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勒德在修院裡結識了一位修士。這位修士在院長的花園中造了一個大的日晷、一個抽水的輪泵,以及一個篩谷子的簸谷機等等,而且手邊總有個精巧的機械在設計當中。他也曾做過幾隻索特裡琴和兩隻洋琴,而現在正在試制一套裡加爾琴或唱詩班用的小風琴。
傑勒德能玩點民間常見的索特裡琴,但那修士玩這樂器的技術卻十分高超,使他心說誠服地感到他在音樂上還十分幼稚。他飾的字畫也很精緻,但字不如傑勒德寫得漂亮。在他們那個時代,一個人的造詣意味著他的真實的自然愛好。在誠摯而稚氣地比較了他們各自的成就之後,青年和老年很快便親如兄弟。修士懇留傑勒德過夜。他和丹尼斯商量,丹尼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只得表示同意。
傑勒德告訴他新交的老年朋友他要到什麼地方去,並把他們最近的歷險和奇遇描述了一番,但沖淡了一下那個枕頭事件。
「唉!」好心的老人說道,「我年輕時也很愛好旅行。但沒有誰來麻煩我。」他告訴傑勒德莫歇旅店,因為旅店經常受到一些流氓惡棍的騷擾,儘管身體能倖免,但靈魂卻難免不受傷害。他建議他很好地安排一天的行程,以便能在一個安靜的修院就宿。這時他忽然停頓下來,目光像針一般敏銳地望著傑勒德,問他究竟有多長時間沒行懺悔禮了。傑勒德臉紅起來,心虛地回答道:
「兩個多星期了。」
「瞧你還是個驅邪師!難怪你老遇到危險。來,你得馬上洗洗你心靈的污濁。」
「是,神父,」傑勒德說道,「我衷心願意。」接著他雙手一合,正想跪下去,但那修道士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不是向我!不是向我!不是向我!我也像你和修院中任何別的人一樣充滿了世俗的東西。我的整個心靈都掛在那些木管和可悲的皮音栓上面,而這些東西都會消亡——會伴隨把心靈放在這類空虛的玩意上的人們一道消亡。」
「親愛的神父,」傑勒德說道,「它們都是教會要用的,而這肯定會使花在它們上面的功夫和勞動變得聖潔吧?」
「這正是這段時間魔鬼一直在向我耳語的東西,」那修道士說道,一邊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背後,半恫嚇半開玩笑地對著傑勒德擺動著他的手指頭,「他甚至好意而關心地提醒我說,所羅門給我主造了一所置有珍奇掛氈的宮殿,而這算作他的善行,並非罪過。啊!魔鬼引用《聖經》的本事是少有的!但我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修士,小伙子。」好心的神父不是對著傑勒德,而是對著空茫的遠方,以一種突然的挑戰神情叫道,「這個玩意兒搞完之後,我就要好好地守夜,齋戒,禱告,躺在小教堂地板上禱告,坐在一個盛滿冷水的浴盆裡禱告。」他用肘子觸了一下傑勒德,並俏皮地眨眨眼睛。「沒有什麼像看到我們修士在齊下巴的冷水裡行禱告更使魔鬼仇恨和懼怕的了,因為水可以馴服肉體。現在你去懺悔你的細小罪過,我去懺悔我的罪過。好在你還年輕,又是個俗人,你的罪過尚可饒恕,而我的罪過我卻感到香甜如蜜,只能適當贖贖了。」
傑勒德垂下他的頭,禁不住回道:「我將在哪兒找到一個更聖潔、更仁慈的懺悔師呢?」
「每一間小室裡都可以找到。」修士簡單地回答道(他們已來到走廊),「好了,你去找那邊那位師兄安塞姆去吧。」
傑勒德遵照修士的指點,向一間小室走去。不過門都相距很近。看來他走錯了門,因為正當他要敲門的時候,他聽見他年老的朋友以輕而激動的聲音對他叫道:「不對!不對!不對!」他掉轉身來,見他要找的修士正在門邊走來走去,像一個鋸木匠似的雙手扑打著空氣。顯然,他是處在一種奇怪的焦慮狀態中。傑勒德確實以為,他所來到的小室,若不是因為住著修院裡一個名聲如此顯赫的人物,那肯定是住著一頭危險的野獸。他詢問似的回過頭望望那神父,然後往前走到第二道門。這時,他那年老的朋友迅速地點點頭,顯出比較高興的表情,爾後急忙跳回他的窩裡。他取出漏鐘,把它轉動了一下,又接著去製造他的小風琴。他經常抬起頭來,自言自語著:「天哪!每當一個人傾注於世俗的玩意兒時,時間就過得多快呀。」
安塞姆神父是一個可敬的修士。他頭很大,面孔充滿了尊嚴和慈愛。傑勒德在向他懺悔和回答他那溫和而一針見血的問題當中禁不住想到:「這是個多好的頭像!天哪!天哪!不知道我懺悔完了之後你是否會讓我畫畫它。」由於這樣一想,他自己的頭倒變得糊塗起來,因而忘了一兩樁罪過。不過這回他倒沒有縮小那個枕頭事件,也沒有十分隱諱,故意減輕被枕頭擊中的那位醫生的異教徒性質。
所給的贖罪懲罰是這樣的:他得走進修院的教堂臥倒,在祭壇最後一個階石上吻三次,然後跪在地板上,念三遍主禱文和一個信條。「完了之後,馬上回到我這兒來。」
在那為時很短的處分進行完畢之後,他走了回來,看見安塞姆神父正在塗一張膏藥。
「治完靈魂之後,治肉體,」他說道,「既然沒有比我更懂醫的人。你要曉得,我就是這兒的外科醫生。這膏藥將貼在你的腿上,好讓傷口消炎,而不是讓它發炎。聖徒在上,千萬不能發炎。」
在治療的過程中,這位修院醫師自然對傑勒德懺悔時談到的有關杜塞爾多夫的那部分很感興趣,並在「放血」問題上顯得與丹尼斯意見一致。「我們修士現在很少放血。俗界的醫師說這是膽小和缺乏技術的原因。但事實上,我們發現凡是放血能治的病,草藥都能治。此外,在能人手裡,草藥絕不誤殺人,而其他療法卻像雷電似的誤殺人。至於說血液,拉丁文《聖經》特別提出,它是『人的生命』。在醫學或法律方面也同在神學方面一樣,只有愚人才妄想比全知全能的上帝更聰明。再說,草藥的藥力很強。那些能夠殺死毒蛇的小四足動物,如果自已被毒蛇所咬,就去找一種草藥,其藥力足以抑制任何一種蛇毒,哪怕它比任何病毒更厲害,作用更迅速。我們受到這種動物的智慧的啟發,以及我們傳統的教導,仍然在尋找並試驗植物的效能。善良的上帝把這些植物撒遍了全球,有些用來養人身體,有些用來治人身體。只有在絕症的情況下,我們才把神秘的和世俗的療法結合在一起。我們把某些已故聖徒的頭髮和骨頭泡在藥裡,產生了神奇的療效。」
「神父,您認為這和聖骨有關嗎?因為彼得-阿-弗洛裡斯,一位有學識的醫師,又非異教徒,堅決否認這一點。」
「彼得-阿-弗洛裡斯懂得什麼呢?而我又懂得什麼呢?我並不想說我們能支使聖徒。但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反正能從他們得福的遺骨獲得有形的效益。我曾看見病人懷著信仰服用這種草藥,經常應驗如神,大有好轉。在所有這些治療中,服藥者的信仰無疑是很重要的,而且事情一直是這樣。一個患病的女人,所有猶太醫師都沒有治好過,僅僅觸摸了一下基督的衣服,轉眼之間就治好了。要是她從來沒有觸摸那件神聖的衣服,她本來是絕不會治好了。要是她沒有信仰,那麼,儘管她不僅觸摸了衣服,而且把它穿進墳墓,她也不見得有所好轉。我們看到的周圍的一切都要求人們具有信仰。你就稍有點耐心吧。很快我們什麼都會明白的。話說回來,作為你臨時的懺悔師,為了你靈魂的健康,我嚴厲禁止你傾聽有學識的俗人或玩弄宗教的人講的話。傲慢是他們的致命弱點。有了傲慢,他們就會使天國的大門在他們面前關閉。注意,我說的是有學識的俗人。沒有學識的人在教我學會虛心和謙恭方面經常是我的老師,也可能成為你的老師。你的傷已得到治療,三天之內就會結癡。願上帝幫助你,願聖徒使你善良而幸福,正如你天生俊秀文雅那樣。」傑勒德原以為目前還不必和他告別,因為他將在修院飯廳用餐。但安塞姆神父帶著略微看得出的一絲遺憾表情對他說,他本人也正在悔罪,本周不能離開他的小室。說著他雙手輕輕捧著傑勒德的頭,在額上吻了一下。還沒等小室的門關上,他又去禱告了。傑勒德只得走開,不禁對修院生活的與世隔絕感到寒心,也感到憂傷。「哎,」他想,「又是一個我今世再也別想看到的慈祥面孔,又是一個我的耳朵和心靈今世再別想聽到的慈祥聲音。在這悲哀的世界裡,只能是相逢又離別。唉!唉!」他的沉思被一個走來找他,準備帶他去餐廳的年輕修士所打斷。在餐廳裡,他看到有幾個修士圍桌而坐,丹尼斯像根撥火棒似的直挺挺地站著。修士們問他將要經過的城鎮,然後群策群力地畫出一條步行路線,並標明路邊或靠近路邊的各個修院,畫好之後把它交給了傑勒德。接著就是進晚餐。晚餐後,那年老的修士把傑勒德帶進他的小室。他們進行了一次熱烈的談話。那修士順便點破了他在走廊上的那場啞劇表演的原因。『你差點落進了傑羅姆師兄的手心。那是他的小室。」
「那麼傑羅姆神父是個壞人嗎!」
「壞人!」那修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是個聖徒,隱土,修院的批柱!他會把你赤著腳派往洛雷托。噢,我忘了,你是要去意大利。但這厲害的老聖徒真會把你送到坎特玻雷或康波斯特拉。傑羅姆天生老成,生來就是個修士。安塞姆和我以前就是小孩,比你所能想像的任何小傢伙都更為糟糕。」傑勒德顯出有些不能置信的樣子。「這就使我們或多或少比較謙卑,並對血氣方剛的所輕人能寬厚地給以適當的體諒。」
說罷,在傑勒德的懇求之下,他又在索特裡琴上奏了更為美妙的一曲,然後上床就寢,從而使不安的精神獲得安靜,痛苦的心靈得到撫慰。
我已經詳盡地描述了通過對比才顯得有所特殊的這一天。這是經歷了那麼多激情和危險之後,才像油被潑在波濤之上而終於獲得的平靜的一天。我之所以要詳盡地描述它,是因為在這本小說裡,它在繼之而來的許多天當中是具有代表性的。我們的旅客在他們疲乏的旅途中也體驗到我的大多數讀者在較長的人生旅途中將會體驗到的東西,即驚心動魄的事情並不是均勻地分佈在整個旅途上,而是一陣陣地,也像是一串串地接連出現的。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是由於它們是通過一些或多或少很微妙的環節連結在一起的。但事情並不僅此而已。情況往往是這樣:生命是一個間歇發作的熱病。但不管是寫歷史的還是寫小說的,都被迫把時間當中貧瘠不毛的部分滑過去——或者說,只勾畫一下主要的輪廓。然而,這種做法容易給不留心的讀者一種錯誤的數字印象,而這是我們在這些章節中有特殊理由要盡量避免的。因此,我請求你們的聰明才智給我幫助,請你們注意到,儘管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更多動人的經歷,只見一天的行程接著另一天的行程,一個接一個的修院總是仁慈地,有時更是親切地歡迎他們,免費給他們食宿;除開寒冬和氣候惡劣這樣一些並非總是可以等閒視之的逆境外,他們雖然沒有碰到什麼敵人,然而還是艱難地跋涉了比我十分詳盡地描述過的那段旅程要長得多的一段旅程。傑勒德曬得黝黑,從頭到腳風塵僕僕;丹尼斯鞋已踏破,襤褸不堪。兩人都感到腰疼腿痛。正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們一道來到了勃艮第的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