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徐府命案的事傳回卜山,卜考慮沒一日睡得安穩,加上曉恩的事情,他簡直煩得想砍人。
先說曉恩吧!被小韜抓回卜山後,她就沒擺過一天好臉色給他看。侯老頭罰她每日抄寫一千遍《道德經》,才幾天下來,那些《道德經》浪費的一疊厚紙大概可以一張接一張地排到嶺南去了;不過,她倒也認命,一個人倔強地窩在房裡沒心沒思地胡寫,有時候像中邪了一般,沒事便自問自答兼踱步又歎氣。還有小韜;說是氣曉恩不老實,曉恩也不知在氣什麼?徑罵小韜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糊塗蟲!兩人打從小建立的兄妹親情,兩個月冷戰下來,已經弄得一無所剩。想替他們調解,偏偏這兩個人脾氣又倔,死都要對方認錯,把他弄得一團亂,叫浣浣去嘛,也被曉恩罵得狗血淋頭,搞得他兩邊不是人;更糟的是,小韜不知用什麼辦法,竟讓侯老頭把每日罰寫一千遍《道德經》改成每日五千遍。
這會兒連卜老虎都同情她了,他不止一次私底下找女兒來問是怎麼回事?曉恩就是撇著嘴,只嚷著要下山去,每次都把他氣得從憐憫轉成重罰。
「你不說是不是?好,我叫侯老頭來管你。小浣,你也離開,不准你幫這丫頭!」他氣急敗壞地吼完,蹬著沉重步伐出房去了。
她悶不吭聲,求救地望望丫環,但浣浣也鐵了心地不願幫下去。曉恩如同洩了氣的皮球,沒有搞頭。她火一大,悶著氣猛畫一團,交給侯老頭的《道德經》全是一張張滿滿的烏龜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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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起落落過了好幾個陡坡,浣浣香汗淋漓地撥開樹葉,喘了一口氣,總算到了。她捶捶裙下酸痛不堪的膝頭,大大地哀歎一聲。
那河上的畫肪盈盈隨波蕩著,她休息了一會兒,索性在背對著她垂釣的青衫男子後頭盤腿就坐下來。
「不是說好了沒事少到這兒來嗎?你那雙腿沒斷還真是奇跡!」小韜頭也不回,拉起釣桿,一尾鮮肥的大魚在鉤上劇烈掙扎。
他解下大魚,丟進竹簍,開始再上餌,甩桿。
清爽的和風略帶冷意撲面而來,他微微抿嘴,搖頭一笑,把竹竿插進土裡,才轉過身子面對浣浣。
他朝她的衣襟皺起了眉頭;浣浣意識到了,趕忙拉好衣服。
「天氣熱嘛!寨子裡大房、小屋多的是地方可住,你偏偏愛找這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偏僻地帶做窩,看來除了我和恩恩,大概沒幾個人肯過來吧!」她趕忙解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這就是我堅持要住這兒的原因,清靜!小浣,你有事找我可以放鴿子,何必讓自己喘成這副德性呢?還有,我們打個商量,你要想跟我說話,就麻煩你在胸口那兒多揀塊絹子遮掩一下,這兒雖然天高皇帝遠,沒那套道德規範來管你、束你;不過,對我來說還是挺刺眼的!」
「你很煩耶!不說話就不說話,一說話就嘰嘰咕咕地沒完沒了,我走到這兒來累得半死,也沒見你有茶有水地招待一下,見了面就猛說教!」浣浣不高興地嘀咕起來。
小韜站起來,伸手把還賴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浣浣拉起來。「你還有這麼多口水好揮灑,需要我倒茶給你嗎?」
「喂!二當家的,你不是普通的煩耶!」她跺跺腳。「嘴巴這麼毒幹嘛?人家又沒得罪你。」
小韜兩手抱胸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是為了那丫頭,對吧?要不然你才不會不辭辛勞地跑來找我。」
「知道就好了!誰曉得你們倆到底發什麼失心瘋?我啊!沒事就被她罵得火上心頭。嘖!搞不懂,以前她從沒這麼難伺候。這兩天丫頭飯也沒吃多少,我看著看著好擔心,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事為什麼不能攤開來講呢?」浣浣收了抱怨,語氣反有些擔憂。
「沒事。」他寒下臉,語氣冷淡。
「沒事就是有事!二當家的,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們都算是她的哥哥、姐姐,哪有兄弟姐妹鬧彆扭鬧成這樣的?」她柔聲勸他:「就聽浣浣一次,好不好?恩恩的個性就這樣,我們不都習慣了?你們越這樣,大當家的嘴上不說,我相信他心裡也難過。
沉默了好久,小韜突然走回河畔,把竹簍裡十幾條大魚盡數拋入水裡。他把竹簍扔在草地上,扳著她的肩。「上船吧!我泡壺茶,把事情說給你聽。」
「嗯!」浣浣甜甜一笑,握著他的手朝畫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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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了十幾天後,曉恩終於忍不住。她放了信鴿,把小韜引到寨裡的議事大廳,發瘋似的和他大吵了一頓。小韜鐵青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她被劉文還有幾個父執輩哄哄勸勸地給拉回。見小韜仍無動於衷,她開始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哭得連向來心腸冷硬的劉文也心慌了。
「丫頭,有什麼事說出來好商量嘛!你這麼哭哭啼啼的,叫我這老頭子怎麼幫你呢?」他笨拙地用袖子去抹她的淚水。
「是呀!小韜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人老實,不會說話,有什麼事跟大娘說。」說話的是劉文的妻子劉大娘。
「對呀!恩恩,你和他不是向來處得不錯,何苦鬧到這個地步?說出來聽聽,要真是二當家的不對,安大伯打包票,一定給你做主。」
「唉!小姐,二當家就是那樣嘛,你幹嘛找他吵?」浣浣啜了口茶,幾個人之中就數她最為神定氣閒。自主子回山後,那股彆扭樣她早已見怪不怪,加上她找過小韜,把原因弄清楚了,她知道曉恩在煩什麼。
「浣丫頭也真是的,主子臉都哭花了,你還喝什麼茶?」劉文不滿地說。
「唉呀!大叔,您別擔心。小姐,走走走,咱們到裡頭說去!」她對曉恩笑著猛擠眼。
「還有什麼好說的?」曉恩被劉大娘攬進懷裡,淚汪汪地抽泣。
「當然有,我就不懂,你幹嘛老憋著不講呢?你心頭上那個男人是誰?就講出來嘛,大夥兒也好合計合計。二當家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愛講,小姐有時候就是太任性了點兒。」
「什麼男人?」卜老虎耳尖地聽到,馬上一聲巨吼過來,把浣浣給駭得一口茶全數噴到劉文那張老臉上。
「唉唉唉……劉大叔,真是抱歉啊!」她胡亂擦拭著劉文的臉,兩眼瞪著站在門口的罪魁禍首。「大當家的,別這麼嚇人好不好,我侯浣浣可只有這麼一點點兒膽,嚇壞了可就沒啦!」
「浣丫頭,都這麼大的人了,還這麼冒失!去去去,去忙別的,這兒我來就好了。大當家的,你別站著,自個兒找地方坐啊!」劉大娘氣惱地歎口氣,把浣浣推到曉恩旁邊,接手去擦丈夫的臉。
劉文沒說話,他把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說吧!恩恩,那個男人是誰?」他也想聽聽事情的來龍去脈。
眼看避不過了,曉恩狠狠地瞪丫環一眼,心想一定是小韜哥說的。可惡!她不情願地擦掉眼淚,把認識蕭松吟的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恩丫頭有心上人了,居然還是個當過官兒的!卜老虎煩躁得把頭髮一陣亂抓,這消息著實把他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難怪小韜會氣成那樣,這下可麻煩了!就私心而論,他中意小韜,至少那孩子和恩恩是一塊長大的,感情上也跟他親了一層;但是,唉!他好歹也得站在女兒的立場替她想想,要是她不喜歡小韜,為了女兒的幸福,說什麼這親事都不能點頭。
女兒家的心事最難懂了,尤其曉恩這孩子,心眼兒千萬個,稍稍摸不準就搞砸了。他一廂情願地認定小韜是醋意橫生,卻一點兒都不知道全是女兒調皮惹來了禍端。
聽來那姓蕭的書獃子好像還不錯,但卜老虎細細一想,卻越想越不對勁兒。
「丫頭啊!你告訴過那呆子咱們的出身沒?」劉文搓搓一臉的鬍渣子,沉思問道。
她淒楚地搖頭。「他以為我們是獵戶。」
「那別說,什麼都別說,也別下山去。目前最重要的是徐府那件案子,真他媽的撞邪了,十幾年來沒碰過這種鳥事,這次居然這麼巧!」卜老虎歎了口氣。
「壞就壞在現在每個人都以為是咱們幹的!」安大伯朝地上吐了口痰,憤怒地掄起拳頭。
「這也不一定,至少還不曾有人見過我們的真面目。」一陣酒味傳來,侯老頭眼醉心不醉地跌進來。
「這倒也是;不過,真正的兇手一日沒捉到,我還是很難心安。」卜老虎急急問過幾個把風的弟兄,根本沒見到徐府還有人在走動。他一臉疑惑,百思不解。
「爹……」曉恩扯著卜老虎的袖子。「該說的人家都已經說了,那晚我對蕭公子不告而別,你好歹讓我捎個信給他報報訊嘛!」
「不行,不行!你要那樣做鐵定完蛋!」浣浣叫起來:「二當家的把你從徐府扛走,這事和命案,還有咱們打劫這三件事全在一個晚上發生,就算你要去見人,也得合計合計,一個弄不好,會害了我們大夥兒,聽你說那呆子還是個翰林出身,人家可沒你這麼莽撞!」
「你別叫他呆子,人家有名有姓,少沒禮貌!」曉恩抗議。
浣浣瞅著她猛笑。「心疼啦?」難得逮到報復的機會,浣浣哪能輕易放過,她睨著曉恩又叫了一句:「呆子!」
「你的手癢話多是不是?待會兒我叫侯老爹讓你寫上一萬回莊老頭。」曉恩拉下臉瞪她。
「都給我閉嘴!」卜老虎耙耙頭髮,煩躁地說道:「恩恩,小浣說得有道理,你別胡搞害了大家。」
曉恩一聽,事情還是沒解決,她憋著氣悶悶地答應。
一陣山風自林間呼呼地刮起,不知是冷還是什麼的,曉恩無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浣浣那些話竟像一團不祥的烏雲,漸漸地籠罩她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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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一點兒都不像尋常的打獵人家!
松吟在卜山山腳下,攔住一位負著弓正要上馬的漢子,正要問明卜家寨的去向時,那人轉過身,令松吟有些詫異——那是他曾見過面的男人,就是那天在路上攔下他找人的劉文。
在被一陣銳利眼光審視之後,劉文抓抓鬍子,再度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不情願地粗聲吩咐幾個粗壯的漢子領他上山,接著又從掛在馬身後的籠子裡抓出一隻信鴿,朝空中一放,那鴿子隨即振翅朝山裡飛去。松吟見狀沒吭聲,但心裡頭的疑團卻多了一重。
一路走上山去,山勢陡峭,那些男人不時地回頭打量他,好像他的腳程跟不上;更詭異的是他們的目光,那同時含著親近和排斥的矛盾視線令松吟不安。
「我說還好沒讓浣丫頭見著,要不然我可就沒望了。」一行人走著,其中叫阿狗的嘀咕起來。
「省省吧!浣浣才沒把你這張麻臉看在眼裡。她喜歡的可是我,將來她絕對要嫁我。」另一名漢子小四不滿地哼聲,隨即被走在最後頭,打著一身赤膊的小六狠狠一踹,跌了個狗吃屎。
「呸!就憑你這副德行,也想娶我的浣浣,做夢!」小六捏著嗓子怪叫。
小四從地上爬起來後,三個人隨即拉來扯去。
松吟猛搔頭,被這些男人的舉動給弄糊塗了。他急忙去扯開那堆早已扭打成一團的男人。
「唉!別打、別打,各位兄台,大夥兒有話好說,可別動手。」
三個人同時鼻青臉腫地望著他,挑起禍端的阿狗對他橫眉豎眼地嚷叫:「這是咱們的事,要你這個酸秀才來喳呼什麼?」
「死阿狗,你罵他什麼?當心恩恩那丫頭不饒你。」小四趁機推他一把。
「你推我幹啥?我關心她,怕那丫頭江湖閱歷不深,給人騙了都不曉得!」阿狗對小四打了回去,兩人又開始拳打腳踢。
「你少作假了,誰不曉得你故意要討好小浣!」小六一掌拍過去,加入戰局。
眼看這三人像水牛似的又要幹起架來,松吟捧著發脹的腦袋,頭疼之至。
「打什麼打?要打到寨子裡去打,你們三個少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一個嬌嫩的聲音響起。
出聲的是個梳著兩髻的女孩,她一手捏著饅頭,站在樹林子前方啃著,一手還叉在腰上凶巴巴地瞪著他們。
「小浣。」
三個男人異口同聲,急忙從地上爬起身,不一會兒全都站得筆直,直衝著浣浣猛笑。
「丟人啊!你們……要你們找人沒本事,打群架倒很行!還好是二當家的把事給辦好了,要不然看我睬不睬你們!」浣浣對這群成天只會滋事的渾蛋大發雷霆。
「嘿!小浣,你不會嫁給二當家吧?我阿狗役別的本事,就懂體貼……」
「貼你個鬼!走開!再不離我遠點兒,當心我賞你個大鍋貼!」她推開阿狗,走到松吟面前。
浣浣放下嘴裡啃的饅頭,開始打量起松吟。那雙媚眼頓時一亮隨即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松吟同時注意到,這女孩笑得越歡喜,後面那三名男子就瞪得越厲害,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一般。
這女孩長得很漂亮,五官艷而不俗,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眸尤其動人,還有……他臉紅地不敢望下去。這女孩的穿著就像唐朝仕女那般豪放,頸下露出一截白嫩嫩的酥胸,足以引燃大火。
她的笑容和曉恩如出一轍,開朗大方,都不矯揉造作;曉恩笑得燦爛,眼前這位則笑得無邪。他想著,不禁為自己的形容詞大笑,姑娘家穿成那樣子,哪能稱之無邪呢?說是孤媚還差不多,可是在她的身上,卻找不著一絲風塵味。
「你一定就是蕭松吟!我叫浣浣,是曉恩小姐的丫頭。」她直呼他名諱,沒有顧忌。
她把饅頭朝上扔,又準準地接住,不客氣地推開那些男人,負手繞著松吟轉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好幾遍,然後哀怨地歎口氣。
「唉!恩恩啊恩恩,你這是哪世修來的好福氣呀?竟然被你找著這麼好樣的俊俏書生!」浣浣想到自己,不免有些沮喪;當日真該跟小姐一道走的,這男人實在不錯!
松吟慶幸自己先撞見曉恩,對這種坦然的盯視他早已習慣,除了……唉!除了那穿著太……惹人心煩……
他開始覺得這丫環非常特別,不僅是因為她的美,而是那雙眸子所流露出的聰慧機敏。松吟十分好奇,這樣天仙般的美人怎麼會淪落在此?如果不是他早已心有所屬,可能也會加入那三個男人打架的行列裡。
想想,能跟著曉恩,大概也只有這種人了;但曉恩不是說這丫環早替她披了嫁衣,代嫁給那位曉恩口中的小哥了嗎?那這些人還搶個什麼勁兒?
莫非曉恩騙了他?想到這一點,松吟強自壓下上升的火氣。
「還杵在這兒幹嘛?」浣浣沉下臉,對那三張腫得又紅又紫,流露出仰慕之情的臉皺眉。「回去上藥啦!下回再打架,休想我會理你們。」
「蕭公子,要見我們家小姐,請跟我這邊走。」面對松吟時,她甜甜的笑容又掛上來。
恩恩真的在這裡!松吟再度壓下心頭湧上的陰影!
太巧了,徐府被劫,楊倩猝死,曉恩失蹤……均在一夜之間發生,如果恩恩真是無辜,那所有的事情就太巧了,巧得讓他無法相信。
「浣丫頭,你不會喜歡上這個書生吧?侯老爹討厭秀才,你可別惹你老頭生氣哦!」那個阿狗臨走前冒出一句話,只聽到「唔」地一聲,原來浣浣把手上那顆熱饅頭狠狠地砸進他嘴裡。
浣浣覺得自己糗透了。「這些笨蛋!」她暗地裡詛咒。
松吟卻了無笑意,他沉下臉,想著該如何面對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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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家院落全是用石板疊砌起來的房子,華麗不足,卻雄偉有餘,一眼望去,前前後後十幾戶大屋緊挨在一起,但奇怪的是每一戶屋舍前的空地卻很寬敞。
「蕭大哥。」曉恩衝出門,銀鈴般的笑聲響起,緊握著他的手不肯放。「你真的來了!你真的來了!我以為……我以為……」她激動得兩眼水汪汪地,哽咽地拉著松吟猛搖。
這些日子裡,她真的想他,好想好想,想他對自己種種的好;但每想一層,心就驚一層,回憶有悲、有喜,她這才明白自己愛這個懼高的書獃子愛得好深!唉!為什麼自己就不懂珍惜呢?那些日子,自己為什麼老要對他凶呢?
她還是那樣活潑好動,一套乾淨樸素的深底碎花衣裳,配上灰布裙罩著身子,卻不能掩蓋她的清麗姿色。
松吟知道,自己的心早緊緊地繫在這女孩身上了,就算她今日蓬頭垢面,也不能減掉一分他對她的愛意;但在他心裡重重的疑問未解開前,他能相信她嗎?
不要騙我,千萬不要騙我!曉恩,求求你,我要你真是個簡簡單單的山居女子。松吟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她那純潔快樂的笑容,竟有股衝動想上前吻她。
「丫頭,你說的就是這個傢伙?」卜老虎站在門口,一臉凶巴巴地瞪著松吟。
他沒有咆哮,但那聲音的分貝在松吟聽來,也跟一般人在憤怒中放出的音量差不了多少了。
「嗯,蕭大哥,這是我爹;這卜山裡不管是叔叔。伯伯、大娘、大嬸,或者哥哥、姐姐、弟弟,全叫我爹——卜老虎!」
「卜老爹,您好!」松吟微笑著躬身一揖,他看出這男人是故意裝得這麼嚴厲的,那黑黝黝的眼珠子看似凶暴,但也清澈無比。
陸陸續續又有好幾位粗壯漢子遠遠地走過來,有些婦女,抱著小孩偷偷掀開門簾子在屋內打量他。
「這是侯浣浣,你見過的,這是安大伯,還有劉大娘,這位是……」她一邊說,松吟便一一行禮,誠懇的態度很快地讓每個人都接納了他。
只有一個人他沒見著,那個曾經追過他和曉恩的彪形壯漢。
「你真的喜歡他?」卜老虎對他左瞧右瞧,才不太情願地問曉恩。
「阿爹……」她紅了臉,不依地噘起嘴。
「喂!書生,你喜歡我女兒是不是?」卜老虎快人快語,說話的豪爽不拘令松吟險些招架不住。
在來時的一路上,他擬出一堆問題都還沒提呢,就要論及婚姻大事了?雖然這樣想,他還是攬住了曉恩的肩膀,堅定地點點頭。
曉恩抽回手,羞答答地睨了他一眼。
「好,爽快!書生,我看得出來你不錯,我也相信恩恩的眼光,擇期不如……不如……唉!他媽的,不如什麼啊?侯老頭。」
「撞日——是撞日,大當家的。」閱人無數的侯師爺猛瞧著松吟,眉頭越皺越緊。這書生可不好搞呀,大當家的這回麻煩了!曉恩是生得什麼火眼金睛,竟找到這麼厲害的角兒?
「對!對!對!就是撞日,就今天好了,我叫人準備準備。書生,你今晚留下來,我把女兒嫁給你。」
松吟嚇了一大跳,這時理智有如一道曙光穿破了情感的迷霧,在所有的死結沒解開前,他不能貿貿然娶曉恩。
他望著卜老虎好久,終於緩緩地搖頭。這明目張膽的拒絕把卜老虎給愣住了,同時空地上所有的人也都驚愕地瞪著松吟。
浣浣最先有反應,她收住笑,一張漂亮的臉頓時寒下。她慢慢地走進眾人之中,揚起清亮的嗓音說:「各位大伯、大娘、大叔、大嬸,還有兄弟姐妹們。咱們大當家的跟蕭公子有話要說,麻煩請大家回去吃個包子,然後睡個午覺,要是閒著,就哄哄小孩,沒事呢,可別把頭探出來。」她說完之後,響起了一陣此起彼落的咕噥聲;除了卜老虎、侯師爺和浣浣之外,原本空地上聚集的人已故得乾乾淨淨。
「阿爹。」
曉恩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兒,想要走上前去質問蕭松吟,卻被侯師爺拉回來。
「恩恩,進屋去!」侯師爺用嚴厲的聲音吼恩恩。
「小姐,聽話。」浣浣沒有回頭,聲音卻已到自製邊緣。
「可以加入嗎?」小韜輕聲問道,不知何時,他的人已閒適地坐在短矮的石板牆上,自後頭望著他們。
卜老虎沒回答他,轉過長滿大鬍子的臉面向松吟。「到底有什麼問題?書生,我沒耐心跟你嘰嘰咕咕。你喜歡恩恩,那妮子也中意你,還有什麼讓你不能答應的?」
「不是曉恩的問題,是我有疑問沒法解開,而這些答案全要看卜老爹您怎麼給我。」
媽的!卜老虎暗罵一聲。他最顧忌的事終於發生了;這書生果然不簡單,看他這個性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掉的,真該死!這筆帳可有得算嘍!
卜老虎不再說話,松吟知道了答案,長久以來被欺瞞的痛楚鋒利如刀,割碎了他的心,他承受不住地跪倒。
曉恩怎麼可以這樣待他?怎麼可以?
「徐府的案子是你們做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漠然平板地問。
「對。」
為什麼?松吟接收了這個字眼給他的意義,不斷回想這些日子來,他的赤誠,他的真心,他的感情……那些赤裸裸的感情,都給了曉恩,連斐貞都沒有拿過。
「楊倩也是你們殺的?」
「不對。」
松吟瞪著卜老虎。可恨!到現在還要騙他,不!他受夠了,他已經受夠了!
「你不信也得信,我們沒殺人。」浣浣加上一句。「就算殺了人,也是卜山的大伯、大叔做的,跟曉恩沒有關係。」
「不要提她!我再也不要聽到這個名字!」松吟怒吼。
騙局,一切都是騙局!這些可恨的山賊!他的心全被撕碎了。
「書生,你搞清楚!曉恩是曉恩,我們是我們。」劉文兩眉一挑,火氣熾盛地跳出來,惡聲惡氣地吼:「我警告你,恩恩能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不要不知好歹!」
「老劉,你別插話。」卜老虎制止他的惡言相向。
「當家的,你別孬了!這些年來老子已受夠了這些當官的窩囊氣。徐至圭那混蛋害死咱們鎮裡多少人,這次饒他一條狗命已是天大的恩惠了,這會兒憑什麼讓個外人來質問咱們?」
卜老虎原本就很氣了,給他一頓搶白,竟忘了松吟,反而粗著脖子跟劉文大聲呼喝起來。
粗話像刀劍般地相互丟來擲去,劉文怪卜老虎忘了過去的教訓,卜老虎則叱他不懂禮數,浣浣抱胸瞪著眼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老頭猛噴氣,一旁的小韜卻摸摸鼻頭,百般無聊地踢著石塊。
那段罵架的內容粗話雖多,但松吟卻隱隱聽出一些倪端,他倆罵得越凶,松吟就越聽越心驚,最後他在那段髒話多於說明的文字裡,搞清楚了卜家山的由來。
「……」松吟內心在交戰,對於曉恩出身賊窟的真相雖然能諒解,但其它一切的一切,他卻忘不了。
那些騙死人不償命的謊話呢?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更何況還死了一條人命?如果楊倩沒有死,什麼事都可以原諒,但現在……松吟的個性雖平和,但倔起來也挺嚇人,明知目前深入虎穴,但仍執意要討回這筆血債。
「我要下山。」他僵硬地說。
「不行!」卜老虎聞言大怒,拋下劉文,對他大叫起來:「你不准走,你要是敢走,老子會宰了你!我說今晚成親就今晚成親,你要是敢不答應,老子就讓你裹著草蓆滾下山去!」說罷,他憤怒地揪著劉文的衣領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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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韜不懷好意地對松吟摸鼻子,然後笑了笑。除了他剛來時說了一句話,松吟不曾聽到他吭過一聲。他目送著小韜跨過矮牆,瞧他負著手慢吞吞地朝山後走去。那表現完全像是個看戲的,戲演完了,人也就散場了。
只有浣浣還在怒視他。「為什麼不想娶恩恩?」她冷冷地問。
松吟怒極反笑,他為官時的那股傲氣湧現,他才不怕卜老虎給的威脅。「想知道為什麼?我蕭家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哪能要這種賊妻?」他氣糊塗了,信口說了一堆傷人的話。
她看錯了,這書生不是個怕事的迂人。浣浣捏緊藏在袖裡的拳頭,要不是為了曉恩,她發誓會痛打他一頓。
「要殺、要剮隨你們,我不會屈服的。現在我就下山,報官提人!」
「不,我求你不要。」曉恩衝出來,距他有一步之遙,淚水潸潸地滑下臉頰。「阿爹是認真的,他真的會殺了你。蕭大哥,曉恩求求你,你要三思呀!」
「你求我,卜曉恩,你會求我?是我該求你吧?求你不要再要我了,我玩不起這個遊戲,你就別讓我再鬧笑話了,一個只會漫天扯慌的女賊,憑你,哼!」他怒極攻心一片紅霧淹上眼。「我告訴你,你絕對配不上我!卜曉恩,是我識人不真,今後你再也別讓我看見你,我蕭松吟要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你這種出身就免了。」他氣極了,口沒遮攔地:「你知道不知道,要不是紀連的一封信,我還傻傻地在杭州望你、找你、盼你、想你!結果呢?我恨你!卜曉恩,我好恨、好恨你!」
曉恩無話可說,她的心完完全全被撕碎了,再也無話可說。
紀連?走了有一段距離的小韜在聽到這名字後倏然停下腳步,卻沒回頭去拉開暴跳如雷的松吟。他暗暗把那個名字記下,臉色陰沉地想起那一張被嚇壞的溫文臉龐。
「徐府的那樁命案搞不好這個姓紀的一清二楚。」他咕噥一聲,卻沒興趣再聽身後那對情侶的爭吵,頓了下,小韜笑笑地開始移動步伐。
這個姓蕭的書生只是太介意自己的尊嚴罷了。唉!小韜搖搖頭,曉恩這丫頭,這回踢到鐵板了,哪個不愛?偏要有愛上一個注重「清譽」的男人呢?他看得出來那哭哭鬧鬧的兩個人其實是彼此相愛的,碰上這些巧合,這可真是一大考驗喔!不過,考驗歸考驗,他從此再也不用為這丫頭擔心受怕了。娶妻?他可不敢領教女人那一套。
聽完這該死的理由,浣浣又著腰,潑辣地推了松吟一把。「呸!姓蕭的,你以為你是誰?清白?什麼叫清白?當官就白,做賊的就黑了是嗎?我告訴你,這叫替天行道!我們小姐哪裡配不上你?楊倩說不是咱們殺的,就不是咱們殺的,你犯不著要吃人似的吼她。」
「浣浣,別說了。」曉恩淒苦地喊。「這些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我是真配不上人家,你又是何苦呢?反正說的越多,徒然自取其辱罷了,算了!」
「不行!這傢伙太頑固了,我非點醒他不可。」她憤怒得連五官都變了形。
「算了,我求你好不好?」曉恩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小姐……」浣浣瞪著她撲簌簌直流眼淚,鼻頭也酸了。「你真的愛慘這渾蛋?」
松吟轉過頭,愕然地望著曉恩。
她愛他?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是個陰謀,想再次唬騙他的伎倆!對!這不可能!她只是在耍他,不要再上當了,蕭松吟,不要再當傻瓜!松吟痛徹心肺地告訴自己。
「去準備婚禮吧!」曉恩拭去眼淚,轉頭望著松吟。「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裝下去,我爹是認真的,今晚婚禮的脫身計策,就當是我還你的救命之恩!」
這一刻她忽然長大許多,不再是那個樣樣事都任性而為的卜曉恩。下山一趟,她成長了,知道自己正在為過去的錯誤承受苦果。
松吟沒說話,他憤怒得看不到曉恩的清淚盈眸。
「浣浣,去吧!要是誤了時辰,爹會起疑的。方纔的話你別說出去,就算我這做主子的求你!」曉恩說完就跪了下來。
浣浣忙著去攙扶曉恩,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再也忍不下,她的心好痛啊!這是她的小姐,她人山那年後便親如姐妹的小恩恩!今日竟為了個男人向自己下跪!
「小姐,你不要這樣,浣浣才要求你……」浣浣氣憤地邊哭邊在原地猛跺腳,雙眼瞪著始終不發一語的蕭松吟。她握緊拳頭朝黑壓壓的天空突地尖叫一聲,怒火沖天地大罵出來:「不管了,我不要管了!我侯浣浣從今天起也不立志要嫁書生了,真他媽的受夠讀書人的狗屁。做事把死人拿來充場面,嘴巴尖薄得有如利箭,我真他媽的晦氣!」
浣浣再次怒目瞪了松吟一眼,然後怒氣沖沖地走了。
松吟眼光銳利地盯住曉恩,不再有往日看她的柔情,只有嚴厲的批判!
「這又是做戲嗎?要不是死了個楊倩讓我冷了心,你差點兒又要騙過我了。」
一陣暈眩衝上腦門,曉恩頓覺眼前一花,幾乎站不住。
她兩眼空洞地注視他半晌,才僵硬地回頭。「隨你說了。反正,除了我的出身,還有初見你的那些玩笑,我從來沒瞞過你什麼。」
「那些就夠了!」松吟怒吼著,背過身去不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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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送新人入洞房,浣浣立刻掩上房門,輕手輕腳地從新房角落拿出個小包袱。
曉恩拉下紅蓋頭,眼神有些落寞,一會兒才對著松吟微微屈膝施禮;但臉上卻是一片冷冰。
「請穿上吧!麻煩相公先到前院等著,待我換好衣服,馬上就帶你出去。」燭火映著她蒼白的小臉,縱使腮上抹著殷紅的胭脂,仍透不出一絲喜氣,她呆板的多禮反讓松吟心痛莫名。
那一聲相公本該令他感到幸福的,但為何如今卻成了哀愁?
「快穿啊!看什麼看?」浣浣沒好氣地把包袱朝他扔過去,松吟手一抄無聲地接下。
「曉恩……」
「嗯。」曉恩垂著頭,沒說什麼,閃進屏紗後去。
「你還窮磨蹭個什麼勁兒?姓蕭的!」浣浣惡狠狠地在一旁催促。
松吟惱她像只老母雞似的惹人煩,狠狠瞪她一眼。這一瞪飽含強勁的怒氣,浣浣被他眸光中的嚴厲嚇得閉上嘴。
好傢伙!她一直以為這男人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膿包,沒想到他散發出來的威儀竟不輸給二當家的,她果真低估了這男人,難怪恩恩會愛上他!這會兒浣浣心裡有些懂了。
「不要無禮,浣浣。」屏風裡傳來曉恩幽幽的歎息,令浣浣不由得火又上了心頭,但是她不敢再蔑視蕭松吟,口氣轉變得有些勉強。
「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你認為卜山在今晚會鬆懈戒備,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月黑風高,浣浣在前頭領著松吟,微弱的月光在雲間忽隱忽現。她搓著臂膀,懊惱自己怎不多披件衣服出來,只能迎著呼嘯的狂風凍得直打哆嗦。
松吟似乎沒感覺到有任何的不適,腦海裡全是曉恩哭泣的模樣,每當月亮從樹梢間鑽出來,他忍不住回頭張望,想著曉恩過來了嗎?聽到前面丫環的喃喃抱怨,他才驚覺已經走了一半的路,到達了山腰;然而身後仍不見曉恩。
他解開披風,趕上前幾步,罩上浣浣的身子。
「給你披著吧!山風冷得緊!」
她真傻眼了,莫非自己真瞎了眼,這男人並非她想像中的這麼脆弱。
呸!她侯浣浣當真如此不濟?竟要受這負心漢的小惠?抖開披風,她顧不得一陣寒意直竄心肺,逞強地把衣服扔還他。
「我不買你的帳,姓蕭的!」
她的反應似乎在松吟意料中,所以他也不生氣。「恩恩呢?她是不是會趕過來?」
瞧他說的,還真捨不得呢!她酸溜溜地想;可惜現在還在卜家的地盤上,要不然定要狠狠地咒他一咒。
「你不用虛情假意、惺惺作態了,哼!」她冷哼,轉身繼續往山下走。
松吟忽地打住不肯走了,他停下腳步,注視著浣浣的背影。
「恩恩呢?為什麼她不來見我?」
浣浣銳利的雙眼盯了他半晌。
面對這女孩目光中無情的審判,松吟不退反進。「我再問一次,恩恩呢?到頭來她還是又耍了我一次?是嗎?」他目露凶光,逼得浣浣節節後退。
「她沒有騙你,是我不讓她來。」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傳來,松吟轉過頭,浣浣見來人是小韜,連忙問到他背後。
兩個大男人迎上彼此的目光,一冷、一溫,一武、一儒,松吟全身骨骼捏緊,只要想到自己又被人玩弄於股掌間,就心痛得受不了。
小韜也把拳頭握得死緊,卻沒有動招的意思,曉恩哀求的臉彷彿在眼前飄,他得忍住。
感情的事真煩死了!還好他千沾、萬沾,什麼險都嘗過,就獨獨不沾這樣!
「她什麼都告訴我了,包括今晚送你出寨的計劃。」小韜輕聲說完,丟了一樣東西過去,落在松吟掌心上的是一束女人的長髮。
「恩恩說,髮妻、髮妻,今天她剪了這束頭髮,就表示從此跟你恩斷義絕,沒有夫妻之恩,也不再有朋友之義,你不必把今晚的婚禮放在心上。」
小韜的話重重地在他的心頭上捶打。他還冀望著會有什麼解釋嗎?虧他還拚命地說服自己再信她一回,到頭來還是被耍了一著。
我不會再相信她了,絕不!松吟鐵了心地暗想,一揮手,將那束頭髮拋擲個老遠。
浣浣見狀氣得要衝上前動手,卻硬生生地被小韜攔住了。
「就算沒有這束長髮,我也不會把今晚的兒戲放在心上!陳小韜,徐莊命案尚未了結,此事和卜山脫不了干係,你們還是及早交出兇手,省得地方官府差人圍剿。」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松吟變得如此冷酷。
「姓蕭的,你不要太過分!今天要不是看在小姐的分上,你以為你走得出卜山嗎?」浣浣仍憤恨不平地在小韜背後大吼。
「我不買山賊的人情!」他冷冷地盯了小韜一眼。「如果不是我想留著一條命下山去告發你們,這個婚禮我死也不會行。」
曉恩立在樹下,把他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待蕭松吟揮袖離開,她再也撐不住,兩腳一軟,直直跪倒在地上。
從一進廳裡到她坐下,卜老虎瞪著女兒的一舉一動,腦子想的全是怎麼把那個姓蕭的渾球烤來吃。
活活潑潑的一個姑娘家就這麼沒了,如今的曉恩依然美麗,卻少了那分活力;就連往日跟他吵架的那股驕氣也沒了!
「丫頭,把東西收拾收抬,外頭那些官爺把卜山盯死啦,咱們爺倆暫時先避避風頭。」他捋捋鬍子,有些無精打采。
「大當家的,難道我們真怕了那些官不成?要解散,我老頭子第一個不同意!」劉文青著一張臉,暴跳地罵出來:「怕什麼?是非曲直有老天在看,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他們擺明著就是栽髒!大不了咱們把東西交出去,要兇手,屁都沒有!」
「對!對!」
一小群人揮舞著拳頭大聲附和,令曉恩心頭一陣難受。
是松吟,他真的跟景源縣令遞了狀子!但,這一切怎麼能怪他呢?罪魁禍首是她啊!
丫環的手暖暖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感激地看看浣浣,在身後的小韜也拍拍她的肩膀。
他們都不怪她,曉恩強顏歡笑,心裡卻被憂傷盤踞。
侯師爺醉醺醺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廳中央,招手搖搖。
卜老虎示意大夥兒安靜,才問:「侯老頭,你是不是有什麼主意?」
「咳……依我之見嘛,煩惱皆因強出頭!老子不是說了嗎?『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也,柔弱者生之徒也,是以兵強則有不勝,不強則兵……』」他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大串,坐在廳下的易音首先蒙著耳朵大喊,把他的話給截了。
「糟老頭,有什麼屁就快放,咱們寨上不識『老子』這傢伙,也不作興之之也也這一套,聽得我全身都出疹子了!」易音聽膩他那一套,早厭惡了。
侯師爺白了他一眼,難得有個好機會闡揚老莊思想,這人真沒見地!咕噥了一聲,才開口:「不知道官字怎麼寫,也該知道做官兒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吧!這是個什麼樣的時局?你以為每個地方都有青天大老爺?要真有,咱們會淪落為草寇嗎?少做清秋大夢啦!官兒——我呸!」侯老爹輕蔑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我告訴你,這官字怎麼寫,一塊屋頂兩張嘴兒;這兩張嘴兒,可都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作為,做的都是所謂的上騙君下欺民。呸!你跟他們說說去呀!說卜山全都是敢做敢當的漢子,沒殺人、沒放火的,有人信才真見鬼了。」
「我們什麼都沒做,憑什麼?」一名漢子不滿地哼聲,侯師爺眼神銳利地橫了他一眼。
「大丈夫能屈能伸,避避風頭有什麼不得了的,總比伸長脖子讓人砍來得強!反正事情不是咱們做的,對得起良心就好,吃飽撐著才跟他們硬碰硬!」這回侯師爺可不是說些顛三倒四的醉話了。
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一時之間,把眾人駁得無話可說。
「二當家的,你怎麼說?」劉文不死心,轉向小韜,想找幾個志同道合的人殺下山去。
小韜聳聳肩膀,侯老爹所說的正是他心裡想的。「侯老頭說得有道理,我沒意見。」
「官哪……我……」侯師爺打個酒嗝兒,大力地拍拍胸口。「想當年我也幹過官兒,結果呢?什麼屁都沒有!好官死啦,死得乾乾淨淨,你們淨跟那些壞胚子幹上了有什麼好處?」
卜老虎搓搓鼻頭,復而抱胸,用深思的目光掃過在座眾人。
「大夥兒該沒忘記,當年咱們是怎麼淪落至此?現下那姓徐的混蛋給咱們這一搞,也沒多少時日好耀武揚威了,其他那些個壞蛋,聽說也沒什麼好下場。我們委屈了十多年,這冤總算伸了大半,咱們限前是該好好合計合計未來。不願意跟著我的,就回頭安安分分的當小老百姓;願意跟著我繼續做下去的,半年後咱們還是在這兒碰頭。」
他停了一會兒,目光依依不捨地掃過眾人。
「這件事其中可能有誤會,大夥兒先分批喬裝下山去吧!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我自會有個說明。山上的金銀珠寶你們全拿走吧!兄弟們跟了我這麼些年,我卻沒能好好照顧你們,實在過意不去。」說罷竟彎腰一揖,幾名年紀較長的大漢不願受他這一拜,紛紛跪了下來。
「不要這麼說!大當家的,當年要不是你傾家蕩產留我們,咱們老早都餓死異鄉了。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拿,算我們回報大當家的一點兒心意。」一名中年漢子說著說著竟嗚咽起來。
「能有你們這麼些個好兄弟,我卜老虎這生算沒白活了!」他哈哈一笑,忍不住鼻酸,流下了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