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住了!
被困住了!
自投羅網地被困縛住了!
即使狩獵者不在意,他也無法、也不能掙脫!
夜,已深;人,難靜……
自窗外透入的月輝拉出長長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潛入沉寂闃-的室內,伴著微微飄動的窗簾緩緩爬上深處的几子,沿著置於幾面修長的腿直線延伸,到了極限,子夜將盡……
他半身處於灰暗中。早該料到她不是個容易改變心意的女人,只是這回她執著的對象是他,不是自己;這情形雖然令人不悅,但他還不至於因此失去理智。
是她說的話令他失控的!
──不關你的事了,你走吧!
她竟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要是能控制自己不關切她,今天他也不會千里迢迢飛回台灣了。
既然她不可能退縮,而他注定無法袖手旁觀,只得認命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解決麻煩。
固執的女人!阮滄日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也許,也許,因為這樣執著不變的天性,她對他曾有過的迷戀不曾消失,只是深埋?
黎明曙光即將升起。
※ ※ ※
「呃……你們談,當我不在場。」
韓惟真奉母命送早餐到醫院,不意,映入眼的是氣氛僵持的兩人;別想她會自動迴避,嘻!韓惟真垂下好奇的眼,故作不在意狀,自顧自地放下手上的東西,整理桌面。
阮滄日蹙眉瞄她一眼,將注意力轉回韓惟淑身上:
「我會安排他進蘇黎世音樂學院,這個學期結束後,他就出國。」
自他出現,韓惟淑首次抬眼直視他,一臉驚訝:「可是他無法參加甄選,他的手怎麼──」
「不關基金會甄選,我會負責全部費用。」他看著她回答。
「為什麼?」她喃喃道。
他一聳肩說:「就如你所說,因為他不凡的音樂天分。」
「這沒有道理。」她不解地輕搖晃頭。「你根本不喜歡他,為什麼願意付出一大筆金錢資助他?」
「別管原因。難道你不希望他出國?」
「但是這樣做對你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他意味深長地望她一眼,自言自語似的:「也許有一天,我會得到報償。」
「報償?」她重複,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遲疑的,她說:「如果你想從易磬身上得到什麼──」
「我不想要他什麼,只要告訴我,你同不同意?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她被動地點一點頭,眉頭微蹙:「可是,易磬不一定會接受的。」
「其它的事,我自會處理,我不希望你介入這件事。」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滿意地點下頭,深深望她一眼:「我先走了。」
「事情愈來愈有趣了。」韓惟真說話的語氣中有掩不住的興奮之情。她唇角緩緩勾起,像只偷著魚的貓咪,恭敬呈上:「吃粥呀,大姊。」
「你說,他為什麼──」韓惟淑迎上妹妹古靈精怪的眼眸,立即打消原意:「不必回答,就當我沒問。」悶下頭,她端起熱粥囫圇喝起。
「嘿,嘿,大姊,你不問,我也打算要說的;不過……再想想還是忍住的好,以免破壞日後的戲劇性。」她決定先賣個關子。
韓惟淑埋首湯碗,儘管心裡好奇難忍,但經驗告訴她,還是別問的好,難保惟真又會蹦出什麼荒謬的話。
※ ※ ※
「我們必須談談。」
康易磬不顯意外地抬眼看他,繃著臉說:「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自阮滄日面前踱了開。
阮滄日喚住他:「你就是以這種方式回報她?讓她置身於危險中?」
少年停住,背脊僵直,半晌,才不情願逼出話:「她沒有危險了。」
「如果你以為遠離她就行了,我只能說──」阮滄日輕哼一聲:「你不夠瞭解她。」
康易磬猛然轉身,孤傲的眼不服氣地瞪視阮滄日。
阮滄日迎視他:「她要是那麼容易退縮,你也不會這麼喜歡她。」
少年繃緊的額骨掠過一道紅。「你想說什麼?」
「跟我來。」阮滄日不等他響應,率先離開;少年遲疑片刻,跟了上去。
進入康家附近的小公園,阮滄日望著遠方開口道:
「讓她脫離危險的唯一辦法就是照她希望的去做。她的決定是對的──」他倏地回身,目光直射少年:「離開台灣是你唯一的一條路。」
康易磬臉色一怒:「我不離開台灣!我自會避開……她。」
「你打算逃多久?你情願踏入黑道,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阮滄日不給他回答的機會,又道:「衝動無助於問題的解決,你應該有足夠的頭腦面對現實。」他讓少年思索片刻,又說:「我會安排你出國。」
「事情不像你想像的簡單。」少年語含輕視。養尊處優的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我會解決它。」
他的篤定自信,更加刺激了少年──
「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對付的是什麼樣的人!」康易磬低吼。
「難道你就知道?」阮滄日嚴厲的眼射向少年:「面對現實吧!你需要我的幫助,不要因為個人的骨氣,就將關心你的人置於危險中!不只是她,還包括你的母親,總有一天,她會因你而跟你的舅舅再起衝突的。」
康易磬瞳孔睜張,握緊拳頭,頑強掙扎道:「不關你的事!」
「你錯了!」阮滄日的黑眸由嚴厲轉為冰寒,語不容情:「只要跟她有關的事,我都管定了;而且你心裡知道,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你必須接受我的安排!」
他們都知道,他並沒有別的選擇,但這不代表他會乖乖聽話、輕易屈服──
「我不接受安排,所有的事都必須由我自己決定。」少年昂起頭,清晰說出腦中快速整理出的清單:「我離開,不見得我舅舅就會放手,你怎麼保證我媽跟她……老師的安全?」
「這件事我會處理。」
康易磬思索地看他,猜測:「你要用錢收買他?」
「他是個人渣,不值得一分一毫。」
「我要知道你的計劃──」他堅持。
「我會讓你知道。」阮滄日未作進一步說明。
※ ※ ※
金錢可以左右政治、支使官僚;尤其是有個強而有勢的背景。
透過阮家在政治界的影響力,立即有高階警官協助阮滄日擬定計劃──
康易磬提供了黑龍經常出入的場所、來往的對象;經過兩天埋伏,輕鬆就將黑龍逮捕,依掃黑項目直接送往綠島。
這件事令康易磬見識到權勢金錢的力量,對一個十五歲、自視高傲的少年是種打擊。
與阮滄日離開警局後,沉默許久的康易磬說出心中的決定:
「我不離開台灣。」
阮滄日聞言,挑眉睨視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舅舅的問題已經解決,我沒有離開台灣的需要。」康易磬不願再接受來自於他的幫助。
「你還是得走,黑龍的手下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在他們眼中你是個叛徒。」堅持送走康易磬除了開始的私心,現在確實多了安全上的考量。
「我……」康易磬不願就此屈服,但他心裡知道阮滄日的分析是正確的。
「這個學期完就走,希望你能證明她的眼光是正確的,我可不想把錢投資在庸才身上。」
康易磬神情一繃,咬牙說:「你可以收回你的投資!」
「來不及了,我已經下注,而你已經收了賭資。」
少年眼神一瞪,自知自己已經欠下人情:「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償還你!」
※ ※ ※
韓惟淑尷尬地拉高棉被,遮住身上穿的睡衣;心裡暗怪母親怎麼不先通知自己一聲,就請他進房間來。
阮滄日不著痕跡地打量臥室擺飾,一眼就找到了韓惟真提過的照片,有些歷史的照片已經泛黃──
小學畢業照裡,女孩正含笑回睇;彎彎的眉、笑瞇的眼、輕抿起的唇迴盪暖暖笑意,令人忍不住回以微笑。
中學畢業照,她更形清秀,長了的發編成兩條麻花辮,整齊垂在胸前,露出光潔白淨的額;笑容不見了,白皙沉靜的臉龐襯出眉宇間淡淡輕愁,無法忽略。
他怔忡凝望含愁的眼眸,記憶如雲霧翻騰席捲而來──
……
氣氛僵持著。
按照座號秩序,一排一排排上去,他的位置竟正好在她正後方,當他發覺時就這麼停在台階上不再前進。
「怎麼不走了?」後面的同學納悶一看,任誰也看得出是怎麼回事。「哈,你運氣真好。」揶揄地拐他一肘,越了過去。
後面的男同學一個接一個,不約而同地都投以戲謔的目光。攝影師催促著:「快點排好,要照了哦!」
他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只是照相沒關係,他斟酌……全班都在看,尤其是男同學,他們明知他的猶豫還故意空下那位置,她──分不清情緒的眼快速看她一眼,她清澈無垢的眸光與他接個正著,靦腆的笑淡淡浮漾盪開;他的心跳漏了幾拍,撲通撲通狂擊,胸口抽搐緊窒,駭人的感覺!
他忙呼吸凝神,移開的視線震撼、英颯的眉頭高高拱起。不行!他不能站在那裡,那麼接近的地方!
「那位同學,請你快入列。」白花陽光下,攝影師已汗流浹背。
他驟然穿過行列,在離她最遠的那端站定,直盯前方,不理會身旁的嘩然。
攝影師以手背拭汗,吆喝:「第三排的同學麻煩你們移動一下,怎麼那裡空了一個洞,快……」
「卡喳」快門按下,攝影師滿意一笑。
五月的陽光炙熱,可是她的手好冰,那天餘下的時間,她都覺得好冷,透骨徹心的寒冷……
……
韓惟淑不自覺摩挲露在薄被外的手臂,記憶真是惱人,不請自來、揮之不去!
都是他引起的,她不禁埋怨地偷瞅他一眼;他面無表情,面對著牆上的照片,視線卻像定在遙遠的某處。
他一定是想到了惟真說的話,她心底升起一片羞赧,掛著那兩張照片沒別的意思,只是習慣、只是懶得變化,就像留住其它的東西一樣。
──是嗎?來自心田深處的另一個聲音問。
──當然,那照片對她沒什麼特別意義的。她重申。
──沒有意義?四年前就該取下了。那聲音訕笑。
──她只是……她沒想過拿下來,只是因為……因為那已經成為這房間的一部分了。
──借口!那聲音嗤鼻不屑。
──不是借口,是真的!她強調地握拳。
──人說謊時,騙得了他人,絕騙不了自己。
──她沒說謊!她氣喪地捶了下床褥。不改變不代表說謊,她是個乏味的人,她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她喜歡留下所有的舊東西!為什麼不行?!
──好,舊東西不說,他的演奏CD呢?
──對他斷念並不表示同時也剝奪欣賞好音樂的權利,為什麼她不能收藏美好的音樂?她氣忿地咬牙。
「你怎麼了?」他感受到她週遭情緒波動。
啊?她猛然回神,她竟跟自己辯論起來!
「我……我沒事。」她用力搖頭,察覺自己過於激動又突然停住。別慌,吸口氣,她安慰自己,幾個深呼吸後,她潤了潤乾渴的唇瓣:「你……你有事嗎?是關於易磬?」
他不發一語,仍是盯著她瞧。她可以感受到灼熱的目光,就在她以為他不打算回答之際,他開口了:
「我去過醫院,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出院了。」
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
「你找我是因為易磬?」她再問一次,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關聯。
「你不必操心他,事情已經解決了。」他似乎歎了聲氣。
她困惑地眨眨眼,卡在喉間的問題說不出口──不是易磬,他到底為何而來?
「我有個疑問──」他掉轉視線,不經心瀏覽書架上的CD,多數是他的,還有KEVIN?KERN新世紀鋼琴家。「當我跟你提到他對你有不正當迷戀時,你很肯定說──那樣的迷戀很快就會過去……你真這麼認為?」
「……嗯。」她遲疑地頷首,不解這問題的重點,只能呆呆凝視他高大、剛健的背影。
他的手指滑過一排排的樂譜,一個熟悉的影子引他逗留。緩緩抽出原屬於自己的樂譜,修長有力的手指扣緊樂譜,他終於問出他最想知道的事……
「你對我亦是如此?」
他屏息等待!
靜寂,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一切時間之河彷彿靜止,難耐的漫長……
胸口爆裂般的壓力逼他呼出長長的氣,他再問一次:
「你對我的迷戀也消逝了嗎?」
她無法思考!
火紅燒染上臉頰,她無力控制,全身血液因他的問話凍結,冷熱衝擊,帶來世界崩陷的暈眩感!她用盡全身的力量閉上眼抵抗,心口卻針刺般疼了起來……
無助的眼眸顫抖睜開──問題,她必須回答的問題,她試著在慌亂的腦中尋找答案,她告訴自己幾千次、幾萬次的答案……
「回答我──」
他驟然反身面對她,四目交會觸電般又錯了開,他意會自己過於急迫的語氣,垂目隱藏心思;她倉皇不定道:
「我……不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是的,早……早就結束了。」
趁她慌亂之際,他自半掩的眼睫觀察她紅撲撲的雙頰,在黑髮間隱約可見臊紅有如火燒的耳蝸,閃爍的眼神再度低回,緊張的剛硬唇線放鬆、緩緩揚起,慢條斯理的他輕問:
「你確問?」不經心地翻弄手中的樂譜。
「當……當然。」她戒慎捕捉到他臉上含糊的笑意,疑惑的雙眸在他身上徘徊,突然她驚叫:「你──不能看!」
不顧身上披掛的被單,她飛撲向他──
他反應敏捷攫住往地面撲倒的她,以身體保護她,她一心專注於掉落在地板上的樂譜,雙手將樂譜抱在胸前,氣息急喘、不斷喃喃說著同樣的話:「你不能看,你不能看……」
她孩子氣的反應令他不由莞爾,忍住笑意地調整她在懷裡的姿勢,毫不費力的,進人帶被單地將她抱上床;她後知後覺為兩人親暱的碰觸臉紅尷尬,像只鴕鳥將燒紅的臉蛋埋在胸口。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樂譜。
「啊──還給我!那是我的──」她跪坐在床上焦急嚷著。
「這是我的。」他心情極好地揚揚手上的樂譜。
「你自己不要的……」她哭喪了臉,全然不解他的舉動。
他貪戀她臉上無辜可憐的表情,不肯還她。「既然你說了不再迷戀我,留著這樂譜也沒意義,不如我帶走。」他作勢離開。
「不要──」她哀求。
「除非你說的不是真的。」裝模作樣的正經表情下儘是戲謔。
她立即搖頭否認,他眼神中的光采黯淡。
「那我走了。」他確知她在說謊,他會設法讓她承認的。
他真的帶走了樂譜!她難以接受地盯著合上的房門。
那是她的!他怎麼可以?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她不要他看到裡面寫的東西,密密麻麻的……她賭氣地扁著嘴,心裡吶喊著──
裡面寫的是過去的她!
不是現在的她!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不,韓惟淑甩頭揮開腦中的字跡。不!
她不喜歡他!
她不喜歡他!
她不喜歡他!
──好像多說幾次就能得到心安。
※ ※ ※
阮滄日的父親阮博羿自桌上的文件抬頭,深思地說:
「我想見她。」
阮滄日要求動用阮氏集團關係時,阮博羿並未多問,直到事情結束後,才召來阮滄日瞭解事情;兒子提到她時的微妙語氣,引起了他的興趣。
「你回瑞士之前,安排我們見個面。」
「沒有這個必要。」阮滄日熟知父親精明實際的生意人脾性,立刻回絕了。
「好幾年沒見過她了,就後天吧。」阮博羿逕自決定了。
「我不會請她來的。」他還沒決定該採取什麼行動。
但,他也很想見她;阮滄日腦海浮現由童稚到成熟的秀麗筆跡,填滿樂譜內的空白,密密麻麻全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他喃喃品味心中發酵的甜意。
「我會讓你媽邀請她來。」阮博羿不在意地抬眼。「滄日,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阮滄日心一斂,不再反對:「隨你吧,老爸。」
「就當我想看看老朋友的女兒。」阮博羿瞇眼解釋,自然祥和的神態,令人猜不透他心底的主意。
※ ※ ※
「媽,我們不會去的。」韓惟淑心不在焉地應付母親。
「為什麼不去?這是難得的機會,你年紀不小,惟真也快畢業了,趁這次機會,你們可以認識認識些好對象。」韓母略作停頓,試探地問:「還是,你跟滄日兩個………」
「媽,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她頭也不回,顧著整理待會兒家教使用的琴譜。
「好,不管怎麼樣,人家邀請了我們,不去就失禮了。」
「讓惟德、惟真去就好了。」
「去哪裡?」韓惟真輕柔愉悅的嗓音傳來。
韓母立即轉身,尋找目標:「惟真,你回來得正好,今天阮媽媽打電話來請你們去她家參加宴會、吃飯。」
阮滄日家?韓惟真對母親甜甜微笑,等待她再說下去。
「這麼難得的機會,你姊姊竟然說不去。」
「媽,你別煩惟真,她對這種事沒興趣的。」
韓惟淑心想,常聽惟真說這類事浪費生命,學校的聯誼、舞會、聚會,她從不參加的,肯定沒興趣去。
不料,韓惟真說:「聽起來很有趣,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韓母雙眼「迸地」發光:「你肯去?」
「有好玩的事怎麼可以錯過?我跟姊一起去。」
韓惟淑一聽還得了,急急問:「你幹嘛拖我下水?我不去!」她強調地一跺腳。
「太好了,兩個都去。」韓母對她的抗議視若無睹。
「媽!我說我不去──」韓惟淑一反身對妹妹說:「你不是最討厭這種宴會嗎?」
「見識見識也不錯。」韓惟真裝傻地笑著。「姊要陪我去哦,只有我一個很無聊。」
韓惟淑苦著眉說:「怕無聊就不要去。」
「兩個都去,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韓母稀罕地俐落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