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斯特那灰色的眼睛似乎很驚奇地看著阿爾芒。他的雙唇顫動,努力地想說什麼。我能看見他雙眼含滿了淚水。『是的……』這時他小聲答道。他的手在和那藏在他黑斗篷下面的東西扭打著。但接著他又看著我,淚水從臉上淌了下來。『路易,』他說著。這時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似乎經歷著難以忍受的掙扎。『求求你,你必須聽我說,你必須回來……』後來,他垂下了頭,羞愧地做著鬼臉。
「聖地亞哥在某個地方大笑著。阿爾芒在溫和地對萊斯特說他必須出去,離開巴黎。他被驅逐了。
「萊斯特坐在那裡雙目緊閉,臉痛苦得變了形。那人似乎成了萊斯特的替身,某個我從來不認識的受了傷的好動感情的傢伙。『求求你,』他說。當他哀求我時,那聲音溫和而且很有感情。
「『我無法在這兒跟你談!我無法讓你明白。你要跟我來……只要一會兒……直到我再次成為我自己?』
「『這是瘋了!……』我說,突然舉起雙手摀住我的太陽穴。『她在哪兒?她在哪兒?』我環顧四周,看著他們那些靜止的消極的表情,那些不可思議的笑容。『萊斯特。』這時我把他轉了過來,抓著他那黑色的羊毛小翻領。
「後來,我看見了他手裡的東西。我知道它是什麼了。我立刻把那東西從他手中撕扯過來,兩眼瞪著它,那脆弱的絲綢物是——克勞迪婭的黃色衣裙。他用手摀住嘴,把臉扭向了一邊。他向後坐了下來,當我盯著他、盯著那件衣服時,一陣輕輕的壓抑的嗚咽突然從他那兒傳了出來。我用手慢慢撫摸著那衣服上面的淚斑、血跡,我的手緊握著,在顫抖。我將它緊貼在胸前。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我只是站在那兒。時間已和我無關,也和那些在燈下晃動的吸血鬼們無關,那些難以捉摸的笑聲灌滿了我的耳朵。我記得自己想著要用手摀住耳朵,可我卻不能放開那件衣裙,無法停止地將它攥緊攥小並試圖將它完全捏在手中。我記得有一排蠟燭在燃燒,高低不齊的一排,一個接一個地照著繪有圖畫的四壁。一扇門向雨中敞開著,所有的蠟燭被風吹得辟啪作響,彷彿那些火焰是從燭芯被吹上來的。但它們全都緊緊依附著燭芯,全都安然無恙。我知道克勞迪婭是從那個門口穿過去的。蠟燭在移動。那些吸血鬼抓著它們。聖地亞哥手裡抓了根蠟燭,正向我低頭施禮,並且做手勢讓我通過那道門。我幾乎沒注意到他。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或其他的吸血鬼。我在心裡說,如果你在乎他們,你會發瘋的。他們並不要緊,真的。她要緊。她在哪兒?找到她。他們的笑聲遠了,那聲音似乎有形有色,但最後什麼也沒有了。
「後來,我透過開著的門看見某種東西,那是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看到過的東西。除了我自己以外,沒人知道我多年以前曾看見過這個東西。不,萊斯特知道。但那沒關係。現在他不會知道也不明白。那是我和萊斯特站在皇家大街的那間磚砌的廚房門口看見的情景:那廚房地板上,兩個曾經活著的濕漉漉縮成一團的東西,那已被害死的相互摟抱著的一對母女。可眼前這兩個躺在柔風細雨中的是馬德琳和克勞迪婭。馬德琳那漂亮的紅頭髮和克勞迪婭那金黃色的頭髮纏在一起,躥入敞開著的門裡的風吹動著那些頭髮,那些頭髮在閃閃發光。只是那活的東西已經被燒燬了——不是那頭髮,不是那空空的天鵝絨長裙,也不是那血跡斑斑的鑲邊小圓孔上有白色花邊的小無袖襯衫。那已燻黑、燒焦而且變形的東西是馬德琳。她仍殘留著那張活著的臉的痕跡,她緊抓住那孩子的手已完全像只木乃伊的手了。可那孩子,那個遠去的人,我的克勞迪婭,已成了灰燼。
「我大喊了一聲,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如同那狹窄地方的風在上升。那風捲著雨,沖滌著那些灰燼,抽打著那推著那些磚頭的一隻小手的痕跡。金色的頭髮被吹了起來,那些鬆鬆的衣樓也被吹了起來,向上飛揚。就在我哭喊之時,我被猛擊了一下。我抓住了那個我確信是聖地亞哥的人。我擠命地猛擊他,扭著他那齜牙咧嘴的臉,要致他於死地。我用手死死抓住他,使他無法掙脫。他罵著,喊叫著。他的喊叫聲和我的喊叫聲混雜在一起,他的靴子往下踩進了灰燼之中。當我把他從那群吸血鬼中拎出來往後一扔時,我自己的眼睛也被雨水和自己的淚水模糊了。最後他離我遠遠地,躺倒在後面。就在他伸出手時,我也伸手抓住了他。然而和我撕打的那個人竟是阿爾芒。那個把我從小小的墓穴中挖出來,帶到那舞廳的眩目色彩中、哭喊聲中、各種混雜的聲音中,還有那銀鈴般的冷酷笑聲中去的阿爾芒。
「萊斯特在大聲喊著:『路易,等等我。路易,我必須和你談談!』
「我能看見阿爾芒那深褐色的眼睛在靠近我,我感到渾身無力,並且模模糊糊意識到馬德琳和克勞迪婭已經死了。他的聲音輕柔地,也許是默默地傳了過來。『我無法阻止那一切,我無法阻止……』她們死了,就是死了。我慢慢失去了知覺。聖地亞哥就在她們一動不動的那地方的附近某處。那頭髮被風吹了起來,掠過那些磚、那些解開的鎖鏈。可我卻慢慢失去了知覺。
「我無法把她們的屍骸撿起來,無法把她們弄出來。阿爾芒用胳膊摟著我的背,手放在我的胳膊下面。他幾乎是挾帶著我穿過了那些空洞的有回音的木頭空問。街道的種種氣息出現了,我聞到了馬匹和皮革的清新味道,那兒停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馬車。我的胳膊下夾著一副小棺材,我能清楚地看見自己沿著嘉布遣林蔭大道奔跑。人們在給我讓道,露天咖啡館擁擠的桌旁坐滿了人,還有一個人舉起了胳膊。那時我好像糊塗了,那個阿爾芒用胳膊抱著的路易,我又看見了他那望著我的褐色眼睛,我覺得昏昏沉沉。然而我在走,在動。我看見了我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那閃亮的皮靴子。『他瘋了嗎?他對我講這些?』我問起萊斯特,聲音尖利而生氣,但卻甚至能給我一些安慰。我在笑,大笑。『他這樣跟我說話,完全是瘋透了!胡說八道!你聽見他說話沒有?』我問道。阿爾芒的眼神在說,你睡吧。我想說點關於馬德琳和克勞迪婭的話,說我們不能把她們扔在那裡,我感覺那吶喊聲又在我內心升騰起來,那吶喊衝破了其他所有東西的阻擋。我緊咬牙關,努力擋住它,因為我知道那吶喊是那樣強烈,一旦我任憑它吼出來,那就會毀了我自己。
「後來我完全清醒了,明白了一切。這時我正在漫步,那是男人們喝得爛醉而且對他人充滿仇恨、自己又以為是天下無敵時常有的一種盲目好鬥的漫步。在新奧爾良我第一次遇到萊斯特的那天晚上,我就是這樣漫步著。那種攻擊一切的醉醺醺的漫步居然奇跡般地走得很穩而且沒走錯路。我看見一個醉醺醺的人,他的兩隻手在不可思議地劃著一根火柴。火苗碰著了煙斗,煙吸了進去。我正站在一家咖啡館的櫥窗旁邊。那人在吸煙。他根本沒醉。阿爾芒站在我身旁等著。我們是在擁擠的嘉布遣林蔭大道或者那是聖殿林蔭大道?我說不準。她們的屍骸還留在那邪惡的地方,我很痛心。我看見聖地亞哥的腳踐踏著那曾經是我的孩子的那燻黑燒焦的東西!我大聲喊了出來,那人已從桌旁站了起來,呼出的熱氣噴散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走開,』我在對阿爾芒說,『該死的你下地獄去吧。別靠近我,我警告你,別靠近我。』我從他身邊走開,上了林蔭大道。我看見一男一女走在我旁邊,那男人伸出胳膊摟護著那女人。
「後來我跑起來。人們看著我在跑。我很想知道,在他們眼中我看上去像什麼,那瘋狂的白色的東西在他們眼前飛逝而過。我記得,等我停下來時,我渾身無力而且很不舒服。我的血管在灼燒,好像是餓了。我想到了殺人,但這想法使我內心充滿了厭惡。我坐在一座教堂旁邊的石階上,那些嵌入石頭裡的小邊門旁邊,那些門晚上都拴起來並上了鎖。雨已經小了,或者似乎是小了。儘管有個人拿著把又黑又亮的傘走過了很長一段路,但整個街道仍是靜悄悄的,陰鬱而沉悶。阿爾芒站在遠處的樹下面。在他後面似乎有擴展出的一大片樹林和濕濕的草地,還有那像是從暖熱的地面上升騰起來的霧氣。
「但只要想到一件事,我便能恢復平靜了,那就是我的胃和頭部的疼痛還有喉嚨的繃緊。等這一切都消失的時候,我又感覺清醒起來,我又意識到了那發生過的一切,我們離開那劇院的遙遠距離,還有仍留在那兒的馬德琳和克勞迪婭的屍骸,那兩個互相摟抱在一起的大屠殺的受害者。我感覺離自己的毀滅很近,但很堅定。
「『我無法阻止這事,』阿爾芒溫和地對我說。我抬起頭,看見他的臉有說不出的沮喪。他把目光移向一旁,彷彿他覺得要想向我證明這一點也是徒勞似的。我能感覺到他那極嚴重的沮喪,那種近乎被打敗的情緒。我有種感覺,我想如果我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他身上,他也幾乎不會做出什麼反抗我的舉動來。我能感覺到他那內心充滿的孤獨和消極,那便是他一再對我說『我沒法阻止這事』的根本原因。
「『喔不,可是你能阻止的!』我輕聲對他說道。『你完全知道你能行。你是頭兒!你是唯一知道你自身力量的局限的人。他們不知道。他們不懂。你的領悟能力遠勝過他們的。』
「他靜靜地看著旁邊。但我能看出我這些話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我能看見他臉上的疲倦,他眼中那黯然失色的沉悶沮喪。
「『你能支配他們。他們怕你!』我繼續說,『如果你願意使用那種魔力,即便是超過了你自己所說的那些局限,那麼你早就能阻止他們了。你不能違背的是你對自己的意識。你自己那對事實的寶貴認識!我完全理解你。我從你身上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
「他的目光慢慢移動過來和我的目光相遇。但他什麼也沒說,臉上的痛苦很可怕。那神情因痛苦變得軟弱而絕望,他正處在某種他自己無法控制的顯然可怕的情感邊緣。他害怕這種情感,而我不。他正以他那種勝過我的使人著迷的極大魔力在體會我的痛苦。我卻沒在體會他的痛苦。那和我沒關係。
「『我就是太理解你了……』我說。『我內心的那種消極已全然成了痛苦的核心,那真正的罪惡。那種脆弱,那對一種殘存的愚蠢道德的拒絕妥協,那種可怕的自尊!正因如此,當我知道錯時,我還是使自己成了這樣一種人;正因如此,當我知道錯時,我仍使克勞迪婭成了她變成的那種吸血鬼;正因如此,當我知道錯了,知道那正是她的禍根時,我仍旁觀著,任憑她殺了萊斯特而沒伸出一個指頭去阻止。而馬德琳,是我讓她變成了那樣,而我是絕不該將她變成像我們自己一樣的傢伙的。我知道那錯了!好吧,我告訴你,我將不再是那個消極脆弱的傢伙了,再不會一次次將罪惡編織成一張又大又厚的網而自己去繼續成為它那愚蠢可笑的犧牲品了。那一切都結束了!現在我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了。我警告你,不管你今晚在把我挖出那個我也許早就死在裡面的墳墓時對我表現出了怎樣的仁慈,不要再回到你那吸血鬼劇院裡的小屋去了,不要再去靠近它。』」
「我沒等得及聽他的回答,或許他從來也沒有打算要回答我。我不知道。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他有沒有跟著我,我沒感覺到。我也不想知道。我不在乎。
「走到蒙特馬特的墓地時我退卻了。為什麼那地方比起大都市來又黑又靜,我說不清,只知道它離嘉布遣林蔭大道不太遠。蒙特馬特當時是農村地區。我在那些有菜園的低矮房子中間漫遊,我殺了人,但沒有絲毫的滿足感。然後我又在墓地裡找出了那個白天我可以躺進去休息的棺材。我用兩隻手把那裡面的屍骸挖了出來,然後躺下來睡在那張味道難聞的潮濕而又有著死人惡臭的床上。我不能說這棺材使我很舒服,相反,它只是我想要的東西。被關閉在那小小的黑暗空間裡,嗅著泥土味兒,遠離所有的人和所有活著的各種形態的人,我沉浸在所有侵襲並壓抑我感官的東西中。而這樣做,我也使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了。
「但那是短暫的。
「第二天晚上,當冬天那冷冷的灰色太陽落山時,我醒了。我感覺那冬天常有的令人感到刺痛的麻木感很快消失了,棺材裡住著的那些黑色生物在我周圍亂竄,逃避我的復活。我慢慢地出現在那暗淡的月光下面,欣賞著那塊我設法逃出來的大理石平板的冰涼和絕對光滑。接著,我漫步走出了那些墳墓和那片墓地,腦中又想到了一個計劃。那是個我情願用我的生命和一個真正不在乎他的生命並有非凡的勇氣情願去死的人的極大自由去賭的計劃。
「我在一個菜園裡看見了什麼,那東西在我的腦海中很模糊,直到我用手抓住它。那是把小小的長柄鐮刀,它那鋒利的卷刃上面仍沾著上次割下的綠草。一旦我把它擦乾淨並用手指順著利刃拭摸後,那計劃就彷彿在我心中變得清晰明瞭了,我也就可以去完成其他的事了:找到一輛馬車還有一個白天能按我的意旨辦事的車伕——他會被我給他的鈔票以及更多的許諾而迷惑,他會把我的箱子從聖加布裡爾飯店搬到那輛馬車裡去,接著設法搞到我所需要的其他一切東西。然後在夜晚那漫長的時光中,我可以假裝同我的車伕飲酒,陪他聊天並且獲取他的通力合作,即在拂曉時分將我從巴黎拉到楓丹白露。我睡在馬車裡面,虛弱的身體決定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受到任何驚擾——這種隱私是那麼重要,以至於我巴不得就在已經付給他的報酬上再加一大筆錢,好讓他連我馬車車廂上的把手都不去碰一下,直到我自己從裡面出來為止。
「當我確信他已經同意並喝得大醉,醉得忘記了一切,而只知道抓緊韁繩趕往楓丹白露時,我們小心地緩緩駛進了吸血鬼劇院那條街,並且待在離劇院一段距離之外的地方,等著天慢慢亮起來。
「那劇院在白天到來之際關閉並且上了鎖。我向劇院爬去,可那空氣和天色告訴我,我最多只有15分鐘去執行我的計劃。我知道,遠處那關閉著的劇院裡面,那些吸血鬼們已經躺進了他們的棺材。即使有個晚睡的吸血鬼徘徊著正要上床睡覺,他也不會聽見這些最初的準備工作。我很快地將一些木板堆放在那些上了門栓的門前,然後又很快地用力把釘子釘進去,那樣就從外面把那些門封住了。一個路過的行人注意了一下我在幹什麼,但很快又走掉了。他一定是相信我可能得到了主人的准許,在把那個住宅用木板封起來。我不知道。然而我的確知道,在我幹完之前,我可能會碰到那些賣票員,那些引座員,那些隨後打掃的人。他們可能會留在裡面,看護那些白天睡覺的吸血鬼。
「當我指引著馬車上了阿爾芒的那條小街,並將馬車扔在那兒時,我在想著那些人。我拎著兩小桶煤油到了阿爾芒的門前。
「如我所願,那鑰匙一下子就把門打開了。一走進那更低的通道裡,我就打開了他小屋的門,發現他不在那裡。那棺材不見了。事實上,除了那些傢俱陳設,包括那死去男孩封閉的床,那兒什麼也沒有了。我急忙打開了一桶煤油,又把另一桶放在前面,讓它滾下樓梯去。我急急忙忙地走著,用煤油潑濺在那些露出光線的地方,潑向其他小屋的那些木門上面。那煤油的氣味太嗆了,比我弄出的任何可能使他們警覺的聲音都更引人注意。儘管我紋絲不動地拎著煤油桶和鐮刀站在樓梯上聽著,我什麼也沒聽見。沒有任何我以為那兒會有的警衛的聲音,也沒有任何吸血鬼自己的動靜。我緊握著鐮刀柄,大膽地慢慢往上走,直至舞廳的門前,然後我站住了。那兒空無一人。我將煤油灑在馬鬃椅子上,那些帷幕上。我在那個馬德琳和克勞迪婭被殺的小院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喔,我多想打開那扇門。那扇門是那樣誘惑著我,以至於有一會兒我幾乎忘記了我的計劃。我幾乎扔下了煤油桶去轉動那門把手。但是我看見了從那扇門上的舊木板縫中射出的光。我知道我不得不走了。馬德琳和克勞迪婭不在那兒。她們死了。如果我打開了那扇門,我又會幹些什麼呢?我要再次面對那些屍骸,那纏在一起的亂蓬蓬的金髮嗎?沒有時間了,也沒有意義。我跑著穿過那些我以前從未發現過的走廊,將煤油澆在那些舊木門上。毫無疑問,那些吸血鬼肯定躺在裡面。我躡手躡腳衝進了劇院,一道清冷的灰色光線從那拴上的前面入口處滲透進來。那光線促使我加快動作,將那大大的天鵝絨舞台帷幕和那些有椅墊的椅子以及門廊的門那兒的帷幕都潑上了黑乎乎的煤油。
「最後,煤油桶空了,被我扔在了一邊。我撥出了自製火把,將火柴湊近那浸過煤油的破布條,點燃了那些椅子。當我朝舞台奔去並將點燃的黑色窗簾拋入冷冷的倒吸氣流的通風口中時,那些舔動的火苗正在吞沒那些椅子上厚厚的絲綢和椅墊。
「劇院頓時隨著那日光燃燒起來。當火焰吼叫著躥上四壁,舔著舞台前部的拱形牆以及那懸吊著的包廂上的石膏花體字時,整個劇院的框架似乎都要吱吱嘎嘎地發出呻吟了。但我無暇去讚美它,去欣賞那種味道和聲音,也無暇去看那強烈的光亮中即將燃燒的每個偏僻角落,而那些光亮很快就要將它們吞沒掉。我又逃到了更低的地板上,把火把扔進舞廳那馬鬃長沙發裡面、帷幕裡面,以及所有能燃燒的東西裡去。
「上面的舞台那兒有人在砰砰地敲打著——在那些我從未看見過的房間裡面。接著,毫無疑問,我聽見了那開門的聲音。可那太晚了,我緊握著火把和鐮刀對自己說。整個建築物都燒起來了。他們會被燒燬的。我跑向樓梯,一陣遙遠的喊叫聲超過了那些火焰的辟啪聲和吼叫聲。我用火把刮擦著上面那些浸過煤油的椽子。火焰裹住了那些舊木頭,燒著的椽子在那潮濕的天花板下捲曲著。我可以肯定,那是聖地亞哥的叫喊聲。接著,當我敲著下面更低的地板時,我看見他在上面。他在我後面順著樓梯跑下來,濃煙灌滿了他周圍的樓梯井。他的眼睛嗆得流淚,喉嚨嗆得說不出話來。他結結巴巴,伸手指向我說:『你,你……該死的你!』我愣在那裡,兩隻眼睛被煙熏得瞇縫起來。我感覺眼裡湧出淚來,感覺兩眼在灼燒,但我的目光絕沒有片刻離開過他的身影。那個吸血鬼正使出渾身解數向我撲來,速度之快,幾乎看不見他的影子。等他那黑色的衣服衝下來時,我揮起了長柄鐮刀,看見鐮刀砍中了他的脖頸並且感覺到了他脖頸的重量,接著便看見他向旁邊栽倒下去,用兩隻手捂著那可怕的傷口。空氣中充滿了哭喊聲和尖叫聲,一張白色的面孔赫然出現在聖地亞哥頭上,那是個令人恐懼的面具。其他一些吸血鬼在我前面衝過通道,向小街那個秘密的小門衝去。但我卻鎮定地站在那裡,盯著聖地亞哥,看著他忍著傷痛爬起來。我又揮動了鐮刀,一下子就擊中了他。這次沒有傷口了,只看見有兩隻手在黑暗中摸著那早已不存在的一顆頭顱。
「那顆頭顱和鮮血從那砍斷的脖子上滾落下來。在熊熊燃燒的椽子下面,那頭上的一雙眼睛瘋狂地圓睜著,黑亮光滑的頭髮糾纏在一起被鮮血浸濕了,落在了我的腳下。我使勁用靴子踢它,將它沿著通道踢飛起來。我跟著那黑髮向前跑,把火把和鐮刀扔在了一邊。我伸出兩手,摀住自己的頭,從那已經淹沒了通往小街的樓梯的白色火光中逃出去。
「那雨像閃閃發光的銀針似的落下來,掉進我的眼裡。我瞇著眼睛看見那遠處天空下馬車的黑色輪廓在閃光。聽到我嘶啞的命令,那癱倒的車伕直起身來,笨拙的手出於本能地去抓握馬鞭。我拉開車廂門,馬車突然歪了一下,馬飛快地向前奔去。我抓著那個箱蓋,身體重重地倒向一邊,兩隻灼熱的手滑落進那用來覆蓋的冰涼的絲綢裡面。箱蓋落下來,我被浸入了隱蔽的黑暗中。
「離開那個燃燒著的建築物的一角,馬跑得快起來了。甚至在我的手和前額都被射出的第一縷陽光灼燒的時候,我還能聞到那煙火味。它使我窒息,燒灼著我的眼睛和肺。
「但我們在往前行駛,遠離了那煙霧和哭喊聲。我們要離開巴黎了,我已經完成了計劃。吸血鬼劇院已被焚為平地了。
「但當我感覺自己的頭往後仰倒時,我彷彿又看見了克勞迪婭和馬德琳在那個陰森的小院裡相互摟抱著。我好像在彎腰看那燭光下閃閃發光的柔軟的發端,輕柔地對她們說:『我無法把你們帶走。我無法帶你們走。但他們全都會毀滅並且死在你們周圍。如果火不能燒掉他們,他們也會被太陽烤死。如果他們沒被燒死,那麼他們也將被那些來救火的人們發現,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我向你們保證,他們全都會像你們一樣死去,每個關閉在那裡的吸血鬼在這個拂曉都會死掉。他們的死亡是我這漫長一生中唯一所造成的既愉快又美好的一次。』」
「兩個晚上以後,我回來了。我得看看那雨水淹沒的地下室。那裡的每塊磚都燒焦了,一碰就碎。一些骨架似的柱子矗在那裡直刺天際,彷彿是些火刑柱似的。那些曾經圍繞舞廳四壁的恐怖壁畫已被燒燬得殘破不堪,紛落在瓦礫堆中,東一張畫的臉,西一片天使的翅膀,成了唯一殘存下來的能辨認出的一些東西。
「我拿著晚報,擠到了街對面一家擁擠的小劇院咖啡廳的後面,在那些昏暗的煤氣燈光和厚厚的煙霧籠罩下,讀著有關那大屠殺的報導。在燒燬的劇院裡幾乎沒找到幾具屍體,但卻看見衣服和演出服裝散落得到處都是,彷彿那些著名的吸血鬼演員們實際上在大火發生很久以前便匆忙撤離了劇院似的。換句話說,只有年輕些的吸血鬼留下了他們的屍骸,那些古老的吸血鬼忍受了全部毀滅的痛苦。沒有提到一個目擊者或一個倖存的受害者。怎麼會有呢?
「然而有某種東西很使我煩惱。我並不害怕任何已經逃脫的吸血鬼。如果有,我也沒有慾望去把他們都一一找出來。我能肯定他們中間大多數都已經死了。可為什麼那兒沒有一個守衛的凡人呢?我很清楚聖地亞哥提到過守衛,我曾猜想是那些引座員和看門人,是演出前被劇院僱用的。我甚至曾準備帶著我的鐮刀和他們遭遇。可他們並沒在那兒。很奇怪。我內心被這種怪異攪得有些不舒服。
「可是最後,當我把那些報紙放在一邊,坐著把這些事又考慮一遍後,那種怪異就沒什麼要緊了。要緊的是我這輩子在這個世上將比我過去還要更加徹底地孤獨。克勞迪婭死了,沒有任何緩刑的餘地。比起以前,我便更沒有理由,更沒有慾望活下去了。
「然而那痛苦並沒壓倒我,實際上也並沒有向我襲來,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使我變為深受折磨的絕望的傢伙。也許要承受那種當我看見克勞迪婭燒焦的屍骸時所經歷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也許去瞭解它並使其在任何一段時間都存在也是不可能的。我隱約感到奇怪,隨著時間的消失,咖啡館裡的煙霧變得愈發濃厚。那用燈光照明的小舞台上,那褪了色的帷幕升升降降,那些強壯的女人在那兒唱著歌。她們佩戴的人造珠寶首飾在閃閃放光,她們那醇厚溫柔的歌聲常常很痛苦而且極憂傷——我隱約感到奇怪,感受這種失落、這種暴行並且證明它是對的,值得同情和安慰,那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我是不會將我的痛苦告訴一個活著的傢伙的。我自己的眼淚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那麼,如果不去死,又能去哪兒呢?很奇怪,那答案是怎樣在我心中產生的,那時我又是怎樣漫步出了咖啡館,在劇院廢墟周圍轉悠,最後走向了寬闊的拿破侖大道,並沿著大道向盧浮宮走去。那感覺就像是盧浮宮在召喚我似的,但我卻還從來沒進去過。我曾上千次地從它那長長的正面經過,曾希望自己能像一個凡人那樣活著,有朝一日能穿行於那些眾多的房間中並欣賞那些眾多精美的繪畫作品。這時我正轉身向它走去,腦子裡只有個模糊的想法,那就是,我能從藝術作品中找到一些安慰,而且不會給那些沒有生命但卻極好地反映了生活的真諦的東西帶去任何死亡。
「在拿破侖大道的某個地方,我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我知道那是阿爾芒的腳步聲。他在發暗號,讓我知道是他來了。我只是放慢了腳步,讓他跟上我。我們一起走了很長一會兒,沒說一句話。我不敢看他。當然,我一直都在想著他,想著如果我們是人,克勞迪婭是我的情人,想著我也許最終會無助地倒進阿爾芒的懷抱。那種想要共同分擔一些悲傷的需要是那樣強烈,那樣折磨人。那心中的堤壩這時好像要崩潰了,然而它並沒崩潰。我麻木了,並且像個麻木的人那樣木然地往前走著。
「『你知道我幹了什麼,』最後我說道。我們已經從那條大道拐了彎,我能看見前面那皇家博物館正面長長的一排雙層柱子了。『因為我的警告,你搬走了你的棺材……』
「『對,』他答道。我從他的聲音中感覺有種突然的毫無疑問的安慰。它使我變得脆弱。但我只是因為痛苦而太冷漠,太疲憊了。
「『可你現在又和我在一起了。你想為他們復仇嗎?』
「『不,』他說。
「『他們是你的人,你是他們的頭兒,』我說。『可你沒像我警告你那樣去警告他們,說我會去找他們?』
「『沒有,』他說。
「『但你肯定是鄙視我這麼做的。毫無疑問你尊重某些原則,尊重對你自己同類的某種忠誠。』
「『不,』他溫和地說。
「令我吃驚的是他的反應是那樣的有邏輯,儘管對此我無法解釋,也無法理解。
「從我自己那些殘酷想法的邊緣地帶,我悟出了某些東西。『那裡有守衛,他們是那些睡在劇院裡的引座員。為什麼我進去的時候他們不在那兒呢?他們為什麼沒在那裡保護那些睡著的吸血鬼呢?』
「『因為他們是我雇的,我遣散了他們。我把他們送走了,』阿爾芒說。
「我停住了。他毫不在乎我面對著他。我們的目光一相遇,我就希望世界不再是一個充滿灰燼和死亡空洞的黑色廢墟。我希望它清新而美麗,希望我們都活著而且彼此相愛。『這是你幹的。知道我打算幹什麼嗎?』
「『知道,』他說。
「『可你是他們的頭兒!他們信任你。他們相信你。他們曾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
「『你愛怎麼想都可以,』他平靜而敏感地說。他好像不想用任何責備或蔑視的話來刺傷我,但只希望我不加誇張地考慮這件事。『我可以想出很多理由,想到你需要的並且相信的那個,就像其他任何人也會這麼做一樣。我會告訴你我那麼做的真正理由,但那是最不真實的:我要離開巴黎。那劇院是屬於我的,所以我遣散了他們。』
「『可是你知道的……』
「『我告訴你,這就是實際的原因,但聽上去是最不真實的,』他耐心地說。
「『你會像你讓他們被毀滅那樣把我毀掉嗎?』我問道。
「『我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問。
「『我的上帝,』我小聲說。
「『你變多了,』他說,『但在某種程度上,你仍然沒變多少。』
「我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然後在盧浮宮的入口處停了下來。一開始,我覺得它的很多窗戶似乎都是黑乎乎的,在月光下和細雨中變成了銀白色。可後來,我覺得自己看見窗戶裡面有一線微弱的光,彷彿是個在珍品中間巡迴的守衛。我非常羨慕他。我很殘酷地打著他的主意,那個守衛,我盤算著一個吸血鬼會怎樣接近他,怎樣殺掉他,拿走他的燈籠和鑰匙。這個計劃很混亂。我無法實現很多計劃。我這輩子只完成過一次真正的計劃,而那個計劃已結束了。
「最後我投降了。我轉身又面向阿爾芒,兩眼緊盯著他的眼睛。我想讓他走近我,就好像他想使我成為他的犧牲品一樣。我低下頭,並且感覺到他用力抱住了我的肩膀。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克勞迪婭的話,那些幾乎是她留下的最後一番話——她承認,她知道我會愛阿爾芒,因為我甚至愛上了她——那些話使我覺得含義深刻而且很有諷刺意味,遠比她所想到的要更有意義。
「『沒錯兒,』我溫柔地對他說,『那是最大的罪惡,即我們甚至可以為了彼此的相愛走得那麼極端,你和我。其他還有誰會向我們表示一點愛、一點同情或憐憫呢?還有誰會知道,我們彼此相互瞭解,只要不毀掉我們自己,我們就可以不顧一切呢?然而,我們卻能彼此相愛。』
「過了很長時間,他站在那裡看著我。他向我靠得更近了,頭慢慢偏向了一邊。他的嘴張了張,好像想說什麼似的。但後來,他只是笑笑並且輕輕搖搖頭表示他不懂。
「但我沒有再多去想到他。我度過了一個那種罕見的似乎什麼都不想的時刻。我的思緒很亂。我看見雨停了。我感覺那空氣清新而涼爽。那條街燈火通明。我想進盧浮宮。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阿爾芒,問他能否幫我做些在拂曉前佔有盧浮宮必須做的事情。
「他覺得這是個很簡單的請求。他說他只是奇怪我為什麼等了那麼久才提出來。」
「在那以後,我們很快離開了巴黎。我告訴阿爾芒說我想回到地中海——不是去我已經夢想了那麼久的希臘。我想去埃及。我想去看那裡的沙漠,更重要的是,我想去看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帝王的墳墓。我想去和那些盜墓賊接觸。他們對那些墓穴的瞭解勝過學者們。我想下到那些還沒打開過的墓穴中,看看埋在那裡的帝王,看看存在那裡面的陳設和藝術品,還有那些墓牆上的壁畫。阿爾芒正巴不得。我們沒有拘泥於絲毫的禮節,在一個傍晚早早離開了巴黎。
「我還幹了件應該提起的事情。我曾經回過聖加布裡爾飯店裡我的那些房間,是為了拿走一些克勞迪婭和馬德琳的東西,把它們放入棺材裡,然後將棺材埋入蒙特馬特墓地那準備好的墓穴裡。但我沒那麼做。我在那些房間裡呆了一會兒。那裡已全被服務員收拾得乾淨整潔、井井有條,彷彿馬德琳和克勞迪婭隨時會回去似的。馬德琳的繡花繃和那幾股繡花線都放在一張椅子旁邊的桌上。我看著那繡花繃,還有其他所有的東西。我的任務似乎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走了。
「但是,在那兒我也想到了些什麼,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是我早已意識到的一些東西變得更清楚了。我那天晚上到盧浮宮去是為了交出我的靈魂,尋找某種能夠忘卻痛苦甚至能忘卻自我的超常愉悅。我已被這種愉悅鼓起了勇氣。當我站在飯店門前的人行道上,等著馬車帶我去見阿爾芒時,我看見了那些走路的行人——林蔭大道上那些川流不息、穿著講究的紳士淑女們,賣報紙的小販們,扛行李的搬運工們,還有馬車伕們——這些全都沐浴在一種全新的光芒下。以前,所有的藝術已使我擁有了更深切地理解人類心靈的希望;現在,人類的心靈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沒有貶低它。我只是把它忘了。盧浮宮那些精美的繪畫不是為我畫的,它們和那些創作它們的畫家關係密切。他們盡情享樂,然後死去,就好像是一群走向墓碑的孩子。就像克勞迪婭,離開了她的母親,穿戴著珍珠和打製的真金首飾活了數十年。就像馬德琳的那些玩偶。當然,也就像克勞迪婭和馬德琳,還有我自己。我們也全都會化為灰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