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飛鴻坐在黑寂中等待──
兩年前,嚴鈺在宜興找上了他,在這之前,嚴鈺已經派人追查他的行蹤一年了。
這不是“金璃宮”第一次找上令狐家;如果他沒記錯,六年前“金璃宮”也曾全體動員在江湖上尋找他的爺爺──“百變怪醫”令狐一笑。
如果他存心躲避,即使“金璃宮”派出的人手追蹤技術如何優良,也無法掌握住他的動向,只能跟在他背後團團轉;但是他很好奇,自從他們的人盯上他之後,他透過特別的管道,對不為江湖人所熟悉的“金璃宮”進行調查。
他發現“金璃宮”是由先朝的重臣嚴世輝所創立,跟朝廷之間關系良好,控有四川的監、鐵、銀專賣權,這給“金璃宮”累積了富可敵國的財力。只是“金璃宮”一直隱蔽在西南地方,不跟中原人士往來。他不懂他們為什麼急著找他,他只不過是“百變怪醫”的孫子!
令狐飛鴻決定要見見“金璃宮”的宮主,他故意在宜興停留了五天,等嚴鈺上門來找他。
沒有讓他失望的,第五夜“他”就來了!
那時,令狐飛鴻攜了酒菜到西山頂,對月獨酌──
“你來了!”令狐飛鴻背後感到有一陣動靜。
“你待在宜興,不就是為了見我。”在他身後的人譏誚地說。
令狐飛鴻訝異地挑眉回頭,怎麼“金璃宮”宮主這樣年少!他內心吃驚地看著站在月色下玉樹臨風的嚴鈺。他隱藏住驚訝,舉杯飲了酒表示佩服,才言歸正傳地問:“你為何派人追蹤我?”
“我要你醫治一個人。”嚴鈺語氣簡潔。
令狐飛鴻莫名一笑說:“那你該找我爺爺令狐一笑才對。”
“死人不會醫病。”嚴鈺回以冷笑。
令狐飛鴻一愣,他怎麼知道爺爺死了?他屢次裝成爺爺的模樣替人治病,從沒讓人看出破綻。
“我知道你醫病的規矩:一、不醫好人;二、不醫窮人;三、非奇病怪症不醫。我不是好人也不是窮人,我要你醫的那個人身上中的毒,恐怕你也不一定治得好,你說算不算得上是奇病怪症?”
“如果我辦不到,天下也沒有人可以。”令狐飛鴻明知他用的是激將法,仍自負地說。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嚴鈺原也擔憂令狐飛鴻沒有能力醫好柳伶兒,他看來未及弱冠之齡;但令狐飛鴻口氣中的自信讓嚴鈺放了心。
令狐飛鴻精悍地說:“沒那麼容易!我要的酬勞你不一定給得起。”他按著又說:“先告訴我那個人中的是什麼毒!”
嚴鈺一百一十地將柳伶兒的症狀詳細說出來。
聽完了嚴鈺描述柳伶兒的病症,令狐飛鴻兩眼炯炯發光,興奮地問:“她在哪兒?我要見她!”
“你知道她中的是什麼毒?你知道解法?”嚴鈺語氣變得急促。
令狐飛鴻揮揮手。“不是,聽起來很有趣,快把她帶來給我,我等不及了!”
須知令狐飛鴻自小跟在他爺爺令狐一笑身邊,各式疑難雜症在他眼中都是普通,只因令狐一笑醫術高明,患者到了他手中自是藥到病除。
令狐飛鴻深得令狐一笑真傳,自令狐一笑死後即繼承他的衣缽,打著“百變怪醫”的名號行走江湖;不過,令狐飛鴻還沒遇過其有挑戰性的患者。
現在聽嚴鈺說柳伶兒服毒好幾年,平日脈象並沒有異狀,而且只須按時服毒就能控制體內的毒性,以本身的毒物控制積存體內的舊毒,真是匪夷所思!也怪不得他興奮難耐。
但,嚴鈺卻說:“不行,我不能冒險!萬一你醫不好她,她會有生命危險。”
“只有我可能救她的命!”令狐飛鴻傲氣萬丈地說。
“我知道!”嚴鈺雙眉糾結,沉思道:“等我准備周全,我會帶她來見你。”
“什麼時候?”令狐飛鴻可以拒絕等候的,但他抵抗不了征服這奇毒的誘惑。
“不知道,我會把你要求的報酬先付給你。”
令狐飛鴻不客氣開口:“我要白銀五萬兩。”
“沒問題。”嚴鈺無一絲疑慮。
“還有──”令狐飛鴻故意拉長語氣,蓄意想惹怒始終面色冷肅的嚴鈺。
“你要什麼就說吧!”嚴鈺仍不動聲色。
令狐飛鴻無奈一笑說:“我要‘龍香涎’跟‘金璃宮’的馭蛇之術。”
“連這個你也知道!”嚴鈺莫測高深地揪他,語氣嘲諷,心裡卻不得不佩服令狐飛鴻消息靈通。
嚴氏先人嚴世輝最初遷居是因朝廷奸逆當權,皇上昏庸聽信小人讒言,因此憤而辭官,避世到川北。後代子弟轉而從商,由於得到鹽、鐵專賣權而累積了龐大財富。
嚴世輝感歎渺小個人對整個惡勢環境的無力,遺留了家訓──“人心難測最難防,獨善其身求多福。”嚴家子弟受其影響,在劍閣建立“嚴家堡”,與外世隔絕。
“嚴家堡”至嚴鈺的爺爺嚴錫才改名為“金璃宮”,之所以命名為“金璃宮”乃是因嚴鈺的奶奶木花姑。
木花姑是雲南北苗族巫師之女,她嫁入嚴家之後,把她父親鑽研多年的驅蛇之技、養蛇之術也帶入嚴家。她訓練家僕捕捉山野毒蛇加以馴養,從中取毒制藥,並教導他們以特制陶笛指揮群蛇行進覓食,有如塞外放牧牛羊一般。
一日,她在山中不意遇到傳說中的巨大金璃蛇盤環在一棵千年古樹上,此蛇頭部狀似龍首,鱗光斑攔,長達丈余。木花姑與它搏斗追擊許久,才將它殺死,後在大樹根中找到了三顆手掌大的蛇蛋。
木花姑將蛇蛋及金璃蛇帶回“嚴家堡”,意外看到方才與蛇搏斗的傷口沾上了金璃蛇口液後便自動收口!她持續塗拭金璃蛇口液數日,發現這金璃蛇口液不但有快速愈合傷口的神奇療效,而且能讓受傷部位復原如新。
她取金璃蛇口液制成藥膏,命名為“龍香涎”,並孵化攜回的蛇蛋,飼養金璃蛇;幾年以後,嚴錫就把“嚴家堡”改成“金璃宮”了。
但,旁人多以為“金璃”不過是傳說中的神蛇,更不曾聽過“龍香涎”;想不到令狐飛鴻對“金璃宮”如此了解!
嚴鈺沉吟半刻道:“你必須先答應我,不可洩露‘龍香涎’出自‘金璃宮’。”他不想招惹無謂的麻煩。
“一言為定。”
“你隨時可到‘金璃宮’取報酬!”語未畢,嚴鈺如來時一般疾然離開。
這兩年,令狐飛鴻依言到了“金璃宮”幾次,除了學習馭蛇術之外,另一方面是為探知柳伶兒之事而來,他每次盤桓數日即離去,跟嚴鈺兩人互生惺惺相惜之情,成了交深言淺的莫逆之交。
初時他覺得奇怪,多年前嚴鈺就曾找過他爺爺,這中毒的人怎麼可能拖了這麻多年還活在人世?後來才知道多年前是嚴鈺的母親得了怪病,嚴鈺的爹帶著他去尋找他爺爺治病,只可惜沒找著,不久嚴鈺的母親就過世了,兩年前他爹也郁郁而終。
可惜,他真想瞧瞧嚴鈺母親得的怪病,他就不信他醫不好!
令狐飛鴻這種渴求疑難奇症挑戰的心態,使得一直未曾見面的柳伶兒成了他心中的癢處,每次想起她就讓他覺得煩悶!
嚴鈺不曾解釋他與柳伶兒的關系,但他知道柳伶兒在嚴鈺心中占了極大的位子,要不嚴鈺不會為了她動員大批人馬跟蹤他,不惜任何代價請他治病。
他不是怕!他不可能害怕!令狐飛鴻驟然豎眉,堅定地告訴自己,他一定治得好柳伶兒,但……心中深處卻有一個細微的聲音……萬一你要是失敗了,怎麼對得起嚴鈺?
不,不可能,他不會容許萬一發生的!令狐飛鴻一甩頭,強制自己把思緒鎖定在他跟嚴鈺的計劃上。根據嚴鈺傳來的口信,龍蜿拿到了孫朝元給柳伶兒服食的藥包,想找出他下的是什麼毒應該不難,只要讓他──
令狐飛鴻突然眼神一炯,豎耳傾聽──嚴鈺回來了!
窗外的黑影漸漸走近,最後停在門外,輕輕地推開房門──
“你來了!”那黑影發出的聲音不含半點驚訝,彷佛早就料到了。
令狐飛鴻低沉說道:“嚴鈺,你的耳力又有進步了!”
聽到令狐飛鴻的聲音,嚴鈺眼中閃過不易讓人察覺的欣喜。
他進了門,動作悠閒地點亮油燈後,才正視令狐飛鴻。“你的輕功也進步了,沒驚動巡夜的侍衛。”
“我勸你明天最好別打傷他們,我的診金可是又漲價了!”令狐飛鴻淡淡地說:“我可不會因為接了你一筆大生意,就給你折扣。”
“尋常小傷,‘金璃宮’自有辦法。”嚴鈺態度傲然。
令狐飛鴻不怒反笑,又問:“她人怎麼樣?”
“離她上次吃藥已隔十余日,過幾天應該會發作了。”嚴鈺糾結的眉宇之間顯著擔憂。
“明天我先看看她。”
“她就住在這裡,明天你過午再去看她。”經過今晚的折騰,她需要休息。
令狐飛鴻沒問原因,嚴鈺也不多做解釋!
☆ ☆ ☆
“叩!叩!”
柳伶兒套上外衣,起身開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盤堆成山形的桶圓金褐色果子,還有其後緩緩露出的兩顆圓溜晶亮的眼珠。
是昨晚的女孩!柳伶兒正德開口問她是龍小螢、龍小蜜還是龍小蜚,忽然想起昨晚嚴鈺說:紅色是小螢,銀色是小蜜,黃色是小蜚……
“你是小蜚對不對?”看她一身杏黃,顯得格外生氣盎然。
“是的,伶兒小姐。”龍小蜚一反常態,用辭虔敬地說:“我給小姐送獼猴桃來,請小姐慢用。”
柳伶兒聽得一楞一楞的,又是惡作劇嗎?
忽然,龍小蜚蹦蹦地跳進房,粗魯地把東西往桌上一擱,嚷著:“唉喲!重死我了!這次的處罰太嚴重了!”
處罰?柳伶兒恍然大悟問:“宮主罰你送獼猴桃給我!”
“事情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龍小蜚哀聲歎氣地搖晃小惱裝。
“還有別的嗎?”
“有!我們三個真可憐!”龍小蜚誇張地歎氣。
“他罰你們做什麼?或許我可以幫你們。”
龍小蜚埋怨地抬眼仰望柳伶兒──
“你千萬不要幫我們,免得害了我們!”她看柳伶兒滿臉拯惑不解,好心地解釋:“你看!宮主罰我們當你的使喚丫鬟一個月。你如果幫我們做事,那我們的身分又反過來了,變成我們是小姐,你是我們的丫鬟。這樣一來,跟宮主給我們的懲罰相違背了,宮主知道了一定大發雷霆,他一怒之下,可能罰我們當你的使喚丫鬟兩個月,你又跑來幫忙……這事情一直循環下去,結果是宮主罰我們當一輩子的丫鬟。”龍小蜚說得快喘不過氣了。“這樣你懂不懂?”
“你說得又臭又長,伶兒小姐怎麼聽得懂?”
門口出現了一道紅影兒,來的是龍小螢,她雙手端著餐盤,穩重地走進屋子。
“小螢,這是什麼?”龍小蜚好奇地湊過去。
龍小螢不答腔,徑自對柳伶兒說:“伶兒小姐,請用午飯。”
柳伶兒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雙眼僅盯著她腰間的蛇──
“伶兒小姐,你喜歡紅紅嗎?”龍小螢發現,隨即取下腰間的紅蛇。
柳伶兒立刻躲到龍小輩後面,龍小蜚嘲笑地說-“她不喜歡紅紅,她喜歡的是阿金。”
龍小螢瞪她一眼,又朝柳伶兒看去。“小姐,你別怕!紅紅這種赤煉蛇沒毒,它是我從小養大的,很溫馴。”她口氣一轉:“不像小蜚的阿金那樣調皮野蠻。”
“哪有?”龍小蜚往前蹲了一大步,忿忿不平說:“你亂說,阿金又乖又聽話,它是天下最聰明、最有禮貌的金絲猴!”
“哼!你才胡說!阿金笨死了!”龍小螢不甘示弱地也前進一步,兩人鼻尖幾乎相頂。
柳伶兒眼見她們兩個快動起手來了,顧不得害怕,擠在兩人之間說:“你們別吵了!紅紅和阿金都很好。”
“香香也一樣。”一個害羞的聲音突然冒出。
柳伶兒扭頭一看,三胞胎都到齊了──龍小蜜緊張地端著四碗甜品站在門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阿金”是那只金毛猴,“紅紅”是赤煉蛇;柳伶兒小心地問:“‘香香’是什麼……呃……動物?”
“香香是小蜜剛養的小鹿,每天都要喂奶,麻煩死了!”龍小蜚搶著回答。
龍小螢逮到機會教訓她:“她是問小蜜,又不是問你,長舌!”
柳伶兒看她們又要開始爭論,連忙岔開話題說:“小蜜,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紅棗桂圓湯。”龍小蜜遲疑一下,眼睛盯著甜湯,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一邊顛顛顫顫地走進來。
柳伶兒怕她弄翻了,急忙伸手接過,體貼地說:“快給我吧!我餓死了。”她又招呼怒眼相望的龍小螢、龍小蜚。“共有四碗,我們一起吃吧!”
“小姐,你應該先吃我拿來的飯菜。”龍小螢先移開了甜湯。“這是今晨剛獵回來的烤鹿肉,還有這個──最好吃的花椒松茸。”
柳伶兒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頓時才感到饑餓,她讓她們坐下來一起吃。
“我們吃過了!”龍小蜚代表回答,然後不好意思地間:“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獼猴桃?”
“當然可以,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的,要不要多拿幾個?”剛才龍小蜚拿來的桃子少說也有二十個。
“小姐,你別給她太多!小蜚是拿給阿金吃的。”龍小螢告狀。
柳伶兒突然想起,她說:“你們別再叫我小姐了。”她看她們三張小臉皺成一團,忍住笑佯裝正經地說:“我知道宮主罰你們當我的丫鬟,所以我就是你們的小姐。現在我命令你們叫我伶兒姊姊,聽到了沒有?”
三胞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好,現在你們都坐下來陪我吃飯!”柳伶兒很高興找到方法擺平她們。
飯後,柳伶兒靈機一動,“命令”龍小螢到“繡房”去拿些刺繡工具和布匹;龍小螢受到重用顯得得意洋洋,她順利地完成了任務。
柳伶兒看天氣不錯,就帶著她們到園子裡,自己坐在亭子裡刺繡。
三胞胎帶著她們的寵物在她附近玩耍,傳出陣陣嬉笑的聲音,柳伶兒臉上不自覺地展露笑容,真羨慕她們過得這樣無憂無慮!她從小就寄人籬下,雖然老爺對她很好,但總是不像住在自己家那樣悠由自在;但為什麼她怎麼就是不記得爹、娘,還有小時候的事情?
跟阿金在樹上攀上攀下的龍小蜚,最先發現了令狐飛鴻──
她有如“乳燕歸巢”地從樹上撲到他的身上:又叫又跳地嚷嚷:“令狐大哥來了!令狐大哥來了!”
龍小螢、龍小蜜也圍著他,臉上洋溢興奮的笑容;“金璃宮”難得有客來訪。
柳伶兒好奇地打量──他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綢緞直袍,腰墜綠澄玉佩,看這身打扮,像個富家公子;再仔細端詳,他的目光銳利有神,兩道劍眉英氣勃發,微上揚的嘴角隱藏不住明顯的狂傲不拘氣質。
“小蜚,你愈來愈重了!”令狐飛鴻揚起一道眉,嘲笑地說。這三胞胎跟他最合得來的就是龍小蜚,他們兩個可謂是臭氣相投──皆是我行我素之徒。
“令狐大哥,這次你帶什麼給我們?”龍小蜚撒嬌地問。
“在我房裡,你們自己去找!”他話還沒說完,龍小蜚已滑下他的身體,帶頭跑走,一向較穩重的龍小螢也心急地拉著龍小蜜緊跟在後。
令狐飛鴻轉過頭,好整以暇地端詳站在樹下的柳伶兒。
聽嚴鈺說過,她今年該有十七了;只是她這般細瘦,看起來還不到十五。瓜子型臉蛋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只涉世末深、不知危險的幼鹿、好奇、溫婉地回望他。
令狐飛鴻不禁笑了!她跟嚴鈺真是極端的對比──
一個是強悍無情、冷若冰霜,讓人一見即畏懼膽寒;一個是氣質婉約、嬌弱可人,能誘發人深藏心虛的憐惜心。
或許就是她有這樣的特質,才能滲入嚴鈺那顆復雜、提防的心!
令狐飛鴻斂神,說明來意:“你一定是伶兒,我是嚴鈺為你請來的大夫。”
柳伶兒困惑地瞧向他,低柔地說:“我的傷已經好了。”
從她短短的回話,令狐飛鴻聽出她的氣血不足。
“怎麼你受了傷?”他口中隨意問著,同時凝目仔細端倪她的臉色──細致的臉龐透著淡青色的蒼白;這是毒素長期沉積在體內的結果。
柳伶兒聞言訝然,這個大夫真奇怪,竟然不先問明患者有什麼毛病,就來看病了。她說明道:“前些日子我被熱鐵烙傷了,不過現在已經好得差不……你……你……”柳伶兒猝然驚呼。
令狐飛鴻一縱身就到她跟前,伸手推高她的衣袖,兩指搭在她的脈門上,眼睛掃過她的手臂:“是好得差不多了,嚴鈺真捨得……浪費那珍貴的藥膏……”他語帶不滿地咕噥。
柳伶兒不解其意,想抽回手;但令狐飛湊突然怪聲問:“嚴鈺給你吃了什麼?”
她想了想,才了解他的問題。“‘神蜍丸’,阿蜻說那是養氣保身用的。”
難怪!令狐飛鴻緩緩放前柳伶兒的手。
“神蜍丸”能治病解毒,就是因為嚴鈺給她服的“神蜍丸”,護住了心脈,才會讓她毒發的日子延後的;只要及時停止服用“神蜍丸”,積存在她體內的毒就立刻會發作。
今早他研究過龍蜿自孫家帶回來的藥材,明白了孫朝元在柳伶兒身上下的毒是“七味毒”──由銀牙草、毒葵、黑人蕉、刺棘毒籐、菌木香、牽牛子、天麻竹等七種藥草混合制成。
這七種藥草在醫藥上都有各自的用途,令人忽略了其實這七種藥草都具有微毒:而孫朝元不僅知道這一點,並且熟知每種藥草的特性,藉由毒物之間相生相衍的特性,將這七種藥草依分童多寡調配成劇毒,這讓令狐飛鴻覺得非常驚訝。
令狐飛鴻曾聽他爺爺提逍,中此毒者,全身必有如蟲嚼,痛入心肺,四肢失去知覺,全身痙攣達七日之久,才會斷氣。
更讓他想不透的是,孫朝元如何讓“七味毒”潛藏在柳伶兒體內而不發作,他到底用什麼控制住“七味毒”?
對他來說,要解柳伶兒身上中的“七味毒”,不是一件難事;但如果找不出孫朝元加在“七味毒”中的……某種東西一並解決,柳伶兒有可能在治療過程一命嗚呼──他不容許這種事發生!只要是他令狐飛鴻答應醫治的病人──沒有一個進了鬼門關。
後來,他從藥包裡找到了線索!
他發現藥包底下有淡黃色細粉末,湊鼻一嗅,怎麼有股隱約的硫磺味?
令狐飛鴻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天姬蛙”!
此蛙生長在硫磺溪邊,全身蠟黃,兩顆眼珠卻紅的以血,曬干磨成粉後只能冷服,可用來驅毒清血,孫朝元采用熱煎的方式,雖然也能克制體內之毒,但本身也變成一種劇毒。
她的命真大,竟然遇上了嚴鈺!令狐飛鴻譏諷地笑望拘束地望著地下的柳伶兒。
“天姬蛙”的毒只有靠它天生的克星──“赤火蛇”才能解;而只要是說得出名字的蛇,在“金璃宮”裡都有。
嚴鈺已派人准備,只等明天就能解去積纏柳伶兒多年的毒了!令狐飛鴻心中有股打敗敵手的快感,他臉上露出快意的笑容。
☆ ☆ ☆
隔天一早,如令狐飛鴻所料。
柳伶兒一停止服用“神蜍丸”,體內的毒立刻發作。
接到龍蜿通報後,守在隔壁房的嚴鈺立刻派人去請令狐飛鴻,隨即飛快地到柳伶兒的屋子。
柳伶兒卷伏在床上,柳眉攏盛,緊咬下唇,全身冒著冷汗。
“宮……宮主……”她聽到腳步聲,勉強睜眼。
“你覺得怎麼樣?很難受嗎?大夫馬上來了。”嚴鈺聲音沉穩,扶住她的手卻顫抖著。
“不必麻煩了!”她又閉上眼,語音抖動地說,“我這病只有孫家老爺的‘天玄皇帝大補湯’治得了。”
“哼!你給孫朝元下了毒還不知道!要不是他給你吃了那個什麼“天昏地旋大補湯”的話,你也不會有今日的痛苦。”令狐飛鴻進門正巧聽到了柳伶兒說的話。
柳伶兒覺得他說的話很奇怪,但沒有體力多問,集中精神抵抗一陣陣傳來的劇痛,她咬緊的嘴唇中溢出一聲痛吟──
“你快動手呀!”嚴鈺心中焦急,聲音變得粗暴。
“別急,我已經叫人把八帖解藥煎好。”令狐飛鴻好整以暇地審視柳伶兒。
話剛說完,龍靖已把藥端來,嚴鈺不發一語伸手接過,喂入柳伶兒口中。
過了半晌,柳伶兒不但沒有好轉的現象,反而加劇。
她因噬骨的疼痛,在床上翻滾,呼吸急促,四肢冰冷;她無助地流淚,蒼白無色的臉上淚涔涔的,讓嚴鈺心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嚴鈺怒目朝向令狐飛鴻,從繃緊的唇中逼出聲音。“你給她吃的藥為什麼無效?”
“別急,孫朝元在她身上下的毒是“七味毒”,所以我得分七個階段解去她身上的七種毒,最後再用“赤火蛇”解去孫朝元用來抑制毒發的‘天姬蛙毒’。”令狐飛鴻慢斯條理地說明。“你放心,等她吃完了第八帖藥後,就能除盡體內的毒,再也不必受──”
“第二帖藥呢?”嚴鈺失去耐性,截斷問。
“現在不行,每劑藥都得隔兩個時辰。”令狐飛鴻不由得退了一步,因為嚴鈺一聽全身繃緊,散發出致命的怒氣。
嚴鈺眼中閒著危險的光芒,咬著牙問:“你是說──她得這樣痛上十幾個時辰?”
“這是救她的唯一辦法。”令狐飛鴻昂起頭,不服氣地申明。
“你沒告訴我。”嚴鈺的口氣充滿指責。
“我不能!”令狐飛鴻強調地說。他突然明白隱瞞了這件事有可能危及他跟嚴鈺的交情;他不該輕忽關於柳伶兒的每件事。他試著說明,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如果我告訴你,你會為了怕她受苦而不救她,讓她繼續吃龍婉帶回來的藥,繼續對她下毒?我是你請來的大夫,我的責任就是排除一切困難救她!為了解她身上的毒,什麼──”
“啊──”柳伶兒突然一聲痛呼!
嚴鈺飛快過去,伸臂將她欖住,焦急地低喊:“伶兒!伶兒!你怎麼了?”
“她暈了。”令狐飛鴻在他身後保證地說:“度過第一次以後,她的痛苦會慢慢減輕。”
嚴鈺不發一語,溫柔地拂開因汗濕貼黏在她頰畔的發絲,在昏迷中,她的身軀仍因持續的痛楚而抽搐。
他有個沖動想緊緊擁住她,冀望用自己的力量幫助她度趙漫長難捱的過程……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無助的眼睜睜看她受苦!
緩慢移動的時間,煎熬屋裡每個人的心──
在疼痛侵襲、冷熱交替中,柳伶兒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意識不清。嚴鈺緊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低吟著:“別怕,我在這裡陪你,沒有人會傷害你……”
他沉著穩定的低啞嗓音,確實安撫了柳伶兒!在模糊意識中,柳伶兒的心穿過肉體的折磨,跟隨著讓她安心的聲音。
無論哭泣或是昏睡,她都揪著他,倚靠他堅強的力量;她怕一放手,包圍在四周的黑暗會立刻吞噬她,她好怕!
嚴鈺感覺到她內心的恐懼,一直握住她的手,只有在龍蜿幫她換去身上濕透衣服的短暫時刻,他才勉強放開手。
龍婉在旁不斷擦拭柳伶兒身上冒出的細小汗珠,到了後來,她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柳伶兒身上每個細小的毛孔都滲出粉紅的水珠!
龍婉擔憂地看著床上幾無血色、呼吸微弱的人兒,心裡不住地向上天祈禱──老天爺啊!求神保佑伶兒小姐能度過難關!為了宮主,也為了“金璃宮”,求神一定要保佑小姐!求神……
緊盯著柳伶兒的嚴鈺也注意到這個現象,他厲聲命令龍婉:“快去找令狐先生來!”
令狐飛鴻手裡捧著解藥,匆匆過來,人未進門就問:“她怎麼了?”
嚴鈺立即讓出位置讓他診視柳伶兒。
令狐飛鴻看了一眼,面露喜色:“想不到她這麼快就開始把體內的毒素排出來!快!幫我扶起她,讓她把藥吃了!”
嚴鈺立即扶起她,讓她倚在他的身上,接過令狐飛鴻手上的藥,一口一口地喂她。
彷佛過了一輩子之久,才捱到最後一劑藥──已是第二天的黃昏。
服完藥後,嚴鈺感到懷裡纖細的柔軟身軀漸漸放松,呼吸變得低緩……他的心因這個現象而狂喜,繃緊的神經終於放松下來,強烈的釋懷感使他全身的血液直沖腦門。
“她沒事了。”令狐飛鴻平靜地宣布,對這樣的結果一點兒也不驚訝。
嚴鈺以眼神表示謝意,沙啞地說:“你回房休息吧!”
“我是大夫,我應該待在這裡照顧她;倒是你一天一夜沒歇息,該回房去。”
令狐飛鴻借機想說服嚴鈺略做休息,因為在這十幾個時辰裡,他一步也沒離開這個房間。
嚴鈺搖搖頭:“我相信你的醫術,既然你說她服完七劑藥後就沒事,那肯定是沒有問題了。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照顧她就行了!”他的口氣十分堅決,又轉而吩咐龍婉:“你也下去,順便叫廚房准備補血益氣的人參雞湯,等她醒了用得上。”
等他們都出去了以後,嚴鈺立刻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把柳伶兒拉進懷中,一雙大手在她背後交握,定睛地低垂視線凝視她細致蒼白的睡顏。他需要藉由實際的親密接觸來鎮靜緊繃的心神。
柳伶兒輕微地蠕動,彷佛因這樣的姿勢覺得不適;嚴鈺溫柔地移動身軀,摟著她和衣躺下。柳伶兒自然地偎近,發鬢輕扶過他的前胸──嚴鈺倒抽一口氣,某種不熟悉的熱力湧出,他知道他該退開的,但他身體本能地受她吸引,更貼近她柔軟的身軀,狂熱的血液中有著深刻的憐惜!
☆ ☆ ☆
柳伶兒在微弱的曙光照射下醒來,她感覺到溫暖、穩定的呼吸從她頭頂拂過,貼在她臉頰下的是一個堅硬起伏的肉體,她腦中突然閃過片段的言語,一個令人信服的低沉嗓音──宮主!?
她一動也不動地趴在“他”的身上,在耳下沉穩的心跳聲中,努力捕捉昨天殘缺的回憶-在她與體內要命的痛苦搏斗時,就是這個堅定有自信的聲音帶給她勇氣,幫助她走出無助、恐懼的黑暗世界。
她並不了解宮主,但為何在他臂彎裡時,卻莫名感到一份安定感、一份歸屬感,好象……好象他們已經彼此熟悉很久了?他安撫的聲音、撫慰的動作,都包含了莫名的感情,而她就是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信賴的!
經過這一夜,更加深了她的疑惑。宮主帶她回宮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金璃宮”內根本沒有她存在的必要,應該是丫鬟的她,反而成了他人服侍的對象?
還有……蒙-間,她好象聽到有人說……孫朝元在她身上下毒……這又是怎麼回事!一團黑暗壓窒著她的胸口,她潛意識地知覺到,一直以來她所認為的熟悉、安全的世界就要崩潰了,而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她眉頭緊鎖,想在心裡的迷霧中找尋真相。
柳伶兒一清醒,嚴鈺就察覺了!
他不想驚嚇到她,所以佯裝睡覺,同時整理心中混亂的情緒。
她在他懷中躺了一夜,讓他有時間理出自己對她的感覺──
從她第一次見到哭泣的他,同他慷慨地付出關心,就注定他們交纏的未來。在她無保留地接受他時,他的心已經選擇她為一生的伴侶!
他從沒改變過心意,即使她根本不記得他,她防衛的態度亦阻絕不了他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感情。他並不是一個多情的人,唯有她能輕易地進入他封閉的心,挖掘出潛藏在他內心深處如凡人一般的熱情。
看到柳伶兒在生死之間掙扎,嚴鈺更堅定保護她的決心。他得加快腳步調查孫朝元跟柳家的恩怨,防范孫朝元再度加害伶兒!
唉──什麼時候她才會恢復小時候的記憶,告訴他孫、柳兩家的恩仇?什麼時候她才會曉得他就是小時候被她纏著不放的融哥哥?
什麼時候她會再用柔情似水的眼睜,彷佛願意把一切都奉獻給他的那樣看他?他已經等了……好久……好久……
他下意識收緊臂膀將她緊擁,彷佛在強調他內心的渴望──柳伶兒察覺他的動作,不由輕喘出聲。
她驚怯抬頭望他,遲疑地問出積壓心頭的疑問:“為什麼?”
嚴鈺無語,定定地凝視她帶著倦態的臉龐,那雙晶亮的深眸正一瞬不動地望著他;在她大而清澄的眼幢中,他清楚地讀出她心裡的疑問。
他冷硬的臉龐緩緩移近,近在咫尺地鎖住她的視線,保證地低語:“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巨大的手掌溫柔叉有力地將她按靠在胸前,命令道:“不准再為這些事傷神,你需要休息!”
他強勢有力的態度,奇妙地鎮定了柳伶兒混亂的的心;疲倦再度侵襲她的意志,她輕緩地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