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情恨 第三章
    搬家的一天,不平的事又發生了。我發覺負責搬運的苦力把我和三個孩子的東西全搬到天台上去。  

    天台上另搭了間鋅鐵的房子,那是五十與六十年代在本城相當流行的。舉凡擁有天台業權的人,都必定潛建一問木築的或鋅鐵房屋,或自用,或分租給一些比較貧苦的人家,總算地盡其用。  

    我就覺得不滿和奇怪,抓著其中的一個苦力問:  

    「喂!幹麼把這些傢俱雜物抬到天台去?要放到四樓去才對。」  

    苦力瞪我一眼:  

    「真是五時花六時變,剛才抬到四樓去,又囑我們運上天台來,究竟你們主意定了沒有?」  

    「定了,我是金太太,當然是由我做主。」  

    「一共有多少位金太太?我們都攪不清楚,總之,都是金太太吩咐我們的,聽誰的?」  

    苦力自肩膊上扔下了東西,把條髒毛巾往臉上一擦,沒好氣瞪我一眼就走了。  

    我衝到四樓,剛好見著健如,揪著她問:  

    「是你的主意?把我們一家幾口的行李傢俱都搬到天台那鋅鐵屋去?」  

    「大姐,你孩子多,天台空曠地方大,正好合用。」健如並不諱言,竟如此直率而無愧地答我。  

    「嘿,你這是人講的話?」我咆哮。  

    「大姐,別栽了一次,就渾身是火。」健如得意地答,「你若再不心平氣和地跟我們相處下去,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不是嗎?如果你老早聽我勸,不跟旭暉爭奪耀暉的監護權,到今日,就不至於囊空如洗,還撈一餐閒氣。既是堅決要跟大夥兒住在一起了,我們也歡迎你。但,住到這兒來還要斤斤計較的話,是逼著人跟你又打官司去了,何必呢?」  

    為什麼金信暉那次交通意外,不把她一起撞死了算數?  

    或者死的人是我,由著金信暉活著與她雙宿雙棲,我還好受一點,反正不知不覺不聞不問,重新為人。  

    如今,這幢金家新房子內的人,是吸血的惡魔,直逼我吐盡體內最後的一口血為止。  

    我完全明白方健如的意思。也只有完全地屈服。  

    金旭暉把四樓及天台分給了我這一房,再由我和健如來分,照道理是我佔大份,她佔小份。然而,她分明恃著有旭暉、惜如甚至三姨奶奶撐腰,硬把我逼上天台去。要跟她徹底理論,怕只有訴諸法律一條路。  

    今時今日,我還怎麼敢?  

    人窮志短,千古不易的道理。  

    別說口袋裡沒有這個本錢,就算再輸一口閒氣,對我也會不堪刺激。  

    健如囑我心平氣和地跟他們相處下去,不是沒有道理和深意的,因為她知道自己勝券在握。  

    在那「新居」之內,我呆坐了一整晚。  

    鋅鐵屋頂覆蓋下的房子,完全沒有間隔,光禿禿的大概有五、六百尺的地方,就是我們母子四人和牛嫂的棲身之所。  

    牛嫂坐到我身邊來,長長歎一口氣問:  

    「大少奶奶,我們連如廁,是不是都要走回四摟去了?」  

    我拍拍她的大腿,輕聲道:  

    「牛嫂,以後要你辛苦了。」  

    只見牛嫂竭力眨著眼睛,阻止要掉下來的眼淚。  

    我感動了,一把抱住她。身邊有個為同情憐憫自己而落淚的人,今日對我似是撿獲一箱子的黃金。可恨的是站在自己一邊的人少,站在自己敵對一方的人多。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勢孤力弱,備受欺凌。  

    就在搬進這大宅來的一個禮拜後,有天半夜,詠琴忽然醒了,抱著肚子喊痛,牛嫂起來說:  

    「來,來,別鬧別哭,帶你上一次廁所就好了。」  

    牛嫂領著詠琴出去,好一會才回來,哭聲更盛。  

    我微微著慌了,亮了房子燈,只見女兒撲到我身上來,我只悄悄地抱了她一抱,就頹然把手縮回來。  

    抬頭看到了牛嫂那欲哭無淚的表情,牛嫂說:  

    「叩了半天的門,說詠琴要上廁所,樓下說不開就不開,細少奶奶在裡頭喊:  

    「『半夜三更,擾人清夢,天台多的是地方。』」聽了這話,我的心開始緩緩粉碎。  

    牛嫂繼續說:  

    「我原想帶詠琴再下一層樓,就怕都是他們的人,後果不過如此,正猶疑著,詠琴就忍不住拉了。」  

    詠琴一直在哭,斷斷續續地說:  

    「媽媽,媽媽,我不是長大了嗎?老師說長大了的好孩子,再不會撒尿拉屎了。」  

    我無言。  

    翌日,牛嫂問:  

    「大少奶奶,我伯他們還有別的更離譜更厲害的招式要欺負我們。你看,昨兒個晚上就是一例,這幾天,從搖電話囑我們到樓下去吃飯,到我們踏進三姨奶奶的飯廳,他們飯己吃了一半,活脫脫我拖著詠琴幾個,是叫化子來了,讓他們施捨,吃他們的殘羹冷飯似的。開頭我以為自己敏感,看來不是了。」  

    牛嫂又訥訥地問:  

    「大少奶奶,我們要不要搬出去?」  

    我搖頭,咬了咬下唇,很堅決地說:  

    「不,我決不搬出這幢房子,要搬出去的話,是他們搬,而不是我搬。」  

    牛嫂微微歎息。  

    「牛嫂,」我握著她的雙手,「你給我做見證,今時我方心如說了這番話,是終於要實現的。」  

    現在搬出去,不只是遂了他們的心意,而且沒有立錐之地,更缺了保障。在此再苦,仍算有瓦遮頭,這對我和三個小孩是絕對需要的。  

    金旭暉他們沒有預料到我捨得傾囊以能搬進這房子來,緊隨著他們身後鬥到底,不肯退縮,因而既氣憤又無可奈何,就用盡這種種的小人動作,希望迫我忍無可忍,拂袖而去,他們就可以更為所欲為了。  

    我才沒有這麼笨。我會一忍再忍,深信總會有一日,我的韌力無敵,反敗為勝。  

    我對牛嫂說:  

    「去叫個木工來,在屋子旁再多搭一間小房子,放進木桶,作廁所用吧!其他的一切,你就算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遷就一點。」  

    牛嫂點頭,道:  

    「連你都肯忍的話,我是沒有話好說了。」  

    在我苦難的日子裡,牛嫂真是我的良朋忠僕,沒齒難忘。  

    在我的故事裡,善良的人實在不多,牛嫂是少數人中的一個。  

    幾十年後,金家兒子金詠棋娶妻時,我就跟他說:  

    「老實講,我才不擔心你們對我無孝心,不過,你得給你的那一位說得一清二楚,在我們家,要你們孝敬的還有一人,那就是帶大你的牛嫂。」  

    沒有了牛嫂,當年的日子未必熬得過。  

    縱使我有無比的決心,力敵群魔,力戰群雄,那二個牙牙學語的小孩,還是需要人照顧的。  

    我哪兒可以騰出空閒來?  

    尤其是終於盼到了偉特藥品廠的合約,要面臨的挑戰,至大至重至驚至懼。  

    不是要不要簽合同的問題,是夠不夠得上資格簽的問題。  

    當然,只要我跑到唐襄年跟前去,俯首稱降,一切就有生機。  

    可是,一夜風流,白壁蒙塵之後,是否再有餘力,無羞無愧地瀟灑人前,重振聲威,真是太令我沒有信心的事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萬劫不復時,怨准?  

    我始終還是金信暉的妻,他孩子的母親。  

    再直接點說,寧許金家人負我,我也不負金家人。  

    除非我真心地愛上了人,那才做別論。  

    說到底,不帶任何條件的赤裸情心是無罪的。  

    可是,我並不愛唐襄年。  

    於是,我對金旭暉和健如、惜如說了有關偉特藥品廠總代理權的事。只一個目的,希望肥水不流別人田。如果永隆肯承擔這單大生意,我就拱手相讓。至於欠唐襄年的情,他日再以其他方式圖報。  

    金旭暉聽後,隨即給他的未來岳父傅品強搖了個電話,查問偉特的底蘊,回來就以奇異的目光望著我說:  

    「大嫂,你真的拿到偉特的合約?」  

    「有什麼真的假的,合約就在這兒,你儘管驗明正身去。」我說,「健如應該沒有忘記,我曾經簽發過公函給偉特,表示永隆行有意總代理他們的成藥。」  

    我這麼一說,健如就漲紅了臉,她當然不會忘記,當時還把我搶白一番,認為我多此一舉。如今有了樂觀的回音,無疑有點令她面目無光。  

    金旭暉沉思片刻,道:  

    「大嫂,讓我們想清楚了,再跟你說。」  

    如此的壁壘分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唉!還是在同一屋簷下走動的一家人。  

    過了幾天,金旭暉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內,很凝重地說:  

    「大嫂,我們怎麼說也是自己人,不必左遮右擋,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好。這偉特藥廠的生意,好得令我們難以置信,單憑你簽發的一封信,可以令美國最大的藥廠把東南亞成藥總代理權交給你,委實是奇跡。」  

    「就算天下不乏奇跡,香港更多,我也很懷疑我們是否有足夠能力去承擔這單生意。」  

    我張著嘴,原本打算解釋唐襄年居中的作用,但,又有點不甘不忿,覺得金旭暉是太瞧不起我了,把唐襄年的這重關係給他說了,也是有害無益。他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有哪一門生意不是賭眼光,冒風險的。  

    這一遲疑,金旭暉又接著說下去:  

    「既然是你獨力找回來的好路數,正如惜如建議,不由我們分你這一杯羹,這番盛情,我們擔當不起,也不敢領。」  

    事實上,永隆行的生意正漸上軌道,我也不認為應該冒什麼風險,這紙合同一簽,投資額是過百萬,非同小可,你知道現今好區份的二千尺房子,才售價五萬元而已。  

    「不過,話得說回來,有危才有機。永隆行不入股不等於你個人不可以做這筆生意。如果證明你眼光獨到,才識過人,援引強勁的話,我倒勸你不要放棄。」  

    我完全明白對方的用意。他們懷疑我在設個商業陷阱,讓他們踩進去,摔得頭破血流,大快我心。  

    這叫不叫好心遇雷劈?我差點無辭以對,金旭暉微笑道:  

    「大嫂,你有十足信心的話,不妨撒手干去,我知道你現金不足周轉,而永隆行可以借給你。」  

    我精神為之一振,問:  

    「是真的?」  

    「君子一言。」金旭暉道,「可是要有抵押,你知道永隆行的股份,認真來說,我只佔三分之一,借錢出去,當然要保障,只是利息可以少算一點。」  

    「拿什麼來抵押?」  

    「金家分給你的財產,即使減去健如所應有的,你還是有接近三分之一,可不少了。」  

    我頓時呆住了。  

    這就是說金旭暉跟我明碼實價地賭一鋪了。贏了,豈止不用損失名下各種股份及不動產,且,還能有妙不可言的生機。生機在於能運用要金旭暉點頭首肯才挪得動的資產,放在新鮮熱辣的生意上頭,無疑等於套現,這要比現今跟在他屁股後頭幹活,百分之一百的受掣於人好得多。  

    成功了,不只有錢,且還有面,這是太棒了。  

    可是,輸了呢?  

    那就等於雙手奉送了全部我在金家的產業,連住在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鋅鐵屋都要雙手奉還。  

    我在不久前,請牛嫂做見證,我說過:  

    「要搬離這幢金家大宅的人是他們,不是我。」  

    金旭暉在謀臣如雨,精心思量之後向我挑戰了,他當然不會安著好心,從助我一臂之力出發,壓根兒,他們覺得我會輸,才會打本讓我輸。  

    我輸了就等於他們贏。  

    這一鋪我究竟要不要賭?  

    足足思量了三天三夜,仍然把握不定。  

    到第四夜,我睡不牢,自亂夢中驚醒,爬起身來,打算如廁。走出屋外,再推門進那新蓋的小鋅鐵屋,一陣穢物的腐臭味立即撲鼻而來,一定是牛嫂忘了把快要滿溢的馬桶清洗。  

    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曾試過有這種濃重到使我隨時窒息的感覺。這感覺化成一股無形的壓力,把胃裡頭的余渣剩滓迫出口腔來。  

    我呱啦一聲,就吐了一地。  

    重新走出天台,憑欄遠望,仍見香江明麗,夜景絢爛、原本應是人上人的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淒然境況。  

    反正是素食殘居,何須多所戀棧?今日他們不迫我賭這一鋪,漫漫歲月,直至我兒成長,多的是陰謀機會,防不勝防,那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晚風吹送,夜涼如水,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整個人頭腦煥然一新。  

    金旭暉精神奕奕地跟我重上律師樓去,我把名下所有全部押給永隆行,套了現金。金額只及我名下那些不動產與永隆股份時值的百分之五十。  

    「祝你好運,大嫂!」金旭暉說,「你現今是大財到手,得小心點運用,萬一虧蝕了,無法償還,你就將一無所有了。」  

    我笑:  

    「多謝你的提點,我會小心!當你跟傅菁小姐蜜月歸來,自有好消息奉告。」  

    我再強調:  

    「是我的好消息。」  

    金旭暉也不示弱,道:  

    「但願如此。」  

    說完了這番話,我瞟了妹子惜如一眼,發現她神情悵惆,心不在焉。這是不難想像的,待嫁的姑娘不是她,迎娶媳婦的新郎卻是她心上的摯愛,當然的苦不堪言。  

    我忽爾地輕歎。  

    惜如是值得同情的。  

    其實凡是要跟別個女人分享一個男人感情時間的女人都值得同情。  

    我們姊妹三人根本是同一條船上的可憐人,相煎何太急!  

    待金旭暉轉身走了之後,惜如開口問我:  

    「你歎氣,大姐?」  

    「對。太多的勢成騎虎,情勢迫人是不是?」  

    「我是自願的。」惜如竟這麼說。  

    「好。」我點頭,「這就更上一層樓,無悔對你日後的日子會更易過。」  

    「大姐,你亦然。」  

    當然了,尤其是我再沒有選擇,非孤軍上路,背城一戰不可。  

    終於簽了偉特藥廠的合約。  

    我跟他們指定的一位經理佐治漢明斯聯絡,研究赴運貨品的細則。  

    作為東南亞的總代理,是有一個定額要包銷的。可是,手上的現金還不算很充裕,於是我給佐治提出了要求,頭三個月,我要的貨量有限,我向他解釋:  

    「在安排貨倉與銷售人手上,還需要一小段日子才能上軌道,故此最好讓我分階段去取貨,第一階段取貨量少一點,循步漸進,總之到年底,我們做足包銷數量,且只會超額完成。」佐治似乎不是一個刁難的人,他爽朗的聲音從長途電話中傳過來說:  

    「行。就照你的計劃進行。我們的上頭對你甚有信心,請代我們向唐襄年先生問候。」  

    「一定,一定。」  

    掛斷了線,我重重地歎一口氣。  

    根本沒敢跟唐襄年交代這件事。  

    我另以金氏企業的名義跟偉特簽了合約,並沒有知會他。如果今時今日,他知道我已過橋抽板,也應該明白理由安在?  

    就算偉特方面發現給我的一紙合約,原來沒有唐襄年的參與,也是米己成炊了,只要能做到他們理想之內的生意,我相信,他們不會管對手內部的股份情況。  

    忽爾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心如鐵石,無情起來。  

    我怕是從這個時候起已完全進入商場的領域之內,深深感染了商場中那種為保障自己利益而顧不了其他的心態。  

    唐襄年在我身上投資了他強勁的人際關係,希望贏回與我的幾夕之歡。  

    結果,他輸了,因為他投注在一位並不肯屈服於他勢力的人身上。  

    我根本就未曾做過任何承諾。  

    此事也給了我一個教訓,在未有十足把握回報的保障之前,投資就變成投機,大有可能血本無歸。  

    我是全神全情全心全力,兼全資投入到這盤總代理生意之內。  

    銀行方面給我的支援十分有限,大利銀行的貿易信貸部經理胡志光很婉轉地對我說:  

    「金太太,我們雖是跟永隆行有商務關係,但據我瞭解,這次與偉特藥行的生意,純屬你個人的投資與營運,也就是說與永隆的關係不大,不能以永隆的抵押與保障覆蓋到你的業務上來……」  

    我沒有等他把話講完,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無非是金旭暉通知了銀行,他並不給予我擔保的援手。  

    求人不如求己,求敵人讓步憐憫,倒不如強化自己。  

    我把套現的那筆款項存進大利銀行去作擔保,只向胡志光爭取一個較優厚的利息。  

    銀行打開門面做生意,只要沒有風險,當然不會拒絕我的理由。  

    只要我營運得宜,生意開始暢順了,跟銀行有了新的營業關係,取得他們的信任,自然會放鬆信貸。  

    任何支持都來自本身的表現與實力。  

    我必須做好這盤生意。  

    因為它掌握了我的命運,也掌握了我三個小孩的命運。  

    如今最重要的是找一個可信任的得力助手。我看非李元德莫屬,於是我把他約到外頭餐廳去密斟,將情況給他述說一遍,道:  

    「元德,我需要一位有商場經驗的人跟我一起打這場仗。成功的活,我會在花紅上給你重酬,可以這麼說,我勝券在握,因為偉特方藥廠的牌子硬、貨品好,在醫學界已是不爭的事實。」  

    我以為李元德會歡天喜地地答應助我一臂之力,他一向對我十分關心,凡事都給我很多實在的意見。  

    可是,我猜測錯了。  

    李元德一直默不造聲,這就表示他有所顧慮了。  

    我禁不住催促他道:  

    「有什麼事不妨開心見誠地討論。」  

    李元德點頭,說;  

    「是的。大嫂如此看重我,無疑是令我開心的,但,希望你明白,我的家累很重,除了妻子和兩個小孩,最近我的親戚都自大陸到了本城定居,依附於我,一家七口的生活費,全仗我的一份工。這就是說,大嫂,我根本缺了創業冒險的資格,太多的後顧之憂,令我只能安於現狀。」  

    「可是,」我急道,「你到我的新公司去,還是有月薪的,你在永隆行支多少薪金,我再加給你一個百分比。」  

    李元德低頭細想,沒有做答。  

    「怎麼了,元德?」我催道,「我實實在在的要有親信助我創業,一個女人在外頭跑,有時會有些不便,你將是我的好拍檔。」  

    「讓我想想吧,再答覆你。」  

    「想多久呢?時間實在緊迫,合約一生效,偉特一旦把藥運過來,我就得開始營運,非做生意不可了。」  

    「盡快吧,就這一兩天。」  

    兩天後,我辦公桌上放著一封李元德給我寫的信。讀了,心直往下沉。  

    他寫道:  

    大嫂:  

    創業維艱,你要三思而後行。  

    很感謝你對我的看重與誠意,但恐貪字變成貧。有如此重家累責任的人,不能把全家的安危押在我個人的創業與發達意欲之上。  

    請恕我直率,辛勤幹活我不怕,只怕新公司內有很多不能預測的風險,不比永隆行的基根紮實。金旭暉固然有足夠財力維護永隆行平安踏上軌道,他的靠山是傅品強,更容不了永隆行有什麼三長兩短,壞了他的江湖名聲,這些條件是我們安貧樂業者的定心丸。  

    我這麼說,你不會見怪吧!  

    在此,謹祝你開闢天地成功,在以後的日子裡,有什麼事要我辦,都請囑咐,定必為你效勞。  

    元德上  

    再者:我未能離職轉投你旗下,純為家累的牽掛,這跟別的同事情況不同,請你萬事小心,謀定而後動。  

    李元德不像我,已到迫虎跳牆的境地,他還有選擇。明顯地永隆行給他的安全感大得多,他的這番選擇,不能深怪。  

    他的信提點了我,白手興家真是這麼困難的一回事。  

    不只要貿易對手信自己,客戶信自己,還要職員肯支持,是不太容易的。  

    尤其是李元德信末的一句話,喻意深遠。我真是連碰了兩個釘子,才驀然省悟過來的。  

    為了開創新公司,總要找一些職員一同做開山劈石的功夫。除了李元德之外,永隆行裡頭還有幾位同事日中見了我,總是笑語娓娓,很能相處得來似的。於是我就先跟其中二人麥建華與劉成提出邀請,希望他們過檔到我的新公司去。  

    麥、劉二人不約而同地一口答應下來,且實牙實齒地講好了薪金,比他們原來的月薪多出了百分之二十。  

    我認為這也是值得的,在出入口與代理貿易上,我的經驗還未老到,要職員熟諸行工序,才容易把業務納上軌道,且通過他們二人再聘請手下,便能把個新公司雛形攪起來了。  

    如意算盤似乎是打得響的,只是沒有想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天晚上在三姨奶奶家的飯桌上,健如開口說:  

    「大姐,你害我們永隆行每月多花了錢。」  

    我莫名其妙,睜圓眼睛看她,問:  

    「什麼意思?」  

    「就為了你挖角的緣故,我們要給劉成與麥建華兩人加了很好的薪金,才把他們留住了。」  

    我的臉色驟變。  

    「幸好旭暉剛啟程去度蜜月,否則他就要大發雷霆了。」  

    我的嘴唇一直抖動,可是無辭以對,活脫脫是我做錯了事,傷害了對方似的,找不到一個下台的借口。  

    惜如道:  

    「廣東俗語有句話叫:『黃皮樹了哥,不熟不吃』。老是叫自己人吃虧,何必?」  

    我立即抓住對方的這句話,氣憤地說:  

    「我並不知道你們姐妹倆還曉得有這麼一句話。照說,是有人良心發現,我要安慰了。」  

    口舌上雖佔盡了上風也不管用,我是被麥、劉二人利用了,成了他們加薪的橋樑。  

    人心,原來處處都是冷酷而自私的。  

    以後在永隆行內見了這兩個人,對方竟仍面不改容地打招呼,熱誠如昔,真令我毛骨聳然。  

    對比之下,還是李元德老實多了,他最低限度沒有洩露我請他易陣效勞的秘密,這種操守,是非常值得讚賞的。  

    單是在尋找職員一事上,我已頭大如斗。  

    最終只有李元德把他那自大陸南下的妹妹李元珍介紹給我,算是我開創金氏貿易公司的第一個職員。  

    李元珍當然是沒有營商經驗,但勝在好學,很曉得糾纏著李元德,要乃兄給她惡補,這對她在領悟出入口貿易上有很大的幫助。  

    李元德也一直非常用心地在幕後指導元珍,既為培訓其妹,也實在為了間接助我一臂之力。  

    今日李氏兄妹之所以能在金氏企業內一直站得如此穩健,備受器重,原因在此。  

    我縱使是個商場上公認的犀利角色,但跟我交過手的人,都應該在心裡頭明白,我絕對地肯有恩報恩。  

    反正,現世紀裡頭,恩人比仇人是少得多了,何苦還吝嗇報答呢?  

    人手問題還不是創業最棘手之處,最大的麻煩有兩方面,都給卡住了。  

    其一是代理偉特藥廠的成藥,不同於其他商品,只是貨到了,就分發商店開始銷售,在向群眾客戶推介之前,必須申請到政府醫務處的簽批,證明這類成藥可以公開發售,才能營運。  

    這個手續一辦,已兩個多月,音訊全無。  

    我曾在唐襄年家認識了醫務處的處長,但就是礙於唐襄年的關係,不敢直接跟他聯繫。老在醫務處專管批准成藥發售的部門糾纏催促,證明一點成效都沒有。  

    那些捧著鐵飯碗公幹的大小官員,一律「鐵面無私」,半點交情也攀不上,一律公事公辦,有拖沒欠的老沒有把批准文件發下來。我焦急如焚,一旦藥品抵埠,而仍不能放到市場上發售,後果不堪預料。  

    簡直是束手無策,乾著急。  

    我曾到醫務處追問過多次,對著一張張冷冷冰冰的大官臉孔,聽那要理不理的口氣,心內難過得似自己犯了法似的。  

    為什麼有些人會說,生不入官門,死不進地獄?如今信焉。  

    老是有求於人的世界就是個地獄世界。  

    當然,我在唐襄年家認識了那位醫務處處長,可是,怎麼可以叩他的門呢?一旦向他求救,等於通知了唐襄年,就算依然能瞞天過海,唐襄年得不到我已與偉特藥廠合作的消息,我的自尊心仍會更進一步受創。  

    我不要再依傍唐襄年的勢力才去辦這件事,我要憑自己的本事。  

    顯然,我的本事實在有限。  

    醫務處一拖再拖,我完全沒有其他辦法,只好一邊急得夜不成眠,一邊還要等下去。  

    第二個難題,是藥品快要運抵本城。倉庫是一個問題,尤其是當初跟偉特的約定是以散裝藥丸購入,我自行在港做包裝,除了裝藥的紙盒可以印上中文解釋之外,還可以省錢。原裝一盒十粒傷風丸,香港改裝變成六粒,那我就可以在同一批貨上多賺將近一倍。  

    可是,藥到後要包裝,要貯存,找倉庫不是很難,只不過增加成本,有點肉刺。  

    在沒有拿到醫務處的批准之前,心理壓力更大,什麼支出也想省掉。  

    於是想來想去,倒想出一個辦法來:  

    就地取材吧,家居的天台這麼大,跟下面四層的樓面面積一樣,足有四千多尺,我們住的那間鋅鐵木屋只不過幾百尺,外頭空地多的是,簡簡單單蓋另一間二千尺的鋅鐵屋,有瓦遮頭便是倉庫了。  

    這事想停當了,心頭總算有點暢快。最低限度解了一個難題,日後不用承擔租項,很一勞永逸。  

    回心再想,此事要不要跟金家人交代一聲呢,還是閒閒地提一提好,免得說我不尊重他們。雖說天台是分給了我們這一房住的,就應該是我做主,但人總是只看到別人的一點點不是,卻看不到自己曾給予人的很大難堪。我還是小心點,在這段艱苦的創業初期,以和為貴,和能生財。  

    於是,我挑了一個晚上,到樓下三姨奶奶處跟大夥兒吃飯時,我就提起:  

    「三姨奶奶,這幾天有些木工會在我們這處上上落落,你別吃驚,是我樓上要搭間木屋。」  

    現今的三姨奶奶比以前愚鈍得多,她望我一眼,問:  

    「為什麼蓋房子,是不夠住嗎?」  

    「不,只是未找到倉庫,我代理的成藥就要到了,要急著找地方貯存,兼做包裝,故此先利用天台的空間。」  

    健如立即停了碗筷,道:  

    「看,大姐,沒有待薄你,現今你知道天台地方寬敞,好辦事。」  

    我這妹子差點要求我跪下來,向她三呼謝恩。  

    今時今日,凡事凡話,心知算了,不必反駁。  

    惜如倒是慢條斯理地啖著湯,問:  

    「你打算將天台變成小型工廠的話,豈不是把這層樓弄雜了,人來人往的每天到你那兒上班加工,這並不太好吧!」  

    我氣得什麼似的,答:  

    「天台不是我的地方嗎?告訴你們一聲是人情,由不得你們管是道理。」  

    惜如看我有點氣沖沖,她婉然一笑,不再言語了。  

    有些人,的確欺善怕惡。  

    就這樣,我的小型倉庫兼加工場趕在貨品到港前完工了。  

    真抹一把汗,過了這小小一關。  

    提貨之後,我跟李元珍就立即開始包裝功夫。元珍確是個刻苦耐勞的女子,她把幾個南下謀生的朋友都介紹來當散工,另帶著一批工人,每天勤奮地把散裝藥丸裝進我老早印備的新紙盒內,工作十分暢順,誠是安慰。  

    但願醫務處的批准文件早日發下來,就可以立即把藥發到藥房及各醫務所傾銷。  

    這天是週末,李元珍與幾個工人,連我和小叔子耀暉都一起坐在我們的金氏倉庫內加工。忽爾,樓梯傳來一陣陣嘈雜聲。  

    「什麼事?」李元珍問。  

    「讓我去看看。」我說。  

    才站起來,一直半掩的門就被推開了,赫然是兩位穿了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位問:  

    「哪一位是這兒的負責人?」  

    我挺身而出,道:  

    「我是。」  

    警察細細打量我,再看清楚周圍環境,又伸手抓起檯面上的那堆藥丸,回望我道:  

    「你在製造假藥?」  

    我驚叫:  

    「什麼?你胡說些什麼?」  

    說完這話,我衝動得差不多做勢要衝到對方跟前去,揪起他來理論。  

    「你別急,跟我回警察局去,自有你分辯的機會。」  

    我既氣且驚,一時語塞。  

    倒是金耀暉出聲了,他道:  

    「不,你們不可以拉我大嫂。」  

    說罷,就撲到我身上去,再翻身擋在我面前。那個動作之快之美,令我微微吃驚。  

    在驚愕之中,有人肯挺身而出,為了保護我。這種情況與際遇,自丈夫歿後未曾出現過,陌生得都遺忘了女人原來可以有此權利與享受。  

    我忽爾信心十足,下意識地挺挺胸,把手搭在小叔子的肩上,說:  

    「我不怕,藥不是假的,而是如假包換。」  

    「那更好,請你跟我們回警察局去交代一下就成了。」另一位警察這麼說。  

    李元珍立即道:  

    「金太太,我陪你一道去。」  

    耀暉也說:  

    「我也去。」  

    「不,等下讓三姨奶奶知道,不知她會怎麼想。而且……」  

    我沒有說下去,而且還有健如、惜如,必會在旭暉跟前拉是扯非,說我惹上官司,還把耀暉連累在一起。  

    我改口說:  

    「而且,你要留在這兒,替大嫂照顧牛嫂和三個小的。」  

    只有這樣說,耀暉才肯留下來。  

    他是個有責任感的男孩子,將來長大了必成大器。  

    李元珍陪著我到警察局去,接受了差不多三小時的盤問,我心內氣忿得難以形容,只一個問題縈繞心頭,警察怎麼會知道我在家中包裝成藥?除非有人告發。  

    誰會告發?一定是知道內情的人。  

    誰知道內情?除了幾個幫工職員,就只有金家的人。  

    金家的人,我在心內冷笑,委實是太恐怖了。  

    他們打算趕盡殺絕,沒有那麼容易。  

    我清清楚楚、理直氣壯地對警察說:  

    「我的藥全部是正當入口,跟美國偉特藥廠簽了合約的,可以提出證明,而且我已向政府的醫務衛生處申請批准在市面銷售,絕對不是假藥。」  

    那位負責盤問的警官定神看我一會,道:  

    「你剛才說的都有證據來證明嗎?」  

    「當然,合約文件全部都可以提供。」  

    他點點頭:  

    「好,那麼,明早你把有關文件的副本交來,現在就沒有別的事了。你可以回去。」  

    名副其實地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可是,我不肯走,依舊坐得挺直。  

    警官怪異地望著我,重複說:  

    「明天再見,你現在可以走了。」  

    我答:  

    「誰告發我?」  

    對方一怔。  

    「我要知道你們為什麼會突然到我處搜查?」  

    「金太太,我們是接獲了線報,說有人在製造假藥,對於犯罪資料,我們一向積極搜集。」  

    「誰?誰提供這些所謂犯罪資料?」  

    「對不起,我們不能告訴你,對於線報,我們絕對保密。」  

    其實詢問是不必要的,我心知肚明。  

    回到家裡後,我滿肚子氣,路過四樓,我忍不住叩門,來開門的正是健如。她看到我,微微一愕,才喊:  

    「大姐!」  

    我走進去,看到惜如也坐在客廳內,便氣呼呼地說:  

    「是不是你們倆幹的好事?」  

    「大姐,你說什麼?」健如答我。  

    「警察來調查一事,是你們報的警。」  

    健如看一眼惜如,見她沒造聲,就說:  

    「大姐,怪人須有理,旦須有真憑實據,你憑什麼說我們報警,告發你什麼了?」  

    「告發我包裝假藥。」  

    「那麼,你是嗎?」是惜如的第一句回話。  

    「當然不是。」  

    「真金不怕洪爐火,你著急些什麼,不見得警察能扣留你!」  

    我氣得不能不掉頭就走。  

    門在我身後關上,我衝上更高的一層去。  

    回心在想,不,一定得查個水落石出。防人之心不可無,能夠做出如此傷害我的事情來,就不再是親人,而是百分之百的仇敵了。我容忍她們也太久、太多了!  

    於是,決心蹲在樓梯頂,半掩著天台的鐵閘,作為遮掩,一直等,希望能夠在惜如走時,留意到她倆的對話。  

    如此一蹲就一個多小時,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  

    四樓的大門打開,健如送惜如出來,劈頭第一句健如就說:  

    「待旭暉回來,你就給他交代這兩件事,其一是不再唸書了,到永隆行上班,我們兩人聯手,力量更雄厚,其二是切切實實要旭暉履行諾言,他說過你可以生孩子,那麼就停止避孕好了。別在這事上讓傅菁。」  

    惜如走下兩級樓梯,回頭望她二姐,說:  

    「一天沒法子替旭暉把大姐趕走,他一天不會論功行賞。」  

    「別氣餒,今天警察放過了她,我們還有下一步,工務局那兒,你打點了是不是?一定見效。」  

    我跌坐在地上,渾身的血液凝結了似的,堵塞著我的每一根血管,心臟似乎已在缺氧的情況下停止跳動。  

    形容並不誇張,受了重大打擊的人會有這種本能反應。  

    我的刺激不只在乎自己身受其害,面臨巨禍危機,而更在於替惜如悲哀。  

    為了要討好一個不能娶自己為妻的男人,要奠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要千方百計生育他的孩子,也包括了甘做小人,陷害手足的醜行在內。其情之慘、其理之虧、其心之歪、其德之缺,真是叫人想到就覺得難受。女性的自尊往哪兒去了?  

    不只惜如,健如其實亦復如是。  

    我忽然之間覺得自己的被害是一種幸福。  

    只為我有資格成為惜如駕馭金旭暉的條件,也只為我本身的名位際遇比她們強,我擁有的始終是她們所缺而又極之想擁有的如果信暉沒有我,旭暉沒有傅菁,她們的想法與做法就截然不同。  

    悲哀與可憐更在於要拿下一代來作自己的特殊保障。  

    小生命若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爭取名位利益以至於出一口氣的工具,真是在為人母。  

    從這個角度看,我不忍心恨自己的兩個妹妹,我甚至憐憫起她們來。  

    要一個人狠得下心去陷害自己的姊妹,不是易事,可見惜如一腳踩在旭暉的感情陷阱中已不能自拔,走火入魔了。  

    對她原宥與否是一回事,我要面對的還是她為我惹來的巨大麻煩。  

    不只是向警察交代藥品來源的問題,更糟糕的是在翌日,工務局派人來我們天台檢視,他們對當時留守的李元珍說:  

    「你們在這天台上建築起加工廠來是牴觸了建築條例,我們會立即下令拆除,給了你們限期仍不拆卸的話,我們會自行動手,然後要求你們賠償。」  

    這工務局的一招就不能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了,因為我們的確牴觸了法例。  

    捉到了告密的原凶也不管用,善後是當前最大的問題。  

    我呆坐在倉房內,欲哭無淚。李元珍問:  

    「怎麼辦?金太太。」  

    我緩緩地答:  

    「找人把這倉房拆掉吧。」  

    「那麼你們住的房子呢?」  

    「那倒要留著,重新辦理登記申請手續還是可以的,且把貨品先全部移到我們住的那幾百尺內,再另找倉房好了。」  

    在那年代,建築在大廈天台做住屋用的房子還是可以為工務局接受的。  

    然而,貨品塞在住處,我們一家五口,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不單是沒有人會收留我們的問題,而是我寸步不敢離開這個在金家唯一的地盤。  

    既知道金旭暉原來想我離開這兒,就更不能走。  

    任由他的方惜如怎樣出盡八寶,我寧可母子幾人攤開了被鋪在天台與四樓的樓梯間住宿,我也不走。  

    走了,是自動放棄住食金家的權利,說實在一句,在今天,我亦沒有這番資格。  

    我可以挨饑抵餓,把整副身家押在成藥經銷之上,但,我那三個孩子呢,總得要溫飽。  

    這最低限度的權益和保障,不能為了一時之氣而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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