說法語。除開在人們的心靈之間築起人為的疆界以外,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語言究竟有什麼好處呢?」
「他怎麼說?」
「一個傻瓜講的話有什麼了不起的?」
「啊,並不是傻瓜講的一切都是傻話,要不我就不會聽你講了。」
「那好吧。他說:『那些開始只是愛濫用魔鬼名字的人,慢慢就濫用起上天的一切聖名。』『神父,』我說道,『我是個當兵的,這不過是我的口頭語或口頭禪。』『啊!那麼這只是個習慣?』他說道。我沒有豬出這老狐狸的意思,想開脫自己,便說道:『是的,是我的習慣。』『那麼這就嚴重十倍。』他說道,『有那麼一天,你會發現魔鬼老果在你耳邊,因為他喜歡到經常聽到有人叫他名字的地方去。』你瞧!對於無論是他的彌撒書或祈禱書都不曾告訴過他的這個喜訊,他毫不感激。接著,他還好心地告訴我,反正當兵的都普遍犯罪,像姦淫擄掠,殺人越貨;這些罪要是別人犯了,準要受到車裂的刑罰。」
「難道沒說對嗎?」
「管它對不對,反正是沒禮貌。」丹尼斯留心回答道,「我那客氣的東道主還說:『既然你們是人類的仇敵,為什麼口裡還老叫著邪惡的精靈的名字,又把善良的精靈變成你們的仇敵呢?』此外,他還說了不少廢話。」
「得了,丹尼斯,不管你聽他的忠告,還是藐視他的忠告,幹嗎要責怪一個人,僅僅因為他想拯救你的靈魂而把嗓門提高了一些呢?」
「像他那樣老是把『p』念成『b』,他的聲音又怎麼能拯救我的靈魂呢?」
傑勒德感到一驚,他還沒有來得及從這個大法蘭西主義的晴天霹靂中恢復過來,丹尼斯已得意洋洋地更放肆起來,竟把所有的修道士都污蔑為偽君子。「你只消看看他們那個鬼樣子吧。他們到處偷偷摸摸,不敢像個正人君子用眼睛看人。」
「不對,」傑勒德急切地說道,「謙恭地眼朝下是他們的一條清規。這叫custodia oculorum。」
「蹩腳的癩蛤蟆想吃霍克——哈克——霍洛姆(hoe hac horum)?沒有這麼好的事。連正人君子的眼睛都不敢看,只有小偷才像那個樣。本來嘛,去掉風帽,瞧,修士原是小偷;帶上風帽,瞧,小偷成了修士。假如連世界上的正人君子他們都不敢正視,你用不著對我說,他們還敢面對面地正視萬能的上帝!唉,這兒簡直是一片漆黑!我們會跌進井裡去的,夥伴。嘿,倒霉,丁當又響起來了。不過這是最好的一種丁當,是開飯的『丁當』。慢點,聽一聽!我猜對了。我肚子裡的狼在喊『阿門』」他發了兩通咒語肯定了他剛剛講過的話之後,便像一個得勝的雄雞那樣邁進了修院,滿以為傑勒德不做聲是自己說服了他,而沒想到他使他感到多麼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