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杜青雲,一就放他一馬,一就窮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顯地,現今已勢成騎虎,注定姓社的氣數將盡,我非要他一敗塗地不可了。
打蛇必須打在七寸之上,以絕後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陸湘靈的變志挫折他。事業上,我全面包抄,教他無轉圜的餘地。
翌日,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銀行主席室,即以直接電話搖給夏理遜。
「好像有一個世紀不曾聽到你的聲音?」對方說。
「一切來就緒,不敢騷擾,我跟你上香港會所喝杯茶,或吃個午膳如何?」
對方靜默了一秒鐘,即答:
「這個下午,我上你辦公室來拜候好了!」
答覆已極明顯,如果夏理遜沒有意思跟我談條件,他不會這麼緊張,不願我跟他一同出現在公眾場所。
本來吃頓商業午飯是絕對正常的事,之所以變得鬼祟與特殊,純為當事人心裡頭作怪。
當復理遜坐在我的辦公室之後,我開門見山地說:
「英倫威士達區那幢洋房裝修妥當,律師樓亦已備好過戶手續,只等你把新業主的名字通知他們即可。」
我把受委託的律師名字及聯絡電話親手交給夏理遜。
他接轉了。似是毫無猶疑地接轉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勞?」
我還未開腔,夏理遜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複從前給你提過的,有關我的原則與顧慮……」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釋,我記清楚地說過的話。
我說;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麼,你並不值得為了能在這個時候住得舒適一點而弄至晚節不保。老實說,這份送你的退休禮物,也有真心誠意的尊敬在內,但,恕我稍為小家子氣,在向你敬意之後,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範圍內順手幫我一個忙,如此而已。」
跟政府高官有交情,對商務上的好處難以言宣。名義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務知識,交流政治意見。實則上,一兩句回應式的批評出自當權者之口,已滿是玄機,價值連城,有意無意之間的見解,所洩露的口風,經常足以替精靈如我父的商家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夏理遜從來不是個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兩袖清風回故里,我算是報答他多年以來的照應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異鄉為異客的氣節也好,送他一份厚禮,不為過甚。
當然,我不否認,我也不至於是個施恩莫望報的人。我問:
「粉嶺近高爾夫球會附近現今有一大片的工廠地皮,只准興建平房式的工廠,政府曾有消息透露過,容許補地價,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層大廈樓宇,可有此事?」
「這個建議一直存在著,討論過多次。只為香港廠家北移之勢已日趨大定。城市中心的商住用地仍見不足,故有在新界建立一個新的商業區,讓那些跟大陸有密切商務來往的機構大本營自市區遷移至新商業中心,既有減低成本的直接實惠,更收與內陸交通便捷的效用。」
「那是說,這個計劃勢在必行?」
「遲早問題。」
「是遲呢?還是早呢?」
「老實說一句,還有很多相關的問題存在,不可能過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內不會批准平房工廠地皮補地價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於要離任前完成的工作。」
「沒有人知道你的這個預算?」
「還沒有作過結論性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氣。
我坐直了身子,認真地問:「請回答我一句話,以假消息刻意誤導別人,對你來說算不算是為難之舉?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認為這也罪無可想,英國的房子仍然誠意地請你接受,不用牽掛回報了!」
夏理遜是沉思了那麼一陣子,才昂起頭答:
「無功不受祿。福慧,你對我的尊重,實在也不一定需要通過物質來表示,我一樣感謝。最低限度,在我行將卸任之時,能如你般坦誠待我的人並不多。雖說在上任風光之時,已可想像下台肅殺的情況,然,還是要身歷其境,感觸才透徹。」他輕輕歎息一句。
「至於你的那個問題,也真在乎所謂假消息是假到哪個程度,如果是無中生有,那我心上極不好過,實在也難於啟齒。不過,若然消息不是偽造,只是及後因時地人有所轉變而得出個始料不及的結果,我並不認為是力所不逮。當然,還要看對待什麼人?」
我還未及回應,夏理遜便答:
「我這最後的問題實在不是問題,我看得出來,對杜青雲你一直耿耿於懷。」
「對。」我很爽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並不認識你,我跟你家亦無數十年交情,我仍認為一個有為的青年如杜青雲,絕不應以殘害一個女人的心靈與資產,去建樹自己是情有可願的行為。畢竟,年輕就是本錢,他們大把時間、大把機會在手,犯得著如此性急?」
我靜聽著夏理遜的說話,表面上是說給我聽。實際上,是他自言自語,向自己交代,進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時,都必有這個歷程,包括我在內。
「冤有頭,債有主。這是你們中國人篤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親自下手?或者……」夏理遜繼續說。
我這下子可立即沉了臉,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講下去。
夏理遜對我的反應,微微錯愕。
「當然,」夏理遜說:「你的心情我極之理解。」這就是說,他答應相幫了。
我立即打蛇隨根上:
「杜青雲的聯藝在元朗有一塊面積極廣的容器廠地皮,他已在大舉北遷,於內陸設廠經營,一直預算向政府申請補地價,改建工商兩用大廈。」
「我知道,他曾托人問過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釋了。」
「是欲挫先揚,還是……」
「讓他以為富資可以唾手而得,給他多一點鼓舞性的資料,然後在你離任前把補地價一事拖延。成嗎?」
夏理還終於點了頭。
戰雲已然密佈。一旦面對生和死,人的抉擇往往使性格趨向殘酷。因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華舒適的大床上,仰望著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戰壕裡的瑟縮兵卒,明朝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這個午夜,忽然心血來潮,整個人自床上彈起來,坐直。
有一點奇怪而恐懼的預感,像血戰將臨。
果然,床頭的電話石破天驚地響起來。
在這個清冷幽靜的時刻額外地嚇人。我伸手接聽。
「是我,你睡了?」
霍守謙。
「嗯!」我應著,把身子立即縮作一團,拱著背,雙手抱著電話,像刺蝟遇上了敵人,立即備戰,要對方無從下手。我怎麼會覺得霍守謙如此地恐懼?
「你在床上?是嗎?」
我沒有答,他的說話很不得體。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還在嗎?」
「嗯!「哦只能如此。「什麼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堯家施展開收購聯藝之戰了。」
「杜青雲已經得到嘉丹礦務的合約?」我隨即問。
「嘉興礦務上市的配股及開採礦業的極優惠合約都已給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個人民貧與富、工作效率高與低,都非常極端的輸家。」霍守謙笑:「嘉丹是賊性難改,我很為你花掉一筆應酬費,逗得嘉丹樂不可支地把合約及配股批給杜青雲的聯藝。現今,他絕對地認為自己鴻運當頭。只要開採順利進行,他是雙重得益。當然,」在守謙冷笑道:「他不會一石二鳥,只會禍不單行。請放心!」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福慧,請邱氏家族透過利得豐集團宣佈收購。」
「一定要利得豐嗎?」
「我們富達的主席最近跟利得豐鬧得不愉快,嫌隙一時間不會化解,故而,由我們遊說杜青雲作反收購,更合情理,他會認定富達乘機洩憤,誓死效忠。」
「你認為他會朝這個方向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歷商場的人,才能體驗到利字當前,沒有永遠朋友與敵人這回事,杜青雲的資歷太淺,他的釘子未碰得夠,不會有此體會。」
薑是老的辣。此後我們對此役應該信心十足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願明天,一切就有個了斷.我就可以來……」
我立即急急回答:「對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計而行,我們改天談。」
掛斷了線,整個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入死的戰場士卒,尤其是沒有從軍經驗,除非倦極,否則,委實難以入寢。心頭系念著的人與事,極多。訪如臨終者,在嚥下一口氣之前,腦子裡有如走馬燈,盡出現一生以來的種種舊事,遠至童年。
我想起了父親,牽著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蔣幗眉的小孩模樣。真的,她喜歡紅艷艷的顏色,一頭長髮,或流成馬尾,或結成辮子,都別上鮮艷奪目的蝴蝶綵帶或髮夾,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實從小就是個有性格,有氣質的女孩子,難怪父親會得愛上她。
之後,我想起了父親一連串的情婦,包括陸湘靈在內。
立即披衣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連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辦公室去。葛懿德比我還早到達銀行。
她向我報道:
「我有消息,聯藝已經在溫哥華那邊,由代表會計師樓遞了計劃書,向哥倫比亞省的投資移民廳申請一個相當龐大的投資移民計劃。如果這份計劃一經簽批,他就可以集資折合港幣六億的金額,港台兩地願意挪動二十五萬加元作投資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對。這年,投資移民計劃根本就是商家集資做生意的捷徑。計劃一經當局批准,帶頭的攪手就穩握了各投資移民所資金,三年之內,以偏低的利息回報,等於移民低息貸款給他們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裡的錢發揮理想,何樂而不為?
早期有些投資計劃還不擔保風險。換言之。移民者的技資金額,三年後會否歸本,仍得看該投資計劃是否有利司圖。萬一三年後投資虧蝕,投資者只能悶聲木響,取回剩餘金額,算是買了個移民資格。
這已經是比較不那麼血本無歸的投資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資計劃,是購入一盤分明是蝕大本的生意,獲批准後,乾脆關門大吉,財散人安樂,疊埋心水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雲的確野心勃勃,一腳踏入聯藝,就如八爪魚,中國、加拿大、香港、菲律賓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腳。他自視太高了。
急於求功的人,是要冒傾家蕩產的險的。
葛戴德略頓了一頓,問:「老闆,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這就出去,讓秘書給你接線?」
太聰明的一個女孩子。
曉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高級行政人員老是禁捺不住好奇心,以為予聞老闆的所有事是權威的表示。未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擔戴,何況參與?通常這種不知進退的人,只有殃及池魚的下場。
小葛是個相當會自處的明媚可人兒。
那個拋棄她的什麼威捷洋行的郭少風,簡直走寶。
我賭他必有後悔的一天!然,我之於邱仿堯呢?
立即打了個寒嫩,不得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錶,給小葛說:
「好,時間配合,就請你代我囑秘書搭電話至溫哥華去。」
時間配合,於此,有雙重意義。這個鐘點,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剛好接近下班,不會有什麼公事纏身,可以靜下心來跟我密談。至於另一重意義,更是不言而喻了。
電話筒裡傳來吉拿相當愉快的聲音:
「江小姐,很高興你打電話來。父親剛囑我有便給你通訊,我們這就要結伴到東南亞來走一趟,我父親退休了。富德林銀行給他頒了個特別勤工獎,獎品是兩份遊覽東南亞及中國的旅費。」
我的聲調比他更愉快,說:
「啊,是嗎?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聽皮爾贊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幫手,實至名歸。」
心想,小葛辦事真妥當。自然,富德林銀行的主席皮爾-德林仍舊賞我三分薄面,不動聲色地替我辦妥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說到底,我雖摔了大大的一跤,還不至於眾叛親離。
「你們兩位到東南亞及中國去,我擔保有令你們極滿意的招呼,到處都是富德林銀行與利通銀行的分支與友好,希望你們一個假期之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幅中國畫,你父親還滿意吧!」
「啊,太開心了,價值連城。」
「能逗老人家開懷,才算物有所值。你們中國之旅,我安排另一位國際名畫家,送一幅珍品你們留念。」
「謝謝,太渴望早日成行!」
「這些天來,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總有好些功夫要趕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去?」
「這個自然不過的了。」
門面話說過,話中含義相信彼此亦極瞭解,是踏入正題的時候了。
「我這兒有個消息,一家名為聯藝的集團,向你們遞了一個龐大的移民申請計劃。」
「計劃書正正放在我辦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爽脆。
「江小姐,申請的集團是敵是友,值得你如此關心?」
「世上沒有永遠敵人是不是?或許明天,我會視那集團主腦若至親良朋!」
那即是說,今天,不。
「他的計劃書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很出色的一個大型倉房興建計劃,幾近無懈可擊。」史提芬稍停,繼續說:「然,他時運不濟,江小姐是拿起電話筒獨個兒在房間裡跟我對話嗎?」
「對」如此慎重,顯然有重大訊息。
「本國聯邦就學及移民部,有了確切的指示,將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從前投資計劃內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萬加幣。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將會提升至三十五萬,投資年期變為硬性五年,還有投資期由投資金額交至基金當日起計,改為由投資金額正式投資於合資格企業上起計。換言之,投資者的資金將被縛多過五年時間,且可能拖一個不可預計的極長日子。」
這麼說,加拿大投資移民政策已在加緊收縮階段,處處把條件提升,等於削減移民資格與機會。從前由有二三百萬港紙的小康之家也可以從容移民,二十五萬投資,縛三年當然還較現今的新法例寬鬆得多。
杜青雲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
「江小姐,所以說,臨近假期,還有這麼多計劃趕著簽批,實在頭大如斗。能在新法例公佈實施之前獲得批准的計劃,等於可以循現有法例進行,一定大受歡迎,不愁集資不成功。我會盡力完成工作,萬一來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計劃書的審閱押後,待我放假回來,讓他們依新法例進行。
我笑了:
「輕鬆點,別太緊張,有些人幸運,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趕搭到這尾班車!」
「對。又卻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運,不管敵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應該嗎?」
「應該。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對方大失所望。」我這句話很重要。
「根本是未公開的秘密,政府發言人說只在研究階段。
且,凡是申請者來問我,我都會說:請放心,會趕得及簽批的。我旅遊期間,下屬絕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會知道我的實際決定。」
「先行預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說:
「謝謝你!若不能在香港碰上面,我代父親致意,將來在加拿大總會見面!」
太對了。交易已成,我們現今根本毋須見面,多生枝節,旁的慇勤招呼事將德林銀行與小葛會分頭辦妥。
我的下一個電話,親自搖給單逸桐。
對話甚是簡單,我說:
「麻煩你請利得豐集團替邱氏家族宣佈收購聯藝。高價惡性收購。」
單逸桐唯命是從。
任何人為求達到自己的目的,都會對旁的一干人視若無睹。
誰不是仁義之師?
我的口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單逸桐呢,為家族團結,為手足情深,出師有名。
而霍守謙的借口更多,既是酬還骨肉團聚的思義,更是情有獨鍾的驅使。
甚至乎夏理遜,與吉拿,都只是覺得自己參領討伐的壯舉,有罪者誅,替天行道,出了力之後而封侯拜相,天經地義!
連明慧如葛懿德,都是無可奈何地克盡職守,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結果齊齊對付杜青雲。
一人一家一國,興旺之時,頭頭是道,條條大路通羅馬。
衰落呢,一敗塗地,四面楚歌,所有敵人都是義正辭嚴,聲討有理。
我如是。
杜青雲也應如是。
上天至為公平。
公平得連搭進來的那個電話,都令我啞然失笑。
對方是朱廣桐,開頭的對話,大講我們攜手合作的工業村計劃如何得上頭的重視,工程之順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憑此工業村,你重振雄風了!」
「謝謝你的提攜!」
我答朱廣桐的聲音透著酸澀,他一定是太喜極忘形了,說我重振雄風,等於提起我曾經失敗,又觸動我的痛癢之處。
當然,朱廣桐並不發覺,他仍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福慧,你當然知道此龐大的工程在上面進行,若不是投資集團信用昭著而得到全面性的支持,哪能順風順水。家家集團都在投資,顧得了誰?通通是要電燈沒電燈,要電話沒電話,要人沒人,要水沒水。有哪一家投資不在開拓期弄得七手八腳,頭昏腦脹。對了,小葛那次跟我談起,有關聯藝在上頭開設廠房一事的關照問題,真是的,我倒忘了答覆你,根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單單是在照應他們的有關單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話,聯藝就自然會備受一視同仁的對待。我們今天的地位,當然也不勞說什麼不得體的話。」
對,不計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論,聯藝的容器廠必有一段時期的焦頭爛額,杜青雲滿以為這單棘手的建設,會由元朗地皮的興建工商用大廈得以補償,樂於啞忍,他就更泥足深陷了。
好事是會一齊來,壞率亦然。
杜青雲即將面對的是自以為是,跟著就頭頭沾著黑了。
一連串的安排,既如意,且驚心。
我需要跑到外頭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尤其想在中環鬧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動,讓自己覺得還是個普通人,作著普通的營生,那感覺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難以言蜜的擔控與苦痛。
我向著置地廣場進發,這座建築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標,那種光潔矜貴的氣氛,令所有人置身其間,都舒服而驕傲。
我從來都愛中環。
漫無目的,穿過中建行,瞥見那家專為富貴人家設計晚服與婚紗的高級時裝店,一下於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著頭,快步地走過。曾幾何時,我就在裡頭,躊躇滿志,趾高氣揚地籌辦嫁衣。
我曾確切地認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貴、美麗、幸福就是被上婚紗的時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個重要時刻,必須在萬眾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艷絕人表、精光四射、珠香翠彩的派頭與氣勢出現。勢必將一份人間的完美與幸運放在富貴榮華,玉堂金馬的包裝之內。
現在呢,我淪落至躑躅街頭.無所依歸。
剎那間一陣溫熱,衝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環不是流淚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頭,硬迫著盈眶的熱淚,回流肚內。
爸爸,我心中輕喊,究竟是你的錯,牽累了我還是我其實比你錯得更多?我甩一甩頭髮,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腸斷心碎的老問題,否則,就再難忍熱淚了。
就在此時,我瞥見置地廣場的露天茶座,有張熟識的臉,微笑著向我打招呼。他是誰?
這麼面熟。可是,想破了頭也無法記起他來。
對方的笑容其實是尷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環經常有這種人識我,我不識人的情況出現。若令對方認為我擺架子,那是不好的。於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個微笑,向他點點頭。
無論心頭多淒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須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來回禮,且伸手與我一握,道:
「江小姐,你好,很久不見。」
「很久不見了,你好嗎?」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門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狽,於是說:
「我是郭少風,威捷洋行的郭少風。』」啊!葛懿德的前度劉郎!
可惜。要我抓破頭皮也想不出個所以來的一位所謂大集團董事,不過爾爾。
我還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嗎?」
我是隨口問的,才猛地醒起,怎麼在辦公時間,獨個兒在此喝茶?於是下意識地問:
「你主席好嗎?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嗎?」
郭少風隨即漲紅了臉,有一點點的口吃道:
「我離開了威捷了。」
「哦!」我應著。
本來對方再不言語,我好應自行引退,這是江湖禮貌。
然,我突然地那麼嫌惡郭少風。只因為小葛不值。於是,一定要打爛沙堡問到底,由著他尷尬死才好。看樣子,是轉到一間規模小於威捷洋行幾皮的商行去,故而有此靦腆神態。
「郭先生有新名片嗎?現今在哪間公司任事了?」
對方的臉紅如關公,道:「我現正在休假。」
那幾個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卻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臉色比我想像中還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個高級打工仔沒有這份恐懼。
我仍舊不放過,繼續迫害:
「哦!休假呢!好哇!我們這些天來忙得天翻地覆,無人不盼能有機會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氣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輕鬆地逛街喝茶購物,做辦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連提起休假,我也眉飛色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風的股由紅變白,蒼白,血色剎那間褪得一千二淨。我忍著笑,輕鬆地跟他說再見: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我才曉得哈哈大笑,替小葛開心。我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赤柱的餐廳去遇上郭少風與他的新歡時那份無奈的灑脫!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當然站到小葛的一邊去。
負情忘義,辜恩棄愛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嘗一嘗冷落無依,淒然無寄的滋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愛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業。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難,才會感覺相同。
好端端的一個男人,日中泡茶廳、逛公司、出入超級市場、戲院、酒樓以謀殺時間,是至大的屈辱與悲哀。
風水輪流轉。肯定郭少風與他的新歡不快樂,最低限度那女子腳頭不好,不旺夫旺主!誰作惡一點點,也自有相對的報應。否則,今天白受的屈辱,明朝一定會補償。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聲突然止住。
既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動手去報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這層玄機的。
她比我豈只聰明百倍。不費吹灰之力,她素願已償。什麼侷促氣都煙消雲散。
我呢,出盡九牛二虎的蠻勁,至今仍在水中央。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應該有一個比現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場!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擊,小器量淺的人,下場將會如何?正驚出一身冷汗,忽有人叩門。推門進來的是秘書,笑盈盈地引進了邱仿堯,才退了出去。仿堯走近我面前,輕輕地吻在我的臉上,再定睛看過我一眼,慌忙地問:
「你面色並不好看啊,身體不適陳」我搖搖頭,只趨前,緊緊讓仿堯擁抱著。相戀得一時是一時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過勞,又在鬧小情緒?」
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頭髮上,小小一個動作,盛載著萬干鍾愛與體貼。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堯,仿堯!」我不住地喊。
「來、你先坐下,讓我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我們拖著手坐到沙發上去。
「從私情的角度上看,不是壞消息,然處理得不好,就透著古怪,會成為遺憾。」
「究竟什麼事?」
「逸桐對我們的相處似乎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我沒有答,只聽他說。
「他剛跟我切實地商量一件重要公事,他決定向聯藝提出收購,執意甚堅,並囑我向你提及此事,其餘人等,當然嚴守秘密,他甚至沒有跟我們家族內一兩個參事的老臣子商量。」
我咬緊了牙關,神情肅穆地在聆聽。
仿堯繼續說:「我跟你一樣緊張。逸桐之所以向聯藝提出收購,主要是他一回到菲律賓任事,要爭取嘉丹礦務的開採合同,卻中途殺出了個程咬金,被杜青雲的聯藝以外來人且外行人的身份奪得了這筆大生意。其中一定有受賄的增蹺在內,這也不去說它了。我看逸桐是年少氣盛,一下子受不了這日閒氣,就提出收購聯藝。
「雖然聯藝有值得收購的種種條件。然,要惡性競爭,已不得我心。還有其中涉及杜青雲,我怕又引起外間的流言,說以為我小家子器不著緊,我最不喜歡人家重提舊書,惹你不快!」
還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真真無辭以對。
「我向逸桐坦白我的顧慮,他居然也很瞭解,還促我向你問意見,很尊重你的意思,逸們桐切切實實地說:『你把整件事踉江福慧商量吧,她若不同意,那我才罷手!』
「真的,福慧,逸桐是這麼說,可又令我快慰,你們的嫌隙顯然已漸漸癒合,故此,我第一時間跑來問你的看法。」
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我答:
「聯藝既有值得收購的條件,不應以私礙公。逸桐既是初掌帥印,你就阻攔他的銳氣,固然不好,尤其不應把我牽涉在內。」
「你的顧慮是對的,我不想破壞你和逸桐的關係。可是,真的不怕有機會被流言騷擾?」
「人家說什麼不要緊,今非昔比。」
「對,你如今有我。」仿堯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又輕按著我的手背。「管人家說什麼?他們硬要把整宗純粹生意競爭,變質成為你的報仇事件,也不必顧慮了!」
「況且,杜青雲也不一定輕易讓你們收購成功。」
「成功與否不是我最關注的。我開心的是逸桐開始接納我們。同時,你已能遠離杜青雲的陰影,置身事外。」誰會比仿堯更天真,更無憂與無慮。
「收購戰即將開展了!」我自語:「仿堯,我們只有幾天的好日子過!」
仿堯不明所以,只傻呼呼地用手指彈弄一下我的鼻尖說:
「杞人憂天,惡性收購縱不友善,也不至於山崩地裂。」。
我不再作聲了,躲在訪堯溫暖的懷抱中,度過這最後寧靜的幾天就好了。
夜來,勉強入睡,翌晨,仍要早起。
這天實在支撐不來,遲了一個鐘頭才起床梳洗,踏上征途。
已經九時多,我在汽車內閱報。也聽收音機報告新聞:
「各位聽眾,以下是一則特別財經新聞,利德豐集團剛宣佈,代表邱氏企業作全面性收購聯藝企業,收購價定為每股八元七角,較六個月內最高的聯藝成交價高出百分之三十。
「利德豐發言人表示,對是項收購充滿信心,相信小股東會認為出價合理。
「至於聯藝企業至今仍未作出任何反應,其發言人稱,現階段無可奉告。
「又香港聯合交易所宣佈,已接獲聯藝企業停牌的申請並予批准。」
噩夢已經開始。可是,是誰的噩夢?杜青雲的?邱仿堯的?霍守謙的?抑或是我的?
最大的可能,是幾敗俱傷。皆因由我好勝而起。至此,我跟聯藝的發言人,都是那句話:在現階段無辭以對。
報章財經版立即大事分析,邱氏家族的收購動機,正是單逸桐垂涎菲島嘉丹礦業的合約與新股股權,近日嘉丹礦業以新上市的姿態,一直勁升。此外,分別提及了元朗地皮的改建以及加拿大的投資計劃,處處都對聯藝的資產有利益。小股東是否肯出讓手上股權,干賺那百分之三十強,現下仍不得而知。這種財經分析顯然對我們的計劃有利。
這陣子,深夜,霍守謙總是跟我通電話,報道收購情況。
杜青雲跟霍守謙合作過,成功過一次,駕輕就熟,果然又再邀富達攜手對付單逸桐。
霍守謙說:「他當然是信任我的。已決定提出反收購,杜青雲實行要保衛聯藝,這是意料中事。
「福慧,你的部署功夫還不錯,杜青雲認定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的批准必不成問題,再加新界地皮的發展指日可待,二者有如綠葉,伴在嘉丹礦務的股權與開採合約那朵正在盛放的牡丹旁邊,杜青雲認定自己如虎添翼,怎肯被單逸桐剃他的眼眉。」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福慧,我們相見的日子近了。」霍守謙這麼說。
我微微戰慄,打算立即掛斷電話。
對方忙問:「怎麼你如此猴急收線?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間裡了?」
霍守謙雖笑著說這話,可是,依然極具侮辱性,我氣得發抖。沒有受過正統高深教育的人,真會說一些高貴情操人絕不會說的失禮話。
我拚命壓抑脾氣,不發作。
我的沉默代表權大的不悅與抗議,對方竟然不知不曉,依然笑嘻嘻地說;
「如果真有人躲在你房裡,我必然烹了他!」
「你敢?」我忍不住答。
霍守謙認真荒謬。
「怎麼不敢?當然敢,情到濃時恨更深,你也一樣!」
我啞然。
單逸桐跟我在日間聯絡,電話一般接到我辦公室去。這一早一晚出現的兩個男人,對我,同是妖魔鬼怪。
然,總是深夜裡才出現的一個比較更怕人,更可怖。
單逸桐說:「怎麼樣,總司令?」他這樣稱呼我:「連日的糾纏,收購街外股東的股票拉鋸戰,已帶至一個極高的價位,可以毅然收手,讓杜青雲縛住一大筆的現金在聯藝之上了吧?」
我問:「他手上的流動現金會有多少?」
杜青雲當初以四億元購入聯藝股權,他從我處騙去七億,現下只有不足一半的現金。我之所以問,是因為不知道陸湘靈有沒有分到現金或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