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過雨 第九章
    清風徐徐的夜晚。

    鍾靈目送常歡的車子消失在街道的車潮裡之後,她才深吸了口氣,依依不捨的朝位於巷道裡的何宅走去。她心情愉快的哼著流行歌曲,蹦蹦跳跳的走著,滿腦子都是常歡,一心沉浸在今天重逢的歡愉裡。

    回到何宅,穿過了飄溢著各種花香的小庭院,她仍忘形的哼著歌,「蹦」進了燈火輝煌的客廳。迎面,幾張不安且略帶惱怒、混合著無盡關懷的臉孔,一下子把她拉回了現實,她此刻才緊張起來,該死!她一早就消失,也沒告訴任何人,現在該如何自圓其說呢?她遲疑的、怯怯的走近眾人。

    「小靈啊!你可回來了!」何太太首先發難似的大叫了起來,略帶責備的口氣。「你說說看,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整天是怎麼回事?有什麼急事,也得交代一聲啊!雲樵急著要報警呢!你上哪兒去了?我們打了幾個電話找你……」

    「對不起。」鍾靈喃喃低語著,像個做錯事等著領罰的孩子,眼神那樣的無助。她歉然地對雲樵投去默默的一瞥,就垂下頭去,拚命的扭絞著自己的手指頭,低低的重複著一句話:

    「對不起……」

    雲樵捻熄了煙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慢慢的走向手足無措的鍾靈,他的眼光複雜難懂的在她臉上搜尋了一圈,然後對父母親微微一笑說:

    「沒事了,爸、媽,小靈她平安回來就好了。你們累了,先去休息吧。小靈還是小孩子脾氣嘛,想到了就去做,也沒考慮到其他的。好了,我會好好和她談一談,叫她以後再也不許一聲不響跑出去一整天,你們就去睡吧。」

    何仲民搖搖頭,用胳膊輕輕的圍住妻子的肩,領著她往屋裡走去。何太太仍邊走邊絮絮叨叨的念著:

    「唉!這些孩子就是讓人操心!一個悶聲不響地就跑出國去了,無消無息的。一個又不愛惜自己,莫名其妙的出了個意外,差點連小命也沒了。現在可好,連最小、最聽話的也來鬧個失蹤記,唉!……」

    聽出何太太話中的不滿,鍾靈的頭垂得更低了。

    雲樵目送父母親的背影消失,他若有所思的望了鍾靈一眼,拉著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他默默的、一語不發的凝視著她。

    鍾靈抬眼一碰觸了雲樵的眼光,她原本紅艷動人的臉頰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裡,毫不掩藏的盛滿了某種令雲樵疑惑的激情,她坦白且真摯的望著他,低而清晰地吐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句:

    「早上常歡來找我!」

    雲樵放開了她的手,只是注視著她。半晌,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然沉靜地注視著她。這長久且專注的凝視使她心慌了,她的眼睛不安的眨了眨,頭又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雲樵立刻托起了她的下巴,不允許她躲避,他深沉的再度捕捉她惶惑的眼光。

    「你和他一整天都在一塊兒?」他問。

    「是的。」

    「玩得開心嗎?」他的語氣平平的,聽不出有一絲風暴的氣息。

    她還是哀懇般的看了他一眼。

    「久別重逢,有好多話可聊吧?」雲樵繼續平靜的說:「都聊些什麼呢?」

    「聊——」鍾靈的聲音低得彷彿耳語似的。「一些沒有意義的事。胡亂閒扯罷了。」

    雲樵牽強的笑了笑,定定的望著她。

    「我不能阻止你和老朋友敘舊,每個人都需要朋友聊聊天,解解悶,對不對?」雲樵苦笑著,言不由衷的說:「怎麼說常歡我也認識,我希望以後你能請他進來坐坐,我也歡迎他的。如果你真的非得和他到外頭談不可,我希望你能先——告訴我一聲好嗎?別讓我牽腸掛肚的過一天,我——我還以為你被綁架了呢!」

    她更加錯愕的看他,眉端輕輕蹙了起來。怎麼?你不追問我嗎?不責備我嗎?我可是和你的頭號情敵瘋狂的玩了一整天,你怎麼還能如此心平氣和?你為什麼還要如此的關懷我呢?鍾靈頓時心亂如麻。

    但在內心深處,卻有個聲音拚命地告誡她:不行!你不能因為雲樵的三言兩語,就又想背棄你對常歡的承諾,你得拿出決心來解決問題啊!你不可以老是這麼的優柔寡斷,這樣——你會害苦自己,也害慘所有的人,你一定要堅強起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張開嘴來,訥訥的、結舌的說:「雲樵,我——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我——我——

    我認為——」她接不下去了。

    雲樵那樣溫柔、真摯且誠懇的望著她。

    「你認為怎樣?」他柔聲問,重新握住了她的雙手。「你累了,是不是?玩了一整天,是該累了,好吧!我讓你好好的睡一覺,今天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誰也不要再提了。」

    他像大哥哥般,輕輕的、愛憐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站了起來,歎口氣說:

    「你看起來疲倦極了。」他的聲音低沉、懇摯的,卻有一股強大得不容人抗拒的力量,清清楚楚的傳將過來:「答應我,好好睡一覺,別想太多了。你啊!總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不過你放心,今後有我陪在你身旁,我會照顧你的,我會努力給你一個安全而舒適溫暖的懷抱,我不許災難和煩惱再去接近你、困擾你,我希望你會明白我一片真心和誠意。」

    鍾靈竭力的和眼淚掙扎,她想克制自己不可以流淚,但是,她做不到。她眼睛不爭氣的全蒙上了霧氣。

    「對不起。」她痛楚而無助的說:「雲樵,我不好,我真是個壞女孩!」

    「亂說!」他輕叱著按了按她微顫的肩,他再一次深深的看著她含淚的眼睛。「你在我眼中永遠都那麼美、那麼好。好了,請你幫我一個忙,去睡吧!別忘了,明天我們和禮服公司約好要去試婚紗的。」

    最後這句話完全地撼動了她,她驚悸了一下,腦子還飛快地閃掠過了常歡的臉。可她沒再說話,咬緊了牙關,任心中割裂般的痛楚著,她只是順從的點點頭,雲樵才舒了口氣。

    回到房間裡,她強迫自己暫不去思想。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睡衣,她把自己扔給舒適的床,迷茫淒楚的瞪著天花板,情不自禁的,淚水沿著眼角滑落。她覺得心已碎了。

    怎麼辦呢?常歡!我不忍再傷害雲樵!我不能再打擊他!他那麼好那麼好!怎麼辦?怎麼辦?常歡!原諒我吧,常歡!

    也許,你我今生無緣,你當我死了吧!

    常歡!對不起,我又騙了你一次。

    她閉上了眼睛,任淚水氾濫這個心碎的夜,哪管他明天要去試什麼該死的婚紗,她只是那樣的心碎、絕望。

    黎明時分,電話鈴忽然響了起來。

    清晨之際,仍是一片死寂,這鈴聲顯得格外突兀。鍾靈從床上飛快地翻下床,伸手拿起話筒。

    「喂?」她遲疑地問:「哪一位?」

    「鍾靈!」對方熱切的呼喊,迫不及待的傳將過來。

    鍾靈的心差點跳出,她緊握著話筒,整個人在剎那間又開始痛楚和恐懼起來。是常歡,要怎麼對他說?請他原諒?這種事豈是「原諒」兩個字就能輕易解決的?怎麼說呢?她已經信誓旦旦地答應了他,要拿出勇氣,開誠佈公的解決她和雲樵的問題,可她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甚至,今天她還要去試婚紗呢!常歡那聲熱切的呼喚撕裂了她的心,她緊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牙齒深陷進肌肉裡,她半天沒有出聲,她不知該如何向他交代。

    「鍾靈!」他再叫:「你在聽嗎?」

    「是的。」她勉強的,顫慄著說:「你——你怎麼這麼早打電話來?」

    「我一夜都沒睡。」他興奮的,完全沒聽出鍾靈的異樣。

    「我——好想你,你呢?想不想我?」

    「噢!」她輕喊了聲,淚水迅速充滿了眼眶,她軟軟的跌坐在地板上,把臉埋入膝裡,矛盾到極點,她是該破繭而出,還是聽任命運的擺弄?

    「喂,你怎麼了?」他急切的低嚷:「你和雲樵攤牌了嗎?

    他怎麼說?有沒有為難你?」

    「哦,對不起,常歡……」她心痛得頭發昏,而且整個人都像被熊熊烈火燃燒似的,她覺得自己幾乎快透不過氣來了。

    她心慌意亂的對著聽筒,像個孩子般的嗚咽著說:

    「你別逼問了,我……我什麼也沒說。也許,大局已定,根本沒什麼轉圜的餘地了,你就當沒我這個人存在吧!好不好?你理智點行不行?」

    「理智?」他低吼著,帶著股抑制不住的、強烈的痛楚。「你要我理智?告訴你,我如果能理智,我早該忘了你,我就不會再去找你,我現在也不會打電話給你。如果我能理智,我就不會每夜像瘋子般地抽煙抽到天亮……不,鍾靈,你不能那麼殘忍,別再折磨我了吧!對你,我永遠也無法理智。我想見你,我現在就去找你,好嗎?十分鐘之內,我一定到……」

    「不,不可以——」她飛快地打斷了他,心更慌更痛了。「你不能來,雲樵會起疑的,常歡,你——你聽我說……你放過我吧!你讓我安安靜靜的生活吧……或許,今生今世我們真的無緣……」

    「你真這麼想嗎?」他苦楚的問,聲音裡有著濃烈的幾近絕決的悲切。「你真是覺得我避開了,你就能心安理得地過平靜的生活嗎?你想清楚了?那麼——」他瘖啞的說:「好,我答應你,我馬上消失,再也不打擾你了,讓你去自欺欺人吧!

    再見了!鍾靈!我——我要掛電話了……你要珍重……」「不要掛!」她恐懼的叫著,淚如雨下,哭著喊:「你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怎能真扔下我不管?你怎麼可以?……」她哭得那麼傷心,話都說不下去了。

    「鍾靈!鍾靈!」他焦灼的叫著:「你要講理,是你要我別再打擾你的,是你要我放過你的,我憑什麼再癡纏著你,好——好吧!你別哭了,你哭得我不知所措,你要我怎樣,我都依你,你別哭了,拜託你……」

    「我要見你,現在。」她不假思索的衝口而出。

    「現在?見我?」他無法壓抑興奮之情,渴切的問著。

    「是!我馬上要見你,否則我真的要死掉了!」她一迭連聲嚷著。

    聽筒那端驀地沒了聲音,她大急,在這瞬間,想見他的慾望超越了所有,她不勝惶恐的急叫:

    「喂喂,常歡,你在聽嗎?」

    「嗯。」他悶聲說,然後他吸了吸鼻子,聲音哽塞的:「我——我以為我聽錯了。鍾靈——」他沉默了一、兩秒鐘,才接著說:「你到巷口等我,我馬上過去接你,十分鐘內到。」掛斷了電話,她呆愣了一會,有一兩分鐘都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是瘋了嗎?為什麼那樣迫切的要見他?怎麼跟雲樵交代?但,轉瞬間,所有的自責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滿心都被即將見到常歡的那份狂喜之情所溢滿。她覺得自己飄飄然的,像置身雲端似的。

    她——要——見——他。這意念強烈到無以復加,她不再掙扎,不再猶豫,不再顧忌,不再矛盾……

    她跳了起來,衝進浴室裡,飛快地梳洗,飛快地換好衣服,然後,拋開了所有對雲樵的承諾,瘋狂的衝了出去……

    十分鐘後,她已置身於常歡的車上了。

    駛了好長一段路,兩人都反常的沉默著。鍾靈乾脆閉上了眼睛,不看,也不問常歡要載她上哪兒去。反正她心裡早明白了,今日她不顧一切棄雲樵跑了出來,今後她是跟定常歡了;無論是上天堂,或者下地獄,她都無法回頭了,對於雲樵,她只能說聲「抱歉」了。

    鍾靈任常歡將車愈駛愈快,她漫不經心的側耳傾聽呼呼的風聲。此刻,她的心情是既歡喜又不安,她實在愛慘了眼前這個默默開車的男人,可是她心裡偏又揮不去另一個摯愛她的雲樵的影子,她自知對不起他,所以她不得不感到憂煩。

    她的心情也就越來越不安——終於,車子停了。

    她好奇的睜大眼睛,四下張望著。車子停在一塊平坦的坡地上,四周是綠意盎然,高聳入雲的樹木,微風在林梢低吟,譜成了一首優美動人的大自然松濤之歌,天空飄著朵朵潔淨的白雲,四周杳無人影……她打量完畢,再把眼光轉回他身上,癡癡的望著他。

    他也沉默不語,癡癡狂狂的望著她。

    他們就這樣彼此對視著,彼此研讀著對方靈魂深處的悸動和情感,時間彷彿靜止了,空氣也僵在那兒。

    時間分分秒秒流逝。終於,常歡把頭埋在臂彎裡,緩緩的搖著頭,聲音低啞痛楚的說:

    「鍾靈,你是不是想謀殺我?」

    她嚇呆了,一看這情況,她又緊張又驚惶,她伸出手把他的頭攬進胸口,攬得好緊好緊。

    「常歡!常歡!你怎麼這麼說呢?」她閉緊眼睛,慌亂的說:「你一向最堅強、最灑脫的,不要這樣,振作一點,求你……」

    常歡迅速的抬起頭,緊緊的握住她的手,爆發的喊:

    「我不堅強,我不灑脫,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如果你真要嫁給雲樵,我就一無所有了!我……我……」

    有幾秒鐘的時間,鍾靈被他沉痛的語氣給震撼了。但在此同時,卻又有另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強烈的攫住了她,使她感傷、悲痛,而且無可奈何。她喃喃的說:

    「唉!常歡,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常歡眼光直直的盯著她,用極不平穩的聲音低嚷著說:

    「不要再怪我了!誰喜歡把自己弄成……你真是我的剋星!當初你那樣戲弄我,現在你又這樣教我牽腸掛肚、失魂落魄,讓我一刻也無法平靜,你說你是不是在謀殺我,你是不是?」他狂亂而無助的喊:「是我欠你的嗎?」

    鍾靈面孔雪白,嘴唇沒了血色。

    「我謀殺你嗎?那我同時也謀殺了自己。」她點點頭,苦惱的說:「常歡,一路上我都在想,千錯萬錯,大錯已鑄成,罪人我是當定了。在愛情面前,人——其實都很渺小且自私的,誰也大方不起來……我這麼說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我們誰也不要再追究。是你錯、是我錯都好,我們別再算舊帳了。但是,眼前我們所要面對的問題十分的艱難,你可願意陪我去克服?你願意嗎?你可要想清楚,現在拒絕還來得及,否則,我是會纏你一輩子的。」

    「哦,鍾靈!」他的眼神轉為驚喜和狂熱,他語無倫次得厲害。「我願意!我願意!就是火坑和地獄,我都願意陪你跳下去,我喜歡你糾纏我,這輩子我原就打算非你莫娶的,我再也不放過你了。」

    「你是認真的?」她幽幽的問。

    「是的,我是真的想要娶你的!」他再肯定不過的說。

    她的臉發光起來。

    「很好。」她笑了。「我就等你這句話。你肯這麼說,我真是死而無憾了。」

    「怎麼說這種話,多不吉利!」他低叱。

    她還是笑。

    「你也迷信?」她邊笑邊說:「不過就怕我告訴雲樵我的決定後,他是寧可我死,也不願我再次投向你了。你敢說不是嗎?我真是壞啊!」

    一句話提醒了常歡,他抬起一支胳膊來,攬住她的肩,把她拉向自己,充滿柔情的瞅著她,輕聲說:

    「如果真要這麼做,才能消他心頭之恨,那我就陪你,在他面前以死謝罪。我說了,無論如何,我都陪你,除非——

    除非是你不要我……」

    她不笑了,眼眶漸漸濕潤。

    「不!我永遠也不會的。」

    他的眼眶也紅了。

    「你知道嗎?從沒有一個女孩子像你這樣讓我魂牽夢縈。當我自以為是的把你讓給雲樵之後,我才發現,如果沒有你的愛,那——那我是寧可死了才好,因我不知道在那種痛苦的煎熬下,活著還有什麼樂趣?你信嗎?你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嗎?」

    「我信,我信。」她含淚的點頭,唇角浮現了一個動人的微笑。她定定的在注視著他深情的臉,看了又看。然後,驀然間,想起來什麼似的,驚狂的喊:「糟了!我答應了雲樵,不再隨便失蹤的,而且我們今天要去試婚紗的,我……」

    他立刻低下頭去,堵住了她的嘴,也凌厲地堵住她那一串令他懊惱不已的話語。他粗暴的在她耳邊低語:

    「去他媽的試婚紗,鍾靈!你已經選擇我了,你要是敢和別人再有糾纏,我不會饒你!」

    「但是,常歡,」她無法遏抑的喊了出來:「我怎麼跟雲樵解釋呢?怎麼解釋呢?」她哭著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聽著他那狂亂而激烈的心跳聲。「你要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當溫煦和暖的晨光透過紗幔悄悄灑落在雲樵的臉上時,他貪戀的翻了個身,忽兒想起了今早和禮服公司的約會,心中一凜,隨即迅速的掀開被子走下床去。

    一想起鍾靈那張秀麗絕倫的甜美嬌顏,一抹糅合了酸楚的柔情緊緊圈住了他,他整個人頓時像掉入輕飄的雲層裡般,不真實卻甜美。他明白,在他和她之間,或許仍有些障礙和心結阻隔停留著,但他會用最大的愛心和耐心去包容她,陪她慢慢去克服一切。但願,他的一番真心和深情能打動她,有一天可以完全超越常歡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喜孜孜地跑去敲鐘靈的房門,一下、兩下……愈敲愈急——但是,靜悄悄的,屋裡一點反應也沒有。他霍地打開了門,根本沒有人!雲樵呆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她又失蹤了……憤怒和恐懼的感覺銳利地打擊著他,滿心歡騰的喜悅瞬間化成莫名頹喪的情緒。

    雲樵的心冷了。他這才明白,原來什麼也沒有改變,他和鍾靈始終都在原地踏步,一點進展也沒有。

    午後。

    雲樵一個人坐在客廳猛抽著煙,他聽見門外有一陣聲響。接著,是開門的聲音。他沒有動,只是繼續吞雲吐霧著,甚至不肯抬頭看一眼進門來的人,但那人已經自動的叫開了:

    「雲樵?」

    雲樵回過頭來,沉默地對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發現鍾靈渾身上下都燃燒著一份狂野的熱情,那被曬紅了的雙頰,晶光流轉的眼波,紅艷欲滴的櫻唇,被風拂亂的秀髮……天,那分明是個戀愛中的女人所散發出來的風采。這模樣是和他在一起時從不曾有的,可是卻教他的眼光片刻都捨不得離開!

    驚覺於雲樵的沉默,和他臉上奇異、古怪的表情,鍾靈頓了頓,咬咬唇,才鼓足勇氣的接口說:

    「好了,雲樵,我知道你一定非常不滿我又故態復萌。你放心,我現在回來,就是要對你坦白一切的,我——」

    「嗯,你又怎麼了?」雲樵的心中燃燒著熊熊妒火,但他聲音冷靜得教人詫異。

    「雲樵!」她坐到他身旁一手抓住了他。沒有任何的掩飾,她的眼神狂野昏亂而熱烈。「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了。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殺我。但是,沒有婚禮了,我很抱歉。」

    果然,他的預料沒有錯!鍾靈——她——太殘忍了。雲樵定定的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掙扎的問:

    「對不起?沒——有——婚——禮——了?」

    鍾靈深深的吸了口氣。

    「是的,沒有了。」她勇敢的點了點頭。

    雲樵怔了好幾秒鐘。

    「我做錯了什麼?」他明知故問。

    「雲樵,你沒有做錯什麼,錯的人是我。」

    「那麼,你為什麼『錯』?」他無力的問,凝視著鍾靈。「我以為你已經變得成熟懂事了,不會再衝動、糊塗的做傻事了。你記得嗎?是你親口答應我的求婚,你說要努力做我的好妻子,你——你還說你也永不負我。現在,你怎能輕易地說『沒有婚禮』了?你當這一切是在扮家家酒?是兒戲?」

    鍾靈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雲樵。

    一時之間,屋裡的氣氛既緊張又尷尬,寂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不安的情緒擴張到極限。終於,雲樵抽出了被鍾靈死命握緊的手,他的眼睛怒得發火,臉色鐵青。他再度上上下下看她,然後伸出手去,鍾靈以為他要打她,逆來順受的閉上了眼睛。打吧!她想,我是該被打的,只求能消解你滿腔的怒恨,就算不能——至少希望能夠淡化些。但是,雲樵只是輕輕柔柔的摸了摸她的頭髮和臉頰,就把手收回去了。鍾靈無法置信,她狐疑地張開眼睛,目不轉睛的用眼神詢問他。

    「我——」雲樵的臉上只剩——刺心的痛楚。「若你決定非這麼做不可,我不會勉強你的,畢竟,我希望你幸福,而不是痛苦。好,我答應你——取消婚禮。」

    鍾靈非常激動,淚珠在眼眶中滾轉。

    「你原諒我了?」她怯怯的說,嘴唇顫悸的顫動。「你不恨我?」

    「我為什麼不原諒你?」雲樵說,聲音是沉痛、落寞的。

    「我沒有理由恨你,更狠不下心恨你。」

    「我真的很抱歉。」眼淚似急雨般的自她面頰上紛紛滑落。「是我沒福氣得到你的愛,但是,請求你,不要再傷害你自己,不要再自暴自棄。你……有一天,你一定會遇到一個更好、更真心愛你的女孩。答應我,好嗎?幸福快樂的過生活,你答不答應?」

    「我只能答應不恨你。」他簡短的回答:「我只希望你幸福快樂。」

    她輕輕搖頭,一臉的真摯,一臉令人心碎的溫柔。

    「如果你不幸福快樂,我也不會幸福快樂。」她低語著:

    「如果你再有任何意外,我活著也不會有任何意義了。」

    雲樵怔住了。他震動了下,啞聲說:

    「你在威脅我?」

    鍾靈猶豫了會兒,依然搖頭。

    「我不是威脅你,你該明白我的個性,我是認真的;如果你自暴自棄,就表示你恨我,不肯原諒我,那我——只好以死謝罪,反正,我的命運是你們改造的,我欠你們家太多了,又還不起,我無法承受你為了我而發生任何事故。」

    雲樵像被電殛般的呆在那兒,臉色更形蒼白,他想說什麼,又嚥住了,他還能說什麼呢?他任由他的心默默地淌著血。

    客廳裡,只有鍾靈及雲樵的母親二人。

    鍾靈心虛的低著頭。

    何母極不諒解的罵她:

    「小靈,你為什麼突然又變卦了,你有什麼天大的理由要取消這個籌備得已經差不多的婚禮?你倒是告訴我呀!你是什麼意思,存心讓雲樵被人看笑話,是不是?」

    鍾靈搖搖頭。

    「我怎麼會呢?我也希望雲樵幸福快樂的。」

    「幸福快樂?」何母恨恨的說:「你這麼待他,他還能有什麼幸福快樂可言?」

    鍾靈懇切的祈諒。

    「我有我的苦衷,真的不能嫁給雲樵,雲樵——他瞭解的,我希望乾媽能夠原諒……」

    何母打斷她的話:

    「有什麼苦衷?當初,若不是你乾爸把你從酒家給贖回來,今天你可也不知成了什麼樣子?我們何家是怎麼待你的,你自己心裡清楚。今天你又是怎麼來回報我們?要讓我們在親朋好友面前出這麼大的醜,我們——我們到底欠了你什麼?你這麼沒良心……」

    「乾媽,我……」

    「什麼都別說了,我也不想聽,若你真的是執意不嫁給雲樵,就請你離開這個家,免得雲樵天天見到你,更加難過。」

    鍾靈難過的望著何母,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乾媽,謝謝你和乾爸及雲樵照顧我這麼多年,今生就算我負了何家,容我來生再報吧!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何母寒著臉,不為所動。

    鍾靈起身,哭著奔上樓去了。

    鍾靈拎起整理好的衣箱,心中翻湧著一股難言的酸楚,她憂傷的再看一眼她住了多年的臥房,才不捨地邁開腳步,朝樓下走去。

    雖然,雲樵心胸寬大的原諒了她的所作所為。但何家二老卻是很不諒解,他們口口聲聲指責她沒良心。

    她無話可說,事實似乎也是如此,他們罵得也沒錯啊!

    唉!反正,這兒不再有她容身之處了。事情至此,她也沒有立場再留在這兒,是該走的時候了!

    拎著箱子下樓,她嚇了一跳,雲樵竟在客廳裡,她深吸了口氣:

    「噢,雲樵。」她藏不住驚慌的說:「你——你怎麼這麼晚還——還沒睡?」

    「睡不著。」雲樵說,眼光卻緊盯著她手中的箱子。她心慌得差點提不住,顫顫巍巍的不知怎麼辦才好?雲樵抬眼盯看著她慌亂不安的眼睛。

    「你要離開?」

    她挺了挺背脊,沉默不語。

    「為什麼?」他一跛一跛的走過來,按下了她手中的行李,放在地上。「我知道爸媽說的話是重了些,但他們絕無惡意,更沒有要你走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她輕輕的皺著眉頭,表情鄭重而嚴肅的說:

    「我明白。」

    「那你為什麼要走?」

    她又沉默了。

    「小靈。」他溫柔的說:「我什麼都依你了,你還要避開我嗎?放心,我說到做到,不會再糾纏你的,留下來,別走吧!」

    她還是保持緘默。

    「這麼堅決?」他歎口氣。「這裡好歹你也住了好些年了,難道一點眷戀也沒有?」

    她望著他思考了一下,結果她搖搖頭。「我還是離開好些,我現在留下來會令大家心情都不好。」

    「怎麼會?是你多心了。」

    「我已經決定了。」

    「看來要你留下來,似乎是不可能了!」雲樵喪氣的說:

    「我再說亦是枉然是不是?」

    「雲樵,」她忽然充滿感情的說:「我會很想念你的,記得你答應我的——要好好的過日子。」

    「我知道。」他報以苦笑。「你不用擔心我,好好照顧你自己才是真的,如果受了什麼委屈,記住,這兒的大門永遠為你而開,知道嗎?小靈。」

    「謝謝你,雲樵。我會和你保持聯絡。」鍾靈鬆了一口氣,感激的望了望他。她彎下腰,重新拎起衣箱。

    她輕鬆,雲樵的心卻兀自泣血。他拚命的武裝起所有的情緒,不想讓鍾靈再牽掛,再有任何壓力,他這次是吃了秤鉈鐵了心,決意要還給最愛的她全部的自由。

    「那——我不送你了,省得傷感。」他用一種偽裝的冷靜說。

    「也好。」她飛快的踮起腳尖在他臉頰啄吻一下,翩然轉身,再不留戀地快步跑開了。

    雲樵彷彿成了化石似的立於原地,動也不動。她說她會很想念他的,他全部的意識只有這句話而已,他的眼眶紅了。她最後還是走了,扔下心中對她依然存有感情的他,唉!天若有情天亦老,就讓他自己獨自遺憾一輩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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