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與福的相倚相伏是一種耐人尋味而又幾乎普遍存在的現象。掛在弓弩手背上、高出頭部的鋼弩固然使他下沉,但這同一鋼弩,正因為它掛在背上的這個位置十分順手,卻又很容易地被傑勒德一手抓住。他一手抓緊弓,另一隻手運動於弓和同樣管用的索子之問。頓時,丹尼斯便被傑勒德利用他自己的弓弩猛地一拉,將半個身子浮出了水面。
「別抓我!別抓我!」傑勒德喊道,極端害怕發生那種要命的事故。
「沒有那麼蠢。」丹尼斯嘴裡灌著水咕嚕著說。
傑勒德看到自己對付的是這種好樣的角色,馬上充滿了希望,並鎮定下來。「仰臥好。」他厲聲說道。接著他一邊抓緊弓,一邊向前游了一把,幫助丹尼斯完成他所要求的仰臥動作。「手扶著我的肩,另一隻手打水!不對——要像這樣朝下打。我要你怎麼動作就怎麼動作。」傑勒德抓住丹尼斯的長髮,把它緊緊地扭成一股,並將一端用牙咬住,然後他借助於他那年輕有力的脖子的強壯肌肉,輕鬆地把那士兵的頭保持在水面上,逆著水流使勁游去。他遲疑了片刻,考慮向哪邊游,但絲毫沒意識到這簡單決定的極為重大的意義。他看到西岸稍稍近些,便向西岸游去,而沒有像個聽話的小孩,乖乖地游向監獄,從而為我們提供一個新的情節。
由於水流湍急,他們不得不以一個相當大的角度斜著游向對岸。當他們游了一百碼左右時,丹尼斯不安地低聲問道:「還有多遠?」
「別怕,」傑勒德嘟噥著說,「鴨子會幹的,荷蘭人也會幹。你就像躺在床上一樣安全。」
不多一會,他們驚奇地發現他們已來到淺水,便涉水而過。一旦腳踏陸地,他們就互相從頭到腳望著對方,彷彿想用眼睛把對方吞噬下去。隨著一陣衝動,彼此又用一隻胳膊摟住對方的脖子,一面喘著氣,一面百感交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在這神聖的時刻,生命對於兩人來說真是天堂般的美妙。而對於那救了朋友的生命卻因愛情而被迫離鄉背井的傑勒德來說,更是美妙無比。啊,歡樂!有哪個詩人曾經飛翔到或者嘗試飛翔到這樣的高度?救了一個人的生命,何況是所愛的一個人的生命!這種時刻才真是值得一活,哪怕活他七十年。心情稍稍平靜之後,他們便拉起手,像對情侶似的沿著河岸走去,不曉得也不在乎他們將往何處去。
船夫都平安地坐在那先前四著而現在凸著的船上。蘿蔔臉先生,這「顛倒事物的禍首」,坐在中間。這一陣紛擾似乎基本上並沒有打亂他的習慣。至少,當他把我們的朋友拋進萊茵河時,人們看見他在歡呼;而當他們逃出萊茵河時,人們也看見他同樣在歡呼。
「我們要不要等他們把船弄正過來?」
「不用了,丹尼斯。船費已經付了,我們不欠他們什麼。讓我們往前走吧,快快走吧。」丹尼斯表示贊同,並指出他們可以沿這河岸一直走到科隆。
「我不打算去科隆。」他得到冷靜的回答。
「嘿,那麼你要到哪兒去呢?」
「到勃艮第去。」
「到勃艮第?唉,不可能,這太好了,簡直不能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是真話,而且還很有道理。去羅馬走哪條路對我有什麼要緊呢?」
「不,不,你不過是說說使我開心而已。這改變太突然了。別以為我心腸這麼不好,竟會把你的話當真。再說,難道我沒看見你在談到科隆的名勝時眼睛炯炯發光嗎?那些教堂、塑像、聖骨——」
「你多傻呀,丹尼斯,那是因為想到我們會一道去欣賞它們嘛。教堂!不管我走哪條路去羅馬,我都會看到好多教堂。聖徒和殉道者的遺骨?哎!世界上有的是。但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在地球上哪兒還能找到第二個呢?我不想使你從通往你親愛的家鄉和盼望你的姑娘的歸路上偏離更遠,但我也不想離開你而使我失去你。自從我把你從萊茵河救出來,我比以前更加喜愛你。你是我的珍珠,我把你撈了上來,我就必須保有你。別再不順著我了,不然你會使我又發燒的。你還是喊起你『別怕』的口頭禪,領著往前走吧。嘿,目標勃艮第,前進!」
丹尼斯高興得跳了起來。「鼓起勇氣!向勃艮第前進!啊,你放心!那鬼東西這回肯定是嗚呼了。」於是他們轉過身來,離開萊茵河向遠方走去。
當這個決定明朗化之後,在萊茵河彼岸一直在注視這一討論的一小夥人便蠢蠢欲動。兩個朋友剛邁出幾步,就聽到從河那邊傳來一個喊聲:「站住!」
傑勒德轉過身來,看見那四個人當中有一個伸出一個官方的標誌以及一張羊皮紙。他的心往下一沉,因為他素來是一個好公民,習慣於服從此刻命令他返回杜塞爾多夫的聲音——法律的聲音。
丹尼斯並不贊同他的謹小慎微。他是一個法國人,因此他藐視任何別的國家,包括它們的法律、居民以及風俗習慣。他也是個當兵的,因此他對情況作了一個軍事上的估計:面對著較強的敵人,中間隔著條河,後方開闊,退卻很容易。他一眼看出那船還飄在河中間,至少要到杜塞爾多夫才有別的渡船。「我將退到那小山上,」他說道,「一避開他們的視線就快步跑。」
他們散步似的繼續走著。
「站住!以知事的名義命令你們站住!」
丹尼斯轉過身來,故意彈響指頭對知事表示輕蔑,並繼續往前走。
「站住!以大主教的名義命令你們站住!」
丹尼斯又彈響指頭對大主教閣下表示輕蔑,並繼續往前走。
「站住!以皇帝陛下的名義命令你們站住!」
丹尼斯又彈響指頭對皇帝陛下表示輕蔑,並繼續往前走。
傑勒德遺憾地看著這無益的啞劇表演,一當他們翻過小山的坡頂之後,便說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我們必須以跑步代替慢走奔往勃艮第。」說著兩人便跑了起來,一氣跑了大半個裡格才停下。
丹尼斯跑得喘不過氣,問傑勒德他發燒的病跑到哪兒去了「我開始為你病好感到十分惋惜。」他冷冷地講道。
「我想,我是把病扔進了萊茵河。」傑勒德回答道。
他們很快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莊。丹尼斯買了一大塊麵包和一大瓶萊茵白酒。「因為,」他說,「我們得睡在一個沒人看見的角落裡。如果我們歇店,準會在床上被抓住。」當然,這不過是老兵身上一點普通的警惕性。
在當時那個時代,搜捕違法者,特別是屬於平民階層的違法者的法網是非常嚴密的。不過公眾提供的合作幾乎等於零,至少在歐洲大陸情況如此。關於旅客的往來情況,店主們到處都受到嚴格的監督。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對旅客的行為所負的責任看來甚至超過他們對旅客的疾苦所負的責任。
太陽下山了,兩個朋友都感到高興。在星光下(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月亮要到早晨三點才會升起)長途跋涉之後,他們愉快地來到屬於不遠處的一戶人家的谷場。他們最近打了好些大麥,在打麥場一邊堆的草和另一邊堆的沒打過的麥子幾乎一般高。
「這兒有兩張頂呱呱的床。」丹尼斯說道,「我們躺哪張床好,麥子床呢,還是麥草床?」
「讓我們躺麥草床吧。」傑勒德說道。
他們坐在麥草堆上,吃著黑麵包,喝著酒。然後,丹尼斯用草把他的朋友蓋起來,草堆得高高的,只給他留下一個出氣孔。「人們說,潮濕對發燒的人是要命的。不過,我要把濕氣弄得暖和一些。」
傑勒德要他放心。「萊茵河的這幾滴水不可能使我著涼。我現在感到體內有足夠的熱量燒焦一個狗窩,或者,要是我在一片雲彩裡的話,把雲裡的水燒開。」說完這句俏皮話之後,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覺,也許真可以說是「掉進了睡多」。
丹尼斯睜著眼睛只躺了一會兒,便聽到了使得他把身子蜷伏得更緊的某種動靜。從杜塞爾多夫的方向傳來了馬蹄聲。當馬蹄伴隨著十五世紀人們所熟悉和瞭解的,但現時在歐洲已像印第安人的喊殺聲一樣變得陌生了的嚎叫「得得」跑過的時候,穀倉都在震動。
丹尼斯在他躺著的麥堆上發抖。
傑勒德酣睡得像個陀螺。
這一切都像陣風似的刮了過去,馬隊和呼嘯聲消失在遠方。
那勇敢的士兵深深地吸了口氣,輕聲地吹了陣口哨,便合上他的眼睛,作為第二號陀螺酣然睡去。
早晨,他坐了起來,想伸出手去搖醒傑勒德。他的手落在那年輕人的額頭上,發覺它完全濕了。既然充當他的臨時護士,自然不忍心把他叫醒。「打斷一個病人的睡眠,或止住他的汗是要不得的。」他說道。
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之後,他感到餓得受不了了,於是回轉身來,為了自我保存,重新睡上一覺。
可憐的丘八,在他艱苦的一生中經常被迫採用這一權宜之計。正午時,他被動彈起來的傑勒德弄醒,看到他已經坐了起來,麥草像糞堆一樣在他周圍冒氣。這是動物體溫對抗潮濕的結果。傑勒德喊他「懶鬼」,他只是默默地露著牙齒微笑。
他們開始出發。丹尼斯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弓弩讓傑勒德拿著,爬上路邊一棵很高的樹。「到下一個村的的路很安全。」他說道。兩人便向前走去。
快進村的時候,丹尼斯停了下來,突然問傑勒德感覺怎樣。
「怎麼!難道你看不見嗎?我感覺羅馬就像那個村落一樣近在眼前。」
「小伙子呀,你的身體呢?你的皮膚呢?」
「不冷也不熱,昨天是一陣冷一陣熱。但現在還纏著我的是這只討厭的腿。」
「這可是大大的不幸,我的許多朋友從來沒感到過這種困難。」
「唉!又來了,癢得不可開交。」
「倒霉的年輕人,」丹尼斯認真地說道,「你的毛病總的說來是燒退了,傷口也正在癒合。既然如此,」他疼愛地說道,「那麼我要告訴你一個要不然我不會告訴你的消息。」
「什麼消息?」傑勒德眼裡閃耀著好奇的光芒問道。
「正在通緝我們,而且是由輕騎兵來執行通緝令。」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