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惜如完全奈何不得。
然而,這場硬仗,打得我人疲馬倦、精神萎靡。
三個孩子由哭聲震天,到欲哭無淚,那個過程教我這做母親的傷心欲絕。
目睹瑟縮在樓梯間的幾個活脫脫像小乞兒似的骨肉,我就恨自己,恨金信暉,恨這個世界。
兒女們呆滯的、羞怯的、迷惘的、恐懼的眼神與表情,像一管管刺針,刺在我的心上,令我痺痛。
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來,沒有本事庇護他們,令他們安居樂業,快樂成長,而要小小心靈備受折磨,這份罪孽,應是屬於金信暉和我的。現今信暉撒手不管了,責任就只擱在我的肩膊上。
小叔子耀暉很幫忙,日間總把詠琴、詠棋、詠書等帶到樓下去玩樂,反而是三姨奶奶肯包庇他們,明知健如和惜如不高興,她是裝作不知就裡,容許小孩子有個寬敞的客廳做棲身之所。
牛嫂禁耐不住衝動,紅了雙眼,對三姨奶奶說:
「真不知怎樣謝你了!」
三姨奶奶拍拍牛嫂的手,道:
「別說這見外話吧!連你這位外姓的忠僕尚且如此照顧金家的後代,何況是我。」
「三姨奶奶,恕我做下人的說句坦率話,你來港後人更慈祥了。」
「經歷過變幻,知道人生苦短,很多事真不必爭、不必氣、不必惱,才不過幾十年的光景,總會有起有落,有恩有怨,一切都不必過分認真,更不要趕盡殺絕。對於年輕的一輩,這重重醒覺,是教不來、說不通、講不明的,領悟在於巨劫之後。我呢,唉,牛嫂,老早看通透了。」
若不是有三姨奶奶與小叔子耀暉,一老一少的從中庇護,得著一些人間溫暖,怕我們的精神更撐不下去了。
李元珍在我們的倉庫拆卸之後,整個星期都急於找倉房,但卻徒勞無功。
「沒有合適的嗎?」我問。
「多的是,只是價錢貴得驚人。」
我點頭,一天沒有得著醫務處的批准,一天不敢再做更大投資。
整盤生意就這樣,快被卡死了。
我坐在醫務衛生處主理我的申請的官員跟前,差不多涕淚交流地催他們快快簽批。
對方翻閱我的檔案,慢條斯理地對我說:
「金太太,請問你最近是否被警方調查過有關製造假藥的事情?」
我的天,我急忙解釋:
「我已把有關文件呈交警署,他們並沒有向我提出起訴,因為我與偉特藥廠是有正式合約的。」
「可是,金太太,偉特藥廠向來有他們的包裝,你運進來的卻是散裝,另外重新入盒發售,這麼一來,藥的品質有可能良莠不齊,我們不能貿然批出文件,讓你在市面發售。」
「可是,我賣的是如假包換的真正藥品,你不相信,可以派人來調查驗正。」
「老實說,也只有這個方法。」
「真金不怕洪爐火,你們儘管查。」
「金太太,你得有心理準備,我們這一查,需時很久,如果查出來有偽做藥品的成分,你會惹上官司,否則,大概六個月內會有回音給你。」
我嚇呆了。
並非怕惹官司,而是需時六個月才查驗完畢的話,我的整盤生意怕就要泡湯了。
從醫務衛生處回到了我的那個所謂家裡來,坐在一大箱一大箱特效藥的中間,整個人有種不如不再活下去的意識。人的慾望若是發展至此,無異於生死兩難,怕是極大的悲哀了。
「大嫂,大嫂!」
我聽到了耀暉微細的叫喊聲。
「大嫂,你在哪兒?」
我回應:
「我在這裡!」
耀暉跳過了那些木箱子,走到我跟前來,說:
「大嫂,你在這兒?」
「嗯。」
「大嫂,你哭了?」
「沒有。」
「醫務衛生處有沒有好消息?」
「沒有。」我搖頭。
「大嫂……」
「耀暉!」
我忽然地需要有個人跟我抱頭痛哭。
「大嫂,別哭,讓我快快長大成人,不用任何人監管,我就回到你身邊來幫你,大嫂,你撐著,努力地熬下去,等我!」
這也算是絕望之中的一點安慰。
「大嫂,二哥回來了,帶了二嫂。」
「是嗎?」
「他說要見你,叫我上來通知一聲,你什麼時候有空,請你到樓下去一趟。」
我以手背揩了淚,點點頭,再說:
「你二嫂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兒?」
「並不比惜如遜色。」
耀暉這麼一說,教我一怔。
原來連小孩子都知道惜如的秘密。
「我看,二嫂還是個厲害角色。」
「那麼,惜如的日子就不會太好過了。」
「惜如是真的喜歡二哥的,是吧?」
「我想是的。」
「愛情是很偉大的一回事。」耀暉竟自語地說。
他那副認真而又誠摯的表情,放在一張少男幼嫩的臉上,顯得額外地叫人感動。
我終於破涕為笑,跟著耀暉到樓下去與旭暉夫婦相見。
我的笑容,在見到旭暉之後,宛如太陽下的雪地,很快就緩緩地變成一攤污水,滯留在原地,半點生氣也沒有。
旭暉給我介紹完新婚妻子傅菁之後,還來不及細細打量這位妯娌,就聽到旭暉對我說:
「大嫂,關於警察來查驗你的藥品以及工務局來下令拆卸天台僭建木屋一事,我想把我們的意見,具體地跟你說一下。」
「請說吧!」
老早已習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你明白我們兩個字的意思嗎?」
「明白的。」
那是指金家產業的控股成員,金旭暉、金耀暉的監護人,以及金方健如。
我是少數,一般只有唯命是從的份兒。
「那好,大嫂,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金家才打算在香江大展拳腳,當然不能在這個創業期受到紛擾,如果傳出江湖,說我們家族成員中備受警方調查,金家的宅第是做奸犯科的大本營,那麼必定影響我們的名望,減弱人們對金家的信心……」
我再沒有興趣細細地聽他像宣讀聖旨似的宣佈我的罪名。
對於金旭暉與兩個妹子,我已完全放棄在他們身上看到合理、公平與期望。
我閒閒地打斷了對方的話,道:
「旭暉,長話短說吧,你有何主意?」
我這句話,無疑是說得頗重,像伶伶俐俐地賞了對方兩下耳光,收回了手,猶在得意地微笑。
旭暉的臉青紅不定,一時接不上嘴。
倒是站在一旁的健如代他說了:
「我們的意思是,一就是你搬出去,一就是你把這幢大樓買下來,我們搬。」
原來已到了趕盡殺絕的田地。
他們看透了我沒有能力把這金家的物業買下來。
我若不肯搬離的話,將來永隆行的生意有什麼三長兩短,就一律歸咎於市場對我們金家不信任上去,讓我負上黑鍋,難辭其咎。
我只能選擇受人詛咒或潦倒街頭的份兒。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
一想到藥到埠後三個月還不能再接收第二批定額包銷的藥品,我就會一敗塗地、傾家蕩產時,便渾身地冰冷。還怎麼有資格有能力把這金家大宅買下,怕是連如今的遮頭爛瓦,也不敢輕言放棄。
放棄的只有自己濃烈的自尊。
與其視自尊自重如無睹,我何必厚顏求一些試圖把我踩在腳底下,讓我永不翻身的人。
我寧願向欣賞我、利用我的人俯首稱臣。
這個思想,無疑是悲哀的。
可是,我有什麼叫做對金家不起,對金信暉不忠的呢?
神明在上,作為一個女人,到了我這個田地,還有什麼路可走?
拖男帶女地潦倒街頭,不見得就是盡孝,如此地撫孤守節,也就算了吧!
金家對我的刻薄,予我的壓迫,金信暉對我的不仁不義、寡情薄倖,都從明朝起,一一報復好了。
於是,我昂起頭來,說:
「就是這句話了,是吧?」
惜如立即說:
「大姐,你聽清楚了二姐剛才說的那番話?」
「聽清楚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話,不妨再複述一次。」我說,心上有一陣涼快的感覺。
思想搞通之後,人竟有無比的信心,有信心自然地也瀟灑起來。
我決心贏這場仗。
從一開始交鋒,就要旗開得勝。
「那麼,大嫂,你怎麼說了?」旭暉問。
「少數服從多數,既是你們合作投了一票的建議,我只有贊同,是不是?」
各人都稍稍呆了一陣子。
我接著說:
「你們開價多少?」
竟是面面相覷,無人做答。
明顯地,他們看透了我不可能把這幢物業買下來,故而連賣價多少,也沒有好好計算。
我說:
「讓本城的測量行做個估計便成,對不對?價錢不成問題,只是你們今晚提出的要求,會不會臨時變卦?我並不想在這種嚴肅的問題上白花精神時間。」
「當然是一言為定,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金旭暉說。
「那是指君子而言,對嗎?」
「大嫂……」金旭暉氣得紅了雙頰。
「我們總得有保證。」
「我來做證好了,大嫂,你信任我嗎?」
說這話的人大大出乎各人意表之外,是傅菁。
我這才看清楚傅菁,很好看的年輕少婦,五官端正之外,還罩一層難以形容的貴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大家大族的人,那種氣派架勢盡在於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之間。
對她這麼閒閒的簡單一語,竟似有千斤之力,不由得不把整個場合,整個氣氛壓住。
「大嫂,」傅菁再微笑地說,「我們家是在上海金融界幹活的,南移香江,一樣以財經為事業本位。家父的家訓是,金融界中人都是一言九鼎,從不反口覆舌的,今天我做了證,你就請放心吧!」
對傅菁,沒由來地有著一份好感。
我答:
「二嫂,有你這番話就好,當然信任你的,我們就一言為定。旭暉,你給我多少時間?」
金旭暉是不能置信我的話,他答得並不心甘情願,甚是慍氣:
「一個月吧!對你,足夠時間了嗎?」
「可以了。」我點頭。
其實並不需要一個月去籌備資金,我根本是個投訴無門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賣自己,叩唐襄年的門,實行投降去。
我搖電話給唐襄年,並不轉彎抹角,說:
「我要見你,你說地點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幾秒鐘,才說:
「你喜歡在什麼地方見我?」
「聽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灣的別墅去吧!」
唐襄年派車子把我直載到清水灣的盡頭,真是別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懸崖之上,一座建築得非常雅麗精緻的西班牙式小別墅。
在這種環境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無忌憚縱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別墅之前,我微微覺著寒意,連連打了兩個寒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縱使是斷頭台,也得把頭放進去,九死一生還算有一絲希望,奈何。
終於見著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經很久了!」
我笑道:
「在外頭轉了幾個圈,終於還是要回到你身邊來。」我苦笑。
「你不是想說劫數難逃吧?」
「是禍是福,都無從逃避的話,我只有認命了。這段日子,我很辛苦,坦白說,已到走投無路的田地。」
「否則,也不肯來找我了。」
「再砌辭就變得矯情了,是嗎?」
「對,我就是喜歡你的直率。」
「直率可從朋友的友誼上享受得到,不是嗎?」說完這句話之後,我雙眼滾熱,眼淚忍不住流瀉一臉。
我以手背拭淚,回一回氣,道:
「對不起,我莽撞,兼且失儀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飲品,我們再說話。」
唐襄年走進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給我調校了一杯不知什麼東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緊,灌下肚子裡,從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太慘了。
「你很消極。」唐襄年說。
「何以見得?」
「你的神情與動靜,顯露出來了。像今晚這種約會,如果不是視為一種生活上的輕快享受,何必要來?」
「天!」我驚叫,把杯中物一飲而盡,「你這句話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窮人饑,竟開口問挨饑抵餓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難堪。」
「方心如,我以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來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這回事也有多種不同的情勢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馬倦,飢餓得無氣無力,忽爾見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兩口,哪怕喝下去會腸穿肚爛,也叫做死得痛快,沒有人迫著自己這麼幹的是不是?這種也叫心甘情願對不對?」
「你說得很恐怖。」門的孤苦人,唯一的方法就是出賣自己,叩唐襄年的門,實行投降去。
我搖電話給唐襄年,並不轉彎抹角,說:
「我要見你,你說地點好了。」
唐襄年沉默了幾秒鐘,才說:
「你喜歡在什麼地方見我。」
「聽你的。」
「那好,到我在清水灣的別墅去吧。」
唐襄年派車子把我直載到清水灣的盡頭,真是別有洞天,靠山面海,高踞懸崖之上,一座建築得非常雅而精緻的西班牙式小別墅。
在這種環境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正正是家主人可以肆無忌憚縱情享受的好地方。
在踏入小別墅之前,我微微覺著寒意,連連打了兩個寒凜。
不入虎穴焉得虎於?
縱使是斷頭台,也得把頭放進去,九死一生還算有一絲希望,奈何。
終於見著了唐襄年。
他笑道:
「我等待你已經很久了!」我笑道:
「在外頭轉了幾個圈,終於還是要回到你身邊來。」我苦笑。
「你不是想說劫數難逃吧?」「是禍是福,都無從逃避的話,我只有認命了。這段日子,我很辛苦,但白說,己到走投無路的日地。」
「否則,也不肯來找我了。」
「再砌辭就變得矯情了,是嗎。」
「對,我就是喜歡你的直率。」
「直率可從朋友的友誼上享受得到,不是嗎?」說完這句活之後,我雙眼滾熱,眼淚忍不住流瀉一臉。
我以手背拭淚,回一回氣,道:
「對不起,我莽撞,兼且失儀了。」
「不,言之有理。你且歇一歇,喝杯飲品,我們再說活。」
唐襄年走進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給我調校了一杯木知什麼東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緊,灌下肚子裡,從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大慘了。
「你很消極。」唐襄年說。
「何以見得?」「你的神情與動靜,顯露出來了,像今晚這種約會,如果不是視為一種生活上的輕快享受,何必要來?」「天!」我驚叫,把杯中物一飲而盡,「你這句話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窮人饑,竟開口問挨饑抵餓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難堪。」「方心如,我以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來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這回事也有多種不同的情勢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馬倦,飢餓得無氣無力,忽爾見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兩口,哪怕喝下去會腸穿肚爛,也叫做死得痛快,沒有人迫著自己這麼幹的是不是?這種也叫心甘-情願對不對。」
「你說得很恐怖。」
「這是實情。」
「告訴我,方心如,你並不認為跟我在一起會是良宵苦短的一種歡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會了。」
「因為你猶有牽慮,怕今夜之後,我不能為你解決所有困難?」
「這倒不是我的憂疑。唐先生,我從未試過把心靈與肉體割離出賣,難免緊張。當然,我會跟你逐件事件商議,取得你的承諾,我才上你的床。」
說出這番話來,我嘴裡都霎時發酸,自慚形穢,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擱下了杯,走到我跟前來,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現在就告訴我,你還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麼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話,說:
「不必重複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醫務衛生處留難,如何遭工務局檢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盤問,如何承諾偉特藥廠分批把藥品運抵香港等,我已瞭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麼都知道?」的話咕嚕一聲就吞回肚子裡去。
何必多此一問,如果唐襄年沒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蘊,根本就等於沒本事幫我解決疑難。
來了本城短短幾年,早已看清楚這兒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臉,簡單一句話,很多時,鬼神同道,都不過是同一個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這田地,也不妨實斧實鑿地開天殺價,哪怕對方來個落地還錢。
我的幾根骨頭,一身賤肉,三分姿色,也還要爭取賣個好價錢。
於是我說:
「除了那些難題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暉給我開了個價,要我買下現住的房產,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買起來,把我們母子幾個變相地逐出金家去。」
「開價多少?」
「他們根本不認為我會有能力買,故而協商了交給測量行去擬定價錢。」
「這是誰想出來的方法?」
「我。有錯嗎?」
「沒有,沒有。」唐襄年連忙說,「非但沒有,而且是做對了。一般來說,測量行的估計都比較保守,那就是說估價與市值有個距離,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買下來的。」
「對有現金可周轉的人是筆前景樂觀的生意,唐先生,你將之買下來,轉手租給我。」
「不用如此費張羅,我給你安排銀行貸款,首期由我借給你,你的藥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風順,不會還不起這筆置業用的錢。」
「這就是說其餘我手上的困難……」
對方沒有待我說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難。」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驚喜交集。
「你對我要有起碼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掃撫著我的頭髮。
這個輕柔的動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與溫馨,講生意、談價錢的時間已經結束,是開始行動,實行交易的時刻了。
我閉上眼睛,自動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顆鈕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邊去親吻,然後又為我拭淚。
「還沒有到要流淚的時候。」
這句我曾在千辛萬苦之中對自己說過的鼓勵話語,怎麼會由對方講出口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張表情複雜的臉孔,夾雜了分明的錯愕、為難、憐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輕微的震驚。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還沒有到流淚的時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來,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說:
「來吧,我叫司機送你回家去。」
「什麼?」我不期然地輕喊,「唐先生,你嫌我開列的條件太苛刻了,是嗎?」
我忽然覺得有種被嫌棄的感覺,相當的不好受。
「別疑心,答應你的,都會做到。我不是個沒有信用的人。」
他這麼一說,想到曾經有過的逃避,相當於食言,反而令我慚愧。
「可是……」
「方心如,請明白,我今兒個晚上並沒有心情,所有娛樂都必須放鬆盡興才能樂到巔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問題在於我想要還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過頭來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賬。」
唐襄年就這樣把我塞出他的別墅之外去。
回到家裡,睡在床上,一直輾轉反側,渾身的不對勁,似有一股沉悶的氣運行著要衝出體外去,才得舒暢。
腦海裡不住地翻騰著剛才在唐襄年別墅的情景。
我不是閉上了眼睛,伸手解開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鈕扣嗎?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類似的情景。金信暉以手輕輕掃撫著我胸前繡著的龍鳳吉祥圖案,他問:
「是龍鳳吉祥、百年好合嗎?」
說完了,就伸手解開我的第一顆鈕扣。
這以後,活脫脫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之下,享受著胴體的抵死纏綿,不知人間何世。
金信暉那張極度興奮的臉龐在我眼前搖搖晃晃,他的歡樂完全是我的賜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灑甘霖的神祇,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絕大的人間幸福,如此的權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愛。
然而,剛才,類似的情景出現了,我解開了第一顆鈕扣……然後,對方請我把外衣搭上,讓我獨自回家來,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個人。
沒有憐惜,沒有溫馨,沒有需求,沒有歡樂。
唐襄年此舉,怕比將我據為己有更傷害我的自尊。
抑或,獨守空幃經年,已到了一種我想找借口去尋找發洩情慾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驚得滿頭大汗,霍地坐起身來,不住地喘氣。
「媽媽!」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我床邊響起來。
是我把幼兒詠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緊緊地抱在懷內。
「媽媽,媽媽,我怕!」
「不怕,不怕!」我輕拍著孩子的背,「媽媽就在你身邊,有什麼好怕的。快快睡吧!聽話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個乖乖的睡寶寶,快把眼睛閉上了,閉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對孩子、對我,原來都有魔障,只有母子倆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趨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幫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島西面堅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寬敞的貨倉,立即繼續藥丸的包裝功夫。
李元珍緊張地對黎秋生說:
「醫務衛生處還要派人來查驗呢,我們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裝弄好,怕又要被他們重新拆閱,豈不更麻煩,而且把包裝的盒子弄壞了,損失更大。」
黎秋生是個誠實人,並沒有什麼花巧手段。他以一貫認真的表情,對李元珍說:
「你就照著我們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還是放心不下,跑來把憂疑告訴我,我還是答她那句話:
「你就照著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問:
「你這麼信任那位先生?」
我輕歎一句:
「除他以外,還有什麼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別無選擇之中,有時會有奇跡出現。
醫務衛生處的確派人來貨倉查驗,負責的幫辦一板一眼,實斧實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寫了報告,批准售賣偉特藥廠成藥的文件在兩個禮拜之內,就放到我們工廠的辦公桌上。
我搖電話給唐襄年,還是那句老話:
「我要見你。」
「好。在哪兒?」
「都聽你的。」
「我的辦公室吧。」
他的辦公室。
這是他指定的地點,當然只有赴會。
彼此都正襟危坐,談論著正經公事。
我說:
「多謝你的幫忙,我已經拿到了售賣偉特藥廠成藥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謝?」
我是有充足準備才發問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業。」
「佔多少股份?」
「你說呢,讓我擁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說這話語,唐襄年望著我的眼神完全沒有商業味道,他是溫文的、矜持的、禮讓而且期盼的。
他說他只願佔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後的許許多多年,我們總是拿著這句話來開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說:
「我開錯了盤口,一開始就心甘情願只佔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換言之,自主權始終在你手上,叫自己吃虧。」
我就對他說:
「襄年,你有機會控股的,不過你是真君子,自動放棄應有的權益而已。」
的確,在當年,唐襄年要求什麼,我也只好答允。
就這樣說定了,唐襄年立即拉開了抽屜,拿出支票簿來,寫下了一個銀碼,然後把支票遞給我,說:
「這是我入股的投資,足夠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餘。其餘的按揭手續,黎秋生會替你辦。剩下來的資金,我建議你好好地運用在藥品的廣告與宣傳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記著,沒有廣告催谷的消費品,好比錦衣夜行,不會有人欣賞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個人生中起著一重非常決斷性的效用,並不只在他給予我經濟上的支援,更在於他對我的商業智慧之培育與灌輸。
當然,最最重要的在於感觸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窮志短,財雄膽壯這兩句話真是不錯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廳內,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開家族會議。
我說:
「旭暉,你熟悉哪一個律師樓可以代表你們的一方辦理物業出售移交的手續?」
金旭暉與在場人等,包括了金耀暉在內,都瞪著我,屏息以待,認為好戲正在後頭。
我沒有再說話,等對方的回應。
金旭暉於是說:
「大嫂,是你買還是你賣?」
「我已把訂金交到代表我的羅律師事務所去,連銀行都己聯繫好了,當然是我買。」
健如差不多尖叫:
「大姐,你別開什麼人的玩笑,你知道測量行對這幢樓宇的估價是多少?」
「知道,相當昂貴。當然,麥當奴道是半山區,既幽靜又方便,來往中區才那一陣子功夫,單是地點已屬獨一無二。」
我氣定神閒地說。
金旭暉於是答:
「大嫂,你是說,你肯買,已經預備足夠的款項了,是吧?」
「對。」
「你肯買是你的意思,我們是否肯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暉,你企圖食言反口?」
「沒有什麼所謂食言,所謂反口,譬方說你照這個價錢買,我可以再多給一個百分比跟你搶購,對不對?」
「金旭暉,你在欺負孤兒寡婦,太不近人情,也太傷天害理了。你要贏到什麼地步才叫做滿意,才會收手了?勢必要把我攆出金家大門去,你才痛快,是嗎?事實上,你大權早已在握,你怕什麼了?」
當時,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暉為什麼要對我趕盡殺絕。
其後,我當然明瞭,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屆成年就會倒轉槍頭,站到我的一邊來,故而要先下手為強。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鬆地予我壓力,我不會反擊得如此著力。
都是雞與雞蛋的問題。或者應該說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來向我討債的一群惡鬼。
金旭暉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靜下來,頗慢條斯理地答:
「大嫂,你緊張些什麼,你手上既有注碼,就跟我一直搶購下去,價高者得。」
「金旭暉,你的意思是要我們的血汗錢?」
「大姐,」惜如開口說話,「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不過是彼此商量議價的階段,沒有誰欺負誰。」
惜如這次是棋差一著了,她靜坐在一旁隔岸觀火也還罷了,偏偏要加入戰團,我便抓著她來罵個痛快,好洩心頭之恨。
「方惜如,你憑什麼資格在這兒講話了,告訴我,你是金家的什麼人,抑或還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說話,先叫金旭暉給你一個半個名分。別說公道話人人有權講,今時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權連公道話也不願聽,不要聽。」
方惜如嚇得目瞪口呆,面紅耳赤。她茫然無措地望著金旭暉,眼神發出求救訊號;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暉只能拒絕接收任何訊息,他連企圖反駁我的話也沒有勇氣。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顫慄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顯得如此地無能為力。
我在心內冷笑,想起了金信暉的母親,在迎娶我為金家媳婦的一日對我說:
「大嫂,你是明媒正娶進我們金家門的,自有矜貴的身份和地位,你不可漠視。」
太對了,這重身份就是被人踩在腳底下,也仍會閃閃發亮,觸目依然。
這番風光還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聽到有人說:
「大嫂,且別生氣,我當日說好了做這件事的見證人,自當履行諾言。」
我回望,只見傅菁微笑著對我說話。
然後她瞪著丈夫,道:
「旭暉,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們不宜冒欺侮孤兒寡婦的惡險,傳揚出去,一樣對你的名聲有影響,且我父親也不會高興,是不是?」
金旭暉沒有回應,正確點說,他沒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開了口,且抬出傅品強這個招牌來,金旭暉還能說什麼!
「大嫂,價錢呢,講好了由測量行估值,當然以此為準成交,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於成交之後,你要我們搬出的話,也得給予一個較寬鬆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與否不成問題,只要大樓之中的一層騰空出來讓我這新業主有個真正的家就好。
還沒有把我這個意向說出來,傅菁便又補充:
「找新房子對我們來說,不算困難,傅家放著的半山物業也不算少,隨便裝修一個單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說的,是金旭暉名下的親人,譬如三姨奶奶與耀暉,跟著我們一道搬可不費事,只是健如與惜如姑娘,就得她們費心另找住處,這可要多花時間了,相信大嫂你會體諒。」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差一點就忍不住鼓起掌來。
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的那兩個親愛的妹子,這次是棋逢敵手了。
沒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連敲帶打,就把方健如與方惜如刷出生活的範圍之外。
想她嫁進金家來後,發現肉在砧板上,面對著這四層樓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間的關係瓜葛,也叫沒法子的事。如今借勢把眼中之釘拔掉,打一場不用兵卒,不費糧餉的勝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像這最近的幾天,方惜如會怎麼樣跟金旭暉算賬。
金家大宅的轉讓手續全交由傅菁去處理,我們很暢順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羅律師的辦公室之後,我問傅菁:
「二嫂,馬己仙峽道的新居佈置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辦事,娘家有裝修公司,抽調人手給我趕一趕,不成問題。」
我們邊走邊談,相當投契。
「待你們和三姨奶奶搬進去之後,我來探望你們。」
「歡迎,歡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說,「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兒個晚上給旭暉說些什麼嗎?」
「她說什麼?」
「她要搬到大嶼山的佛寺靜室去住,說好了只在假期才回來看望我們。」
「嗯。」我沒有答話,對於三姨奶奶的轉變,我是比較明白的。既經巨劫憂患,看化世情,就真的無謂再捲入漩渦。
目睹骨肉相殘而又無能為力,徒惹傷悲!
「聽說她從前是個張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別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厲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沒有半分機警半點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輕時,旭暉還沒有出身,自覺有太多責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聽到你這番話,她會感激。」
「會嗎?」我問。
「會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辯護,我也會欣慰。」
「我記著你的這番心意了。」
「先謝謝你。我們原本就是坐在一條船上的人,應該守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