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與忠誠 第27章
    那尊敬的醫師回到家裡,對他的管家婆說他被「嚴重燒傷」而感到極度疼痛,這是他的原話。說實在的,在燃燒方面,也跟在其他事情上一樣,我們灼燒我們鄰居的指頭,卻往往燒了自己的指頭。管家婆給他抹了些溫和得像牛奶的藥物。他像一隻羊羔似的順從她的經驗,因為對這個病例,他惟一的目的就是進行治療。與此同時,他開了一個被壓碎的藥瓶的清單,並採取措施讓那兩位旅客馬上遭到監禁,他在法官面前發誓說他們是異鄉人,欠他的債,正打算馬上逃離這個城市。

    唉!這真是他的一個倒霉日子。他想進行誣告的真誠願望和認真努力由於一個沒預見到的,也的確沒料到的情況遭到了挫敗。

    不料他說的果然是事實。

    而且話是寫在書面證明書上!

    警官們到達銀獅旅店時,發現要逮捕的人已經逃跑。

    他們跑到河邊,然後根據他們在那兒獲得的情報開始沿河岸猛追。

    兩個朋友臨時決定逃跑,應歸功於丹尼斯良好的判斷力和觀察力。他令人開心地大笑一陣,講了三遍口頭禪之後,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並對傑勒德說,杜塞爾多夫不是他們呆的地方。「那老傢伙一聲不吭地走了,」他說道,「這對他那種嘮叨鬼來說是異乎其本性的。我們在這兒是異鄉人,法官又是他的朋友,要不了五分鐘,我們就會被指控對一個杜塞爾多夫的顯貴進行人身侵犯而被關進土牢。你跛腳步行到河邊,體力支持得住嗎?河隔得很近。到了河邊,就頂多是躺在船上而不是躺在床上罷了,那有什麼區別呢?」

    「有什麼區別嗎,丹尼斯?區別可說不完,而且都促使我寧願上船。我想望著羅馬,因為羅馬是我返回塞溫貝爾根的必由之路。再說,我們將躺在船上,而且是在萊茵河上。聞名的萊茵河,清新爽人的萊茵河,我感覺它的微風吹過來了。一看到它,就會治好我這芝麻大的發熱。走吧!走吧!」

    看到他愛激動的朋友情緒這樣好,丹尼斯趕忙和店主結了賬。二人匆匆來到河邊,一問之下才驚慌地得知公船已經開走了半個小時。既然已經是下午,當天不會再有船啟程。不過,由於問了好些問題,在他們周圍聚集了一群人。這時,有個老頭和他兩個兒子提出,願意向他們提供一條私船。

    但這一建議受到了一位旁觀者不算過分的譏笑。「浪潮太大,三把槳根本不夠。」

    「那麼,我和我的同伴幫著劃。」病人說道。

    「沒有必要。」老人說,「你心眼真傻,那傢伙是另一條船的船主嘛。」

    從船尾的方向正吹來一陣強勁的風。船夫扯起一張大帆,同時還操著槳,船快速地揚帆而去。

    「小伙子,吹吹河風,你感覺好點嗎?」

    「好得多。不過,說實在的,那大夫給了我一點好處。」

    「那大夫?嘿,你又沒讓他給你治病。」

    「沒有。我是說——你要講我無聊了——把那老渾蛋打翻在地,不知怎的使我心裡怪舒服。」

    「可愛的鴿子!你那隱匿的個性多麼像一朵玫瑰的蓓蕾在每天一點點地開放。我起先完全把你看錯了。」

    「不,丹尼斯,別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相信我先是忍受住了他那無聊的恐嚇。不過說實在的,他的聲音一個勁地往我可憐的耳朵裡鑽,搞得我實在忍耐不住了。他是個異教徒,或者說相當於一個異教徒,一個我所受的教育使得我憎恨的異教徒。他不是公開說是那些具有很長的希臘名字的人,而不是名字只有兩個字但統治著全世界的上帝給了我們內臟器官嗎?簡直是異教徒!」

    「於是,你就像個道地的基督徒那樣——馬上把他打翻在地。」

    「得了,丹尼斯,你總是愛開玩笑。你別偏袒壞人。即使他遭到上蒼的雷劈,他也只能是咎由自取。但他只不過是遭到以這只軟弱的手臂為武器扔出的長枕頭的打擊而已。」

    「什麼軟弱的武器喲!」丹尼斯眨著眼睛問道,「我一生都生活在武器當中,但憑著參孫滿頭長髮的腦袋瓜說,我從沒看見過一個更像彈弓的枕頭了。那枕頭包住他的鼻子,兩端在他後腦勺上相吻,他的額頭砰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要是他是歌利亞或者儒略-愷撒,而不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老鬼,他早就嗚呼哀哉了。願聖丹尼斯保佑我,避兔碰到像你這樣軟弱的對手!特別是避免碰到他們那些軟弱的武器——嘿,你真是個魔鬼般的年輕人。」

    河道拐了許多彎,這就使得那帆船有時是船舷受風而不是船尾直接受風。這時,他們都移到受風面,以免船過度傾斜,只留下船夫的孫子——他的寶貝——一個大約五歲的小孩。這個小淘氣在船翹起的時候,在船板上滑了一交,但由於體重過輕不足以影響船的平衡,船行的規律自然可以把它略而不計。

    他們快活地揚帆前進,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受到帶有法官逮捕證的一整隊衙役的追緝,而且他們的追緝者正在趕上他們,因為風大,水速也大。

    這時,傑勒德忽然想起這是去羅馬而不是去勃艮第的便途。「啊!丹尼斯,」他帶著幾乎是驚慌的表情說道,「你走錯路了。」

    「我知道,」丹尼斯安詳地說道,「但有什麼辦法呢?在你沒有退燒之前,我不能離開你。而你現在還在發燒,瞧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我一直在觀察你。我想我甚至得走到科隆,那時再插過去。」

    「謝天謝地,」傑勒德高興地說道,然後又略帶一點自我欺騙的意味急切地補充說,「離科隆這麼近了,不看看科隆簡直是罪過。啊,丹尼斯,這是個大的古城,是我經常做夢都想到但從來沒有福氣看到的一個城市。我真不幸,我是在多麼倒霉的情況下才到這兒來的呀!你聽我說吧,丹尼斯。」年輕人略微冷靜下來繼續說道,「這個城十分古老。早在公元一世紀時,一位羅馬的貴婦人就著手興建了,但它被野蠻的阿蒂拉所洗劫,以後又被諾曼人和洛泰爾全部毀壞。除開那修院和女修院的無數大小教堂以外,現在科隆一年當中每星期都要建一座教堂,特別是還有一座宏偉的大教堂有待建成。在其附設的小禮拜堂中,陳列著給我主帶去禮物的三王遺骨。三王中的梅爾基奧爾帶去黃金,加斯帕帶去乳香,巴爾撒澤黑王帶去沒藥。在他們的遺骨上立著那作為世界奇跡的神龕。這是用比黃金還亮、永不退光的黃銅造的,點綴著製作得很雅致的畫像,嵌著精美的圖案,色彩富麗。兩條寬寶石帶一來一往地圍著神龕。寶石又大又珍奇,每個都能裝飾一頂皇冠,或在不得已時變作戴皇冠者的萬貫贖金。神龕上立著精心仿製的三王塑像。兩尊是用純銀做的,外面富麗地鑲著金,沒戴皇冠。但埃塞俄比亞國王的雕像則是用烏木做的,而且戴著一頂金冠。中間則是純銀鑄的懷抱基督的聖母像。在角落裡,金枝之間,四支好看的小蠟燭日夜長明。若干世紀以來,聖潔的眼睛曾不停地望著這燭光,不斷地點燃著蠟燭,而且聖潔的眼睛還將世世代代地望著這燭光。讓我告訴你吧,丹尼斯,在最古老的歌謠,最古老的弗蘭德或德意志的傳說中,就談到過有關這些蠟燭的燃燒。它們將照耀世界直到它的末日到來。在科隆,還有英國聖徒聖烏爾塞爾的一座教堂,在那兒陳列著她以及跟她同時殉道的聖女的遺骨。公元二三八年十月二十三日死於野蠻的摩爾人刀下而殉道的共有一萬一千個聖女。她們的遺骨都堆在教堂的地下穹形墓地裡。許多人的頭骨仍放置在教堂裡保存著。聖烏爾塞爾的頭骨則放在一個薄金匣中,擱在高高的聖壇上,只是在莊嚴的節日裡才展示給謙卑的基督徒看。」

    「一萬一千個聖女!」丹尼斯叫道,「在古代,德國的男子該是多麼稚弱的嬰兒啊。嘿,但願我們從大門走進的時候,她們的骨頭又變得肌肉豐滿,她們的頭骨又恢復她們美麗而溫柔的面容。很可能,她們當中有些人對她們的現狀已感到厭倦了。」

    「呸,丹尼斯!」傑勒德說道,「為什麼你心地善良,卻又要使自己顯得邪惡呢?如果您希望什麼的話,那麼你就祈求,但願我們能在天國遇見那些賢淑智慧的聖女,哪怕是其中最卑微的一個。除開這些以外,還有一個馬卡畢教堂,以及馬卡畢兄弟和他們的母親所羅門娜為了拒絕吃豬肉而被萬惡的國王活活煮死的大鍋。」

    「啊,專橫的國王,頑固的馬卡畢!要是我的話,我寧可吃鹹肉加豬肉,而決不願捨我的肉去火邊換個座位。」

    「這是些什麼齷齪的話呀!那是他們的信仰嘛!」

    「好了,息息你的怒氣吧。請告訴我,在你這般誇耀的城市裡,難道除開教堂以外就沒有別的了嗎?就我來說,我喜歡騎士先生勝於喜歡神父先生。」

    「當然有囉!這兒有一所將近一百年歷史的大學,有一個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市場,市場四周都是宮殿般的大廈。還有一個滿是塑像的壯觀的參議院,凌駕於這些塑像之上站立著的是一個和你這小伙子一樣的士兵塑像,那就是勇敢而忠實的赫爾曼-格林。」

    「那好,請你給我介紹介紹他吧!什麼樣的武功戰績使他贏得這個寶座?」

    「一個少有的勳績。他僅用他的披風和一把短劍就在一場激烈的搏鬥中殺死了一頭獅子。他把披風塞在獅子的嘴裡,把它的背脊劈成兩半。你可以看到那勇士的塑像加上獅子的塑像來顯示這個場面。就我所知,只有另外三個人創造過同樣的勳績。參孫是一個,馬其頓的裡西馬丘斯是另一個,再一個就是大衛王軍隊裡的一位隊長,名叫別萊爾。」

    「唄狐叫!三個高大漢,但願我今天晚上能跟他們三人共進晚餐。」

    「我倒不想。」傑勒德漠然地說道。

    「你跟我講講,」丹尼斯頗覺奇怪地說道,「你是什麼時候到過科隆的。」

    「除開心靈來過之外,就從沒來過。我和過路的修道士閒聊,他們便對我講些新舊軼事。」

    「對,對。我不是看見過你把鼻子伸到他們的兜帽底下嗎?當我談到並非是眼前的事情時,儘管事情偉大,我的詞句卻偉大不起來。你談的事情偉大,詞句也同樣偉大,甚至更偉大。你真善於用你的語言進行描繪,這我已經說過。特別是對於一個像任何凡人一樣喜歡動手、動刀、動枕頭的聖徒來說,更是了不起。你想要我告訴你,在你所描繪的所有這些東西當中是什麼吸引我到科隆來的嗎?」

    「你說吧,丹尼斯。」

    「你,只有你本人。不是那些死了的聖徒,而是我活生生的朋友和忠實的同伴。只有你本人,才把勃艮第的丹尼斯吸引到了科隆!」

    傑勒德低下了頭。

    正在這個時候,年紀較輕的船夫忽然問『小蘿蔔臉」出了什麼毛病,他那綽號為「小蘿蔔臉」的年幼侄子正像法官似的一本正經地走到船尾來,走到中間時無緣無故地放聲大哭。看到這一顯眼的現象,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問起他來。有的是連說帶哄地問,有的則不是。是傷著哪兒了嗎?是吃得太飽不舒服嗎?是嚇著了嗎?是怕冷吧?是想吐嗎?是個白癡動不動想哭嗎?

    對所有這些問題,他的回答都是一個——英國作家一般譯成:Oh!Oh!Oh!(啊!啊!啊!)法國作家一般譯成:Hi!Hi!Hi!(唏!唏!唏!)因為,小說裡的象聲詞就是這樣死板。

    「誰曉得這怪脾氣的小崽子得了什麼毛病?」那年輕的船夫不耐煩地厲聲叫道,「還是瞧瞧這邊。看,這些人是來找誰的?」那老人和他的另外一個兒子一眼就瞧見有四個人在沿著河的東岸走。見到這情況,他們停划了一會,神秘地聚集在船尾耳語起來,時而望望乘客,時而又望望步行的人。

    以後發生的事情表明,他們本來最好是把他們的思考用來探索探索蘿蔔臉的謎。我請求和我同時代的人原諒,我的原意指的是「無畏的孩提的那種深不可測的內心」。

    「如果我的懷疑是真的話,」一個年輕人耳語道,「幹嗎不給他們一個機會,好讓他們逃命呢?讓我們劃到西岸去吧。」

    那老人堅決反對。「什麼,」他說,「難道叫我們為陌生人受連累嗎?你瘋了嗎?不行,我們最好劃到東岸去。和權勢人站在一邊,這就是我的忠告。維特,你說呢?」

    老年和青年決定不了的事,一陣風不偏不倚地決定了下來。這時吹起了一陣狂風,小船傾了過去,人們逃到向風的一面來使它平衡。但他們驚恐地看到整個船上,從船頭到船尾有一大股水向避風的一面衝去。轉眼之間,他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感覺到的只是萊茵河水,那寒冷而湍急的萊茵河水。

    原來是「蘿蔔臉」拔掉了栓塞。

    那幾個軍官解開了他們腰部纏著的索子。

    傑勒德游起泳來簡直像個鴨子。但是,最優秀的游泳能手在船翻掉被拋進水裡之後,也要先沉下去才能浮起來。深暗色的水在他頭頂上大聲地冒著氣泡。待他浮上來之後,他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但轉瞬之間,他就看見那黑船底朝天,幾個人都在緊緊地抓著它。他像只水狗般搖搖頭之後,憑著一種不假思索的模仿本能向它游去。但他還沒來得及游到船跟前,就聽到身後一個喊聲,聲音雖然不大,卻充滿了深沉而勇敢的大丈夫才有的痛苦:「永別了,夥計,永別了!」

    他一望,看見可憐的丹尼斯被他那倒霉的弓弩壓得不斷地下。沉。他臉色刷白,兩隻眼瞪得大大的,絕望地盯著他親愛的朋友。傑勒德發出一個充滿愛與恐怖的野性的叫聲,發狂似的劈開浪頭向他游去。但轉眼之間丹尼斯就沒頂了。

    頃刻之間,傑勒德已經趕來拉他。

    軍官們繫起一根繩子把一頭扔進了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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