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青磁茶蓋沿著杯緣輕輕磨了磨,玉如霞輕輕啜了一口,細聲問著穎兒:「謙哥這兩天的行程,不是該到河朔牧場開會?」
「呃……」穎兒有些吞吐,不大敢抬頭看她。
「怎麼啦?」
「堡主……根本沒有去河朔牧場。」
玉如霞的眼神瞬時黯下。
「小南怎麼說?」
「三天前,堡主只帶著一名隨侍的丫頭,入夜時悄悄離開了川風苑。」
她僵硬地轉過頭,捏著手絹兒的手指揪緊得發白。
「有沒有說……去哪裡?」
「堡主沒有交代小南。」小南口中隨侍的丫頭,不說主僕倆也心知肚明。一段對話說到這裡,穎兒看看主子哀愁的神色,口氣更加怨懟。
玉如霞十指扭絞得更蒼白,像她褪盡血色的臉頰。珞江!她在心裡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為了那個女孩……牧場裡有這麼多的事,謙哥卻放下了一切,帶著那個女孩跑得不見人影,獨獨就是為了那個女孩!
珞江!她哀哀地在心裡念著。如今還有什麼理由不相信這一切?謙哥待她向來溫溫和和的,從不曾像那一天如此猙獰。玉如霞閉上眼,失去一切的恐懼感再度攫住她的心臟。
「小姐,穎兒去問問房總管,或者楊大叔,也許他們都知道……」穎兒想勸慰什麼,卻無端地哽咽。
玉如霞咬著唇,抬起頭,灰慘的臉上勉強提起笑容。「也許謙哥只是想放鬆一下,這事……就當……就當咱們什麼也不知道。」
「小姐……」
「沒你的事,下去吧!」
走到門口的穎兒平不下這口氣,又繞了回來。
「小姐,好不好再找姜夫人商量去,也許,她能替您拿個主意!」
她心亂如麻地看著穎兒,囁嚅半晌:「這麼做……可以嗎?萬一讓謙哥知道了……」
「小姐,事到如今,你還顧忌什麼?」一心想幫主子的穎兒,有些惱怒地喊起來:「再不採取行動,難道要讓珞江爬到咱們頭上?那個死丫頭,連姜夫人都沒放在眼底!如果再不合計合計,就等著被趕出狄家吧!」
「我……你確定這樣好嗎?」她掉下淚來,握住穎兒的手。
「走吧!」她半拉半扶著玉如霞。「姜夫人會有辦法的。」
他們倆摸黑趕著一輛馬車,走了約莫幾里路,才到松林子入口;回頭看過來時路,全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松林裡頭一片漆黑。
「你要讓我看什麼?」她問,見月兒鑽進雲叢去,隨手拿起馬車手邊的燈籠。
狄無謙伸手取過她的燈籠,接著捻熄裡頭的燭火,兩人瞬息跌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你怎麼……」
「再等一會兒。」他擁著她,話中隱隱有笑意。「今晚是月圓的日子,一會兒,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你可以看得到更美麗的東西。」
曲珞江驚愕地望著結在松枝上的白色碎花,一朵朵掩映著月華,菁華璀璨。
「那是什麼?」她忍不住輕輕地低喃。
「噓……別說話,一會兒就知道了。」他溫柔地開口。
夜風掀開序幕,明潤柔滑的月光芒隨著拂動的冷峭風勢,有如仙子披撒,漸次散開。
一陣風吹開她斗蓬上的小帽,結在松枝上的碎冰花紛紛跟著風姿墜倒在地,像打碎一地的玻璃,清脆脆的迸裂聲起,聲音聽在曲珞江心裡,乾淨無垢。
她無法言語,直到狄無謙體貼地替她拉上斗篷,攬她入懷。
「第一次瞧見?」
「那是什麼?」她傻愣愣地問。
「住關外的人只要一瞧見霜花,就知道再過些時候,春天就要來臨了。」
「這叫做霜花?」
他點點頭。「今年的霜花結得特別好,你很幸運,看到有始以來最美的一次。」
她望著狄無謙,回頭再瞧那些銀白色的結晶體。這些彩鑽般閃耀的霜花,彷彿是天空裡習以為見的星子墜落促成;而那些花,又一層一疊地飛進他蘊含笑意的黑眼珠,連她仰首驚愕的臉,都跟在他眸子裡纏綿著。
她知道,這一夜,永遠會留在她心裡,不是因為霜花太美,而是他的用心用情。
「咱們跑一程吧!」
「前頭……還有嗎?」她握住狄無謙的手,不捨地上的碎冰。
他逸出低低的笑聲,吻吻她清涼的臉頰。
「有的,很多很多,這段路長得咱們跑一天都跑不完,就怕你會因無聊而抱怨呢!」
「多走幾天,不就走完了?!」她為他的笑容而感染了那分喜悅。
他低下頭,托起她尖尖的下顎,吐著白煙一般迷濛的氣息。「當然!不過,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地走。」
曲珞江怔愣於他口氣裡的認真。當那些話被邏輯轉化為更有力的說明,她呆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牧場的事這麼多、這麼忙!你……」曲珞江俯下頭,雙唇輕輕呵著他半溫涼的手。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她的粉腮貼著他的手,溫柔地開口:「你根本不是會開玩笑的人!」
「對你,我永遠都是認認真真的。」他轉回頭,朝前頭揮了一鞭,畜兒開始沿著小徑邁開步伐,向前頭因月光而微弱浮出的路奔馳。
曠野無垠無際,千株萬株的松枝同時直指著天空,那晶瑩灼亮的水晶花,狂野地飛了起來,跟著馬車的速度;有些以強悍的姿態緊抓著樹幹,有些則纖細地依附著枝椏,一朵接著一朵,目不暇給地跟著他們。
「好……」珞江屏息以待,無法用言語形容這種美麗。
「好美,是不是?」
她什麼都沒說,點點頭,環著他恬靜地笑起來。「嗯,這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花。」
狄無謙停住手,馬兒放緩了速度,他仍舊呆凝著她,一會兒才開口。
「我也有幸,瞧見了我見過最美麗的花。」
「別取笑我了。」聽懂他在說什麼,一抹嫣紅覆上了臉,曲珞江笑得嬌柔又歡喜。
「你總是不相信自己。」他歎了口氣。「珞江,你真的很美。」
「來吧!就這樣,我替你上幅畫兒。」他停下來,扶她下車,又從車裡頭拖出一個箱子。曲珞江湊上前去,看箱子裡頭是疊厚厚的宣紙,另外便是一些色墨筆硯。
她一愣!那嫣然姿容依舊,只是眼眸望著他的同時,淡淡的笑意摻了更多的柔情。
「我以為你只會畫男人的畫像兒。」
他在紙上勾勒了許久,才擱下筆,凝瞅著她,笑容吻過她的心。
「我會畫的東西才多著呢!將來有機會,一一印證給你看!」
「一點都不害臊!」她點了他鼻尖一下,偎進他懷裡。
「冷嗎?」
「有點兒。」她環著他的手臂。「這兩天沒在堡內,可否?」
「房叔知道我在這兒,要真有急事,他會來找我的。」
她抬眼看他。「謙,你總是一個人,連雪陽都不親嗎?」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父親。」
「總有個理由吧!」
「我寧願你多喜歡我一些,而不是淨在那兒挖掘我。」他咕噥一聲,拉開她的衣襟。新生的鬍渣扎進她柔軟的胸脯上,惹得曲珞江嬌笑連連。
「為什麼?」
他抬起頭,突然歎了口氣:「看來,你是不準備放棄了?」
曲珞江抿著嘴一笑,用手推平他微皺的眉頭道:「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
「你已經在逼我了。」
「謙!」
他點住她的唇,無奈地搖搖頭。「我沒有跟你生氣,只是提起雪陽,總會讓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記憶。」
「你的……妻子?」提到那個稱謂,曲珞江心裡沒來由地起了一陣酸意。
替她拉好衣襟,狄無謙墜入那黝黯的記憶中,表情是曲珞江熟悉的冷漠。
「妻子?那是他們的說法,我從沒承認過這樁姻緣,那是由我爹和長老們決議下的婚事。」
「但你還是娶了她。」
「我不得不!」那四個字摻著許多忿怒。他抖開披風,將自己和曲珞江緊緊圍住後才說:「那年因我爹的經營不善,為了解救牧場的財務危機,我必須扛起這個責任。狄家要是悔婚,別說牧場保不住,今天在江湖上也站不住腳。我們禁不起這種羞辱,永家也負不起難堪,他們是讓女兒送著大批錢財來的,表面上一切都很風光,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永家存的是押寶的心態,我不過是個生財工具。」
「唯一讓我寬心的,是這些年我投注在這片大地上的心血並沒有白費。這四個富庶的牧場,也是我逃避那些不快樂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氣,充滿了驕傲。
她詫異地聽著,突然輕輕歎了口氣。
「怎麼了?」
「你的驕傲,怎麼背負得下這些東西?」她幽幽地說。
狄無謙顫動了一下,眼底因感動而浮起淚光一般的溫柔。這世上,還有誰能像曲珞江,這樣深刻懂他的心?
「有一天你會明白,即便是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執事者,背後都有太多的壓力。」
「她不好嗎?」她低聲問他那死去的前妻。
「那女人性子之壞,豈是一句不好便可帶過的?」他嘲諷一笑。
「我奇怪依你的個性,怎麼沒把她給丟出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實踐這個行動,但她是我的妻子,總不能做得太過火,不是嗎?直到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了雪陽,然後這一切,都已結束了。」狄無謙聳聳肩。曲珞江看得出來,他竭力要淡化這件事留給他的影響,但他做得並不成功。
這或許是他寧願選擇孤獨的原因。那兩年的婚姻,一定帶給他不少痛苦的回憶。
「你對自己很苛,這一點跟我不太相像。」
「你?難道你不是這樣過日子?」
「至少,我從來不會虧待自己。」她輕柔地開口。
「胡說!」他攤開她傷痕斑斑的手。「看看這些,你難道不曉得,看在我眼裡有多心疼!」
「人活在這世上,哪能一直都是平平順順,不受點苦、不受點傷?」每每提到過去,她總是有些不自在。謊言、欺騙,她永遠不知道,狄無謙得知這些後,對她會有什麼感覺,那是她不敢去猜想的部分。
「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做這些事了。」
她茫茫然聽著他的聲音認真說道,突然整個人埋進他懷中;不要想那些不快樂的事,至少現在她不該想,也不能想!
只要這樣就好了,貼著他的心跳,知道他是一心愛自己的,這樣就夠了。
「我……呃……送東西來。」放下他平日換洗的衣裳,曲珞江瞅著他,靜靜地笑著。
「過來。」他跟她招招手。
「有事困擾你?」走近他身前,她被突然而來的擁抱給怔住。
「是不是待會兒的長老會議讓你心煩?」
「那女人存心要把我逼瘋!」他點點頭,聲音充滿惱怒:「要不是長老護著她,我早就把她趕出去了!就可憐如霞,老認不清這點,脾氣又好,事事都順著她!」
「她還是要你娶如霞?」她酸澀地開口。
狄無謙慍怒地點點頭。「我已經不止一次說得很明白,我分得很清楚,他們簡直是為難!」
「等我娶了你,他們該知難而退了。」把她拉至腿上,狄無謙溺愛地親親她。
對,知難而退;雖然她認真地要嫁他,但橫在眼前的難題,卻不是知難而退可以去掉的。想起了師父,她突然笑不出來,不想讓師父失望,更不想狄無謙傷心。
她環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緊緊貼向他。不願他看穿她眉宇間的愁,就這樣讓他一廂情願的幸福著吧!欺騙是一時的,終有一天,她會解釋這一切的。
一會兒,狄無謙將她帶上床,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別說話,就這樣躺一會兒。」
「謙!」
「才分開一晚上,我就開始想你了。」他溫柔地開口。
一句話足以證明太多,也讓她的心裡更加沉重。她已經不想當那個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曲珞江了,有更多的理由,讓她想把那些包袱丟去。
愛——便是最重的那個包袱;也因為這樣,她已經負荷不起師父的期許。
但……她也不想讓養育她多年的師父失望。
「堡主!」小南在門外怯怯地喊著。
曲珞江身子一僵,本要跳下床,卻被狄無謙抱住。
「什麼事情?」
「是……是姜夫人。她和幾位長老,請你開會去。」小南憂慮地回答。
「有特別的事情值得她這麼勞師動眾?」狄無謙臉色頓時繃了起來。
「小南,你去回覆他們,要開會,把時間延後敲定,眼前我沒空。」
感覺懷裡的她有些不對勁,狄無謙疑問地扳過她。
「想什麼?」
她搖頭,沉默著把狄無謙的頭髮解開;接著,珞江也把自己的頭髮解開,順勢梳理而下,抓起一把他的發,就這麼順了順,仔細編結起來。
「你在做什麼?」他覆著她的臉頰,輕柔地問。
「做夫妻。」她抬起目光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開始專注地編著辮子。
「做這輩子的結髮夫妻。」不等他有所回應,她又加了一句。
狄無謙的呼吸梗在喉嚨間。他為她的柔媚而傾倒,他抬起她的下顎,想看進她靈魂的深處,究竟還有多少他沒見過的美麗?
那眼眸裡的表情似曾相識,有驚艷,也有些震愕,還有更多的探索。曲珞江確定她見過狄無謙這樣的神情,但一時間,她怎麼都想不起來。
「你不願意?」
等了等,他卻一直沒有說話。
「好不好?」她沉靜地問,心裡卻開始懊惱。她釋出的感情,似乎超乎她想像的起了變化,只要見到他,她就會忘了冷靜自制,只是一個勁地往前大步衝去。
鼓起勇氣抬頭看著狄無謙,心底已有準備面對即將而來的難堪。
結果他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溫柔地凝娣她,垂手覆住她在兩人發間游移的一雙柔荑。「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天分,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你想學什麼?」她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愣,忘了那分尷尬。
「編辮子。」
「編辮……」她又是一怔,然後,眼淚快速地湧上她的眼。
「你這個狄家堡的堡主,學這女人家的玩意兒做什麼?」她問,屏息等待他的答案。手指頭捏著那編了一半的麻花辮兒,又怕是真的,又怕是她想錯了。
狄無謙低下頭,吻開她那因不安而微微繃緊的秀眉;他猜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不止這一輩子,來生,我要替咱們一道結髮!如果可以選擇,我願意跟你生生世世。」
「無謙……無謙……」曲珞江回身抱住他,只能微笑地歎息再歎息。她想,他永遠不會瞭解,這些話對她的意義!
那個「總有一天」,卻發生在兩天後,從狄無謙交給她一個盒子開始。
「一會兒你替我轉交給如霞,她知道這該放在哪兒。」
「呃……」
「這東西很重要,你要小心些,別弄丟了。」
「呃?」她瞪著他,隱隱猜得出來這大概是什麼東西,只是她仍不大相信地看著錦盒。
「好奇嗎?這是七採石。」他微微一笑。「珞江。」
「呃……沒碰過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她抬起頭赧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瞪著盒子的舉止失態了,可是她忍不住。
這是七採石啊?多少人急欲得之卻施不上手,而現在它就在掌心裡,只等狄無謙離開,它就獨自與她為伍了。十多年熬過的長長等待,也可以就此告終。
見曲珞江仍瞪著盒子不吭聲,狄無謙被她那股傻樣給逗笑了。
「七採石沒有你想像的這麼了不起,它唯一的好處就是能治癒天底下各類奇毒。」
她錯愕地望著他。「如果只能療百毒,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要搶它?」
「你怎麼知道狄家堡外的人,每個人都想得到它?」狄無謙狐疑地問。
「呃……」她有些心慌:「我……我進狄家前,有一回在客棧落腳,聽那店夥計說起來的,說這石子……
「這石子怎麼樣?」
她吞吞口水,還是揮不開心裡流竄的興奮:「說這石子是天上來的,誰得到它,誰就能取代狄家,成為天下巨富!」
狄無謙瞪著她半晌,忽然爆出笑聲。
「我說錯了?」對他的反應,曲珞江困惑不已。
狄無謙仍停不住笑聲,邊笑邊搖手。「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費盡心思要這顆石子,今天是我第一次聽到外人對那七採石真正的說法!」
「你覺得很好笑?」
「不,我只覺得愚蠢。」他咳了咳:「你真以為只要擁有一顆石子,就能變成有錢人?」
「當然不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可笑無比,就像狄無謙說的那些愚蠢人。難道不是嗎?如果不是這樣,她怎會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她對七採石的心態,何嘗不是跟那些人一樣?
「這些都要靠努力的,要是真靠七採石就能擁有一切,今天我就不會跟長老們鬧得這麼難看了。」
「這麼說是沒錯,但外人的想法裡……」
他輕柔地捧住她的臉,笑著親親她的鼻尖。
「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其它的,何必管這麼多?」
她點點頭,幾乎是以一種苦澀不堪的心情捏住錦盒。是的,他只在乎自己,那麼自己呢?
曲珞江凝視他的眼睛,這麼深邃、這麼遙遠,她突然有種想坦白一切的衝動!
如果把這些話告訴師父,他會相信這錦盒裡只是個被過分流傳誇飾的石子嗎?
不!他們絕不會相信的!曲珞江心臟抽緊。師父是如此頑固,而曲承恩被「利」字薰昏了頭,他們怎麼會相信呢?
「珞江!」
「嗯,所以,這石子如果丟了,對狄家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她努力地把語氣裝得淡然,避免他看穿什麼。
「當然不!」狄無謙失笑。「這石子是狄家的精神象徵,百年來如此,狄家未崛起時有它,狄家發達時更不能少了它。姑且不論它在外人眼中的價值怎樣,這是上一代親傳下來的,倘若弄丟了,怎麼跟宗親交代?如果有外人能拿走它,也表示堡內防守不嚴,傳出去多少對狄家有傷害。」
她愣愣地聽著那些話,一時間心緒茫然,不知該如何自處;倒是狄無謙收住笑。
「珞江……」
「嗯。」她慌亂地抬起頭。
「如果……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她胡亂的點點頭,無心研究他那複雜的口氣。
「嗯。」狄無謙笑了,氣息輕柔地呵著她因掙扎而不安的臉頰。
「我去會議廳了,過兩天,咱們再見面。」
分開的身子突然因她伸出手而再度連結,曲珞江看著他,不懂為什麼心會沒來由地抽痛著……是這錦盒把她胸口逼得大緊嗎?還是疼憐他又要去面對那些打壓人的責任?
「你……你會好好的嗎?」
「只是去開個會,別擔心。」他失笑,低頭親吻她憂心的唇。
「好。」她點點頭,漾著笑,沉重地送他到門口。
冷風撫著發燙的臉頰,待曲珞江真正清醒時,她的人已出了狄家堡。
對狄無謙的吩咐,她終究失職了;未曾把盒子交給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
身上的裝束已換成簡便的牧場工作服,入夜後,往松林那條路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無人看守;只要狄無謙還在會議廳面對那些長老,這段時間,夠她從容逃進東方那個繁華市鎮,等她到了京裡,再搭幾日船……
馬鞍上回頭,曲珞江看著暮色深遠中那黑黝黝的狄家堡,心底的感情一點點復甦,和她的所作所為交戰。
如果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內心煎熬著,伸出手扭住韁繩,下意識抱住錦盒。
「不!」曲珞江咬牙。蒼茫的冷風中,大喊一聲後,快速拍鞭,發狠似的催著馬,急促地朝那條松林大道奔去。
對不起,無謙,真的對不起!等我回來,這一切我都會解釋清楚。等我!無謙,請你一定要等我!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衝,期望狂風能將她兩頰的淚水給拂干。朝霞閣內,穎兒整個身子蹲下來,握著抹布仔細擦著茶几底部的每一寸。
「穎兒。」
聽到那聲音,穎兒抬起臉,整個頭撞上桌角,疼得哀叫了起來,顧不得先護著頭,她慌張地起身站好。「姜夫人好。」
「要你幫忙清理這兒,辛苦了。喲!」姜幼玉食指撫過茶几面。「這塊小地方也弄得這麼乾淨,你真花心思呀!」
「這沒有什麼,夫人……您……您要做什麼?」穎兒難為情地笑笑,但是在看清姜幼玉手上拿的刀刃後,她丟開抹布,整個人驚嚇得朝後移去。
下一秒,她連話都說不全了。穎兒只是瞪大了雙眼,似乎不太確信那把刀尖就這樣快狠準地插在自己的心窩上;她朝前一撲,抓住握刀的手臂上,黑黝黝的瞳孔裡殘留著兇手的臉,然後慢慢地黯了下去。
「不施點手段,難以激起無謙對那丫頭的恨。為了如霞,只好犧牲你了。」姜幼玉扳開她的手,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枚小香袋,將荷包隨意扔置地上。
「我想,這樣子就足以讓無謙改變心意了。」她喃喃自語。
她注定是要穩穩留在狄家堡一輩子的。她是狄嘯天的女人,不論為妻為妾,誰都不能動她分毫;長老們的支持對她來說還不夠,她要完全鞏固自己的權力。
「阿姨,你有沒有瞧見珞江,謙哥說她會把七采……」邊走邊說走進來的玉如霞睜大雙眼,看著血泊中的穎兒,驚恐地覆住了嘴。
「穎兒!」她尖叫著去扶住丫環,穎兒軟綿綿地倒著她懷裡,動也不動。
「人是珞江殺的。」無視這般血腥的場景,姜幼玉忽而起來接下她的話。
「但……」她瞪著姜幼玉漸漸而起的笑。
「人是珞江殺的,你要這樣對每個人說,包括狄無謙,知道嗎,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好,別搞砸我的計劃。」姜幼玉笑著捏住她的臂膀,十指幾乎掐進玉如霞的手臂。
「不……不……」她抱住頭,遮去視線裡呼吸已斷的穎兒,遮去姜幼玉美若蛇蠍的笑靨。不!這只是個惡夢,天大的惡夢!
「你跟我在同條船上,你不得不說,如霞,你不得不幫我!」姜幼玉搖得她昏天暗地。「聽到沒有?」
她抬起頭瞪著姜幼玉,一雙眸子落下斗大的淚來,她忘了說什麼,也什麼都不會說了。
那方森冷石桌圍坐了一群年老的長者,長桌彼端,預留了一個位置。當狄無謙把門推開時,他們全都抬起頭,陪立在一旁說話的房總管收住了口,對他微微點頭,然後才從容地走到一邊去。
面對此情此景,狄無謙有說不出的惱怒;就像八年前他「被」人決定的婚事,當傀儡的滋味和代價,至今他心底仍有餘怒。
這些長老裡,除了狄傲然算是狄家人,其餘全是他母親娘家的堂兄表弟。狄無謙大清楚這些人存在的意義;權勢令人腐敗,這群人泰半都是這樣。挾著長者尊榮,對他切身的每件事,都非加以掌握,才能滿足他們心裡的權力慾。
「無謙,坐下。」最年長的狄傲然拈拈鬍鬚,威嚴地說道。
「主題是什麼?」他開門見山,也不跟他們囉嗦。
「聽說你帶著一個小丫頭,離開牧場兩天。」另一位狄家長老水雲生等不及,首先發難。
他突然明白他們的目的。這些人全是衝著曲珞江而來的,而積極促成這場批判大會的,除了姜幼玉,還會有誰?
愚蠢!狄無謙滿腦子只有這句話可以形容這場會議。他瞟過會場,不見要找的女人,心裡才想起來,長老會議,女人是不被允許參與的。
「水長老聽誰說的?」他打定主意抱胸以待。趁此會議,把他和曲珞江的婚事敲定吧!也好粉碎這女人的春秋大夢。
房總管抬起頭,狄無謙不再說什麼。他心底清楚,被拖進這場是非,房總管有多麼無奈。
「房總管,你說!」水雲生命令。
「這場會議的目標並不是房總管,何必多此一舉呢?」狄無謙坦然說道,眾長老詫異地各自對望。
「你是狄家的執事者,我們並沒有權力限制你該做什麼。只是你應該清楚你的身份地位,這般作法,似乎有欠妥當。」狄傲然清清喉嚨,不急不緩地開口。
妥當?什麼叫妥當?狄無謙陡然冒起怒氣。每回提狄家堡的責任,率先犧牲的總是他這個——身份、地位都了不起的執事者。當他們為了滿足自我私慾,一次一次削分掉牧場利益的時候,可曾想過什麼叫「妥當」?
他心裡連連冷笑,表面上卻默不作聲。
「無謙,你是糊塗還是真不懂?」最靠近他的長老慶倚令說,語氣全是火藥味。
「我知道,但這一切跟珞江無關。」
「她叫珞江?」狄傲然炯炯有神的眼眸一閃。
「是的。」
「你清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過去,還有她進狄家的目的?」
「那不重要。」
「很好,那麼你打算收這個珞江當二房嗎?」水雲生憋著怒氣開口。
「想都別想,她只有一個身份,就是狄家的當家夫人。」
所有人皆錯愕地忘了反應,只有房總管微微一笑,似乎瞭然於心。
「胡鬧!簡直胡鬧!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不成!看看無塵,雖然他是庶出,但是攀上的親家可是至尊至上的皇家。咱們狄家說出去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大江南北多少名門閨秀等著讓你挑、讓你揀,誰曉得你居然這麼不成材,想娶個奴才!」水雲生大拍桌子罵出聲。
「那又怎麼樣?」狄無謙嗓音一貫冷淡平穩。長久以來,他就痛恨這種勢利的比較態度。過去,為了挽救財務岌岌可危的牧場,他沒理由,也沒權利反對;現在的他,再也不讓自己被人擺佈,這一次說什麼他都要保護自己和珞江。
「為狄家該做的,我都做了,至於我的妻子,八年前你們替我決定過一次,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忿怒的水雲生還想說些什麼,狄傲然開了口,口氣也不甚好:「你不要忘了,也是因為那場婚事,才有今天的狄家。照你的意思,是決定置狄家的面子於第二位了?」
面子!面子!他要真狠心不顧面子,早用金銀珠寶把這些老傢伙扔出狄家去!狄無謙顯然也冒火了。「沒錯!」他低吼:「我就是這個意思!」
「豈有此理!」慶倚令震怒無比。
「要不你們,就廢了我這個堡主。」他不忌諱與他們撕破臉,一句話便堵了所有人的嘴。眾長老全靜了下來,面面相覷,顯然狄無謙的反應超乎他們所想的激烈。
「十年前你們逼走了我大哥,因為他一來庶出,二來大娘家世不好,為的是什麼?血統不純,哼!兩年後你們讓我娶了永家小姐,她未生子,基於面子,你們要我休掉她。就算是個奴才,也不該這樣被對待,然後她莫名其妙地死了,你們又為了面子,沒有解釋,給永家一筆錢了事。我忍,我不說話,是因為我敬你們,不要動不動就抬出堡主這位置來嚇我,我不稀罕!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我想要的人,你們又開始用面子來壓我,也許當我脫離堡主這個身份,那時才能跟珞江『門當戶對』吧!」
大廳裡氣氛死寂,沒有人再說一句話,就連水雲生也收了性子,臉色灰白地坐下來。
狄傲然緊閉雙唇;要狄無謙離開狄家,那是萬萬不能的事。狄家血統一脈單傳,他們還是不承認狄無塵的身份,更別說他人還在朝中擔任要職,不能回來接掌,眼下除了狄無謙,家族裡根本沒人能扛起這繁複又龐大的責任。
狄傲然很清楚這位侄兒的硬脾氣,敢說這種話,肯定是有備而來。
「房叔!」狄無謙頭也不抬,寒著臉叫喚房總管。
「少主。」
「回頭把狄家所有帳列成清冊,交給長老們。」
房總管沒說話,低聲應是。
「慢著。」狄傲然頹然地制止。
「大伯知道我的意思。」他站起身,欲朝門口走去。
「如果那個叫珞江的丫頭,是為七採石而來呢?」水雲生尖銳的聲音在廳內迴盪。
狄無謙再也忍不下這火氣,他冷冷地掃過眾人一眼。「我說過了,這純粹是狄家內部的事,不要把她扯進來,我也不想聽到任何中傷她的話!」
慶倚令忿怒地直喘。「你被她迷昏了,你完全被那個小妖精迷昏了!」
狄無謙掃了他一眼,慶倚令隨即被那不怒而威的眼神給嚇得噤聲。
恨恨地別過臉,慶倚令心裡充滿了對他掌握無力的忿恨。「我是為你著想。」
「你們為我想得未免太多太多了。」狄無謙嘲諷地說。
「無謙,如果你執意要這麼做,我們也不能說什麼,但至少你先把一個人的話聽完。空穴來風的事,我們是不會說的,幼玉——」狄傲然揚聲命令,大門應聲而開。姜幼玉走進來,輕輕對每個人福了一福。
就像過去的經驗,每個人的立場仍不偏向他。狄無謙坐下來,眼神仍一般堅定,他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了吧!」狄傲然疲累不堪地說。
在狄無謙的注視下敘說曲珞江,需要極大的勇氣,但姜幼玉已經豁出去了,她的手臂被穎兒抓出的幾道血痕猶新,還有她來不及拭淨的手指,殘留著曲珞江信箋的灰燼。這些都提醒她,不容再回頭。
活著必有活著的理由,穎兒死去的代價不能白付,她必須把籌碼壓在這一局,只要能捱過這關,將來她能為自己爭取到的,一定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