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小狗似被拎回狄家的刺客招認了主謀者;狄無謙這回不再忍耐,直接進朝霞閣揪出姜幼玉。
「謙哥,你要做什麼?快鬆手!」狄家堡內一片紊亂,聽到侍女來報,玉如霞衝進大廳,看到被捆綁的姜幼玉,僵冷地坐在地上。
「誰都不准動她!」狄無謙狂怒地大吼。
玉如霞這才發現,廳內每張大師椅前都站著一位長老,異於平日飛揚跋扈的神情。每個人全都戰戰兢兢,氣氛死寂,就連狄傲然,也是一臉慘淡。
「發生什麼事?」她問。卻沒有人出聲,這些老人的嘴全給上了栓,怕一出聲就要倒大楣!「你也跟著他們一起瞞我嗎?」狄無謙陰沉地問。
「瞞你什麼?」
姜幼玉突然抬起頭,冰冷注視著狄無謙。
「那女人死有餘辜!我解決她,也是希望你的心能定下來,好好待如霞。」
「我自己的事我自會處理,用不著你來多事!」要不是還顧著玉如霞的面子,狄無謙真想撕爛那張目中無人的傲慢嘴臉。
「我多事?我是狄家的一分子,我有權利這麼做!長老們授權我做這一切事。」
狄無謙陰冷地盯著她,像是想起什麼,慢慢地開口:
「也包括殺死我的前妻?」
「你不肯休掉她,長老們只有授權我這麼做!」
狄無謙原來只是猜測地詢問,沒想到她卻招認了一切。
「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沒有這麼決定!」慶倚令氣得臉紅脖子粗。
姜幼玉在玉如霞攙扶下站起來,和慶倚令忿怒地互相叫罵出聲;過去那一派優雅全部消失,反正東窗事發,多拖個人陪死,也是好的。
「都給我閉嘴!」狄無謙大吼,一方面震愕,一方面心痛,他眼光掃過跟前每個人,鎖定其中一個。
「如霞,穎兒是珞江殺的嗎?」
「我……」每個人都在盯著她,如霞連連退步。
「是真的嗎?你親眼瞧見珞江殺了穎兒,是真的嗎?」
「是真的,如霞,告訴無謙,這是真的!」姜幼玉扭曲著臉,尖銳地喊起來。
「你跟他們一起騙了我嗎?為了跟我一起,你對我說謊嗎?」狄無謙面無表情地問。
「如霞,你說!說珞江有多可惡,她殺死穎兒!包藏禍心,她跟那個刺客是一路的!」不等她喊完,楊炎大步上前,摀住她的嘴,一掌切向她後頸,姜幼玉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他媽的,你這臭三八,問個口供也可以吵翻天!」楊炎拖開她,喃喃罵道。
「你把我阿姨怎麼了?」玉如霞哭著撲到姜幼玉身邊。「謙哥,我求求你,別傷害阿姨,她都是為了我,你原諒她,如霞求你原諒她!」她匍匐在地,邊哭邊把事情全說了。
狄無謙一字一字聽進去,一次一次想著陳珞江那百口難辯的神情,突然起身走出去。
身處之地原來是這麼骯髒,連如霞都有一分,狄無謙忍不下這一切。
「你去哪?」狄傲然攔住他。「堡內不可一日無主,你莫要衝動,一切三思!」
「一日無主?」狄無謙悲涼地笑起來。「你們背著我做了這些事,還有當我是主嗎?」
「想想狄家堡,你不會就這麼輕易放棄一切……」水雲生喊著。
「我是想,因為我想不出來,我還有什理由留在這裡!」他甩開狄傲然的手,毫不留戀。
「殺了姜幼玉,就地正法,這樣你滿意了嗎?」慶倚令在身後叫道。
「不!別殺她,我什麼都說,以後什麼都聽,別殺我阿姨,謙哥,求求你!求求你!」
狄無謙扭過臉,玉如霞伏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瑟縮不已,對這一切,他突然覺得好悲哀。
「把她關起來吧!我走了。」
「堡主……」
「堡主……」
沒有任何聲音能留住他的人,就連無辜的玉如霞,也只能哭出他的抱歉,而哭不出原諒,狄無謙抱著女兒,當夜離開狄家。什麼都不想,他只想去挽回那在謊言下被拆散的愛。
郢州,張燈結采的曲家。
杜秋娘正在為珞江綰髮,金色燦燦的簪釵,置在桌上,再過個把月,她將正式嫁入樊家。
美麗的手指輕柔在陳珞江的發間穿梭;杜秋娘似乎並沒察覺,從早上到現在,陳珞江一直是同個姿態,安靜地坐著,然後望著鏡子,像是個失去魂魄歸依的軀殼。
杜秋娘也是一個樣子,安靜、專注地替陳珞江整理著一切,她的表情,沒有昔日的憂邑,白漠漠地讀不出半點淒清,卻有種令人見了也要落淚的悲哀。
甄銘的死訊,把她生命裡最後的零星火花澆熄了。
「你不再考慮了嗎?趁現在還有時間,你有機會離開的。」
陳珞江直視鏡中的新娘,眼前浮起了一個男人溫柔的笑——
不止這輩子,還有來生,還有那無數個來生,我都要與你結髮!
她捏住水藍色綢衫下的香囊,木然搖頭,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只要曲承恩把解藥給你,就好了。」
「姨娘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更不在乎他拿我當人質。」杜秋娘淡淡地說,拈起一根綴滿夜明珠的白玉簪,仔細別進陳珞江黑亮的髮髻中。在她唇上原本所掩蓋的那層紫色毒氣已為解藥消去大半,雖然如此,那雍容美貌並不因毒而減去半分。
「但至少……你該讓你師兄知道這事……」
「何必呢?嫁進樊記有什麼不好?人前人後,至少我還是個少奶奶,不是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對吧?」陳珞江打斷杜秋娘的話,卻斷不住突然哽咽的喉嚨。
「珞江,你不是真心這樣想的,你從來沒有提過在狄家堡發生的……」
她突然站起身,眼神剔透得一如簪上明珠。
「姨娘,別說了,都過去了。一切一切……都過去了。」
「我懂了,一會兒,我讓絹兒送茶過來,都要嫁人了,臉色得養得豐潤些!」她輕聲一歎,幽魂似的離了房間。
在銅鏡之外,陳珞江叫住杜秋娘。
「姨娘。」
「嗯。」
「我一直沒告訴您,有關師父的事。」
「我只想知道,他走得痛苦嗎?」杜秋娘身子一僵,跨出門檻的動作慢下來。
「有點兒。」
杜秋娘想像著那樣的情景。以甄銘的性子,臨死前還面對這樣的折磨,心裡會有多少恨?「謝謝你告訴我,這樣就夠了。」杜秋娘垂下肩,安靜地道謝。
「師父在痛到神志不清時,曾斷斷續續喊了幾個字。」
陳珞江停下來,遲疑地看著杜秋娘瘦小的背影。
那應該是我恨你,杜秋娘,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你!倚在門邊的女人想著,眼底泛起悲愴。
「對不起……秋兒,如果我沒聽錯,師父是這樣說的。」
時間如死去般孤寂,杜秋娘背脊挺得僵直,不發一語地站著。陳珞江看不到她的表情,無法猜測她在想什麼。
驀然,杜秋娘掩住臉,踉踉蹌蹌地衝出去。
陳珞江沒有喚住她,只是再次盯著鏡中人兒。
她不為杜秋娘哭,更不為自己哭;這一生,她再也不為任何人哭,縱有萬千情愛,到頭來,終是一場空。
「找我來,就為這件事?」
「下個月等我按了鳳冠,坐進轎子,就再也見不著你了。」她拈起茶壺,逕自替他斟滿一盞小杯。
「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巫青宇接過杯子,將之擱置桌面,眼神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發生什麼事了?」
她沒說話,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後喝乾。
「我來找過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他視線轉向手中卷軸,口氣出現了莫名的焦躁。
「至少你可以回答我,你過得快樂嗎?」
那似乎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陳珞江卻沒有猶豫太久,她慎重地點點頭。
「是的,我很開心。」在巫青宇面前,她不需要隱瞞什麼。他和無謙,都是她生命中最愛的人,但是,她卻沒把感情對他掏心挖肺過……
什麼都沒意義了,連她承認的快樂,背後都是虛假的。
杯子裡的酒水在顫抖中灑出了一些些;陳珞江眨眨眼,事情過去八九天了,回郢州之後,她殘餘的勇氣也在曲承恩拿杜秋娘的性命要挾中失去得乾乾淨淨,幾乎沒有再掙扎,她允了這場對她有如兒戲般的婚姻。
她心已麻痺,甚至不恨自己過去那錯誤的一段感情,或者是在因為師父和杜秋娘之間,她看清了。對與錯已不重要,陳珞江只知道,她永遠都不會愛上樊家的少爺。
這輩子,她注定是豐潤不起來的,因為她是那白白淨淨的霜花,霜花落在繁華熱鬧的江南水煙,就算僥倖能成,又能得幾日好光景?
當寒梅重雪的日子不再,她這株霜,只能一輩子化為幽冷凝露了。
「珞江。」巫青宇喚了她一聲。女孩的掙扎,何嘗不是他的掙扎?
「把東西交給他,我就沒有遺憾了。」她說完,一口乾盡杯中酒。
那液體才入喉,她驀然睜大眼,酒杯自手中跌下,巫青宇在女孩癱倒地上之前,接住她。
「珞江……」他淒厲地喊。
大門被踢開,狄無謙怒氣沖沖的臉赫然出現眼前。巫青宇打橫抱起珞江,警戒地退步。
狄無謙愕然地看著這位曾試圖綁架過珞江的男子。
「我是珞江的師兄。」巫青宇報上自己的身份。低頭點了陳珞江身上數個重要的大穴,一絲泛黑的暗紅色液體,濃郁地流下女孩的唇角。
「她怎麼了?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他暴怒地問,上前一步前想索回陳珞江,巫青宇冷冷地搖搖頭。
「她中了劇毒。你不要碰她!」
「誰下的手?」狄無謙口氣掩不住痛恨。
巫青宇一語不發地走過他身邊。「我會查清楚的。」
「放下她,我會想辦法救她的。」
「用什麼救?」巫青宇忍無可忍地偏過頭。「你娶了玉如霞不是嗎?我不問你為何在這兒,也不管你今天對她還存著什麼心,今日你已是有妻室的人,別再招惹她了。」不等狄無謙辯駁,巫青宇帶著陳珞江離開了。
「陳媽已經檢查過,她早非完璧之身。這種別人穿過的破鞋嫁去樊家,也不過是辱我曲家門風!」曲承恩銳利的眼睛一閃,沒什麼感情地繼續說下去:「抬個牌位過去,也好過讓他們發現真相,咱們可都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大戶大家,哪丟得起這種臉?」曲承恩拍拍衣衫,將他的對策說得振振有辭。
杜秋娘什麼話都不多說,轉過身,她想朝陳珞江的房裡奔去,卻猛然想起,那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前的事了。曲承恩存心要毒死的,怎麼會有救?
她雙腳俱軟,扳著桌子,慢慢地坐下來。
也罷,她忽然笑了!死亡,或者是對那孩子最好的結局,樊記和曲家一樣,都只是個華麗荒涼的墓。或者,甄銘也會願意這樣的結局,如果……真如珞江所說,甄銘已經原諒她,那麼,這何嘗不是好結局?
「你比我想像中的還狠,曲承恩。」杜秋娘抬起頭,那總是一半憂邑的臉上,說得毫無感情,表面上美言,但鄙視、蔑恨全在她眼裡一覽無遺。
曲承恩大步跨過去,劈頭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上半身僕在桌上。
「你剛叫我什麼?」將她的頭髻毫不留情地捏散,這一次,曲承恩還狠狠踢了她一腳。
杜秋娘沒有尖叫或嘶吼,她不稱他的心,用哀叫或哭泣以表臣服。
沉默,只是替她換來更多的拳打腳踢。
「賤人!也不想想,在曲家,你是靠誰才有今天!我下毒又怎麼樣?我就是要珞江死!那小娼貨就跟她娘一樣沒用,曲家要這種奴才做什麼?死好!統統死得乾淨,我今天讓她的牌位跟個曲字,風風光光的嫁去樊家,這還算便宜她了!」
一拳頭一怒吼,杜秋娘的衣服被扯裂了一大塊。她靠在門邊,死死地瞪著曲承恩,這個她喊了十多年的丈夫。
她緩緩扶著桌子站起來,當曲承恩拎著拳頭又過來時,她伸手捏住茶壺手把,倏然敲碎,熱水茶葉隨著破開的瓷瓦片四處飛濺。
「你……你想幹什麼?」曲承恩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變了,她的眼眸隱隱有殺意,曲承恩心慌地朝門外望去,張口叫人。
「記得你要我當著春玉面前發的毒誓嗎?」她冷冷地笑起來。「很久之前,我就跟珞江說了,她都知道了。照誓言的內容,我早該五雷轟頂死了,可是我沒有!」她披著散發,瘋瘋地笑著逼進他。「我現在知道了,老天留我這條命,是要我跟你一起走的,我們去找珞江,你跟她賠罪,現在還來得及,她在黃泉路上等著我們,趕快一點,還來得及!」
「你……你瘋了!」
「我沒有瘋!」她大叫,復而小小地對他吁了一聲,然後輕輕地笑起來。「小聲一點,我們要偷偷地走,不要吵到任何人。」
「來人哪!來人哪!」曲承恩衝向門口,兩扇門板卻同時打開,他狼狽地跌了出去。
巫青宇抱著珞江,在門外靜靜瞅著他。
後面,還有一排殺氣騰騰的壯漢。
「救我,她瘋了,她瘋了!」
「救你?那誰來救珞江?」巫青宇靜靜地開口。只要他放下陳珞江,再用點力,曲承恩就是個死人了,殺個禍害並不算重大罪過,可是他不願意,殺了這種人,只會髒他的手。
曲承恩冷汗直流,指著杜秋娘喊起來:「不是我,是她!是她下毒,是她!」
披頭散髮、滿臉青腫瘀血的杜秋娘抓著破碎的茶壺跑出來,一看到昏迷不醒的珞江,她丟開茶壺,走到巫青宇身邊。
「珞江……我的珞江怎麼了?」她慌恐不安地問。
親眼看到杜秋娘的樣子,巫青宇的眼底閃了閃,憤怒在眼底冒出火花。
曲承恩還沒會意過來,兩樣東西自巫青宇身後掠出,已經悲號出聲,在他染血的膝上,各插著一根細長的東西。巫青宇愕然轉向狄無謙,後者動也不動。
下人和護院趕過來,眾人吆喝,刀劍相交聲起,卻沒有人敢靠近一步。
狄無謙冷峻地盯著曲承恩,手裡還捏著一根細長的樹枝,整個人處於極大的煎熬中;巫青宇詫異於狄無謙的自制,不曉得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迫令自己不殺死曲承恩。
也在同時,巫青宇明白了狄無謙對陳珞江的那分心。
那麼……玉如霞呢?想起那浮水印般的女孩,巫青宇眼眸黯下,反手將陳珞江送進他懷中。
「從此之後,他的一雙腿算是全廢了,再也不能走動,你別再動手了。」以樹枝傷人,功力堪稱了得,巫青宇真怕他會動手殺了曲承恩,到時候事情將更難收拾。
「一年前,你的長子曲展同死在珞江的計劃裡,如今我代珞江留你一條命。」巫青宇轉向兀自呻吟的曲承恩,冷漠地開口:「我不是仁慈,而是替她贖這樁罪,一命抵一命,從此以後,她跟你曲家再也無半點瓜葛。」
曲承恩停止哭號,怔怔地聽著。而杜秋娘精神散亂地抓著珞江的一隻手,跌跌撞撞的跟著狄無謙走出了曲家。
「珞江……珞江……你為什麼不跟姨娘說話,」她傻傻地問。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珞江,你不要姨娘了,是不是?」杜秋娘流著淚,悲憐地問。
「她累了。」狄無謙撫著陳珞江光潔的額頭,女孩的臉上仍殘留著淡淡的胭脂。「讓她休息一下,她會醒的。」
「她不會醒的,曲承恩下了毒,她不會再醒了。」杜秋娘忽然不能遏止地大哭出聲。
「她還活著,我已經制住她的毒,等離開這兒,我會想辦法解掉她的毒。」狄無謙咬牙切齒地說著,就像那年她為雪陽受了傷,他宣誓要救回她一樣。
你不准給我死!珞江,沒有等你親口原諒我,親手責罰我,我不許,我不許你死!聽到沒有!
離開曲家後,巫青宇才發現,狄無謙身邊只帶著一個小女孩,沒有任何隨從,他竟是孤身到江南來的。
「我已經不是狄家的少主人了。」狄無謙淡淡說著。
在郢州整整七天,他們找遍境內所有大夫,合眾人之力,卻只能解去些微的毒,陳珞江仍舊昏迷不醒。面對令人束手無策的奇毒,狄無謙咆哮、忿怒不已,甚至一度要衝回曲家去殺死曲承恩,每每逼得巫青宇幾乎要跟他動起手來。
最後在無法可想的情形下,狄無謙終於決定朝京城的將軍府去。
「通過將軍府,應該可以找到最好的大夫。」他說。提手小心替陳珞江梳理好頭髮。
「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巫青宇沉聲問道。
他當然清楚,進將軍府後,狄無塵一定會勸他回去,但他心意已定,沒醫好珞江以前,他不會打消念頭的,那些人設計讓他傷害珞江,更進一步致珞江於死地,他怎能輕易原諒?
「我知道。」狄無謙揪起眉心,卻沒退縮之意。「這些事遲早都要給個了斷的,眼前救人要緊,不能讓她再這麼昏迷下去!另外,我想請你走狄家一遭,我要提七採石一用。」
早在確知陳珞江中毒後,狄無謙就想到了七採石;但關內關外走一遭,時間耗費不說,他也擔心病人體力無法負荷。
再者,當日他是抱著徹底決裂的心離開狄家堡的,如今有什麼臉回去要東西?
面子?狄無謙恨恨地在心底一笑,都什麼時候了,他想的居然還是面子問題!再沒有遲疑,他提筆修書給房總管。
「信交給他,請他把東西給你。」他交上在狄家辦公時所蓋的玉章子。「看到這個,他不會為難你的。」
「狄家還有你要交代的人嗎?」巫青宇意有所指。
狄無謙別過臉。「我能說什麼?婚約決定的那天,我早就傷害她,何苦呢?
巫青宇閉上眼,禁不住心底淡淡的痛。他突然離開客棧房間,一會兒腋下夾著卷軸進來。
畫軸展開,一幅美人圖緩緩顯現。
明月下照大地,一片皎潔,朵朵霜花在寒夜怒放。一名宮裝女子仰頭托著香腮,纖細的身子傍著梅枝盈盈笑著,雪白衫子迎風而立,彷彿也成了另一株霜花。
那株霜花是曲珞江的臉,清瘦而恬雅。
「中毒那天,她要我在樊家迎娶後,交還給你。」
這表示……她是來徹底結束這段情的嗎?難道她要他從此只待玉如霞一人好?
巫青宇瞧著畫中笑顏,這是第一次他看到曲珞江真正屬於女孩的笑容。對狄無謙,他該欽佩,還是怨尤?
他其實也愛曲珞江,用兄長、用父襟的胸膛更寬容地愛著她;不管在棲楓山上,或者下山分離的日子,他從未以自己的立場試圖去干涉曲珞江的行事。或者那是他最失敗的地方,他不懂什麼是要求,以前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怨嗔癡,每個人也都該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狄無謙握著卷軸,凝視著蒼白的陳珞江。「其它呢?她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了。」
「我……很傻,是吧!她把假石子送還的時候,我竟然還嘲笑她,我……我像個傻瓜!」他顫抖著手,擁畫入懷,止不住眼眶裡的淚水。
珞江,他喃喃喚著,想起初識時她那折人的生命力,而今,那分強悍去了哪兒?她靜靜地躺著,就像被陽光蒸融的霜花,一點一滴地消逝中。
難道,她當真被他傷透了心,抱定主意要讓他遺憾一生?!
對不起!珞江!對不起,他喃喃念著,長久忍著的眼淚一顆顆地跌在珞江的臉頰上。
巫青宇溜靜的望著狄無謙,只奇怪自己無法因師妹而恨他。
若說有其它感覺,恐怕……也是狄無謙的眼淚讓他想起,狄家另一個深情女子。
進將軍府的半個月後,卜家牧場的陳夫人快馬趕到;這位陳夫人過去和清黎郡主私交甚篤,加以精通醫理,所以在狄無謙進府後,朱清黎立刻修書至卜家請了人來。
人才下馬車,就被朱清黎拖進安置陳珞江的房裡。
「這位是狄無謙,我小叔,你見過的,這位是杜夫人,躺在床上的是珞江。好了,都見過面了,你趕快救人吧!」朱清黎嘰哩咕嚕地說完。
那位陳夫人被她這麼沒頭沒腦地一弄,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什麼跟什麼,小浣,都幾年了,你怎麼還是這副德性?」
朱清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見她那嬌俏模樣,狄無謙突然對眼前所見充滿感歎。回想過去種種,似乎一切都像一場大夢!
「勞煩狄先生出去,我替珞江姑娘瞧瞧。」
狄無謙不情願地站起來。「拜託您了。」
「盡力而為。」陳夫人一笑,舉手投足掩不去那嫻靜氣質。
她掀開陳珞江的眼瞼,手指搭上脈搏,神情霎時變得凝重。
「很嚴重嗎?」杜秋娘擔憂地問。
「還不至於,只是拖太久,治起來麻煩,得花上一段時間。」陳夫人放開陳珞江的手,拿起紙筆,蹙眉苦思半晌,才寫下幾行字。「這兩帖藥先煎好,早晚一次,讓她服用三天,三天後再看看情形如何。」
「再看看?你是指她好不了嗎?」杜秋娘唇兒一咬,含著淚哽咽問道。
「不是、不是!」陳夫人連連搖手。「前幾個大夫為了一次解毒,藥方下得太重,反而適得其反,藥性和積毒全撞在一起,這種毒少說也用了數十種蛇毒調配而成,得一樣一樣消,如果加上七採石的力量,那治癒的速度就快多了。」
「哦!那有勞您,我煎藥去了。」杜秋娘放寬了心,接過藥方,又被陳夫人叫住。
「你臉色帶黑,這帖藥劑量減半,一日服用一帖,明兒個過來我再幫你瞧瞧。」
「多謝夫人。」杜秋娘匆匆道謝,急急走了。
朱清黎命人拉起竹簾子,陽光透進一屋,朱清黎回頭瞅著她肚子直笑。「小韜呢,你懷著身孕,他怎麼不跟來?」
「牧場有事忙著,再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來討厭多生了一張嘴的『官』。」提起頑固的夫君,舒霽蓮掩不住一陣笑。「對了!好端端怎麼跑出這號人物?看狄先生對這位姑娘,似乎是認真的。」她揮去汗水,扶著微隆的小腹坐下來。
「說來話長,反正府裡這些天都是烏煙瘴氣的,無塵之前還為這事氣得吹鬍子瞪眼,兄弟倆一講到如霞,還差點打起來。唉!感情這種事,旁人要是插得上手,世問就不會有這麼多是非了。」朱清黎負著手,偏著頭沉思。「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放棄狄家堡,這真是叫人費解,換作是我,恐怕做不來呢!霽蓮——」她喚著陳夫人的閨名,「你會不會覺得,有時候男人還真奇怪?!」
「你問我?」舒霽蓮摸摸肚子,清雅地笑起來。「你這麼古靈精怪都被考倒了,我怎麼會有答案呢?」
夜過三更,冷風吹得愁緒滿地亂飛,前堂傳來細微地推門聲,注入幾絲涼意;房間裡的玉如霞睜開眼睛,豎耳傾聽那腳步聲。
聲音停駐一會兒,拐進西側廂房,繞過書房,朝她的房間走來。玉如霞下了床,裡著外衣朝那男子朦朧的背影走去。
「謙哥——」她心底念著,腳步紊亂。
彷彿早料到有人會在身後出現,那男子從容轉身,微跛的腿並不影響他行動的迅捷。
「你……」沒有害怕,只有錯愕和慌亂。每回見到他,都是這樣的情緒。
原以為來的會是房總管,卻是她……巫青宇什麼都沒說,他知道自己己離她很遙遠了。
「你有事?」不用問很知道他是為誰而來。
「受人之托,來拿樣東西。」
「那個人……可是我認得的?」她心驚地看著他。
他沒回答,房總管捧著一方錦盒在門後出現。
「巫公子,東西在這兒,你快走吧!再遲些,珞江姑娘可等不得。」
他接過盒子,點頭稱謝後轉身要走。
「等等!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玉如霞衝上前,幾乎要扯住他的袖子。「這是七採石,你為什麼需要這東西?」巫青宇正侍解釋,房總管突然擋在玉口霞身前,漠然開口了:
「快走吧!少主等著呢!」
巫青宇凝瞅了她一眼,垂下眼沉默地掩門而去。
「到底怎麼回事?謙哥哥怎麼了?」聽到無謙的名,玉如霞的心更焦灼難當。
「少奶奶,就別問這麼多了。」
「你叫我別問,我怎麼能不問?謙哥這麼多天沒下落了,堡內沒半個人有力量管事,你又把七採石隨便交付給個外人,我怎麼能不問?」
「他有少主的親筆喻令,屬下只是聽命行事。」
「謙哥說了什麼?還有那個珞江,她又怎麼了?」
「珞江姑娘中了毒,需七採石一用。這決定是少主下的,也問過狄長老同意的。」
當然他們得點頭;為了挽回狄無謙,他們什麼都願意讓步。他們連姜幼玉都可以說殺就殺,更何況是救狄無謙最在乎的人?
丈夫選擇留在別的女人身邊,玉如霞突然明白,她在狄家是真的舉目無親了,這個打擊大大,她怔忡著,忘了言語。
「不回來了嗎?真的不回來了嗎?他難道……當真這麼狠心,什麼都不管了?!」她喃喃自問。
再怎麼樣軟弱,她都有她的尊嚴,不是嗎?從婚前到狄二夫人,她從來就沒逼過狄無謙;她忍耐,她給他時間,這樣還不夠嗎?
「房總管,好不好放了阿姨?我保證,我帶她走得遠遠的,永遠離開狄家堡,我……」她扭絞著手,淚水大片地氾濫而下,整個人痛苦得不能自持。「狄家的一切,就當我……什麼都放棄了,謙哥……我也不要了,我早就……不能面對他了,請你放了我阿姨,我帶她走,這樣至少也解決他的難題。」
「少奶奶,這又何必?我相信少主會有定奪的,再者,這一切所作所為,全是姜夫人主使,您何必把這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房總管同情她的處境,卻也輕視她只會軟弱哭泣的肩膀。
她跪下來哀哀哭了許久,房總管卻逕自丟下她走了。玉如霞抬起頭,機伶伶打個寒顫,抹去淚水,那總是恬靜憂柔的臉上忽然顯得堅強很多。
顧不得跪疼的兩膝,她搖搖擺擺地起身朝房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