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然跟你的新歡有來往吧?」我補充一句:「她可有消息給你。」
「太多了。女人變起心來,竟能如此誓無反顧,真真恐怖!」單逸桐答。
「她不是個漂亮的尤物嗎?」
「人要講德行,才顯可愛。你的樣子也玲瓏明亮吧,是不是?」
「單逸桐,沒想到你會恨我如此之深!」我並不惱怒,我只是啼笑皆非。
「故此,你可以想像我多麼愛護我哥哥,為他我現今要應酬兩個連點頭招呼也不值得的女人,何其痛苦!小時候,每次跟人家打架,哥哥都必護著我,寧可他吃街童的老拳。
我們也曾窮過,然,捱饑抵餓的只是父母及哥哥,從來不是我。江福慧,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對,這很好!我為仿堯高興,他絕對有資格長享你的這份摯愛!」
我滿眼盈淚,只可惜,單逸桐沒有機會看見,他永遠只看到我猙獰的一面。
「陸湘靈告訴我,她手上並沒有聯藝的股票,只有一億元的現金。」
我冷笑。原來杜青雲的所謂傾心相許,也不過如是。在分贓上頭,既非共同擁有與管治財產,且是由他佔用大份。
單逸相繼續供給資料:
「現今的收購戰,代表杜青雲出馬的富達經紀行,出到的價錢,已非杜青雲現今所能周轉得來,他欲問陸湘靈借用那一億,陸湘靈不肯。」
我失聲狂笑。對了,對了、現代式的愛情!
能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的愛情!
我既哭且笑,心痛如絞。
早知這對男女,如此不堪一擊,我何必犧牲種種。
「目前我收手的話,杜青雲已要向銀行借貸一億有多。」
「好,收手吧!」
股票市場一直以來,持續多時的聯藝收購戰,在每天都由惡性收購的一方,與反收購的一方拚命提高股價爭奪得昏天黑地,已然接近尾聲了。
興高采烈是手持聯藝股票的股東。天天細數自己口袋增資多少!再其次興奮的是走財經新聞的記者以及股票經紀。他們最怕市場冷清清,無事可為。
由熱鬧復歸平靜,只在於單逸桐宣佈放棄收購的那日。
然,幕仍然未下。
我呆坐在房中,面對電視,看到單逸桐對記者說:
「我認為目下聯藝所提出的反收購價已經過高,我宣佈放棄了。」
鏡頭又轉到杜青雲的記者招待會上,他笑臉盈人,謂:
「聯藝物有所值。」
當然,目前的確如此,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欲哭無淚了。
螢光幕上,記者層圍著江青雲的畫面,如此似曾相識。
對,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銀行擠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銀行大廈禮堂應付記者,就是現今那個模樣。
晚上床頭的電話響了,是霍守謙:
「福慧,你大仇已報,我何時上來你家?」
早上,辦公室的直線電話又響,是單逸桐:
「江小姐,你如願以償,你何時離開我兄長?」
電話,討厭之極,像震天的哭聲,刺激我、騷擾我、殘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來,掩耳驚叫:
「別迫我,別迫我!」
四顧無人,竟是惡夢。
睡熟時的惡夢,與現實生活表現的惡夢,其實也差不多時間要發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階前,怕是我如今的這般心情。
那個可怖的時刻,是總歸要來臨的,未到最後期限時的掙扎、疲累、絕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無生趣。
但願早早了斷,哪管天堂地獄,也闖過去算了。
電話果然就在這已作好最壞準備的一刻響起來。
「喂!」我是氣帶游絲,與幽靈無異。
「福慧嗎?」是女聲。
「嗯!」
「你怎麼了?福慧,我是幗眉!」
幗眉?
一個自遠而近,由源脫而清晰,由生疏而親切的影像映入眼簾。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獲得一塊浮泡。
我大聲叫:
「幗眉,幗眉,你在哪兒?」
「我現仍在倫敦,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飛機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幗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聲來。
忽然地發覺只有這位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愛護我、遷就我,及後又靜靜地成了我父親的紅顏知己的蔣幗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親至愛!
「幗眉,請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講!」我嗚咽著。
「福慧,你怎麼哭了?我很快就回來了,我也有話跟你講。」她的聲音始終是平和喜悅的。難怪,幗眉心中從無恨怨,她只有愛。
曾對她作過莫須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連她這樣的一個女子,畢生默默地愛著我父親,不求名不求利,還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這世界上又哪兒去找好人了?
「幗眉,我對你不起!」
「你別說傻話。」
人在孤立無援,甚至自知罪咎深重時,最需要親人憐愛。我不敢有求於仿堯,故此對幗眉額外地珍惜。
「請你快快回來!」
「我會,我盡快!福慧,你是有什麼緊要事發生了,要不要就在電話裡頭告訴我?」
「霍守謙他……」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霍守謙是誰?他對你怎麼樣?」
「我怕。」
「福慧,你講清楚點。」
實在太長的一個故事了,怎麼能在長途電話裡頭說得清楚?我回一回氣,極力平靜地說:
「你回來再說好了。」
「是那個姓霍的令你傷心嗎?」
「不要緊的,你放心,快快回來吧!」
「好。福慧,你保重。」幗眉頓了頓,再說,「福慧,我已經寫完那本小說了。」
「啊?多好,我要做你第一個讀者!」
「你答應給我寫序?」
「一定」我心中默禱:
「爸爸,爸爸,讓幗眉回來,若我有什麼事發生,我有個依傍!」
會有事發生嗎?
也不是第六靈感,是一定會有事發生的。因為,這天清晨,我起身下樓,正要出門,經過飯廳,就嚇得目瞪口呆,面青唇白連連後退。我看見飯廳長餐桌中央,放著一大束白玫瑰。
一定是一百技。誰送來的?不問而知。
女傭看我駭異地倚牆而立,她誤以為我歡喜得呆了,竟還說:
「一位霍先生今早派人送來的。足足一百枝白玫瑰,跟上次一樣。」
我喘著氣,久久不能平伏下來。根本是有牆扶牆、有門倚門,逐步逐步地走出大門口,上了我的座駕。
買了兇殺人,而不肯付帳,後果堪虞。
要找清這筆欠帳,我戰慄得無以復加。
一定不是錢所能應付得來的困難,尤其恐怖。
我才坐到辦公室裡,電話就響起來:
「江小姐,我已給自己訂了兩張機票。」
「單先生,你有話只消直說好了!我已無求情乞恕的餘地,我會履行諾言,放心!」
「這可好了,你還真有口齒。我那張飛返菲律賓的機票大可作廢,只要你自己料理好一切,我知道哥哥獨個地回菲島去,我就立即飛返加拿大!」
他稍停,再說:
「你的手段真了不起,今早菲律賓股市瘋狂下瀉,帶頭的是嘉丹礦業,因為開採公司無法招請到工人開工,市場內已起傳言,分明有人作商業政治式陰謀,意欲拖垮嘉丹礦務,故而大手拋貨。
「江福慧,這一定是你的把戲了?我是順手沾了光,在長途電話囑了我們的經紀替邱氏家族越低吸納。只要等到杜青雲支持不住,賠上巨額罰款,取消合約,嘉丹礦務就會回復正常,對不對?我顧此向你致謝!
「還有,昨晚,我已跟陸湘靈分手了。」
「你跟她怎麼說?」
「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是真的,我也稍微有點內疚。」
「還有其他的話嗎?」
「我說,這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世界,如果我今天所作所為不是情有可原,我甘願為我的信仰受懲罰。
她沒有哭,只是點了點頭。」
「單先生,你順風了!」
我輕輕地放下電話。轉身凝望窗外的香江海景,如斯美麗、繁榮、明亮、可愛!哪有半絲惡俗、骯髒、狠瑣、卑鄙的痕跡!
江福慧像不像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都會?
啪的一聲,有人衝門而進!我回轉身來,首先看到非常驚惶失措的兩張臉,是秘書與小葛。小葛更是雙眼通紅,像急出淚來。旁立著的那個人,太熟識,也太陌生了。
我知道他會出現,只沒想到會這麼急促,且以這種登門造訪的方式!
四個人誰都一時間沒有話。
秘書的嘴唇在蠕動,卻作不出聲來。一定是被怒髮衝冠的杜青雲,嚇呆了。
小葛的表現好一點,她示意秘書先退下,才走近我,問:
「要不要把銀行的護衛員叫上來?」
我瞪著杜青雲。
杜青雲瞪著我。
就在不久之時,我倆就曾單獨地,如此對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寢室,這一次換了一堂佈景而已。
我說:「不用了,你兩位都請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話要跟我單獨談一談。」
小葛並不肯走,她以極端憂慮及焦躁的眼神望著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書跟小葛走出我的辦公室。小葛還是一步一回頭。她故意地沒有帶上門,只讓它虛掩著。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雲與我,終於面對面,共處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靜,甚而冷酷。像躺在結冰的湖上,身體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腦部霍霍地抖動,異常活躍。
時間一直過,我倆站得僵直,腦海裡翻騰著我和杜青雲從前恩愛與仇怨的一幕幕,越發令人切齒痛恨,不能自己。
過了一億個世紀之後,杜青雲終於從牙縫裡震出字音來:
「江福慧,你現今可有絕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雲,當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潰的情狀,感覺又如何?」
杜青雲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點點的血來。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對。當日你曾說過,以我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你們聰敏勤奮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雲,原無不可,只不過,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創業難,守業更難!」
我伸手扭亮了一個安裝著直駁聯合交易所市場的股票終端機,大利是畫面正正是聯藝的股份。
整個早上,已在瘋狂下瀉。菲島傳來的消息太壞,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謙在這一兩天向經紀發放市場消息,說聯藝不穩,粉嶺地皮重建無望,另外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有變。
首先兌現的是菲律賓嘉丹礦務的惡劣情況,跟著傳媒與經紀會追蹤那兩宗個案,有關主持人若被尋著了,會知道在這個時間,如何提供配合的答覆。
聯藝股份被收購戰勉強催谷,若不是這些有利條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沒有可能物有所值。現今雷厲下瀉,事在必然。
我說:「杜青雲,你辛苦經營的身家,正在直線下降,明天後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傳言太多,比利通銀行當日擠提,更難挽救。
「杜青雲,錢得來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億元現金交到陸湘靈手上去,人家又沒有扶危濟困的義氣。害你如今還要背負銀行一筆借債,真是,」杜青雲兩眼滿佈紅絲,咆哮道:
「你怎麼知道?」
「我?我家有個巫婆用的水晶球,看得見陸湘靈輕輕偎倚在單逸桐的懷中,向他細訴一切……」
「你撒謊!」杜青雲說。
「不,請活著離開我的辦公室,回去問問陸湘靈,看她會不會否認?再回來跟我算帳,我等你!」
杜青雲連連後退,額上青筋暴現,不住跳動。
「你震怒嗎?」我說:「何必?千萬別告訴我,你曾深深地愛上過她。
「杜青雲,請細想,單逸桐這麼條件的一個男人放在你那陸湘靈跟前,是的確太受用了。
「好笑不好笑,你的七億,買不到邱氏家族的一個小島。
你家現今的客廳,只如他家中那個菲傭的起立間而已。
「請別妄自傷心,也別忘記,陸湘靈在你心目中的價值還只是一億元。這佔你身家之幾分之幾?七分之一而已。」
我冷笑,青面撩牙地冷笑:
「杜青雲,不必自認多情,你只愛你自己。想通這一層,你就不會難過了。
「我的這番話,對你而言,是否似曾相識?
「對,我告訴你,正正是你在離開我的那個晚上,曾給我說過的。沒有註冊版權,人人可以採用,是不是?」
杜青雲差不多要撲過來打我。
沒有後退,反而迎上,杜青雲卻止步了。
我繼續說:
「你太心急了,讓我把話說完,你再殺我不遲。也正如你曾說過的,我並不怕死,你要殺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邱仿堯分離,只怕他為此事,心頭永遠有凝聚不散的恨怨與屈辱,為了對付你,我利用了他。我會得一個比死更淒涼的懲罰,因為仿堯與我,必然分離!我現今才知道,我真愛的一個人是他,而決不是你,因為你不配!各方面都太不配!」
豆大的眼淚,沾沾而下。
每一句一字都是杜青雲曾說過的。
今朝今日,反出諸我口,而人物卻換上了仿堯。
我哭得雙肩亂顫,死去活來,不能自已。
誰沒有報應了?
淚眼暖俄之間,只見人影浮動。
突然,有人一把將我擁在懷裡。
原來還勉強能支撐著的身體就在這下子軟化了。
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回過氣來。
旁邊有人給我遞了熱手巾、熱杯。
我這才看清楚,是仿堯與小葛。
杜青雲呢?
「惡夢已經過去了,福慧!」仿堯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走了,幸好,小葛通知我,我趕到時她已經走掉了。」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一別怕,福慧,別怕,我說惡夢已然過去!」
不,仿堯,惡夢才剛剛開始。
我悄悄坐直了身子,擠出一個微笑,對小葛說:
「我有話要跟仿堯說,小葛,謝謝你!」
小葛慌忙稱好,就趕緊退了出去。
「剛才,有沒有嚇著你?」仿堯體貼地說。
我垂下眼皮,沒敢望他。
實在心上絞痛,不知如何啟齒。
這一幕,要比應付杜青雲還難百倍千倍萬倍。
對牢自己喜愛且尊重的一個人,說不喜愛他,不尊重他,那些話一定有如烈性砒霜,一沾唇,就能叫我悲痛欲絕腸穿肚爛。
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奧妙而又淒涼,偏是不該愛時去愛該愛時不去愛。
「福慧,你有話跟我說嗎?如果是複述剛才的情況,就等過一陣子,你情緒平伏下來再慢慢說。」
「不!」我一昂頭,望住仿堯,把心一橫:「就現在說清楚它吧!」
仿堯微微一愕。
「仿堯,你一直誤會著,以為我已經淡忘過往,是你太天真了。我從來沒有。
「如果你正如自己所說的真心愛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要忘掉一個自己愛的人毫不容易,趨近於不可能。
「所以,請恕我直言,你並不能替代杜青雲。
「我已經盡力嘗試過,為報答你的關愛,可惜,我自承失敗。」
我看著仿堯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心上有太多太多太多的不忍。
頓了一頓,我覺辭窮。
「福慧……」仿堯欲言又止。
他是吃驚的。
「仿堯,」戲已上演至半,台辭還是要勉力念完它的:「我完全沒有告訴過你,今次聯藝的事件,是我刻意安排的報價計劃。單逸桐幫了我一個大忙,他,串演重要的角色,不單推動收購行動,且跟陸湘靈泡在一起,徹頭徹尾在我導演的戲內落力擔綱演出,替我報了仇。現今,杜青雲的資產與身心一齊重創,我心釋然。」
仿堯面如死灰,一下子人都萎縮了似的。
「請別怪單逸桐,你們兄弟是一般地天真無邪,他瞞著你跑來勸我離開你,以任何條件交換你的自由。我正正求之不得,唾手而獲一個幫手。
「仿堯,不敢求你原諒,只想你明白,我無法愛你,對杜青雲的感情實在太深了。」
「你對杜青雲的感情算是愛嗎?」邱仿堯緩緩地,扶了扶椅背站起來,「怎麼可能?對一隻有感情的動物,都不忍它死去,何況是人,愛人?你可以陷害他至此嗎。」
「他也如此待我。」
「以愛還愛,以牙還牙?」仿堯苦笑,「你怎樣衡量他如今的傷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可以翻得了身,他能嗎?」
仿堯望住我,以一種生離死別的眼神望住我。
差一點點,我就要撲過去,抱著他,狂叫:
「不,不,仿堯,我說的全是假話。我是真的愛你,仿堯,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心裡喊得力竭聲嘶,我頹然地倚在沙發上。
仿堯緩步走離我的辦公室,他拉開了門,回轉頭,向:
「為什麼人有能力公平一點處事待人時,總不肯公平?
人有本事可以心懷坦蕩時,又總是長慼慼?受苦、損失者誰?」
說罷,他關上了門。
我默然,垂淚。
窗外,天色由明而黯,直至黑漆一片,綴以萬家燈火。
我仍照原來的位置坐著。
絕大的一場緊張勞累之後,我變成一堆癱瘓的廢物似的,如此地生不如死。
一切都好像有冥冥中的主宰,牽引著自己向前走,不管是斜路抑或正路,走在上面的人,其實並無知覺,不能自已。
人生像玩牌遊戲,不自覺地走錯了一步,打壞了一張牌,從此惡運臨頭,就這樣一直越走越錯,以至萬劫不復。
不可能再想、再後悔,何苦當初?
很多時,說以為重新為人,會得改變人生,其實不然,人的性格也決定命運,還是會踏著舊路再走一次。
我站了起來,靜靜地步出利通銀行大廈,回家去。
無心進食。
晚餐開在飯廳內,我一踏腳進去,看到那一大束白玫瑰,完完全全地觸目驚心。
我立即逃離現場,回到睡房去。
上了門鎖,才吁一口氣。
我軟弱無力,務必躺在床上,定一定神。
才閉上眼,就看到那大大的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天,可以由可愛、嬌艷、純情,而剎那變為討厭、污濁、造作。
都只不過是指顧間事。
我本身就是一例。
此外,也得著送花人是誰?
邱仿堯送來的白玫瑰,永遠清純高貴。
霍守謙的呢,花瓣的幽香彌補不了花莖上的銳刺,會得置人於死地。
我不能不戰慄。
立時間瑟縮起來,抱緊了自己。
床頭的內線電話剎地響起來,我接聽。
「小姐,有位霍先生來找你,他就是那位送來一百枝白玫瑰的人;」菲傭的說話,帶著笑聲。她一定以為我會歡喜若狂。
我其實正正驚呆了。
「小姐,霍先生還帶了另外的一枝紅玫瑰來呢,他已經走上樓來了。」
過了兩秒鐘,我才曉得反應,罵道:
「為什麼讓他上來?」
「小姐,我請他到偏廳坐,讓我通知你,他不肯,說跟你相熟,且……」
我沒有再聽菲傭解釋下來,摔了電話,立即下床,衝出睡房去。
就在那度接通二樓與地下的大理石樓梯上,我碰見正走上樓來的霍守謙。
像見了鬼。
對方是笑臉迎人。
我是臉青唇白,連連後退。
「福慧!」霍守謙揚揚手中的一枝紅玫瑰,連聲音裡都帶著笑意,說,「這是第一百枝。」
我嚇得掉頭直走回房間去。
才要關上房門,卻被霍守謙用力一推,差點選人都摔倒在地上。
「福慧,你為什麼驚成這個樣子?」霍守謙覺得我的反應好笑。
我轉身退至床邊。
只為床頭有一個警鐘,直接接通警衛公司,只要我一按,便立即會通知附近的警崗,五分鐘內,會得派員到現場這一陣子,九七將至,各人都認為非趁最後關頭搏它一搏不可。於是市面治安越來越差,連警務處處長的住宅都為劫匪光顧,市民在啼笑皆非之餘,不無憂慮。尤其是富貴人家,真怕有一天被選中為打單綁架之類的目標,怎能不處處加強防衛。
我這麼一個獨身女子守在一所大宅內,當然要有極先進的防盜設備。
坐到床上去的意思,原是為了就近那床頭警鐘。誰知竟給霍守謙一個錯覺,以為我正在示意。
他毫不客氣地也坐到床沿上去。
我臉色有如死灰,雙唇正在震抖,一時間又說不出話來。
「福慧,來,把這枝玫瑰花插起來,全白是太素淨了。第一百枝尤其表徵馬到功成,應該選紅色為宜。」
我睜大眼,完完全全地欲哭無淚。
「杜青雲來見過你?」
霍守謙笑,繼續說:
「真可憐,他太高估自己的才幹與財力,如果他是我,每天對牢股市,就知道成王敗寇,是指顧間事,對誰都不可以輕敵。如今,剛攀上雲霄,就摔個粉身碎骨。」
霍守謙完全在報道事實,沒有半分同情,卻添了一點幸災樂禍。
「你可知現今杜青雲的下場?」
我下意識地搖頭。
「他突然在下午暈倒了,不省人事,送進醫院,正在急救。」
我輕輕驚呼一聲,拿手搞住了嘴。
胃內似在翻騰,要把剩餘的渣滓擠出口腔來似的。
我辛苦得不得了。
很難才問出一句話來:
「他會不會死?」
霍守謙攤一排手,答:「誰知道?」
霍守謙坐近了我一點,把臉依過來,笑著說:
「你應該開心了。杜青雲今日已經生不如死。曾經成功過的人,嘗受失敗,痛苦是加倍的。」
我把自己的身子一直縮向床角。
不知道是為了要逃避面前的霍守謙,還是要躲開一個無形的心理壓力而下意識地作出反應。
「福慧,現今的結果,超乎你的理想是不是?」
我茫然地說:
「我從沒有要他死!」
邱仿菊說得太對了。他曾說:
「以愛還愛,以牙還牙嗎?你怎樣衡量他如今的傷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翻得了身,他能嗎?」
我重重地吁一口氣,心內的苦痛無以復加。
不但為了不願意成為一個殺人兇手,且更捨不得仿堯。
一個如此明理、大方、公平的仁人君子,原本深深地愛著自己。
是我愚昧無知狠瑣小家,放棄了天使,選擇了魔鬼。
我不要跟魔鬼為伍,跟魔鬼交易。
我要賴帳。
驀地,一股激動的情緒直衝腦際,我對著霍守謙說:
「我需要休息了,請你離去!」
霍守謙微微一愕,顯然是我的臉色與語氣令他不滿。
「福慧,我是專程來看望你、陪伴你、安慰你的。一切不如意事應成過去,我們以後還有甚多的好日子可以分享!」
以後?
這句話使我更加震驚,我非更正不可: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有關以後的安排。」
霍守謙面色轉白,嘴唇微微抖動,似笑非笑,強作鎮靜地說:
「福慧,我和你沒有以後,是不是?說得直截一點,你原來並不打算跟我有以後的發展。」
「是的。你大概誤會了……」
「富家小姐要使使脾氣,我還是受得了的。」霍守謙說,仍在強笑。
「不,這不是我的脾氣。」
「好、好!」霍守謙擺擺手,「不要緊,先別拉遠了,以後怎麼樣,總是未知之數,結了婚的人都可以離婚。我完全同意。」
霍守謙整個身子移近來,並且伸手抓住了我的。
「可是,目前,可要先兌現諾言了,對不對?」
也不等我的反應,霍守謙一用力,就把我擁在懷裡,強吻著我。
我覺得是絕大的委屈、侮辱、欺負,我要反抗,奮勇脫離魔鬼。
一錯不能再錯,更不代表可以諸到底。
在我的生命上,從未試過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一件事。
包括了杜青雲、單逸相與邱訪堯。
讓霍守謙的獸行得逞是至大至大的很瑣。
我把心一橫,不知哪兒跑出來的狠勁與蠻力,我突然地拚命咬了霍守謙的唇一口,乘機推開了他。隨著一剎那的空隙,我伸手按了緊急警號。
霍守謙「哎呀」叫了一聲,用手背搭著口唇,一抹鮮血染紅了他的手背。
「霍守謙,請不要這樣!」
我的聲音一時間軟化起來。
「我並沒有白白地領受你的恩惠,你的女兒就快要從大陸到港來跟你團敘。」
「那是另外一回事。」霍守謙分明是震怒。「如果有人向你利通銀行借債,講明沒有抵押品,那麼,幫不幫這個忙由你。但苦聲言房產物業作按揭,如期不還封鋪收屋是理所當然的。江福慧,你我都是江湖中守信約的人。」
「霍守謙,你要什麼補償,我悉力以赴。」
「我要你。」
「除我以外呢?」
「你還可以給我什麼?錢,是不是?我現今擁有的不錯是比你少,可是生活上你能享用的並不比我多。財產與地位到我如今的界線最恰到好處,完全可以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卻不需為了財富而擔虛名,著實要向群眾社會交代言論行為品德。連生意上,我都不羨慕銀行家,工作滿足感,我已太多了。你還能給我什麼回報?」
「霍守謙,這沒有意義。」
「你報仇豈不更無聊?」霍守謙扯動著嘴角,又是似笑非笑,一副鄙夷的樣子:「別以為我站在你的一邊,表示我贊成你的行為,完全是一項交易。像僱主與僱員之間的合約,我做好本分,領取薪酬。你完全可以不問我的意見,發號施令職工的專業操守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今老闆滿意,然後討賞。」
我呆住了。只能無力而冷淡地說:
「霍守謙,請你先回去,讓我靜一靜。」
「我如若不從呢?」
「警察隨時會來。」
「你開什麼玩笑?」
「我剛按了緊急警鈴,你沒有注意到。」
「江福慧,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是認真的。」
霍守謙定睛看著我,眼神突然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凶狠,令我戰慄。
他,一隻在空中盤旋的兀鷹,認定了他的獵物之後,忽然地飛撲到我身上來。,』
我拚命地掙扎,拚命地拳打腳踢,誓要擺脫魔掌。
擦的一聲,我身上的衣衫被撕破,霍守謙整個人壓到我身上來。
我咆吼:
「放我,立即放我。」
「江福慧,我要定了你。」
「你是禽獸!」
「彼此彼此!」
眼淚爆發出來,我完全地無能為力,任由宰割。
誰能救我?
啪啪啪,突然一連串的叩門聲,令極度亢奮中的霍守謙停住了手,他血紅的眼睛回望房門,再跟我說:
「江福慧,你別是真的報了警。」
我立即反撲,說:
「是的,是的。我是的,是他們來救我了……」
清脆的兩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
我還未覺著痛楚,房門已在這到被撞開了。
兩名警察及菲傭衝了進來。
菲傭驚叫。
霍守謙放開了我,站起身來,整理著衣服。
其中一位警察走過來問:
「江小姐,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接過了菲傭遞過來的睡袍,披上了。
這才曉得歎一口氣,慢慢回過神來。
另一位警員走到霍守謙身邊,用相當冷酷的聲音跟他說話:
「這位先生,我們相信你有必要跟我回警局去一次。」
惶恐的突然不只霍守謙一人。
把這件事鬧大了,誰的面子都不好過,可能我的尤甚。
立時間清醒過來,我給他們說:
「是這樣的,霍先生其實是我的朋友。」
我這句話說得極之委屈,不情不願。然,權衡輕重,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們剛才只是有點小爭執,因而我誤碰了床頭的警鐘,如此而已。」
兩位警察,一時間面面相覷。
我當然瞭解到他們的為難,於是說:
「請你們等一會兒,讓我搖個電話給你們的楊上司,解釋一下。」
我急步跑進小偏廳去,用電話找到管轄南區的楊總警司。他跟我們相當熟諸。實際上,本城的富戶有哪個不跟一些警務人員有交情,多少圖點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