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家另一場婚禮,在煙火交會中紛亂地舉行著。
妝鏡前,映著朝陽的一張嬌容,沉靜絕美。
戴上鳳冠,披掛紅帕之前,丫頭們由衷的讚美聲猶言在耳,而玉如霞點上胭脂的唇只是緊緊抿著;偶爾,她會垂下眼盯著一袖子繡得滿滿的金銀雙色鳳凰,心思恍恍。
今日終於如願嫁給了謙哥,照理說是不該再有什麼遺憾了;但是她笑不出來,這場摻雜著血腥的勝利過於殘忍,她只後悔過往依靠姜幼玉太多。
權勢原是這樣可怕,沒有人知道從決定婚禮的那天起,藏在她心裡真正的聲音,無時無刻都在吶喊。她不想要這樣的婚姻,如果能夠,她寧願回到從前,至少,她單純的心,什麼都不知曉。
但如今,連那些都變成了一種奢侈;即使知道她嫁的是狄無謙,但幸福一旦背負著死亡的陰影,玉如霞知道她永遠見不得光。
眼前紅光盡去,蓋頭紅帕被掀起,玉如霞抬起頭,看見了她的丈夫。
那是狄無謙,她卻瞧不見他臉上有半點喜悅和依戀。那張臉譜熟悉不過,就像……他在面對平日應該負的責任一樣。
「謙哥。」她輕輕喊了一聲,眨掉眼裡的淚光,竭力笑得美麗。
我的愛,不在你和阿姨的賭約裡,不在你被長老們的壓力下,她心裡喃喃念著:你懂嗎?
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你真真切切地愛我,這樣就夠了。
「如霞。」他凝望著她,卻沒有任何感覺,有的僅僅是罪惡。因為事已至此,他的牽掛竟還牽繫著另一個負心女子!
替她拿下了鳳冠,面對整個房間滿屋的喜紅,擱在檀桌上托盤裡一壺酒,和珞江相愛的時光,他夢想不下千百次這樣的情景,但眼前……偏偏不是伊人!
相對的兩人,眼底夾著彼此的心事和包袱,桌上的艷紅燭光,也因此燒得黯黯淡淡。
看清他的痛苦,玉如霞溫潤美麗的笑僵住了。
「你……高興嗎?」她忍淚悄聲低問。事已至此,她似乎還想挽回些什麼。
狄無謙無言以對,他捧起她的臉,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愛戀的親吻覆上她的。
氣氛令人窒息,當胸口的痛楚全無預警地像落石重擊而下,狄無謙腳步突然後移,堆積在這些日子的傷心全一古腦兒湧了上來!
是的,曲珞江可以負他,但他卻負不得自己的心!玉如霞是他認定的妹妹,這種感情怎能和愛混為一談?
「你休息吧!」丟下這句話,他像個懦夫奪門而出。
玉如霞張嘴想說些什麼,但空氣中什麼聲音都沒有。她呆呆地轉向桌面,看著托盤裡等著被他們倆相互交敬的酒杯,斟滿的酒水中跌落了一滴淚,蕩起的漣漪,很快地,又平靜無波。
這就是她的新婚夜?她的丈夫連交杯酒都不願跟她喝,心碎的玉如霞僵冷地跌坐在空冷的大床,失去了慟哭的力量……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切,帶著七採石,她欲奔離曲家,朝北方行去,卻發現自己被團團火炬給圍困住。
幾枚錐子先後自窗內疾射而出,曲承恩身後三名護院悶聲倒地。
「你沒有機會逃走的!」曲承恩口裡惡狠狠地喊著,但又忌諱地不敢輕易破門而入。
「放我出去!」陳珞江大吼。隨即一陣暈眩,她踉蹌退了一步,暗自運氣,卻發現全身施不出半點力道。
「不把七採石交出來,你哪兒都不能去!」曲承恩在門外咆哮。
曲承恩仍在外頭叫囂。她想舉起椅子,朝門口砸去,但末了只能癱在地上直喘氣。
艱難地移動身子,她瞪視著桌上的輕煙繚繞的香爐,整個人一怔,明白自己中了暗算。陳珞江硬生生嚥下那分怨怒,逼使自己冷靜,然後迅速地打翻那熏著煙香的小爐。
怒氣於事無補,如今她只求能自保。錯估了曲承恩是一個錯誤,她沒必要、也沒機會再犯第二個錯。
七採石如今已經不是她的籌碼,而是她的催命符了。巫青宇人在棲楓山上,遠水救不了近火,一切一切,她只能靠自己。
死亡對於過去的她而言,取捨之間是件比吃飯還簡單的事,如今的她失去了一切,也更有理由跟曲家玉石俱焚。
可是現在連這點也做不到了。她聽著門外無意義的威脅聲,腦海中想的全是另外一個人。
狄無謙!為了他,她不許自己死得這麼不值!還七採石,她必須活著好跟他解釋清楚。
「你已經手無縛雞之力,別再掙扎了。」
陳珞江怒視門外,伸手在懷中掏出七採石。
那種失去一切的焦灼再度翻湧而上,她死命地捏住手裡的七採石,掙扎著全身的力量,用力的、絕望的想把七採石擲進床鋪上頭的花窗之間。
透明的石子落點不准,力道也不夠,在朝陽投射間跌落於地面,她瞪視著石子在伸手可得的眼前,但卻只能看,再也不能動。
門閂應聲而裂,一大群家丁持著刀劍衝了進來。陳珞江卻沒有望向任何人,對於指著她的那些刀劍也視若無睹。
她仍舊注視七採石,感到一股劇痛自臉上傳來。曲承恩揪起她的長髮,打得她眼冒金星。
她趴伏在地上痛得直喘,但倔傲的心裡全是那個念頭——她必須拿回七採石,回狄家,她一定一定要這麼做!
被軟禁的這些天,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黑夜白晝交替過去,飢餓令她渾身虛軟,她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整個人只是渾渾噩噩地昏睡著。
「是你?」透著刺目的光線,她艱難地睜開眼。
一見女孩頭髮蓬亂、憔悴的樣子,杜秋娘才擁她入懷,淚水便直落下來。
「是姨娘。珞江,你受苦了。」
她虛弱地推開杜秋娘,渾身軟弱無力。「走開,我不要見到你!」
「姨娘不怕,珞江,姨娘不怕!」「走開!」陳珞江別過臉,不想看她,也不跟她講話。
「不要這樣對我,珞江……」杜秋娘哭著扳過她的臉。「你瞧,這是七採石,還有……還有這銀兩,你帶著,快點走,姨娘都安排好了。我已經要人在外頭弄了匹馬,你趕緊回棲楓山,你師兄兩天前才來找過你,可是被他們騙過了,聽我的話,回山去,不要管姨娘了。」
她瞪著置於手掌心的那個絲綢袋子,還有那沉甸甸的銀兩。
「聽姨娘的,快點!」
「你……」
「快!」杜秋娘扶起她。「沒有時間了,出去之後,你再也不要回曲家了,聽到沒有?」
「曲承恩知道你這麼做,他不會放過你的。」陳珞江的步履顛躓了兩下,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姨娘不在乎,拜託……你快走,快走!」帶著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決心,杜秋娘用力推扶著她出了後院。
才被扶上馬鞍,小門後已經有人聲沸騰的喧嘩。杜秋娘臉色一變,抓著韁繩吃力地在曲珞江手臂上纏繞了幾圈,又抽下發上的金簪,用力戳向白馬的後臀。
馬兒吃痛,嘶鳴一聲,飛也似的奔離了曲家。陳珞江被震得眼冒金星,她努力地轉回頭,卻在微亮的天光裡看到曲承恩衝出門口,把杜秋娘一拳打倒在地。
狄家堡。
才進川堂,遠遠的,狄無謙就看見那名覆著帷帽薄紗,一身素白的女子背手站在大廳中央,那麼孤傲地站著,有如風雪中的一株霜花,與四周的華麗形成一種怪異的搭配。
狄無謙怯步了,初時那些恨意突然沒了,他強整著無所謂的面容,走進了大廳。
今天一過,算來便整整四個月了。這期間,他沒有一天不念著她,表面上這場諜對諜的仗,看似狄家贏了,其實,他清楚知道,真正的輸家是自己。
他悄然無聲地跨過門檻,沒出現一點兒聲響,但陳珞江還是感覺到了,輕輕回了身。
狄無謙瞪視著她的人,有一段時間,拳頭在腰後被握得死緊,靴子在腳下重重地壓在地毯上,不敢移動半步,不敢衝上去打掉她的帽子。他咬著牙,怕自己不小心,會傷了她。
再一次見面,他知道自己又輸了;面對她,除了心痛,他竟然什麼都不能做!不管眼前女子如何絕情負心,她都仍是他用盡心力愛過的人,就算有恨,他也不許自己傷她分毫。
只是穎兒的死,叫他該如何自處?
「蒙著巾子做什麼?怕狄家的下人認出你?」他冷淡地說。
素手纖纖撥開了帷帽的紗中,陳珞江的眼眸在白霧間凝瞅著他。
終於……再見到他了,她想微笑,卻因自己的不確定而收斂著。那淡淡的男人味是熟悉的,郢州被囚禁的夜,她最懷念的,就是這樣的味道。
然而,沿路江湖各大派震耳欲聾的流言裡,她就再也不能確定這一切了。
摘下了帽子,她讓自己完全面對那雙炯炯含著怨怒的眸子,陳珞江立刻敏銳地猜測到,狄家堡在她離開後,一定起了變化。難道他沒有瞧見那封信?還是那不足以讓他諒解一切?
一見她右臉頰那片泛紫的瘀傷,狄無謙渾身打顫,是誰做的?是誰敢把她傷成這樣?
「怎麼回事?」忍下想去碰觸她的衝動,狄無謙不斷提醒自己。他蔑視自己的婦人之仁,不過是個瘀傷,有什麼值得他在乎的?而他心口隱隱冒血的傷,又有誰來疼憐?
「不小心弄的。」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聽說……你成親了。」
好久好久,兩個人就這麼彼此對望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到了嘴裡卻消失無蹤。
「不是聽說,是事實。」他應該咆哮的,末了卻只能苦澀地把嘴角抿成一直線。
「我……」她也辭窮,靜默半晌才說話:「我想給你個交代……有關七採石。」
「交代?我想事實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我和如霞成親了,你何必多說這些廢話?」
壓下從心底而起的那分冰涼,陳珞江定定地望著他。這些話絕不是出自他的真心,那不是狄無謙,至少,不是她傾心相愛的狄無謙。
但是這一路上,江湖上每個人都傳頌的流言又怎麼解釋?連他……都親口承認了,不是嗎?
她要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了要這個答案,她沒有回棲楓山找巫青宇,也沒有再進曲家探杜秋娘,她帶著七採石,直奔北方,為的就是這個答案。
「是你發現的,還是你爹看出來的?」
「什麼意思?」
「我說七採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拿到一顆假石子,竟然在這幾個月內,完全都不知曉。」
狄無謙爆出大笑,刺耳的聲音傳遍整個大廳,陳珞江嘴唇打顫,她忽然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難堪。
「你明明……把東西交給了我!」
「沒錯,但你可別忘了,七採石讓你曲家的人偷過一次,那時我就學乖了,命人鑄了一顆幾可亂真的假石。誰曉得那天石匠才把石子刻好給我,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你什麼時候識破我的?」
「這很重要嗎?」他嘲弄地問。
「是的,對我而言,這很重要。」無視狄無謙輕蔑的笑,她咬緊牙關。
「比你想像的早。」
有多早?在他們相約結髮之前,還是之後?
不是真的,狄無謙不會這樣待她的!他承諾過的,他要生生世世捉住她,不離不棄。
「什麼時候?告訴我,我要知道。」
穎兒的死,姜幼玉的警告仍歷歷在目。他的實話出不了口,這一輩子,他從來沒如此狼狽,他不需要再藉著回答實話來提醒自身受欺的恥辱。
「你第一次受傷的時候。」他說,突然微微一笑。
他無法坦白,在她面前,他已經夠狼狽了,何必藉實話來提醒自身所有的恥辱?
眼前的笑容足夠說明一切,陳珞江身形晃了晃,很快地穩住自己,她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從來沒得到他一絲半分的愛,狄無謙比她還會作戲,把她耍得團團轉。
所謂生生世世,原是渺如輕煙的謊言。曾經無悔的真心真意,也只是墜泥的一蕊黃花!
臉上未消的傷忽然抽痛起來,她想提袖撫拭,但立刻又把手緊緊鎖在身子後。
拭什麼呢?對於疼,她早就習慣了,又何必多此一舉?
就像她捧著石子到這兒來,也是多此一舉,到最後,只落得一場自取其辱。
陳珞江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粉碎中會做出何種舉動,快速的覆上帷帽,沒有再多言一句。
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連……最後的一絲尊嚴都被人踐踏了,她僵硬地轉過頭,滿眶的淚水隱在垂眸中,不肯落下。她不哭,這男人不值得她愛,因為他連感情都背叛了她。
「然後呢?你在我昏迷的時候,派人查了我的身份。」她木然地接問。
狄無謙沒有說話,就當是默認了。
陳珞江深吸一口氣,望著正前方那個貼著鮮艷嬌紅的字,一幕幕的往事快速地映掠過那喜氣洋洋的牆。初見狄無謙,是在這座廳,那天,她挽扶著朱清黎,在串串鞭炮和賓客祝福聲中,謹慎徹底的將自己隔離開;那時候的她懷的是多麼嚴肅的心情,她記得她小心的跨過了門檻,記得她跟著新娘子抬起頭,然後,看到狄無謙,明銳的眼眸卻有著溫柔的笑靨,隨即,嘴角的笑卻變成極不自然的苦澀……
猛然,陳珞江回過身,她知道答案了。
曾經疑惑的,也都恍然大悟。
在凝聚強大的劇痛之下,陳珞江驚醒了。她眨掉淚,視線回復原有的清晰,還有她的心,也跟著被沉澱的清澈洞明。
莫怪那樣的眼神總給她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川風苑裡,她笑說要與他結髮,卻再也沒有探索的心思去深入追憶,甚至比較;或者,是那些日子裡,狄無謙給她的愛意太過於敦厚。不!那不是愛,那只是個謊言、遊戲,陳珞江反駁。可笑的該是她自己,日夜懸在狄無謙和七採石之間的抉擇掙扎著,現在想來多愚蠢!
如今,她總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還有什麼理由恨他背叛?自始自終,他想的都是另外一個女人!
第一次望見狄無謙,他就是這樣的眼眸,驚喜過後的苦澀。她比誰都看得透,只是那時候的她,並不知情愛為何物。
不過,也沒關係了,陳珞江小心地退了一步,那瘀傷的容顏因突來的一笑而變得淒艷。
所有的一切,她忽然都不在乎了。陳珞江知道為什麼,自從狄無謙釋放她的感情後,她就再也無法去恨誰;要不然,她在面對杜秋娘時不會這麼難了斷,要不然,她不會千里迢迢跑來,就只為個解釋。她被釋放了,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一心只有師父令喻的曲珞江。
親娘去了,生父死了,連左右她一切的師父也離開了,比起身旁親人的一一死去,狄無謙帶給她的羞辱和欺騙,又算什麼呢?
錯就錯到底吧!至少,她拿出的是真摯深切的愛,她不像狄無謙虛偽,不管在何種立場,在愛情之前,她一直誠實坦然。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念出朱清黎回給狄無謙的那行詩,陳珞江冷靜得嚇人。最失控的一段已成平復不了的事實,大哭大鬧的潑婦行徑於事無補,只等她把問題問完,一切皆可了斷。
「我想我懂了,你心裡一直沒停止愛過朱清黎,是不是?」
狄無謙臉上一閃而過的震驚證實了這個答案。
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曲家得知身世的那種悲涼,漸次籠罩而上,原來,她什麼都不是,更可笑的是——她和玉如霞,誰也不是這場感情的贏家!此刻她想要大笑,卻又忍不住想伏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錯了,狄無謙想對她大吼,告訴她事實不是這樣的!他或許愛過朱清黎,想過朱清黎,但他的嫂子從來沒有介入他們之間;他愛的,從來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她,無關朱清黎,也不幹任何人。
她掏出那顆光華燦爛的透明石子,將之放在桌上。
「曲承恩不知道石子是假的,原來我也不曉得的,但是……已經沒關係了。」她飄忽地笑著。「沒關係了,恭喜您了,玉姑娘才德皆備,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請你好好珍惜她,不要傷害她,拜託,我拜託你!」她的口氣突然變得很嚴厲,好像她完全不在乎自己被騙了,眼前玉如霞的幸福,才是她最關心的重點。
我珍惜有何用?我不愛玉如霞,狄無謙心裡大吼:珞江,你夠狠,事到如此,還要拿他人來蹭蹋我!
「告辭!」
仍是來時那般清逸,陳珞江飄呀飄地飄走了,她撐著發軟的身子,一步趕著一步走出門。
穿過重重天井、迴廊和正廳;她踏上那曾經掛著紅紅燈籠、七色綵帶飛揚的青石板路,在狄家堡主的喻令下,沒有人攔她、沒有人看她,她一直走呀走……不停地走。
一步跨上青石板路,陳珞江轉過身子。她允許這樣的脆弱和曖昧,因為她已經愛恨分不清了,就讓她再回頭一次吧!再回頭看看那個把她的心完全擲碎的男人。
但是,伊人卻不在那一方,陳珞江的心大慟,花廳裡曾經面對狄無謙的冷靜,全被四周的清冷淹沒吞噬,她的胸口氣血翻騰,絞痛的程度幾乎讓她以為隨時能合上眼,就此沉眠。
紅樓隔雨相望冷,她仰起螓首想瞧清楚,但在微暗的天色裡,無雨亦無風。除了她的淚,這樣多,多得她想立刻死去。然而,就算死去……狄無謙還是不會愛
體認到這個事實,陳珞江突然快速地踏上板凳,身子投進一輛尋常的騾車,當騾車伕輕輕地吆喝聲起。她不能自主地把自己緊緊縮在車廂裡的小角落裡,開始冀望能想把那殘酷的事實給推擠到思想之外。
朝霞閣內,玉如霞呆坐在房內一側,成親之後的她,一直鮮少有笑容。
「他沒殺了她?」站在鳥籠前的女人沉吟半晌,陰沉地開口。
「沒有。」玉如霞驚醒,一雙失神的眸子在消瘦的臉上更顯水靈。
「無妨,反正木已成舟,我看她再怎麼解釋,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姜幼玉逗弄著籠中啁啾的鳥兒。「不過麻煩就是麻煩,總要想辦法處理掉,省得徒生事端。」
「阿姨,您想做什麼?」聽出那不尋常的口氣,玉如霞驚嚇得站起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似乎很容易受到驚怕。「你想對珞江做什麼?」
她手中的小樹枝停頓了一下,斜睨了如霞一眼。「傻丫頭,我說她不構成威脅,可不代表你的地位就穩固不移。看清楚沒有,即便是死個穎兒,無謙那混蛋還是連碰都捨不得碰她,賤人!」她冷哼一聲,突然出手狠狠戮向鳥雀的羽翼,只見籠裡一陣驚惶失措地吱喳喊叫,幾根羽毛紛紛自籠縫中飄出。
玉如霞垂臉抱住自己,渾身冷得打顫。
「這樣就看不下去了?如霞,這就是人生,你站著不動,遲早等著別人把你鬥垮,一天不殺珞江,無謙就一天不能忘情,穎兒已經死了,咱們倆在同條船上,誰都不能回頭,你只要乖乖做好你的事,早日替狄家生個兒子,其它的什麼都別插嘴!懂了嗎!」
兒子?玉如霞盯著自己的小腹,心底的酸楚像對姜幼玉的怨恨一樣多。不會的,她不會有孩子的!狄無謙不跟她同房,孩子無異天方夜譚,再者,沒有感情,孩子有何意義?她不打算對姜幼玉說明這些,何必呢?那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壓力和傷害。
那珞江呢?玉如霞含著淚想,那女孩不也同步擔著姜幼玉所加諸的預謀和傷害,一個被愛著卻不能承受,一個愛著卻不被接納,或許她最怨珞江的莫過於此,兩者相較,至少珞江是被愛的那個人,她幸福多了。
「阿姨,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
「事已至此,說這話豈不太遲?」
「至少好過繼續再錯下去!」
姜幼玉轉過身,臉上一片冰冷。「錯?你說我錯了?」
「我錯了?哪裡錯了?」她猙獰地逼進,玉如霞退了兩步。「你告訴我,這人生什麼是真的錯?什麼又是真的對?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
「我……我只知道,我們不可以再害人了。」
「我害人?我害人是為誰?」她捲起袖子,臂上被穎兒抓出的傷痕已淡去。「看清楚!告訴我,我害人是為誰?」
玉如霞崩潰了,她痛恨地哭泣著。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我寧可不要你為了我,變得喪心病狂、變得冷血可怕!我受夠這一切了,我沒辦法面對謙哥,再跟他繼續生活下去!」
「啪!」那根樹枝凌厲的在玉如霞頸上掃出一道血痕。
玉如霞嚇呆了!她捂著發疼的頸子,不能置信地瞪著姜幼玉,然後,發瘋地喊起來:
「你打死我好了,至少也好過這樣活受罪!」
姜幼玉狠狠把她拽起,兩眼充滿了血絲。「沒這麼簡單!要死,可以,得在你生下孩子後,到時候,你要死,我不會攔你,我還會幫你!」
玉如霞瞪大眼,她的靈魂彷彿在這些話之後被完全抽離軀體,似乎在這時,她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地位,原來她在姜幼玉的心中,只是一個籌碼。
她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朝後退了一步,掩著臉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午後目送走陳珞江後,狄無謙一直關在房內,足不出戶,他盯著那搖曳不定的燭芯;又入夜了,每到此時,便是他最坐立不安的時候。
在他心裡,從沒停止吟唱過那首梅花落。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他不是春庭月,他只是什麼都處理不好的大傻瓜!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忍受,也不該得到這種待遇,玉如霞卻受了,就連責備、怨懟的重話都沒有對他多質問。狄無謙心裡清楚,此生,他是負玉如霞負定了。
今日再次見到她,縱有恨意,他仍狠不下心傷她分毫。
這種軟弱要持續到何時才能結束?他總有一天要到曲家討回這筆血債的,到時誰能容他再感情用事?
「少主,房總管來報。」
「進來!」他放開揪擠著腦袋的雙手,沉沉吁了口氣。
照例又是些常態的報告事項,狄無謙一一回應,同時他也注意到房總管的神情有些遲疑。
「有事就說吧!」
「關於珞江姑娘,她人已出狄家地界,在一間小客棧投宿。」
「不在曲家驛館?」狄無謙皺眉沉思。
曲家在關外一帶雖無勢力,但林林總總也蓋了四五座驛館。每座園子皆采名家手筆,雕欄花鳥、山石錦鯉,江南的明媚風光一覽無遣,住進去的都是曲家的上賓。
而堂堂曲家大小姐竟只住在尋常客棧,先前對她的騾車和蒙面,狄無謙還道是因為進入狄家範圍的關係而欲避人耳目。但接連後的兩天,她竟還是一番的裝束,也未宿進驛館,到底是怎麼回事?
該死!為什麼還要想她?自己就這麼無能,對她牽腸掛肚至此?
狄無謙緊緊閉上眼睛,極力想驅散她的身影,卻怎麼都不成功!心上的陰影逐漸擴大,狄無謙覺得不對勁,驀然想起她臉上的那片帶紫的瘀傷……
他跳起來!一拳狠狠捂在桌上,桌面上那顆假的七採石跳起來。有幾分鐘,狄無謙盯著那假石子映著燭火所透出來的炫麗光芒,不祥的預感湧至心上。
一定出事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才會再回狄家,送還七採石。
冷汗流下他的鬢角,印證心頭隱隱的不祥。
「房叔,跟我走一趟!」
這一次狄無謙再無掙扎,急急抓起外衣,和房總管大步朝馬奔去——
一上騾車,陳珞江緩緩移到角落那個位子坐定後,才摘下斗笠,等著車伕上路。
她覺得眼前一花,一條碩大的黑影無聲無息閃進了車廂裡,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喉嚨被緊緊扼住,呼吸被活生生剪斷。
她本能地握住那雙男人的手,卻怎麼也扳不動。張嘴喚不出聲音,她痛得五官扭曲,雙腳不住亂蹬亂擺,視線在黯然的車內更模糊。
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直到一聲悶哼,繞在頸子上的手快速鬆開,她身子朝前彈去,沒命地咳著。
狄無謙費了很大的勁,才能控制把力道放在三成,要不一掌劈下,這男人豈有存活之理?
「人扣著,拿回狄家盤問。」他咬牙切齒地把人朝外丟去。陳珞江淚眼模糊地護著疼痛的喉嚨,隱隱聽到房總管在外頭回應了一聲。
不過才隔兩天,她的五官更憔悴了,唯一下變的是藏在瘦弱底下的傲,不屈地回瞪著他。
「陳姑娘,一會兒我給您弄包乾糧,路上好墊墊肚子。您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姑娘家別這麼倔,這麼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哇!」
那車伕在簾外哀聲歎氣地喊,聽著聽著,狄無謙愈發凶狠地瞪著陳珞江。她自在地換個姿勢,再一想沒必要,頭一歪,放鬆地擱在窗欞上,顯得無所謂。
喀啦喀啦,老人離開了簾外,牽騾子去了。
「發生什麼事了?你不是堂堂曲家的小姐嗎?怎麼改姓了陳?」
她朝角落縮了縮,虛弱地說不出話。
「不要打啞謎,到底出了什麼事?」狄無謙咬牙切齒。若不是看她如此消瘦,他定會甩她幾個耳光,要她清醒清醒。
陳珞江抬起頭,倔強地抿著嘴。「跟你沒有關係。」
「珞江!」
聽到那個名字,她變得很有精神,她充滿精力,想一口氣抓掉他的臉——他虛偽無恥的臉。
不!她憑什麼說他虛偽,他從來就沒承認他愛過她!陳珞江忽然低低慘慘地笑出聲,笑得狄無謙一陣心驚。
「不!」她低吼著,失控的情緒開始流竄。「別用那名字叫我,請你永遠不要!」
「我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
她瞪視著他良久,久到狄無謙幾乎要大吼,末了,她冷冷掀起嘴角,冷冷地一笑。「你說的好,隨便你吧!反正我無所謂。」
就是這麼一句話,戮痛了他的心,那層才覆好的表皮全被血淋淋地揭了去。
她總是什麼都無所謂,連他也是可有可無,她不曾看重過他的感情。
握住她的手,後者卻沒掙脫,也不再出聲喝止。只是疲乏地歎了口氣,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說罷她閉上眼睛,認命地靠在窗邊不再說話。
「天殺的!你這樣子只怕根本撐不到曲家……」
「你在乎嗎?」她睜開眼睛,原本無神的瞳孔再度爆出兩簇火花。「告訴我,你的喋喋不休是因為在乎我嗎?」她雖還是有氣無力的,那神態卻是字字逼人。
或者他還是關心自己的,對自己還是超越了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珞江喘息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動。
或者她沒有給錯人,狄無謙值得她愛,要怨,就只能怨他們無緣。
「不!」狄無謙猛然偏過頭。她又在要求了,要求自己給予不可能的東西。
生命不能滯戀過去,亦無法回復過去,一旦經歷之後,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但她偏要強求,強求這一切。
「你在乎的,我知道。」她點點頭,蒼白而虛弱的微笑。
「不是!」他想捏死她,恨她這麼殘忍,也想一掌劈死自己的懦弱無能。
「你為什麼要騙你自己?」她不解,但還是一臉的笑。
「不!你少自作多情,我不過是不願你死在狄家範圍,我不再想跟該死的曲家有任何牽扯,你少不要臉!」無謙低吼出聲。
聽到他的吼叫,她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就因為我偷了一顆七採石?我在信上跟你解釋過了……」定了定神,她疲累地問他。
「你殺了穎兒。」他想捏死她,捏死她的無情無義。
「我殺了……」她呆住了。「你說我殺了誰?」
「你拿走石子,我沒話說。你騙取我的信任,我可以不怪你,這一切都怪我識人不真,但為什麼要殺人?為什麼?」
「我沒有殺人!你當時已把石子交給我,我根本不需要……」
「夠了!我看夠了你那一套!你的一切一切,說什麼都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她沒有力氣打掉他那可怕的言語,她累了,累得沒有力氣再去爭辯任何事。
「我沒有殺人……沒有……我真的沒有……」她喃喃地開口。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他擲出她的荷包,為她的死不承認感到作嘔。
一樣小東西輕輕地砸在她臉上,陳珞江承受那微小卻有著巨大傷害的動作所帶來的羞辱。當她看清楚那小小的東西竟是她遍尋不著的小荷包,悲痛浮上了眼眸。
陰謀、死亡,為什麼她總是被迫地去經歷這些?
「殺我吧!穎兒死無對證,我百口莫辯。你動手,別跟我NB462『亂淮蠖眩
「我會的,但不是現在——」他咬牙切齒地別過臉。
她終於被打垮了,一串眼淚自她眼角無聲滑落……他已經表明得再清楚不過了,此番離開,就是死也瞑目了。陳珞江提袖拭去了眼淚,淒涼地笑了。
這一刻,她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完全沒有了!因為,她居然連他這樣的嫌惡都不再有任何感覺。
「衝著您狄少爺這句話,我會活著回到曲家,如果可能,我還會活著嫁到樊家。我就算要死,也會死得跟狄家完全不相干,請你現在下車吧!我說到做到。」
車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然而陳珞江並不知,在重重樓閣外,狄無謙的心,其實也跟著她的人漸漸抽離了軀殼。
他終於明白,曾經相擁意愛觀看著霜花微笑的日子很遙遠了,關於他和珞江在月光下攜手駐足過的霜林情深,是真正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