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冷凝地出現在機場,來接機的中年男子提著行李,追隨他疾快步伐。
他突然停步交代:「你先把我的行李送回去。」
「阮先生,你要去哪裡?董事長夫人特別交代我──」中年男子無奈地看著他上了出租車。
無論他原先預期的是什麼,報告的內容絕對是超乎意外之外的。
回到瑞士十天,才收到公司安全部傳真過來的報告──
康易磬母親出身黑道家族,喪夫之後投靠綽號黑龍的弟弟林飛龍。黑龍是地方上的大哥級人物,包賭、包娼,前科纍纍,行事作風狠煞。
報告中還提到,這幾年他出入常帶著外甥康易磬,週遭的人都知道黑龍有意訓練他成為左右手。
她現在做的事等於是阻礙了黑龍的計劃,惡兆之感不斷充斥心頭,無法控制,他立即決定回國一趟。
不敢相信她竟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那個傻瓜,連基本自保的判斷力都沒有!仍然如同以前因氾濫愛心而陷入危險而不自知──
……
「你們誰爬上去救它好不好?」她哀憐的眼光求助地望著幾位男同學。
經過大榕樹下正要回教室的男同學們互望一下,眼神不由集中在領袖方向。他沉臉不語,一貫的不理會她;其它的人懂得暗示,沒人肯伸出援手。
她咬著下唇,如小媳婦般可憐兮兮地偷瞅他一眼,知道開口求他也沒用。困在樹上的虎斑小貓咪「喵──喵──」哀叫著,她憂心地瞧瞧樹上蜷縮的小貓咪,微漾水氣、盛著哀求之意的眼眸,緩緩地、緩緩地偷移向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吶吶說:
「它一定被困住很久了,要是不救它下來,它一定會死掉的……」
青少年期的男孩對於見義勇為還是有著不可抗拒的使命,一位男同學忍不住開口:「要不要幫她──」
「當……」午休的鐘聲響起。學校規定無論小學、中學、高中部皆是統一午休,所有的學生都得回教室午睡。
他掙扎瞥她一眼,像是下了決心,說:「我們走。」
她無措地看著所有的人都走了,樹上的小貓咪彷彿感受到被遺棄的無助,「喵………喵……」叫得更令人心慌,她別無選擇了──她望著高高的樹頂深呼吸,像是個要上戰場的勇士。
整個午休時間,她都沒回來──他知道。
隨著時間的過去,心中的懊惱更形增加,他難以克制地不斷抬眼看那空無一人的座位。她不會那麼傻一直在那裡陪那只笨小貓吧?
二十分鐘,三十分鐘,四十分鐘,午休結束了,上課鐘聲響了,座位上還是空空無人。
為什麼沒人注意,去找她回來上課?他表面平靜,但心底的煩躁啃-得他坐立不安……
……
那一次她從樹上掉下來造成手臂骨折,令他懷抱罪惡感,直到她痊癒;這一次──頭部受傷只會是個開端,如果她再不用大腦的話!
他咬緊牙關,決心堅定無比,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第二次,該有人出面管管她過度的博愛!
別無選擇,那個人必定是他。
※ ※ ※
「你說什麼?!她怎麼樣?」
「我姊現在沒事了,啊,呀啊──」他雖沒提高音量,韓惟德仍被他猙獰的表情嚇到,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大步,被身後的某個東西絆了腳,雙手徒勞揮了揮,在空氣中劃了幾個圓,「碰」一聲,臀部著地!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阮滄日追問著,一點出手拉他一把的意願都沒有。
韓惟德只得自力救濟。「哎喲,車禍,昨晚我姊回家途中被車撞傷,最近她真是運氣不好,先是遇上學生打群架受了傷,現在又──」
阮滄日不耐煩地打斷:「肇事者呢?」
「撞了人就跑了,幸虧路人熱心送她到醫院。」
他聞言臉色一變,又問:「在哪家醫院?」
韓惟德一報上醫院名稱,一眨眼就失去阮滄日的蹤影。
※ ※ ※
阮滄日突然的出現讓在醫院照顧女兒的韓母吃了一驚──
「你不是回瑞士去了嗎?」
「她沒事吧?」阮滄日滿腔的激動在看見病床上休憩的人影後沉澱,壓低聲音:「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惟淑運氣好,沒傷到骨頭,只是外傷,還有輕微的腦震盪,需要住院觀察一周。」
阮滄日巡視著向右側睡的她,閉合的眼睫左上方有一處明顯的青紫瘀傷;擱在薄被上的手臂接近手腕處有包紮處理過的傷處;細細的手指關節上也有擦傷脫皮的紅腫,猜想得出其它部位必定也是瘀傷纍纍。
阮滄日無法勸服自己相信這只是意外,直覺告訴他這次意外一定跟康易磬的事有關。也許這一次只是警告,她才能保住小命,他一定得阻止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韓母停頓片刻,又說:「惟淑吃完藥剛睡不久,大概不會那麼快醒來,你要不要先回去,我會告訴她你來過的。」
「我在這裡等她醒。」他擰著眉頭、晦暗地說。
韓母一愣,忙拉過椅子:「那你坐,坐下來等。」
阮滄日沉浸自我思緒無意開口,窒人的沉默氣氛籠罩室內,讓人連呼吸都不敢太過用力,時間以極緩的速度流逝,最後韓母忍不住站了起來:「如果你不介意,麻煩你照顧惟淑一下,我出去買點東西。」
韓母走後,阮滄日雙手環胸,一徑盯著她蜷伏睡臥、寧靜無邪的面容,不平情緒油然而生──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轉變,他對她的感覺?從第一次見面她五歲、自己七歲那年,就強烈決定討厭她了,怎知現在對她的感覺是全面反轉。
任他如何搜尋過去記憶,就是無法找回當初那種盲目的厭惡;真的不喜歡這種感覺、無法控制自我、淪陷無底深淵的無助感覺。
也許童惟時的自己如此排斥她,是因為直覺知道,她或許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弱點;他該聰明地遠離她的,只要遠離她就能隔絕困擾……想到此,阮滄日臉上浮出自嘲的苦笑。可能嗎?似乎太遲了!
瑞士離這夠遠了吧?收到調查報告時,他絲毫考慮也沒有,唯一的念頭是回到台灣──再度記起她受傷的事實,阮滄日不由神色一緊。
可惜還是太遲了!她怎麼可以讓自己陷於如此的危險中?他蘊含忿氣的眼神不平地流轉於恬靜面容、對他怒意毫無所覺的韓惟淑臉上。
不公平,在自己為她奔波大半個地球、擔憂不已之際,她卻改變了、不若以往;他不再是她唯一追隨的目標,那迴避的眼眸是那樣明顯……
你對我的迷戀是否已經結束?他心底無聲地問著,微瞇眼竭力思索著,想找出些令自己安心的證據。
那天,在她家,他看見的是否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影像?那時她是那麼鎮靜,好像被家人揭露、公開討論的少女暗戀情事與她無關,令他不禁懷疑她沒聽到什麼或是她根本不再在意,她唯一表示興趣、關心的只有關於那個小子的事……
想到康易磬,阮滄日腹中就有一股酸意發酵。要不是讓他無意中看到……她說話時,不自覺將頰畔的髮絲撩上耳的動作,不小心露出了酡紅如火燒般的小小耳蝸攫住了他所有注意,他不會輕易答應她的要求,不會讓他們有繼續密切接觸的機會。
阮滄日暫且將康易磬的事排除一旁,她燥紅的耳根代表的是什麼意義?
他的眼神專注,有某種渴求的描繪著那小巧耳沿,與記憶中迷人的那抹紅暈交疊──
你是否還迷戀我?現在?
他陰鷙的眼眸燃燒著熾焰──
她翻了翻身,也許是被他高溫的目光干擾,微啟的唇逸出一聲低吟,閉合的眼睫扇了扇,緩緩睜開了眼,迷離不清的眸對上了隱隱噴焰的黑眸,她像還在夢中似的迷濛微笑,輕輕地又合上眼;下一秒,她倏地睜眼,驚訝無比、難以置信地直眨眼!
過了漫長的五秒,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舌頭──
「你,你──怎會在這兒?」忘了自己的情形,她錯用受傷的左手欲撐起身。「哎,好痛──」
「別亂動,你這個笨女人!」
他一個動作趨近,一手環抱她的背後,扶住她側倒的身子,一手為保持平衡撐在她的腰際,然後世界好像靜止了,兩人呼息咫尺,相望的眼眸彷似可以穿透對方內心……
一瞬間,只是一瞬間,她誤以為自己看到了塵封心底冀求多年的渴望,但,殘酷的回憶逼她面對現實。
不可能的,她不是早就說服自己放棄了嗎?哦,別再抱著徒勞的希望欺騙自己,她不能、也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感覺。
「放……放開我──」她抖顫激烈地試圖推開他。
阮滄日凍住、僵硬地退開,莫測的眼瞳凝聚風暴凝視規避低垂的她──
她一直以為堅固封鎖的過去如潮水翻湧而出,她的手糾緊床單抗拒,急促、如戰鼓的脈搏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敲打;她極端恐懼他會從自己無法控制的心跳,猜測出她還是愛慕、奢求他,驚惶的她潤澤乾渴的唇,試圖說些什麼掩飾:
「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他深沉瞟向她,克制心中因她排斥、推拒自己的舉動所引起的熾烈火氣,現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
「我要知道你這次受傷的真正原因。」
心一驚,她說:「我不懂你的意思,這只是意外──」
「是康易磬的舅舅親自動手的,還是另有他人?」她啞然驚訝的神情,證實他的推想,不給她否認機會,他口氣嚴厲又問:「你明知他的舅舅是黑道份子還牽扯進去?」
他語氣裡的威脅的怒火,令她一顫,抖栗地說:「你怎……會知道這……這些事?」
「是誰動手的?」他冰冷的語氣聽起來好危險。
「我……我不認識。」他投來威脅一瞥,韓惟淑吞嚥一下連忙又說:「我……真的不認識,我沒看到人……我被撞倒後暈沉沉中,只聽到一個男人說──」看到他霎時轉為冷凍的眼眸,她停住口。提起這些事似乎非常不智?
但,為時已晚,阮滄日堅持要知道:「他說什麼?」
「沒……」又是一記令人凍到腳底的凌厲目光,她支吾道:「呃,他……他說要我……我小心一點,這一次只……只是警告──」
「你知不知道你有可能因此送命?」他突然怒吼。「你有沒有用腦筋想過,你只是一個弱女子,他們要是對你──對你──該死!你有沒有替關心你的人想過?你──」
他好像不知該如何繼續,只能煩躁地踱著步;韓惟淑緊張地盯著來回走步的他,疑惑自己是否該說些什麼安撫的話?
「我──」才一開口,他突然抬起的眼,又令她閉了口。
「不准你再接近他,別再管他的事了!」他暴戾地蹙眉。
「他是我的學生──」
「他不值得你這樣犧牲。」他態度斷然。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只因為他的身世背景就被人烙下記號,對他是不公平的………他是我的學生,我有責任跟義務──」
「那就讓別的老師去負責、去盡義務!」
他霸道的語氣,令她語塞:「你──」
「看看你現在的模樣,難道這樣的教訓還不夠?」
她咬著唇說:「我不可能放棄的,易磬外表看來較實際年紀成熟許多,可是我知道他的內心其實是敏感脆弱的,每個孩子都需要公平地對待、細心地呵護──」
「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
她因他指控的眼神一悸。「我沒有……辦法……他是我的學生,我必須幫他──」
「放棄他──」
他以眼神逼迫她允諾,她直搖晃頭:「不行,我不能……」
該死,該死的頑固!阮滄日挫敗地揉扯頭髮,狂亂地尋找任何可以說服她的辦法,倏然他想到:「除非你保證不再干涉他的家庭問題,否則我會取消他甄選的資格,而且我保證他永遠永遠別想再有機會!」
「我不需要這樣的機會。」
白色三角巾固定住包裡石膏的右手,康易磬站在病房門口,高仰的臉帶著傲氣說:「我根本不想參加什麼甄選、什麼比賽,也不需要你給予的機會。」
「你差點害死了她!」阮滄日握緊拳逼近。
康易磬緊繃的臉色一白。他知道,都怪自己低估了舅舅的反應,才會讓老師陷入險境,他已經決定離開老師,可是,他不會在這個男人面前承認。他咬著牙不願在男人面前示弱──
韓惟淑眼看阮滄日充滿暴戾之氣迫近少年,慌忙從病床爬起,跌入兩人之間,張手護衛身後的學生嚷著:「不關他的事──也不關你的事了!」
阮滄日動作停頓,瞪視她阻擋的動作。
她緊接著說:「甄選的事已經不需要了;他的手受傷了,不要再傷害他,你走吧。」
阮滄日一聽怒火竄起,黝黑的眼瞳燃燒烈火直射向她,臉上表情瞬息千變,一扭頭忿忿離去,外頭偷聽壁腳的人差點被暴風掃到。
※ ※ ※
韓惟淑全身一軟,雙腳撐不住地往下滑,康易磬反應快捷,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扶住她的左側;另一人自右側撐住──
「真是激烈,誰教你不懂他的心。」韓惟真邊搖頭邊命令康易磬:「幫我把她扶上床去。」
韓惟淑昏眩得閉緊眼,臉色蒼白地躺回床上。「你什麼時候來的?」
「跟他一起嘍。」韓惟真下巴一勾,意指康易磬。「還來不及出場,戲就上演了。」她放下背包,仔細端詳起康易磬:「想不到你這麼年輕就能當第三者。」
康易磬面無表情面對她。
「你在胡說什麼?」韓惟淑微睜眼,一臉迷糊,不知她在說些什麼。
「笨姊,你不知道人家在關心你,氣跑了看你怎麼追回來!」韓惟真拉了把椅子坐下,風涼地微笑著。
韓惟淑真不懂她在說什麼,沒理會她。
「對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眼瞄兩位掛綵的人,朝面露心虛的姊姊開刀:「別想編故事騙我,剛才我可是聽到了哦!」
「你都知道了,還要我說什麼?」韓惟淑歎氣。
「不行,從頭說起。」韓惟真側目問始終沒吭聲的康易磬:「還是你要說,小帥哥?」
康易磬聽到這樣的稱呼,眉頭一皺。「是我害老師受傷的,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他猝然朝韓惟淑一鞠躬,義無反顧地走了。
「易磬?」韓惟淑困惑眨眼。
韓惟真歎氣搖頭:「怎麼大、小男人都是這副德行?大姊,我覺得你挑選男人的眼光有問題。」
韓惟淑揉著額際呻吟:「惟真,你好心饒過我吧,別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剛碰到媽,媽說她先回去弄飯,叫我好好──陪你。」韓惟真得意笑了,湊過頭:「交易?你把事情從頭到尾說個清楚,我考慮考慮不再荼毒你,也不跟媽打小報告。」
她還有別的選擇嗎?韓惟淑看著她興味盎然的眼,無力掙扎,她把事情說了一遍……
「這麼說,你這次受傷還是因為康易磬那個流氓舅舅嘍!奇怪,阮大哥怎麼知道這件事?」韓惟真完美削出整條未斷的蘋果皮。
「我也不知呀。」韓惟淑沮喪地看著天花板。「原本以為可以幫易磬脫離這樣的環境,現在都完了。」
「世事難料啊!」韓惟真削好蘋果,自己吃了起來。「嗯……嗯……我倒覺得,危機就是轉機,嗯……這蘋果還真好吃。」
「那是學校同事送的。」韓惟淑心不在焉地回答,一愣:「你削蘋果不是給我吃的嗎?」
「喏──」韓惟真遞給她切成長方形的果核,手中耍著水果刀:「沒想到,阮大哥這麼關心你。」
韓惟淑正張口咬住蘋果核,就這麼停在那裡──
韓惟真斜眼看她一眼,說:「大姊,這樣很像祭神的那種動物耶。」
韓惟淑連忙放下蘋果核,不自覺揉揉發熱的耳,囁嚅:「你……好不容易正經一下,又開始胡說了。」
要不是因為關心,他怎會知道這些事?看來事情跟自己想像的有出入,她得好好想想怎麼辦了……韓惟真思考著,同時觀察陷入恍惚狀態的姊姊。
不可能的,知道這些事只是巧合……激動是因為牽涉黑道不良份子、怕惹上麻煩……這樣也好,當初根本不該接觸他,原本就是希望渺茫的事,現在只不過是從頭開始,她一定會想到辦法解決康家的事……也許此刻他正感到輕鬆、如釋重負,再也不必見到──
韓惟淑強迫把他的影子摒除腦海、努力將精神集中在學生身上,只是克制不了心底的落寞之意。唉……她好想敲敲自己的頭,笨腦袋!笨腦袋……忽地,吟唱的聲音淡淡飄過耳畔。
她斂神一瞧,韓惟真翻著膝上的原文教科書,狀似隨興地伴著隨身聽輕聲唱著:
……她急得慌
我想這樣告訴她啊
湖心草深長
我心無處藏
我心無處藏
湖心草深長
我心無處藏啊
我心無處藏……
突然,她的心一陣悸痛──
湖心草深長,我心無處藏……無處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