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去碰那個運氣並且活下去的話,活了很多年後,你留下的將是什麼?弓腰駝背、癟嘴缺牙而老態龍鍾嗎?’這時,他站在她身後扯起她的頭發,露出了她蒼白的脖頸。接著又慢慢地從她那寬大罩衫的松松褶襉中抽出了那根衣繩。那件廉價的罩衫敞開了,袖子從她窄窄的粉紅色肩膀上滑落下來。她緊緊抓住衣袖,這只不過更招致了他的憤怒。他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甩。觀眾們似乎是歎息聲一片,女人們拿著觀看演出的小望遠鏡,男人們在座位上向前探著頭。我看著那件衣服滑落下來,看著那蒼白光潔的肌膚連同那怦怦跳動的心還有那兩個小小的乳頭,聽任那衣服可怕地滑落下去。那個吸血鬼緊緊抓住她的右手腕,站在一旁。眼淚順著她羞紅的雙頰肆意淌著。她緊咬雙唇,牙都陷進肉裡去了。‘就像這粉紅的軀體一樣,毫無疑問,它將變得灰暗,布滿皺紋,’他說道。
“‘讓我活,求求你,’她哀求著,臉扭向一邊不再看他。‘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可是,如果你此刻就死,你為什麼要在乎呢?如果這些嚇不倒你……這些恐懼?’
“她搖搖頭,徒勞地掙扎著。她被外敗了,沒有辦法。我感到自己熱血奔湧,義憤填膺。她低垂著頭,承擔著求生的所有責任。這是不公平的,極大的不公平。她本應該可以用那顯而易見的、神聖不可侵犯的並且是在她身上美好地體現著的邏輯去和他的謬論對抗。但他使她啞口無言,使她那無法阻擋的求生本能顯得那樣渺小而模糊。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破滅和衰弱。我恨他。
“那寬大的外套滑落到她的腰際,當她那小小的圓潤的乳房暴露無遺時,一陣低語從興奮的觀眾席中傳出來。她拼命想掙脫出他的手掌,可他抓得很緊。
“‘假如我們要放你走……假如死神的心能抵擋住你美的誘惑,那麼他會轉而垂愛於誰呢?得有人替你死。你能替我們挑出這個人嗎?這個人能站在這兒忍受你此時所忍受的一切嗎?’他朝觀眾席做了個手勢。她慌作一團。‘你有姐妹……母親……或者孩子嗎?’
“‘沒有,’她氣喘吁吁地說,‘沒有……’晃動著濃密的頭發。
“‘肯定得有人替你,一個朋友嗎?選!’
“‘我不能。我不會……’在他的緊緊抓握下,她扭動著。她周圍的吸血鬼們觀望著,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似乎那些超自然的軀體是些面具。‘你於心不忍嗎?’他嘲笑著她。我知道,如果她說能,他將會怎樣地指責她,說她同他一樣歹毒地致人於死地,說她命該去死。
“‘死亡無所不在地等著你們。’這時他歎了口氣,仿佛突然被挫敗了一般垂頭喪氣。觀眾無法覺察到這一點,可我能。我能看出他臉上光滑的肌肉在繃緊。他正試圖讓她灰色的雙眸正視他的眼睛,可她卻拼命渴望地看著別的地方。在那溫暖而上揚的空氣中,我能聞到她肌膚上的塵土味和香水味兒,聽到那輕柔的心跳聲。‘毫無知覺的死亡……所有凡人的命運都是這樣。’他彎腰靠近她,若有所思,對她很著迷,但內心又在掙扎。‘……可我們是有知覺的死亡!那樣會讓你成為一個新娘。你知道被死神鍾愛意味著什麼嗎?’他幾乎吻到了她的臉,吻到了她臉上那滴滴晶瑩的淚珠。‘你明白死神知道了你的名字意味著什麼嗎?’
“她看著他,被恐懼征服了。接著,她的雙眼似乎迷茫起來,雙唇松弛下來了。她正隔著他盯著另一個從陰影中慢慢出現的吸血鬼的影子。很長時間來,他一直站在這一群吸血鬼的邊緣,雙手緊握,又大又黑的雙眼很呆滯。他的樣子不像是個餓死鬼,看上去並不著迷。可是她此刻正盯著他的雙眼,痛苦使她沐浴在一種美的光芒中,一種使她讓人無法抗拒地著迷的光芒。正是這一點,這種可怕的痛苦抓住了發膩的觀眾。我能感覺到她的肌膚、她那小而堅挺的乳房,能感覺到我的雙手在撫摸著她。我閉上雙眼,努力不去想它,然後看著她赤身裸體地站在那幽僻的黑暗之中。他們將她團團圍住了,這群吸血鬼們。她沒機會了。
“當我再次抬起頭來,看見她在舞台腳燈那朦朧的燈光中閃現,看見了她那金燦燦的淚珠。站在遠處的另一個吸血鬼嘴裡吐出了輕柔的話語……‘沒有痛苦。’
“我能看到那個魔鬼騙子在變僵硬,可其他人誰也看不見。他們只能看見那女孩光滑稚氣的臉,那張開的雙唇。她一動也不動,帶著天真無邪的驚奇盯著遠處的那個吸血鬼。他們聽到她輕柔的聲音在他後面重復道:‘沒痛苦?’
“‘你的美貌是給我們的一個禮物。’他那渾厚的聲音毫不費力地在整個室內回蕩,似乎要凝固並且控制住那不斷上升的興奮熱浪。接著,他的手輕輕地幾乎很難察覺地揮動了一下。那個騙子在漸漸後退,慢慢變成了那些病人中的一員。那些人面色蒼白,如饑似渴但又鎮定自若,很奇怪。後來,慢慢地,另一個吸血鬼很優雅地向她靠近了。她很倦怠,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赤裸,眼睛在眨動,濕潤的雙唇吐出一聲歎息。‘沒有痛苦,’她加重語氣說道。看著她對他的向往,看見她此刻就要在這個吸血鬼的魔力之下死去,我幾乎受不了了。我想對她大聲疾呼,打破她那神魂顛倒的狀態。而且我需要她。當他向她靠近時,我需要她。這時他的手伸了出來,抓住她裙子的抽繩,她傾向他,頭向後仰起,那黑色的衣服滑落在她的臀部,蓋住了她兩腿之間技垂下來的金色毛發。那腿上孩子似的汗毛,纖細而鬈曲。裙子滑落到腳上。這個吸血鬼背對著閃爍的腳燈張開了雙臂。當女孩那金色的長發散落在他的黑色外套上時,他那金棕色的頭發似乎也在顫動著。‘沒有痛苦……沒有痛苦……’他在對她低低耳語,而她已全然沉醉了。
“此刻,他將女孩慢慢轉向一邊,這樣他們全都能看見她那張安詳的臉。他正托舉著她。她弓著背,光裸的乳房碰到了他身上的鈕扣,蒼白的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當他的牙齒咬陷進她的肌膚時,她大叫著,變得僵硬起來。她的臉上木無表情,就像那回蕩著共有的欲望的黑乎乎的劇院一樣死靜。他那只白白的手托在她那紅潤的屁股上很刺眼。她的長發垂落下來,碰到並蓋住了那只手。當他吸血的時候,他將她在舞台上騰空托舉起來,她的脖頸在他那蒼白的面頰襯托下很有光澤。我感到虛弱、頭昏眼花,內心的一種如饑似渴的感覺糾纏著我的心、我的根根血管。我感覺自己緊握著包廂黃銅欄桿的手握得更緊了,最後我聽到了欄桿接頭處金屬的斷裂聲。而那種輕柔的擰絞聲,凡人是無法聽見的。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它引誘我到了我所處的這個精彩的地方。
“我垂下頭,想閉上雙眼。整個空氣似乎因她有活力的肌膚而芬芳,而且那樣潮濕、悶熱和甜蜜。其他的吸血鬼們圍著她,吸著血,那只緊抓住她的白白的手在顫抖。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放開了她,將她翻轉過來擺平。當他丟下她時,她的頭向後倒仰著。那些美艷絕倫的女吸血鬼中有一個在她身後站了起來。當她彎下腰去吸血時,不停地搖晃拍擊著女孩。此刻吸血鬼們全都圍著她,她被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當著入迷的觀眾的面傳來傳去地吸著。她被拋向一個男吸血鬼,頭向前耷拉在他肩上,她的頸背像她那小屁股或者修長的大腿上光潔的肌膚以及那無力地彎曲著的膝上的細皺紋一樣迷人。
“我向後仰靠在椅子上,滿嘴都是她的味道,我的血管處在痛苦的折磨中。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那個剛才征服那女孩的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他正像剛才那樣站在一旁,那雙黑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找尋我,似乎透過溫暖的氣流盯住了我。
“吸血鬼們一個接一個地在往下退。彩色的森林布景又回來了,悄悄地滑入了原先的位置。當那個赤裸地躺在那神秘樹林中虛弱而且極蒼白的凡人女孩像躺在森林的地上一樣地安臥進那黑棺材的絲綢中時,音樂又響了起來,很恐怖而且嚇人,隨著漸漸變暗的燈光變得越來越響。所有的吸血鬼都走了,只剩下那個騙子。他剛剛已經從那些陰影中撿起了他的長柄大鐮刀,還有那手持的面具。當各種燈光漸漸消失的時候,他正蜷曲在那個沉睡的女孩旁邊,而音樂在那環繞四周的黑暗中有著獨特的魔力和威力。後來,那音樂也消失了。
“一時間,整個觀眾席出奇地靜。
“接著,各處的掌聲響起來了,一下子把我們周圍的所有人都連成了一片。牆上的燈、台上的燈全都亮起來了,人們交頭接耳,全場都議論開來。有一排中間座位上的一個婦女站了起來,猛地從座位上拿起狐皮大衣要走,盡管還沒人給她讓道。另外又有個人很快地擠向鋪著地毯的走廊,兩只腳拖著整個身軀,仿佛是被人趕到出口處似的。
“可是後來,那嘈雜的人聲漸漸成了從擠滿劇院門廳和拱頂室的那些老於世故、塗脂抹粉的觀眾們中傳出的輕柔悅耳的嗡鳴。咒語被破除了。在空氣清新芬芳的雨中,在馬蹄的——聲以及叫出租車的喊聲中,一扇扇門被砰砰地打開了。在一大片稍稍歪斜的座位中,一個綠絲綢椅墊上面,有只白手套很顯眼。
“我坐在那裡看著、聽著,有只手遮住了我低下的臉,是某人的手或者誰的手也不是。我的胳膊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內心的激情漸漸平息下來,那女孩的氣息仍在我的唇邊滯留著,仿佛雨中仍夾帶著她的香氣,空蕩蕩的劇院裡我仍能聽到她心的悸動。我貪婪地吮吸著那雨中的氣息,瞥見克勞迪婭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兩只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大腿面上。
“我嘴裡面有一種苦澀的滋味,心裡還有一種慌亂的感覺。後來我看見了在下面走廊上獨自行走的一個引座員,他正在扶正座椅,撿著被扔在地毯上的四散的節目單。我意識到自己內心的這種痛苦、慌亂以及令人目眩的激情只會讓我陷入一種固執的遲鈍中。如果我能跳下去,躲在他身旁的某個拉上帷幕的拱廊,在黑暗中像他們吸那女孩一樣很快地將他吸干的話,這種痛苦的感覺才會消除。我只想那樣做,別的什麼也不想。克勞迪婭在我低垂的耳邊說著:‘別心急,路易,別心急。’
“我睜開了眼睛。有人在附近,在我的視野邊緣,一個比我的聽力和我的敏銳預感更勝一籌的人。這就像有了靈敏的天線一般,他甚至能看穿我的這種心煩意亂或者我的所思所想。可他卻站在那兒,一聲不響,遠離包廂掛帷幕的入口處。那個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獨來獨往的家伙,站在鋪著地毯的樓梯上看著我們。這時我知道了,正如我所猜測的,他就是那個給我邀請卡讓我們到劇院來的吸血鬼。阿爾芒。
“除了他的平靜之外,他那少有的夢幻般恍惚的表情已經使我大吃一驚了。他似乎一直靠著牆,站了很長時問。當我們看著他並向他走去時,他仍沒有任何要挪動的跡象。如果不是他那麼完全地吸引了我,我早就會為他不是那個高個黑發的吸血鬼而感到寬慰了,但我沒想到這一點。這時他的眼睛懶洋洋地看著克勞迪婭,沒有任何的贊美之詞,不同於人類掩飾自己這種凝視的習慣。我把手搭在克勞迪婭的肩上。‘我們已經找了你很長一段時問。’我對他說著,內心漸趨平靜,似乎他的平靜驅走了我內心的慌張和煩惱,就像大海的海水沖走陸地上的某些東西一樣。我無法再誇大他的這種本領,可是我也無法描述它而且以後也做不到。事實上我心中那試圖對自己描述一下的想法也很讓我自己不踏實。他給我的正是這樣一種感覺。他知道我在干什麼,他那平靜的姿態和深褐色的雙眼似乎在說我所想的或者特別是我此時努力想說的話一點用也沒有。克勞迪婭一言不發。
“他從那面牆邊挪開,開始走下樓梯;與此同時,他做了個歡迎我們的手勢並要我們跟他走,可所有這一切都做得那樣流暢而且迅速。跟他相比,我的手勢不過是人類手勢的滑稽模仿而已。他打開了一面較低的牆裡的門,讓我們進了劇院下面的那些房問。當我們下去時,他的腳步只是在石頭階梯上輕輕掃過。他背對著我們,在前面走著,對我們完全信任。
“這時,我們走進了一個看上去像是很大的地下舞廳的地方,它是由一間地下室精雕細琢成的,比頭頂上的那個建築物更古老些。我們頭頂上剛剛開著的那扇門落下來關上了,還沒等我好好看看這個屋子,燈就滅了。我聽見黑暗中他衣服的沙沙作響,接著便是刺耳的劃火柴的聲音。他的臉在火柴上方映得發亮,隨後,火光中,一個人影移到他身旁,是個小男孩,拿給他一支蠟燭。那男孩的出現使我心裡一驚,又把我帶回到剛才舞台上那女孩給予我的那種戲弄人的快樂中,想起了她那俯臥的軀體以及那湧動的血液。這時,他轉過身來盯著我,神情和那個金棕色頭發吸血鬼的很相似。那個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給他點了蠟燭並對他小聲說了句‘去吧’。燭光擴散,映到遠處的牆壁上面。那個吸血鬼舉著蠟燭,沿著牆向前,招呼我們倆都跟著。
“我看見了一個環繞著我們的壁畫和壁飾的天地。在跳動的火焰映照下,那些畫色彩很深而且還在燭光中顫動。漸漸地,在我們旁邊的壁畫的主題以及內容清晰可見了。那是勃魯蓋爾1的《死神的勝利》,畫得如此規模巨大,以至於所有那些可怕的人物都在黑暗中高聳在我們頭上。那些冷酷無情的骷髏們在一條散發著惡臭的深溝中運送著無助的死人;或者在拉著一車的人類頭骨;或者在斬掉一具直挺挺的屍體上的頭顱;或者在絞架上吊起人來。鍾聲在無邊無際的烤焦而冒煙的地獄土地上敲響,很多偉大的軍隊向那裡走去,那些可怕的沒頭腦的士兵們邁步走向大屠殺的戰場。我扭過臉去,可那個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拍拍我的手,領我沿著牆向前去看《天使的墜落》,看那個該死的家伙怎樣慢慢地從天上的高處墜入了正在宴飲的一群怪物那可怕的混亂之中。那壁畫如此形象逼真而完美無瑕,我渾身發抖。那吸血鬼又拍拍我的手,而我站在那兒沒理會,一動也不動。我故意抬頭看那壁畫的最高處,在那兒我能從陰影中分辨出兩個用嘴吹喇叭的漂亮天使。過了一會兒,咒語破除了。我強烈地感受到了我進巴黎聖母院的第一個夜晚的感覺,但後來這種感覺沒了,就像某種虛無飄渺的寶貴東西被突然奪走一樣。
1Brueghel,佛蘭德斯畫家。
“蠟燭舉了起來,種種的恐懼也全在我周圍上升了:那些中世紀的木刻、紋章圖案以及雕刻上面,有博斯1的無言的被馴服的人和墮落被打入地獄者;有特萊尼那些棺材裡面浮腫的死屍還有丟勒2筆下那些可怕的騎手們,跑完了他們所能忍受的最遠路程而在氣喘吁吁。就在那天花板上面,糾結纏繞著無數的骷髏和腐爛的死屍以及那些惡魔和痛苦的刑具,仿佛這裡成了死神自己的教堂一般。
1Bosch,Hieronumus(1450—1516),荷蘭畫家。作品主要為復雜而獨具風格的聖像畫,代表作有《天堂的樂園》、《聖安東尼受誘惑》等。
2Durer Albrecht(1471—1528),德國畫家、版畫家和理論家,將意大利文藝復興精神與哥特式藝術技法相結合,主要作品有油畫《四聖圖》、銅版畫《騎士、死神和魔鬼》等。
“最後,我們站到了屋子的中央。那支蠟燭的光似乎要將我們四周所有的圖像都映照得栩栩如生。我好像就要神志昏迷似的,屋子開始可怕地轉動起來,那是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我抓住了克勞迪婭的手。她站在那兒,若有所思地看著。當我朝她望時,她面無表情、目光冷漠,好像寧願我讓她一個人呆著似的。然後,她雙腳從我身旁跳開並很快地在石頭地上輕輕跺起來,腳步聲沿著四壁在回蕩,就像是有很多手指在輕輕扣我的兩個太陽穴、我的頭骨一般。我雙手捂著兩個太陽穴,默默地緊盯著地面,想找個藏身之處,仿佛只要抬起雙眼就會被迫去看那些我不願也無法忍受的痛苦和不幸。後來,我又看見了燭光中那吸血鬼的臉,看見了他那黑眼睫毛包裹著的一雙永遠不老的眼睛。他的嘴唇紋絲不動。當我盯著他時,他似乎是對我笑了,可他甚至連最細微的動作都沒有做過。我更加使勁地看著他,斷定那是一種只要我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看穿的強有力的幻覺。我越看得多,他似乎就越笑得厲害,最後他似乎是帶著一種無聲的低語、思索和歌唱而變得更加活躍起來。我能聽見那像是有種東西在黑暗中卷曲的聲音,就像牆紙被一堆火烤得卷起,或一個燒著的玩偶臉上的顏料剝落的聲音。我產生了一種要伸手抓住他的強烈欲望,想要拼命猛烈地搖晃他,這樣他那張木無表情的臉就會動動,就會唱出這樣輕柔的歌了。然而,我突然發覺他在緊壓著我,他的一只胳膊挾著我的胸部。他離得太近,我都能看見他那閃閃發光的眼珠上面纏結閃動的眼睫毛了,而他那柔和無味的氣息也直撲向我的肌膚。真讓人暈暈乎乎。
“我從他身邊走開,可又被拉回他的身邊,盡管我根本沒挪步子。他的胳膊用力挾著我,那燭光也沖著我的眼睛閃耀,所以我感覺到了它的溫暖。我通體透涼的身軀極渴望那種溫暖,但突然間我卻伸手要將它掐滅,然而我又找不到它了,我所看見的只有他那張熠熠放光的臉,我從未見過萊斯特的臉像這樣,蒼白、光滑無毛孔、強健結實而且很有男子氣概。另一種吸血鬼。所有不同的吸血鬼們。一個和我同類的無限的吸血鬼行列。
“那種時刻過去了。
“我發現自己正伸著手觸摸他的臉,可他卻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似乎他從來就沒靠近過我,也絲毫沒打算將我的手推向一邊。我往後退縮,臉也臊紅了,尷尬而不知所措。
“在巴黎的那個夜晚,在很遠的地方,鍾敲響了。那一連串單調而響亮的鍾聲似乎要穿過那些牆壁,而那些將鍾聲滲透並傳入地下的樹木就像一根根很大的管風琴管。那種低語以及那隱隱約約的歌唱又傳來了。透過黑暗,我看見那個凡人男孩在看著我,而我也聞到了他熱烘烘的體香。那吸血鬼敏捷的手召喚著他,他向我走來。他眼中毫無畏懼而且很激動,燭光中他靠近我並用兩只胳膊環繞著我的肩膀。
“我從未想象過也從未有過這種體驗,這種清醒的凡人的順從。可是因為他的緣故,我還沒來得及將他推開,就看見了他那細嫩脖子上有點發藍的傷疤。他在把脖子伸給我。這時他將整個身體緊靠著我,我能感覺到他衣服下面緊靠著我腿的性器官的堅挺的力量。一陣重重的喘息從我的雙唇吐出,但他卻彎腰靠得更近,將嘴唇落在我那對他而言想必曾經是那樣冰冷和毫無生氣的唇上。接著,我將牙齒刺入他的肌膚。我全身僵直,那男孩堅挺的性器官用力地頂著我,於是我激動地將他從地上舉了起來。他那一陣接一陣的心跳聲傳入我的心中,令我似乎有種失重的感覺,抱著他一起搖晃著,貪婪地吮吸著他,而他也心醉神迷,清楚地意識到他自己的快樂。
“後來,我有點虛弱而且氣喘吁吁了,看見他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我兩只胳膊空著,嘴裡仍溢滿了他血液的味道。他倚靠著那個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胳膊摟著那吸血鬼的腰而且也用和那個吸血鬼一樣平靜的眼神注視著我,雙眼變得很蒙-而且人也因生命的流失而變得虛弱了。記得當時我默默地走向前,被拉近到他身旁,而且這一切似乎都是身不由己的。那男孩的目光在嘲笑我,那有意識的生命在蔑視我。他應該死卻不會死。他會活下去,會領悟到並且從那種親密的關系中逃生。我轉過身去。吸血鬼們的主子在那些陰影中移動,他們的蠟燭燃得更旺了,燭光從那陰涼的空氣中掠過。蠟燭的上方赫然聳立著一大堆墨水畫的人物:一個被人臉禿鷲蹂躪過的婦女躺倒的死屍;一個手腳被綁在樹上的赤裸的男人,旁邊掛著另一個人的軀干,被割斷的胳膊還綁在另一個樹枝上,頭仍釘在一個大釘上,頭上的毛發都豎著。
“那歌聲又傳來了,單薄飄渺的歌聲。慢慢地,我內心的那種饑餓感消退了、順服了,可我的頭在輕輕顫抖,那些蠟燭的火苗似乎要消融在那一個個閃亮的光圈中。突然有人碰了我,粗暴地推了我一下,於是我幾乎失去了平衡。等我站直身子時,看見了一張瘦削的尖嘴猴腮的臉,是那個騙子吸血鬼。我蔑視他。他伸出兩只蒼白的手抓住我。但另一個吸血鬼,遠處的那個,突然走向前站在了我們中間。他好像撞到了那另一個吸血鬼,我似乎也看見他移動的,可後來我又看不到他動了,他們全都像雕像似的站著不動,眼睛緊盯著對方,時光如同平靜的海灘上向後翻卷的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逝去了。我說不清我們三個人站在那些陰影中,在那兒站了多長時問。對我來說,他們似乎是完全地靜止不動的,只有他們身後閃爍的燭火似乎還有些活力。然後,我記得自己沿著牆踉踉蹌蹌地走,接著發現了一張大的橡木椅子。我幾乎是癱倒在了裡面。克勞迪婭仿佛就在附近,在用一種壓低的但是甜甜的聲音和某人說話。我的額頭全是血,滾燙發熱。
“‘跟我來,’那個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對我們說道。我在仔細地觀察他的臉,看看他那剛才一定是發出了聲音的嘴唇動沒動。可是在那聲音過後,等了很長時間仍是令人絕望的一無所獲。後來,我們三個人沿著一段長長的石階向下走,深入到了這個城市的地下深處。克勞迪婭走在我們前面,長長的影子映在牆上。空氣帶著水的芬芳清新變得涼爽宜人起來,在吸血鬼手持的蠟燭映照下,我看見那石縫中滲出一個個像金珠似的小水滴。
“我們走進的是間很小的房間,石牆凹陷深處的壁爐裡的火在熊熊燃燒著。屋子另一頭放著一張床,嵌在巖石裡面並用兩扇銅門圍著。開始我看這些東西是一清二楚的,壁爐對面靠牆的長長一排書、靠牆的一張木制書桌還有另一邊的那個棺材。可後來整個房間開始晃動起來,接著,那個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兩手按住我的雙肩,領我坐進了一張皮椅子裡。爐火把我的雙腿烘烤得很熱,可這樣讓我感覺很好,有某種敏銳而清醒的東西要將我從這種混亂狀態中解脫出來。我向後情坐著,兩眼只是半睜半閉,想再次打量一下周圍的一切。遠處的那張床仿佛是個平台,那個小平台的亞麻布枕頭上躺著那個男孩子。他的黑發中分並且在兩耳附近鬈曲著,此刻他正處於一種夢幻般的興奮狀態,看上去就像波堤切利1繪畫中那些輕巧自如的兩性動物中的一個。在他旁邊,緊靠著他的是克勞迪婭,兩只小巧蒼白而僵硬的手觸摸著他那血色紅潤的軀體,把臉埋在了他的脖頸裡面。那個愛發號施令的金棕色頭發的吸血鬼看著,伸出兩只手鼓起掌來。當克勞迪婭站起來時,那男孩顫抖著。那個吸血鬼溫和地將她攙扶起來,就像我扶她一樣。她兩手仍抓著那男孩脖子的某個地方,兩眼陶醉地閉著,雙唇被血染得鮮紅。他將她輕輕地放在書桌上,她向後倚著那些皮面書躺下,兩手優雅地垂落在她穿著淡紫色衣裙的大腿面上。那兩扇門將那男孩關了進去,他的臉埋進了亞麻布枕頭中,睡著了。
1Botticelli,Sandro(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運用背離傳統的新繪畫方法,創造出富於線條節奏且增長表現情感的獨特風格,代表作有《春》、《維納斯的誕生》等。
“那屋子裡有某種東西在困擾著我,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我的確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只覺得自己是被自己或者是被兩種殘酷而折磨人的情形下的某個人強有力地吸引住了。那兩種情形,一是對那些恐怖的繪畫的極度迷戀,另外就是在他人眼裡我曾可恥地陷入其中的殺人害命。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麼在威脅著我,心裡極想逃避的又是什麼。我不停地看著克勞迪婭,看她倚靠著那些書躺著的樣子,看她坐在書桌上那堆東西之間的樣子;看那發亮的白色骷髏、燭台以及那燭光下手跡閃閃發光的翻開的羊皮書。接著,在她上方的一張光潔閃亮的中世紀惡魔繪畫映入了我的眼簾,那惡魔有角而且有蹄,他那野獸般的形象正逼近一伙在聚集禱告的女巫們。克勞迪婭的頭正好在那幅畫下面,她那蓬松鬈曲的頭發正撫弄著它。她睜大驚奇的雙眸望著褐色眼睛的吸血鬼。我想將她扶起,可突然間,她躺著的樣子,很可怕地、令人恐怖地使我聯想到一個玩偶。我盯著那惡魔,寧可看那張可怕的臉,也不想去看克勞迪婭那可怕的一動不動的樣子。
“‘如果你說話,是不會吵醒那個男孩子的,’褐色眼睛的吸血鬼說道,‘你們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走了那麼長的路。’漸漸地,我的思緒變得清晰起來,就像一陣清新的風吹過,煙霧上升並且慢慢散去似的。我很清醒地倚躺著,非常平靜地看著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他。克勞迪婭也看著他。他挨個打量著我們,那張光滑的臉和平靜的雙眼極像以往的樣子,似乎根本就沒有過任何改變。
“‘我叫阿爾芒,’他說,‘是我派聖地亞哥去給你們送請柬的。我知道你們的名字。歡迎你們到我家來。’
“我攢足了力氣講話。當我告訴他我們獨處時的恐懼時,發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怪。
“‘但你們是怎樣成了吸血鬼的呢?’他問道。克勞迪婭的一只手從沒有過地輕輕地從大腿面上舉起來,兩眼的目光機械地從他的臉上移到我的臉上。我看見了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沒有任何表示。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訴我什麼。‘你不想回答,’阿爾芒說道。他的聲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勞迪婭的聲音更有韻味,也遠不如我自己的聲音像人類。我發覺自己又走了神,陷入了對那種聲音和那雙眼睛的沉思之中。我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從思緒中擺脫出來。
“‘你是這伙人的頭兒嗎?’我問他。
“‘不是你所說的那種“頭兒”,’他答道,‘可如果這兒有頭兒的話,我就是。’
“‘我還沒到……請原諒……到講我是怎樣變來的時候。因為那對我一點也不神秘,並且絲毫不成問題,所以,如果你不具備我所尊敬的才能,我不想談起那些事情。’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確有這種才能,你會尊崇它嗎?’他問。
“我真希望能描繪出他說話的神態。他每次說話都那麼像是經過了那種極似我曾不知不覺陷入井且備受折磨的深思熟慮似的,然而他卻從沒動過而且仿佛總是那麼警覺。這使我心煩意亂但同時又強烈地吸引著我,正如我被這間屋子、它的簡樸、它的富有,以及書籍、書桌、壁爐旁的兩把椅子、棺材和那些畫等必需品的溫暖組合所吸引一樣。與這間屋子相比,飯店裡那些房間的奢華似乎粗俗不堪,但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我很清楚這間屋子裡的一切,除了那個凡人男孩,那個熟睡的男孩。對他我根本不了解。
“‘我不能肯定。’我說著,眼睛卻無法離開那可怕的中世紀的魔鬼。‘我得弄清楚什麼……它由誰而來。它是否來自其他的吸血鬼……或者其他什麼地方?’
“‘其他什麼地方……’他說道,‘其他地方是什麼?’
“‘是那個!’我指著那幅中世紀的畫說。
“‘那是幅畫,’他答道。
“‘僅此而已嗎?’
“‘僅此而已。’
“‘那麼魔鬼撒旦……某種魔鬼的魔力在此沒賦予你作為一個頭兒或吸血鬼的才能嗎?’
“‘沒有,’他平靜地回答道。他答得如此平靜,以至於我都沒辦法弄清楚他對我所提的那些問題的想法。他到底是不是以那種我所知道的思維方式去思考的?
“‘那麼其他的吸血鬼呢?’
“‘沒有,’他答道。
“‘那麼我們不是……’我向前移了移問道,‘魔鬼撒旦的孩子嗎?’
“‘我們怎麼可能是魔鬼撒旦的孩子呢?’他反問說,‘你相信是撒旦創造了你周圍的這個世界嗎?’
“‘不。我相信是上帝創造的,如果是有個人創造世界的話。但想必他也一定創造了魔鬼撒旦。我想知道的是,我們是不是他的孩子!’
“‘正是如此,所以,如果你相信上帝創造了撒旦,你就必須意識到撒旦的所有才能都來自上帝,而撒旦只不過是上帝的孩子。我們也是上帝的孩子。沒有什麼撒旦的孩子,真的。’
“我無法掩飾自己對這一切的種種情緒。我向後倚坐在皮椅上,看著那個木刻的小魔鬼,暫時從因阿爾芒的出現而產生的種種約束中解脫出來,沉浸在我自己的思緒中,沉浸在他那簡單邏輯的無可爭辯的含義之中。
“‘但這與你有什麼關系呢?毫無疑問,我說的你一點都不覺奇怪,’他說道,‘你干嗎要讓這些想法影響你呢?’
“‘聽我解釋,’我開始說道,‘我知道你是個大吸血鬼。我尊敬你。但我不會你這種超脫、我知道那是什麼,可我做不到而且我懷疑以後也永遠做不到。我承認這一點。’
“‘我懂了,’他點頭說道。‘我看見你在劇院裡,看到你的痛苦、你對那女孩的同情。當我把丹巴斯給你時,我看到了你對他的同情。當你殺人時,你痛苦得要死。你仿佛覺得自己該死,而且你什麼都不在乎。可是為什麼,在這種激情和正義感之下,你卻希望稱自己為撒旦的孩子呢?’
“‘我有罪,和所有曾經存在過的任何吸血鬼一樣有罪!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殺人,而且還將繼續這樣做。當你將那個叫丹巴斯的男孩交給我時,我吸了他的血,盡管我無法得知他還能不能再活下去。’
“‘那樣做為什麼會使你同其他任何一個吸血鬼一樣有罪呢?難道罪惡沒有等級之分嗎?難道罪惡就是一個巨大而危險的深淵,一個人只要帶著初次的罪過墜入其中就會一下子跌入到底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我對他說。‘這不符合邏輯,不是像你能自圓其說的那樣。但是,它是那樣黑暗,那樣空寂,沒有一絲安慰。’
“‘可你這樣不公平,’他對我說道,聲音中第一次有了隱約的表情,‘你肯定把善良分成很多等級和種類。兒童的善是天真,接著便是那拋棄塵世凡俗的一切而過著一種刻薄自己替天行道的生活的僧人的善,還有聖人們的善、好主婦的善。這些善全都一樣嗎?’
“‘不一樣,可它們全都相似,而且極大地不同於惡,’我答道。
“我不知道當時我能想到說這些話。那時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樣把它們說了出來。這些話是我內心最深處種種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說出來,如果不是這樣在同另一個人對話時想出來也就絕不可能具體化。那時,我覺得自己是被某種消極的思想占據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我的意思是我的心靈只能一個勁地從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亂中形成某種想法,但突然間它受到另一個心靈的觸擊,被另一種思想所滋養而且深深激活起來,最後在這種思想的驅使下形成了種種的結論。那時,我才感受到那種極少有的、最強烈的孤獨感減輕的輕松感覺。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並忍受另一個世紀的數年前當我站在巴貝特的樓梯下面的那個時刻的心情,我能感覺到和萊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無休止的令人難受的挫折感,還有後來對克勞迪婭那熱烈而執著的愛,那種愛曾使我們軟弱地沉溺於感官刺激,即那種渴望殺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暫時忘記了孤獨。接著,我看到了東歐的那座荒涼的山,在那兒我曾遇到那個沒頭腦的吸血鬼並且在修道院的廢墟上殺了他。那似乎是我內心的一種很強烈的陰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喚起而得到了滿足。我感覺到了這一點,盡管我自己仍在說:‘可它是那樣黑暗,那樣空寂,而且沒有一絲安慰。’
“我看著阿爾芒,看著他那嚴峻的永恆不變的臉上大大的褐色眼睛。那雙眼睛正再次盯著我,一動不動像幅油畫似的。我又感覺到了那種在畫滿油畫的舞廳裡曾感受過的周圍世界的緩慢移動,那種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種某個需要的喚起。這種需要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以至於正是這種對其實現的許諾包含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而且還有個問題,那可怕的、古老而逼人的關於罪惡的問題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兩只手抱住了我的頭,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擾時就本能地捂住臉絞盡腦汁一樣,似乎那兩只手能透過顱骨,按摩裡面的活腦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麼這種罪惡是怎樣形成的呢?’他問道,‘一個人怎麼會從體面一下子變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殘暴的羅馬君王一樣邪惡呢?是不是僅僅因為他沒參加禮拜日的彌撒或在聖餐的聖餅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為偷了一只面包……或是因為與鄰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搖搖頭說,‘不是。’
“‘但是如果罪惡不存在等級,而罪惡又確實存在,那麼這種罪惡只要一次罪孽便可構成。那難道不就是你所講的嗎?那個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說,‘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那麼就無所謂罪孽了,’他說,‘沒有罪孽能成為罪惡。’
“‘那不對。因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麼我們就是世上最高級的有意識的動物了。唯有我們能理解時間的流逝以及人類生命每一分鍾的價值。而構成罪惡、真正罪惡的就是對每一個人類生命的剝奪。一個人是否明天、後天或最終死去……那無關緊要。因為如果上帝不存在,這個生命……它的每秒鍾……都是我們所擁有的。’
“他向後倚坐著,似乎在我講完的剎那,他的那雙大眼睛瞇縫起來了,盯著爐火的深處。這是自他找到我以來,第一次把視線從我身上離開,而我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在被監視地看著他。他長時間地這樣坐著,而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思緒,就仿佛空中的煙霧一般明顯可見。你知道,不是讀它們,而是用心去感受它們的力量。他似乎有種預感,盡管他的臉很年輕,可我知道那並不意味著什麼,他顯露出的是極端的老練和智慧。我無法形容這一切,因為我無法解釋那臉上年輕的輪廓、他的雙眼是怎樣同時表現出他的天真以及這種年齡和閱歷感的。
“這時他站了起來,看著克勞迪婭,雙手在背後松松地握著。我能理解克勞迪婭所有這段時間的沉默。這些問題不是她關心的。在他和我說話的所有這段時間裡,她深深地迷戀著他並且一直在等著他,毫無疑問地是等著向他學習。但此刻我明白了他們相對視時的某種其他的東西。他站起身時,身軀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沒有任何人類的動作手勢,沒有那種根植於必要性、禮儀以及思維的波動之中的動作手勢,他此刻的寂靜是超自然的。而她也表現出我從未見過的、同樣的寂靜。他們以一種超自然的、幾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對視著。
“我成了某種使他們頭暈和震顫的東西,就像凡人給我的感覺一樣。我知道,當他再轉向我時,他就會明白克勞迪婭並不相信或者不贊同我的有關罪惡的概念。
“他的講話很突然地開始了。‘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惡,’他沖著爐火說道。
“‘是的。’我答道,覺得那幾乎要耗盡的爐火又跳躍起來了,全沒有像以往它一直給予我的那種種溫暖感覺。
“‘是真的。’他說著,令我震驚,使我更沮喪,更絕望。
“‘那麼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嗎?’
“‘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我重復道,並不害怕顯示我的無知和我那令人難受的人類痛苦。
“不知道。”
“‘這裡沒有一個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談過話!’
“‘就我所知沒有。’他說著,沉思著,爐火在他的雙眸中呈現跳躍著。‘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後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著的最老的吸血鬼了。’
“我盯著他,驚得目瞪口呆。
“後來那說話聲開始漸漸變小,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我以前曾一直害怕發生的那樣,那樣孤獨寂寞,那樣毫無指望。一切都將像以往一樣繼續下去,繼續再繼續。我的搜尋結束了。我無精打采地向後倚坐著,看著那些舔動的火苗。
“讓他再講下去是徒勞無益的,但再為聽到這樣一個相同的故事而去周游世界也沒有意義了。‘400年,’我想道,又重復了一遍,‘400年。’我記得當時我是在盯著爐火者。爐火中有一根柴火正在很慢地塌落著,整個晚上都在一點一點地往下塌落。那木頭上面燒出了很多小凹孔,孔眼裡面填滿了一些已經很快燒掉的物質。在那些大火苗中間夾雜著每個小孔眼中閃動的小火星:所有這些小小的火苗連同它們那一個個黑洞口在我眼中似乎都成了張張合唱的臉,而那是一種無聲的合唱。那種合唱無需唱出聲,它一口氣在火中唱著它無聲的歌,不停地唱著。
“突然,阿爾芒走動起來,衣服磨擦的聲音很大。只見他的人影和那辟啪作響的燭光一低,他跪在了我的腳下,伸出兩只手抱住我的頭。他的兩只眼睛在放光。
“‘這種罪惡感,這個概念,是來自失望,來自痛苦!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撒旦的孩子!上帝的孩子!這就是你帶給我的唯一的問題,這就是糾纏你的唯一的魔力嗎?所以當這唯一的魔力仍在我們內心時,你自己就一定要讓我們分出個上帝和魔鬼來嗎?你怎麼能相信這些古老荒謬的謊言、這些神話、這些超自然的典型呢?’他那樣迅捷地從克勞迪婭那呆滯的臉上方的牆上抓下那幅魔鬼畫,以至於我都看不見任何動作,只看到眼前那斜眼的魔鬼,接著便聽見火焰中的辟啪聲。
“當他說這番話時,我心中有某種東西破碎了,撕裂了,於是感情的狂潮匯成一股洪流,四肢的每塊肌肉都鼓凸起來。這時我站了起來,掙脫他,慢慢向後退去。
“‘你瘋了嗎?’我問道。我被自己的怒火和絕望驚呆了。‘我們站在這裡,我們兩個,不會死,不會老,每天夜裡起來用人類的血去喂養自己的長生不老;而那兒,在你的書桌上,背靠著世代的知識書籍,坐著一個和我們自己一樣的惡魔似的天真無瑕的孩子,而你卻要問我怎麼會相信,怎麼會在那超自然中尋找一種解釋!我告訴你,當我看清自己已經變成了什麼之後,我他媽的什麼也不信了!難道你信嗎?這樣相信,這樣該死地相信,我現在連最荒謬的事實都能接受:那就是,這一切絲毫沒有意義!’
“我退到門口,避開了他那張驚愕的臉。他的手在嘴唇前停著,手指彎曲著握入掌心。‘別走!回來……’他低聲說。
“‘不,現在不行。讓我走。就一會兒……讓我走……什麼也沒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讓那一切都埋在我心裡……就讓我走吧。’
“在我關上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一下。克勞迪婭的臉轉向我,盡管她還像剛才那樣坐著,兩只手抓著膝蓋。然後,她做了個手勢,就像她的微笑一樣難以捉摸,那氣勢帶著一絲淡淡的傷感,而我要走了。
“那時我一心渴望逃離那個劇院,到巴黎的大街小巷去漫游,讓胸中積聚的極大震動慢慢地消逝。可是,當我沿著低矮地下室的石板路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時,我迷惑起來。恐怕我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意志的。萊斯特應該是死掉了,對我來說,這種想法仿佛從未有過地荒唐。如果事實上他已經死了,那麼就像我一直是這樣做似的回過頭去再看看他,我覺得他要比以前好得多。他和我們其他的人一樣是絕望的。他所害怕分享的並非那要求絕對忠實和崇敬的無所不知的保護者。他什麼也不知道,也沒什麼要知道。
“我漸漸明白的只有這個,但又不完全是這個想法。我曾因所有錯誤的理由而憎恨過他,是的,一點兒沒錯。該死,我發覺自己最後竟坐在了那些黑暗的台階上面。舞廳裡的光將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那粗糙的地面上,我兩手抱住頭,精疲力竭。我的心裡說,睡覺。然而我心裡的更深處說,做夢。但我仍然沒動,沒回聖加布裡爾飯店。那個飯店此刻對我而言似乎是很安全而且很逍遙自在的地方,那裡有令凡人欣慰的精美和豪華。在那兒,我可以躺進紫褐色天鵝絨的椅子裡面,一只腳擱在墊腳凳上,看那爐火舔著大理石貼磚,然後完全像個沉思的人一樣從那些長長的鏡子裡看著自己。快逃到那裡去,我想,逃離所有在糾纏你的一切。可那種想法又來了;我冤枉了萊斯特,我曾因為所有錯誤的理由憎恨過他。這時我小聲說著,試圖把這種想法從那黑暗的無法言喻的腦海中清除出去。這低語在樓梯的石頭拱頂中發出一種沙沙聲響。
“可是後來,空中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那聲音太輕了,凡人都無法聽見:‘怎麼會這樣?你是怎麼冤枉他的?’
“我猛地轉過身,呼吸一下子停止了。有個吸血鬼坐在我上邊,坐得那麼近,靴子尖都快擦到我的肩膀了。他兩條腿蹺著,兩只手抱著腿。剎那間我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是那個騙子吸血鬼,那個被阿爾芒叫做聖地亞哥的吸血鬼。
“可他此時的舉止絲毫都不像早些時候,甚至也就是僅僅幾個小時前,當他抓住我而阿爾芒打他時我看到過的那個他,凶暴可惡的他。他正盯著我,兩個膝蓋彎曲著,頭發亂蓬蓬的,嘴張著,一點都不狡猾。
“‘這和其他任何人無關。’我對他說,內心的恐懼慢慢消失了。
“‘可你說了個名字,我聽見你說了個名字,’他說道。
“‘一個我不想再說的名字。’我答道,不再看他。這時我明白剛才他是怎樣捉弄我的了,明白了為什麼他的影子沒有落在我的影子上面,因為他是蜷曲在我的影子裡面的。看著他順著那些石階向下滑坐到我的後面有些眼花繚亂。他周圍的一切都眼花繚亂,我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那時,阿爾芒對我來說似乎有著能起催眠作用的魔力,他能通過某種方式去實現以他自身形象展示出的絕對真理:他不用開口就能引出我內心的想法。可這個吸血鬼是個說謊者。我能感受到他那幾乎同阿爾芒一樣強的魔力,粗魯而且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