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答道。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短暫的微笑,臉上閃過一陣喜悅的紅暈。但接著,他又徑直說下去:『可你覺得自己對這個所愛的世界有一種責任,因為對你而言,這世界仍很完美。可以想像,你自身的敏感會成為瘋狂的工具。你提到藝術品和自然美。但願我能有那種藝術家的魔力為你再現15世紀的威尼斯。我主人的宮殿在那兒,還有那種當我還是個凡人男孩時對他的愛,那種當他將我變成吸血鬼時,他對我的愛。喔,如果我能為你或為我自己找回那些時光多好……哪怕就一會兒!那一切會有什麼價值?對我來說,令人沮喪的是時間無法沖淡那段日子的記憶,相反,在我今天所見的這個世界的映襯下,那些記憶反而變得更加深厚,而且更加神奇了。』
「『愛?』我問道,『你和造就你的那個吸血鬼之間有愛嗎?』我身子前傾。
「『有,』他答道。『那種愛是那麼強烈,所以他都不允許我變老而且死去。那種愛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我強壯得足已在黑暗中再生。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和造就你的那個吸血鬼之間沒有愛的聯繫?』
「『沒有。』我很快地答道,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仔細端詳著我。『那麼他為什麼要給予你這些魔力呢?』他問道。
「我向後一仰。『你把這魔力看成禮物!』我說道。『你當然會這麼看。原諒我,你這種想法令我吃驚。在你這種複雜的頭腦中怎麼會有如此嚴重的簡單想法?』我笑道。
「『那我該受到羞辱嘍?』他笑了。他的所有舉動只會更肯定我剛才說的一切。他看上去那麼天真。我這才真正開始瞭解他。
「『不,不會被我,』我說。當我看著他時,我的脈搏加快了。『你是我變成吸血鬼時所夢想的一切。你卻把這些魔力看成禮物!』我重複道。『但你告訴我……你現在還感覺得到你對這個賦予你不朽生命的吸血鬼的愛嗎?你現在能感覺到嗎?』
「他看上去在思索,接著,他慢慢地說:『為什麼這一點那麼重要?』可他又繼續說:『我不覺得自己曾有幸感受到對許多人或物的愛。但是,沒錯,我愛他。也許我不像你所說的那樣愛他。看起來,你輕而易舉地就把我搞糊塗了。你真是個迷。我不需要他,這個吸血鬼,不再需要了。』
「『我被賜予不朽的生命、出色的洞察力以及殺人的慾望,』我很快地解釋說,『是因為這個造就我的吸血鬼想要我所擁有的那幢房子和我的錢。你能理解這樣的事嗎?』我問道。『啊,可是在我說的這番話後面,還有那麼多其他的東西。它使我明白得那麼緩慢,那麼不徹底!你看,這就像你已經為我砸開了一扇門,燈光從那門裡流瀉出來,我渴望去捉住它,去把它推回頭,然後進入你說的那個燈光後面的地方!而事實上我又不相信它!那個造就我的吸血鬼是我真正相信的一切罪惡:他陰鬱、刻板、貧乏,不可避免地永遠令人失望,如同我相信的罪惡應有的本來面目!現在我知道了。但是你,你卻是完全不同於那種概念的某種東西!你替我開門,一路上替我擋住那種光線。給我講講威尼斯的那個宮殿,講講你和那個魔鬼的愛情故事。我想弄懂它。』
「『你在欺騙自己。那宮殿對你毫無意義,』他說。『現在,你看,那門口通向我,通往那種你像我一樣和我共同生活的日子。我的罪惡有著無限的不同階段;但是沒有罪。』
「『是的,一點兒沒錯,』我小聲嘀咕著。
「『這會使你不開心,』他說。『你到我的小屋來找我,你說只剩下唯一的一種罪,那就是故意剝奪無辜凡人的生命。』
「『對……』我說,『你肯定是一直在嘲笑我……』
「『我從沒嘲笑過你,』他說,『我無法嘲笑你。我是通過你才能將我自己從那種我向你描述過的、如我們的死亡一般的絕望中拯救出來,我是通過你才能將我自己同這個19世紀聯繫起來並且以一種會使我新生的方式慢慢理解它,這是我如此迫切需要的。我是為了你才在吸血鬼劇院一直等待。如果我知道有個凡人,有那樣的敏感,那種痛苦,那種注意力,我就會立刻把他變成吸血鬼了。然而這種事極少能做成。不,我不得不為你等待和觀望。現在我要為你而鬥爭。你看我墜入愛河時有多殘酷?這是你所指的那種愛嗎?』
「『(口歐),可你會犯一個可怕的錯誤。』我說著,看著他的雙眼。他的話音在慢慢地低下去。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感覺到那種極折磨人的挫折感。我無法如想像的那樣令他滿意。我無法使克勞迪婭滿意。我也從未能令萊斯特滿意過。就連我自己那凡人兄弟,保羅,我曾多麼陰鬱、致命地令他失望過!
「『不。我必須同這個時代接觸,』他平靜地對我說。『我能通過你這樣做……不是向你學習那些我只要在美術館看一會兒或拿那些最厚的書讀一小時就能懂的東西……你是靈魂,你是心臟,』他堅持道。
「『不,不。』我舉起了雙手,正要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苦笑。『難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任何一個時代的靈魂。我同所有事物都不一致,而且歷來如此!我從沒和任何人屬於過任何一個時代的任何一個地方!』這一切真是太痛苦,太真實。
「可他的臉只是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微笑在放光。他似乎差一點又要笑我了。接著,帶著這種嘲笑他開始聳動了肩膀。『可是路易,』他輕輕地說,『這正是你這個時代的靈魂。你難道不明白嗎?所有其他人的感覺同你的一樣。你這種寬厚和忠實的墮落已經是一個世紀的墮落了。』
「我被他這番話弄得大吃一驚,於是便坐在那兒盯著爐火看了好長時間。那爐火已幾乎燒掉了那塊木柴,變成了一堆悶燒的木柴灰的廢墟,一幅撥火棒一碰就塌的灰色和紅色的風景畫。然而,它很溫暖而且仍發出強有力的光。我用全面的觀點看清了我自己的生活。
「『那些劇院的吸血鬼們……』我輕聲問道。
「『他們用一種玩世不恭的方式來反映這個時代。他們無法理解可能發生的死亡,無法理解自己對拙劣模仿超自然的墮落有著極富經驗的嗜好,而那種墮落的最後庇護便是自嘲和造作的無奈。你看到了他們,你這輩子已經知道了他們。你以不同的方式來反映你的時代。你反映了它破碎的心。』
「『這是不幸。你還沒開始理解的不幸。』
「『我對此深信不疑。告訴我你此刻的感受,是什麼使你不快樂。告訴我,為什麼有7天你都不來找我,儘管你那時正心急火燎地想來。告訴我是什麼使你仍和克勞迪婭以及另一個婦人待在一起。』
「我搖搖頭。『你不知道你在問什麼。你看,讓我把馬德琳變成個吸血鬼的舉動對我來說是極困難的。我違背了自己許下的絕不再做這種事的諾言,我自己的孤獨也絕不會讓我再這麼做。我不認為我們的生命是魔力和禮物。我認為它是種詛咒。我沒有勇氣去死。但卻有勇氣去造就另一個吸血鬼!將這種痛苦帶給另一個人,宣判所有那些以後將被那個吸血鬼殺掉的男男女女死刑!我違背了重誓。而這樣做時……』
「『可如果這樣做對你來說有任何的安慰……毫無疑問,你會意識到我曾插手此事。』
「『那樣做我就能離開克勞迪婭,就能脫身去找你……是的,我明白了。可最終那責任在我!』我說。
「『不。我是說,直接責任。是我讓你幹的!那天晚上你幹這件事時,我就在你附近。我施加了最強的魔力促使你幹的。難道你不知道這一切嗎?』
「『不。』
「我低下了頭。
「『我會把這個婦人變成吸血鬼的,』他輕聲說,『可我覺得最好還是由你親自動手。否則你不會放棄克勞迪婭。你必須知道,你需要這樣做……,
「『我憎恨我所做的!』我說。
「『那麼你就恨我吧,別恨你自己。』
「『不,你不懂。當這一切發生時,你幾乎毀掉了你在我心目中的有價值的東西!在我甚至還不知道是你的力量在我身上起作用時,我曾竭盡全力地抗拒過你的誘惑。某種幾乎已在我心中死去的東西!情感幾乎在我心中死去!當馬德琳造就出來時,我差點被毀了!』
「『可那種東西再也不會死,那種情感,那種人性,那種無論你想怎麼稱呼的東西。如果它不存在,那你此時眼中就不會有淚水。那你聲音中就不會有狂怒了,』他說。
「一時間,我無法回答。我只是點頭。後來我又努力地開口說:『你必須絕不強迫我做我不願做的事情!你必須絕不施加這種魔力……』我結巴起來。
「『絕不會,』他立刻說道,『我肯定不會。我的魔力在你內心的某個地方就不起作用了,在某些限度上。在那兒我毫無魔力。可是……馬德琳已經造就出來了。你自由了。』
「『你滿意了,』我說,重新把握著自己。『我並不想太苛刻。你擁有了我。我愛你。但我被蒙蔽了。你滿意了嗎?』
「『我怎麼能不滿意呢?』他問道,『我當然滿意。』
「我站了起來,走向窗戶。爐火那最後的餘燼要滅了。灰色的天邊開始泛白。我聽見阿爾芒跟著我到了窗台邊。這時我能感覺到他在我身旁,我的眼睛變得越來越適應那天上的光輝,所以現在我能看清他的側面以及他那盯著落雨的眼睛了。雨聲到處都有,而且各不相同:有雨順著屋頂流入陰溝的嘩嘩淌水聲,有雨滴在瓦上的嘀嗒敲擊聲,有雨緩緩沿著雨中那亮晶晶的層層樹枝滑落的聲音,有落在我雙手前面的斜石窗台上的淅淅瀝瀝的雨聲。各種聲音輕柔地混雜在一起,將夜色中的一切都浸沒而且掩蓋起來了。
「『你能原諒我嗎……因為我用那個婦人強迫你?』他問道。
「『你不需要我的原諒。』
「『但你需要,』他說,『所以,我也需要。』他的臉總是那麼驚人的平靜。
「『她會照顧克勞迪婭嗎?她會忍受得了嗎?』我問道。
「『她很完美。瘋狂。不過這些天她還是完美的。她會照顧克勞迪婭。她這輩子還從未有一刻獨處過,對她來說,全心全意地照顧她的伴侶是很自然的。她愛克勞迪婭,無須什麼特別的理由。然而,除了她的需要外,她的確有些特別的理由。克勞迪婭那漂亮的外表,克勞迪婭的安靜,還有克勞迪婭的支配和控制。她們在一起很完美。但我想……她們應該盡可能快地離開巴黎……』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因為聖地亞哥和其他吸血鬼在懷疑地監視她們。所有吸血鬼都見過馬德琳,他們怕她是因為她瞭解他們而他們不瞭解她。他們不會讓瞭解他們的其他人獨處的。』
「『那麼那個男孩,丹尼斯呢?你準備拿他怎麼辦?』
「『他死了,』他答道。
「我大吃一驚,因為他的話和他的平靜。『你殺了他?』我氣喘吁吁地問道。
「他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但是他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似乎完全被我,被那種感情,那種我並不想掩飾的震驚吸引了。他那溫柔的難以捉摸的微笑似乎要把我拉近他。他的手握著,放在濕濕的窗台上的我的手上面。我發覺自己的身體正轉而面向他,向他靠得更近了,彷彿我是被他而不是由我自己控制著向前移動的。『那樣最好。』他溫和地向我讓了步。然後他說:『現在我們必須走了……』他瞥了一眼下面的街道。
「『阿爾芒,』我說道,『我不能……』
「『路易,跟我來,』他小聲地說。然後他站在窗台上面,停住了。『即使你會掉下去,掉在那些大鵝卵石上面,』他說,『你只會受一會兒傷。你將會那樣快而徹底地痊癒,以至於在白天你露不出絲毫痕跡,你的骨頭將隨著你皮膚的痊癒而痊癒,所以你要讓這認識解放你,做你已經能如此輕易就做的一切。現在,往下爬。』
「『什麼東西會殺死我?』我問道。
「他又停住了。『你屍骸的毀滅,』他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這個?火,肢解……太陽的熱量。別的沒有了。你可能會有傷疤,是的,但你能恢復成原來的形狀。你是長生不老的。』
「我透過靜悄悄的銀色雨幕往下看那黑暗處。接著,晃動的樹枝下面出現了一盞搖曳的燈,蒼白的光束照亮了街道。潮濕的大鵝卵石,馬車車廂上掛鈴鐺的鐵鉤,那攀上牆頭的籐蔓。一輛馬車黑色龐大的笨重身軀擦過了那些籐蔓。後來燈光變暗了,街道由黃色變成銀色並且突然一起消失了,彷彿全被黑壓壓的樹叢吞沒了似的。或者,相反,那街道似乎已全部被夜色驅走了。我感到頭暈眼花。我感覺那建築物在轉動。阿爾芒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
「『路易,今晚跟我來,』他突然帶著一種急迫的變調低聲說道。
「『不行,』我輕聲說,『這樣太快了。我還不能離開她們。』
「我看著他轉過身去,看著黑色的天空。他似乎要歎氣,但我聽不見。我感覺他的手緊挨著窗台上我的手。『很好,』他說。
「『再多給我點時間……』我說。他點點頭並且輕輕拍拍我的手,似乎說,那也行。接著,他擺動著兩條腿消失了。我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也被我怦怦的心跳嘲弄了一會兒。但接著我爬過了窗台,開始急忙跟著他往下爬,但絕不敢向下看。」
「當我把鑰匙插進飯店房門的鎖眼時,天色已快要大亮了。四壁的煤氣燈在閃爍。馬德琳手中還拿著針和線,已經在壁爐旁睡著了。克勞迪婭站在陰影中一動不勸,透過窗旁的蕨類植物望著我。她手中拿著發刷。她的頭髮閃閃發亮。
「我站在那兒,很吃驚,彷彿這些房間裡所有的感官愉悅和困惑都像波濤似的從我身旁湧過,而我的身體被這些東西浸透了。這種感覺同阿爾芒以及我們剛才待的那塔樓房間裡的魅力是那樣的迥異。這裡有某種令人欣慰的東百,然而它也很使人困惑。我在找我的椅子。我坐在椅子裡面,兩手捂著太陽穴。後來,我感覺到克勞迪婭離我很近,而且她的唇貼在我的前額上面。
「『你和阿爾芒在一起了,』她說,『你想跟他走。』
「我抬頭看她。她的臉是多麼溫柔而美麗,我心中一下子湧起了那麼多感慨。我毫不後悔地屈從了自己想摸摸她的臉頰、輕輕摸一下她的眼皮的強烈慾望——那種自從那晚我們吵架後我還沒對她表示過的愛撫和特權。『我會再看到你的,不是這兒,是在其他一些地方。我總能知道你在哪兒!』我說。
「她摟住了我的脖子。緊緊被她抱著,我閉上雙眼,把臉埋進了她的長髮中。我正用吻湮沒她的脖子。我抓著她那圓潤結實的小胳膊。我親吻著,親吻著她臂彎處那柔軟的肌肉壓痕,親吻著她的手腕,她那張開的手掌心。我覺得她的手指在撫摩我的頭髮、我的臉。『你想怎樣就怎樣,』她發誓說,『隨你便。』
「『告訴我,你開心嗎?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嗎?』我懇求她說。
「『是的,路易。』她摟著我,衣裙緊貼著我,手指緊緊接著我的後脖頸。『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麼嗎?』她用手扳起我的臉,這樣我就不得不正視她的眼睛。『我擔心的是你,你很可能是在犯錯誤。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離開巴黎呢?』她突然說道,『我們擁有那個世界,跟我們來!』
「『不。』我從她懷抱中掙脫出來。『你想要把它變成和萊斯特一起時一樣嗎?它再也不能那樣了。不會。』
「『和馬德琳一起,它會有些新的不同。我不會要求再像過去那樣的。是我了結了那一切的,』她說。『可你真的明白你在阿爾芒那裡選擇了什麼嗎?』
「我轉身離開了她。在她對他的厭惡和不解中,有著某種固執和不可思議。她會又說他希望她死,可我不信。她沒意識到我所意識到的東西:他不可能希望她死,因為我不想那樣。但我又怎樣用那聽上去並不誇大而且也不盲目的對他的愛向她解釋呢。『那是注定的。那幾乎是種傾向。』我說道,彷彿在她那種種懷疑的壓力下,我剛剛想清楚這一點似的。『他一個人就能賦予我那種使我成為真正自我的力量。我不能再繼續孤獨地活著,受著痛苦的折磨了。要麼我跟他一起走,要麼我死,』我說,『還有某種其他原因,那是非理性的而且無法解釋的,那種只會讓我滿意的……』
「『那是什麼?』她問。
「『那就是我愛他,』我說。
「『毫無疑問,你愛他,』她沉吟道,『可是,你甚至也愛我呀。』
「『克勞迪婭,克勞迪婭。』我緊緊地摟著她,覺得她坐在我膝上很沉。她抬起頭,貼近我的胸膛。
「『我只是希望,當你需要我時,你能找到我……』她小聲說。『那樣我就能回到你身旁……我過去曾常常傷害你。我已經給你帶來了那麼多痛苦。』她的話音慢慢消失了。她一動不動地靠著我歇息。我能感覺到她的重量,她在思索。過了一小會兒,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現在我只想抱緊她。在這樣簡單的事中總是有這樣的愉悅。她的身體緊靠著我,一隻手搭在我的脖子上。
「好像有某個地方的燈滅了。在那陰涼潮濕的空氣中,很多燈光突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我像是在做夢。如果我是個凡人的話,我肯定會很滿足地睡在那兒。在那種昏昏欲睡的很舒服的感覺中,我產生了一種凡人常有的奇怪感覺,覺得不久太陽就會輕輕把我喚醒,而且我會像往常一樣清楚地看見那陽光下的蕨類植物,還有陽光下那晶瑩的雨水珠。我沉醉在那種感覺裡,半閉上了雙眼。
「後來我常常想設法重溫那些時刻的記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只想重新喚起我們在那些房間裡休息時的那種感覺,於是那種想法就開始攪亂或者已經攪亂了我的心緒。那時我是多麼輕鬆自在,不知怎麼地我甚至都覺察不到那些想必一定發生過的細微變化。在那以後的很長時間裡,每當我的沮喪、失落和痛苦超過了那種種最不切實際的夢想時,我就會讓那段美好時光的感覺滲入心田。那是一段令人昏昏欲睡的靜悄悄的清早時光,壁爐台上的鍾幾乎很難察覺地在嘀嗒作響而且天色也變得越來越亮了。我所能記得的——儘管我拚命地想延長並且凝固那段時光,我伸出雙手想使鍾停住——我所能記得的只是那燈光輕柔緩慢的變化。
「如果警覺一些,我就絕不會讓那段時光消逝的。我被一些更大的憂慮欺騙了,沒有注意到它。一盞燈滅了,一支蠟燭被它自己那熔化抖動的熱蠟液澆滅了。我兩眼半閉著,後來感覺到了那逼近的黑暗,感覺被黑暗籠罩住了。
「後來,我睜開了雙眼,不去想燈或蠟燭。可那已經太晚了。我記得自己筆直地站在那兒,克勞迪婭的手從我胳膊上滑落下來,我看見一大群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和女人穿過那一個個房間向我們走來,他們的衣服似乎要把光從每一個鍍金的邊上或塗了漆的表面斂聚起來,似乎要把所有的光都排放走一般。我衝他們大聲喊叫,呼喊著馬德琳。我看見她大吃一驚地醒來,像個受了驚嚇的雛鳥,緊緊抓著長沙發的扶手。後來當他們伸手抓她時,她跌跪在地上。這時向我們走來的有聖地亞哥和西萊斯特,在他們後面是埃斯特爾和其他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吸血鬼,他們全都映在那些鏡子裡面,擠在一起成了一排排晃動的令人恐怖的陰影牆。我在大聲叫克勞迪婭快逃,並且已經替她拉開了門。我猛地把她推了出去,接著使橫在門中間,等聖地亞哥走近,把他踢了回去。
「以前我在拉丁區遇到他時,那種虛弱的防禦境況同我現在的力量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那時的我太無能,我敢說當時我可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但那種要保護馬德琳和克勞迪婭的本能是無法抗拒的。我記得自己先是往後踢倒了聖地亞哥,然後又打倒了那個企圖從我身旁溜走的很有魔力的漂亮的西萊斯特。克勞迪婭的腳步聲在遠處的大理石階梯上響著。西萊斯特搖晃著,用手抓向我。她抓住我並且抓破了我的臉,於是鮮血流到了我的衣領上。我能用眼角的餘光看見那血在燃燒。這時我正迎面遇上聖地亞哥,同他周旋著。我意識到他抓著我的那兩隻胳膊是多麼可怕而有力,那兩隻手企圖要抓住我的喉嚨。『跟他們打,馬德琳,』我在大聲呼喊她。可我所能聽到的只有她的啜泣。後來我發現她處在一片混亂之中,驚慌失措,所以被其他吸血鬼們包圍了。他們在笑,那空洞的吸血鬼的笑聲像是金屬絲或銀鈴發出的聲音。聖地亞哥在抓他的臉。我的牙把他的臉咬出了血。我捶他的胸,打他的頭。疼痛燒灼著我的胳膊,有某種東西像兩隻胳膊似的抱住了我的胸膛,我用力擺脫它,聽到了身後破碎的玻璃掉在地上的聲音。可還是有別的東西,別的人用兩隻胳膊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正頑強地用力在拉我。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慢慢變虛弱的。我不記得當其他任何人的力量征服我自身力量時的任何一個轉折點。我只記得自己寡不敵眾。令人絕望的是我被那絕對的數量和固執止住了、包圍了,而且被趕出了那些房問。在一堆擁擠的吸血鬼中間,我被迫沿著走廊向前走,接著便跌下了樓梯。我剛想在飯店那狹窄的後門前面喘口氣,卻又一次被包圍而且被牢牢捉住了。我能看見西萊斯特的臉離我很近,我想,如果能抓住她,我肯定會用牙咬傷她的。我的血流得很多,一隻手腕被勒得發麻。馬德琳在我旁邊,一動不動地啜泣著。我們全被塞進了一輛馬車裡。我不停地被他們打,但仍然沒有糊塗。我記得自己頑強地保持著清醒。當我躺在馬車的地板上時,我仍感覺到這些落在我後腦勺的重擊,仍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被血浸濕並旦鮮血還在順著我的脖頸慢慢往下流淌。我只是在想,我能感覺到馬車在動,我還活著,我還清醒。
「當我們剛被拖進吸血鬼劇院時,我就大聲呼叫阿爾芒的名字。
「我被放開了,只是為了讓我在地下室的階梯上蹣跚行走,前後都擁著一群吸血鬼,他們用那些令人恐怖的手推搡著我。突然,我抓住了西萊斯特,她尖叫起來。有人從背後打了我一下。
「後來我看見了萊斯特——那一擊比任何的打擊都沉重。萊斯特站在舞廳的中央,筆直地,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銳利而且專注,嘴咧得很大,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像往常那樣穿得完美得體,披著黑亮的斗篷,穿著漂亮的內衣,像過去一樣,很瀟灑。可那些傷疤仍刻滿了他那白色的肌膚。又細又硬的疤痕劃破了他唇上、眼瞼上還有光滑的額頭上的細嫩肌膚,使他那光潔英俊的臉扭曲變了形。他那雙被一種無聲的狂怒燃燒的眼睛充滿了自負的神情,一種可伯殘酷的自負眼神,彷彿在說:『看看我是誰。』
「『這就是那個傢伙嗎?』聖地亞哥猛地把我向前一推。
「可萊斯特卻猛地把身子轉向他,用一種刺耳的聲音低低地說:『我告訴過你,我要的是克勞迪婭,那個孩子!她才是那個傢伙!』這時我看見他的頭隨著他的情緒發作而不自覺地晃動起來,他的手伸了出來,彷彿要去抓那椅於的扶手。當他又站直起來時,閉上了看我的眼睛。
「『萊斯特,』我開口說道,看見了一線生機,『你還活著!你沒有死!告訴他們你是怎麼欺騙我們的……』
「『不,』他拚命地搖著頭。『是你回到我身邊來了,路易。』他說。
「一時間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即便我在惡狠狠地放聲大笑時說:『你瘋了!』內心某種更加清醒、更加憤怒的意識卻對自己說:『同他理論。』
「『我會救你一命!』他說著,眼皮隨著加重的語氣在顫動。他的胸部在上下起伏,那隻手又伸了出來,無力地在黑暗中抓握著。『你答應過我,』他對聖地亞哥說,『我可以把他帶回新奧爾良去的。』然後,當他把我們周圍的吸血鬼們挨個看了一遍後,他氣喘吁吁,變得瘋狂起來,接著他突然吼道:『克勞迪婭,她在哪兒?我告訴你們,她就是那個曾殺過我的人!』
「『遲早會抓到的,』聖地亞哥說。當他伸手去抓萊斯特時,萊斯特向後一縮,幾乎失去了平衡。他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個椅子扶手,站在那兒緊緊抓著它,閉上雙眼,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可他幫助她,成全了她……』聖地亞哥走近他。萊斯特抬起頭來。
「『不,』他說,『路易,你一定要回到我身邊來。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關於那天晚上在沼澤地的事。』可後來他又停住了並且又環顧了四周,彷彿他被囚禁了,受了傷,而且很絕望。
「『聽我說,萊斯特,』這時我開始說話了,『你放過她,讓她自由吧……我會……我會回到你身邊的。』我說著,那金屬似的聲音聽起來很空洞。我想向前跨一步,靠近他,想使我的目光變得冷酷而難以捉摸,想感覺我那從雙眼中射出的兩道光束似的力量。他在看著我,仔細打量我,內心始終在同他自己的脆弱作鬥爭。西萊斯特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必須告訴他們,』我接著說,『你是怎樣欺騙我們的,所以我們不知道那些法則,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吸血鬼,我說。我在冷靜地思考著,那機械的聲音便脫口而出:阿爾芒今晚必須回來,阿爾芒一定要回來。他會阻止這一切,他不會讓這種事繼續下去的。
「後來我聽到一種什麼東西被拖過地板的聲音。我能聽見馬德琳那已精疲力竭的哭喊。我四下看看,發現她坐在一張椅子上。當她看見我在注視她時,她的恐懼似乎加劇了。她想站起來但被他們阻止了。『萊斯特,』我說,『你想要我的什麼?我會給你的……』
「接著,我看見了那發出噪音的東西,而萊斯特也已經看見了。那是一口正被拖進屋子的棺材,棺材上有把大鐵鎖。我立刻明白了。『阿爾芒在哪兒?』我絕望地說。
「『是她殺我的,路易。她幹的。你沒幹!她得死!』萊斯特說著,聲音變得細而刺耳起來,彷彿是費勁擠出來的似的。『把那東西從這兒拿走,他要和我一起回家,』他狂怒地對聖地亞哥說著。而聖地亞哥只是笑,西萊斯特也在笑,他們的笑聲似乎要感染所有的人。
「『你答應過我的,』萊斯特對他們說。
「『我什麼也沒答應過你,』聖地亞哥說。
「『他們捉弄了你,』當他們打開那個棺材時,我痛苦地對他說。『你這個傻瓜!你得去找阿爾芒,阿爾芒是這兒的頭,』我突然大聲喊起來。可他似乎一點也不明白。
「後來發生的一切很令人絕望、憂鬱而且痛苦。我踢他們,拚命掙脫雙臂,怒斥他們說阿爾芒會阻止他們的行為,說他們不敢傷害克勞迪婭。然而,他們強迫我進了棺材,我瘋狂的掙扎對他們毫無作用,只是使我遠離了馬德琳的哭喊,那可怕的嚎啕痛哭聲。我害怕隨時都會聽到克勞迪婭的哭喊聲加入其中。我記得自己曾在走投無路時頂著壓倒的蓋板站起來,撐了一會兒,然後又被他們強行關壓了進去,並且隨著金屬和鑰匙的吱吱嘎嘎聲,被他們鎖了起來。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話,那時萊斯特在我們三人曾爭吵過的很遠的無憂無慮的地方微笑著尖叫:『一個快餓死的孩子很可怕……而一個快要餓死的吸血鬼更加可怕。他們在巴黎就能聽見她的尖叫聲。』我又濕又抖的身體在令人窒息的棺材裡癱軟下來,心裡在說,阿爾芒不會讓它發生的,他們還沒有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來安置我們。
「棺材被抬了起來,外面有皮靴的嚓嚓聲。棺材從這邊晃到那邊,我緊抱著雙臂,抵著棺材兩邊。我可能閉了一會兒眼睛,我說不準。我對自己說,不要伸手碰棺材兩邊,不要去觸摸那棺蓋和臉之間的薄薄空隙裡的空氣。當他們上樓梯時,我感覺棺材在搖晃而傾斜。我徒勞地想聽出馬德琳的哭聲,因為她似乎在哭叫克勞迪婭,在呼喚她,彷彿她能來拯救我們大家似的。喊阿爾芒來,他今晚必須回來,我絕望地想。然而只要想到這種自己的喊叫和自己一樣被關在裡面,鎖在裡面,只會充斥自己的耳朵的可怕而羞辱的想法,我就喊不出來了。
「可即便在我想到下面的話時,另一種想法已又湧上了心頭:如果他不來呢?如果他在那幢房子的某個地方有個可以藏身的棺材可睡呢……這時,身體受到思想的控制,我突然垮了下來,沒有任何預兆。我敲打著四周的木板,拚命想翻過身來,用後背的力量去撞棺蓋。然而我不行:棺蓋太緊了。我仰面躺倒在棺板上,汗順著我的背和身體兩側直流下來。
「馬德琳的哭喊聲消失了,我所聽到的只有皮靴的嚓嚓響和我自己的喘息。那麼,明天晚上他會來——是的,明天晚上——他們會告訴他,而他會找到我們並把我們放掉。棺材傾斜了。我的鼻孔中充滿了水的味道,水的涼意明顯地透過了棺材裡的悶熱。接著,隨著水的味道而來的便是深層地下土的氣息。棺材被重重地扔下了,我的四肢被撞得很疼。我用手摩擦著兩個上臂,努力不去碰到棺蓋,不去感覺它有多緊,唯恐我自己的害怕上升為驚慌、恐怖。
「我以為這時他們會離開我了,可他們沒有。他們就在附近忙碌著,接著,另一種陌生的味道又鑽進了鼻孔裡。可後來,當我一動不動地躺著時,我才意識到他們在砌磚,而那種味道是從砂漿中散發出來的。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把臉擦乾淨。即便在我的雙肩似乎被那棺材板磨腫的時候,我仍在心裡勸自己,好的,那麼就等明天晚上吧,那麼,好吧,明天晚上他會來的。然而直到那時我才發覺,自己仍只是困在自己的那個棺材裡,我已為這一切付出了夜復一夜的代價。
「然而我卻淚如泉湧,不知不覺地又在不停地敲打著棺木板,頭從這邊轉到那邊,思緒衝向明天、後天的晚上,還有再後天的晚上。後來,彷彿是為了從這種瘋狂狀態中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克勞迪婭——只想感受一下在聖加布裡爾飯店那些房間的陰暗燈光中,她摟著我的感覺,只想再看一眼燈光下她面額的柔美曲線,她那眼睫毛懶散溫柔的顫動,她那很具絲綢感的光滑的嘴唇。我渾身僵硬,雙腳蹬踢著棺板。砌磚的聲音以及紛亂的腳步聲都消失了。我大聲喊叫著:『克勞迪婭。』直到我翻來覆去,脖子被疼痛扭曲為止。我的手指甲掐入了手掌心,漸漸地,睡意像股寒流似的向我襲來,我快要失去知覺了。我想喊阿爾芒——愚蠢而又絕望。當我眼皮發沉,兩手癱軟時,我只是隱約意識到此刻他也在某個地方睡著,正一動不動地躺在他休息的地方。我作了最後一次掙扎。我看見那黑暗,雙手觸到了棺木。可我很虛弱。再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被一個聲音喊醒了。聲音很遙遠,但是很清楚。它喊了兩次我的名字。我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一直在做夢,夢見了某種絕望的東西,那東西沒留一絲線索,很恐怖地徹底消失了,不知那是什麼;我還夢見某種我很想放開的可怕的東酉。後來我睜開了雙眼,摸到了棺材頂。所幸的是,與此同時我明白了自己是在哪兒。我知道是阿爾芒在喊我。我答應了他,可我的聲音和我一樣被困在裡面,那聲音在裡面震耳欲聾。我感到一陣恐怖。我想,他在找我,而我卻無法告訴他我在這兒。可後來,我聽見他對我說話,叫我別害怕。然後我聽見了一陣很大的噪聲。接著又是一陣。那是種裂開的聲音,接著便是磚頭砸下來的轟鳴聲。好像有很多磚頭砸到了棺材上。然後我又聽見那些磚頭被一塊一塊地搬了起來。聽聲音他好像是在用手指拉掉那鎖鏈似的。
「棺材頂上那塊堅硬的木板在吱吱嘎嘎作響,針尖大的一線光在我眼前閃爍著。我吸了口氣,感覺臉上突然滲出了汗。棺蓋吱吱嘎嘎地被打開了,我眼暈目眩了片刻。接著我坐了起來,透過手指縫看見了一盞燈射出明亮的燈光。
「『快點,』他對我說,『別弄出聲音來。』
「『可我們要去哪兒?』我問。我看見從門口被他破開的地方延伸出一條高低不平的磚頭通道。沿著整個那條通道的是像這扇門似的一道道曾經封死的門。我立刻看見了那些磚後面的棺材,那些在那兒被餓死而且腐爛的吸血鬼的棺材。可阿爾芒在把我往上拉,又囑咐我別出聲。我們沿著那通道在往外爬。他在一扇木門前停住了,然後熄滅了燈。頓時,這裡一片漆黑,後來門下面透出的光照亮了我們。他那樣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門,鉸鏈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此時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我想屏住氣。我們走進了那通往他小屋的更低的通道。但當我跟在他後面走時,我開始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在救我,但只是救我一個人。我伸出手去攔他,但他只是拉著我跟他走。最後,我們站在吸血鬼劇院旁的小街上時,我才攔住了他。即便是那時,他也仍是要繼續走的樣子。甚至還沒等我開口,他就開始搖頭了。
「『我無法救她!』他說。
「『你真的不是希望我拋下她不管!他們把她關在那裡!』我萬分恐懼。『阿爾芒,你必須救她!你別無選擇!』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問道。『我沒這個力量,你必須明白。他們都會起來反對我。他們沒理由不這麼做。路易,我告訴你,我無法救她。我只能冒著失去你的危險了。你不能回去。』
「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除了阿爾芒再沒別的指望了。可我可以實事求是地說,我早就已經不害怕了。我只知道我得找同克勞迪婭,或者在此努力中死去。那真是很簡單,根本無須什麼勇氣。我也知道,我可以列舉出種種事實來說明阿爾芒的消極,比如他說話的樣子。如果我回來,他會跟著我,還有,他不會阻止我。
「我是對的。我轉身衝進了通道,而他就在我後面,我們朝著通往舞廳的樓梯走去。我能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巴黎的交通噪聲。上面劇院地下室裡的聲音聽起來極像一個集會。然後,當我走到樓梯的頂層台階時,看見西萊斯特站在舞廳的門口。她手裡抓著一個那種舞檯面具。她只是看著我。她看上去並不吃驚。實際上,她看起來是那樣奇怪的漠然。
「如果她衝向我,如果她像平常那樣大聲驚叫起來,我倒能理解她的這些反應。可她什麼也沒做。她向後走進了舞廳,旋轉著,似乎要欣賞她裙子那微妙的移動,似乎是出自對自己裙子展開的喇叭形的愛好在轉動。她漸漸越轉越大,飄到舞廳中央去了。她戴上了面具,然後躲在那塗了油彩的骷髏後面輕柔地說:『萊斯特……是你的朋友路易來找你了,看清楚,萊斯特!』她扔下了面具,從某個地方傳出了一陣陣笑聲。我看見他們全都在屋子四周,那些朦朧的東西,到處坐著或站在一起。萊斯特坐在一把扶手椅中,兩個肩膀聳著,臉扭向一邊。他似乎在用手擺弄什麼東西,某種我看不清的東西。他慢慢抬起頭來,滿頭的黃發披散在眼前。他的眼中帶著恐懼,那是無法否認的。這時他看著阿爾芒。阿爾芒正默默地邁著緩慢沉穩的步子穿過屋子,所有的吸血鬼都從他身邊向後退去,望著他。『晚上好,先生。』當他經過時,西萊斯特躬身向他施禮,手中的面具像個節杖。他沒有特意看她。他低頭看著萊斯特。『你滿意了嗎?』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