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正是巴黎這兩個字眼突然給我帶來了異乎尋常的喜悅,給了我那樣一種連我自己都驚訝的近似於幸福的解脫感。那時,我不僅可以感覺到而且已經完全沉浸於其中,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意味著什麼,反正此刻我已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因為現在的巴黎和當時的巴黎對我來說意義大不相同。在那些日子,在那種時候;即便是現在想到它,我也仍能感覺到某種近似那幸福感的東西。而且我現在比過去更有理由說幸福是我永遠無法了解或者永遠也不配去了解的東西。我並不是十分貪戀幸福的人,然而巴黎這兩個字眼讓我感覺到了幸福。
“世俗的美常令我頭疼,然而世俗的奢華卻能使我內心充滿那種我曾在地中海那樣無望地感受過的渴望。可是巴黎,巴黎把我和她的心拉近了,使我因此全然忘記了自我,忘記了那該死的點綴在凡人皮膚和衣物下的極不可思議的怪物。巴黎比任何許諾都更令人傾倒、令人寬慰而且值得回報。
“新奧爾良之母是最先懂得那一點的;正是她賦予了新奧爾良以生命力以及那裡的芸芸眾生,而那正是新奧爾良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試圖擁有的。可是,盡管新奧爾良很美麗而且極熱鬧,但卻是不堪一擊的虛弱。那裡有某種永遠野蠻而原始的東西,從裡到外都威脅著外來的復雜生活。無論是那些木屋街巷中的方寸之地,還是擁擠的西班牙住宅上的一磚一瓦,全都購自那將永遠包圍並隨時要吞沒這座城市的凶猛的荒野之地。颶風、洪水、熱病、瘟疫以及路易斯安那州自身氣候的潮濕,無休無止地在每個木板屋和石屋門前肆虐。所以,在那些苦掙苦熬的平民百姓眼裡,新奧爾良總像是他們想象中的一個夢,一個時刻被一種意識不到的卻很頑強的集體意志所完全操縱的夢。
“可巴黎,巴黎是一個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世界,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因此,她看上去似乎還處於拿破侖三世的時代,高聳的建築物、宏偉的大教堂、寬闊的林蔭大道以及古老迂回的中世紀街巷。這一切猶如大自然自身一樣無邊無際,不可摧毀。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包容,被她那些擠滿美術館、劇院及咖啡廳的快樂而沉醉的大眾所包容,並且從中不斷誕生出天才和聖人、哲學和戰爭,還有輕浮和藝術。這樣看來,即便她身外的整個世界都將淪陷於黑暗中,那些美好的、美麗的和精華的東西仍能在那裡綻放出最美的花朵,甚至連那些美化並護佑她的街巷兩邊的偉岸樹木也與她很和諧,而且美麗寬闊的塞納河也蜿蜒地流過她的心髒。所以,由血液和意識形成的那片土地不再僅僅是土地,它成了巴黎。
“我們復活了。我們墜入了愛河,而且,經過了那些在東歐流浪的絕望夜晚之後,我是那樣地欣喜,所以,等克勞迪婭把我們搬進嘉布遣大道的聖加布裡埃爾旅館時,我便完全被它折服了。據說那是歐洲最大的旅館之一,它那極寬敞的房間使我們記憶中老鎮的房子相形見絀,而且同時使人聯想到一種很舒服的氣派。我們將住進最好的一套房間,窗戶全都朝著有氣燈的林蔭大道。傍晚時分,林蔭大道的瀝青人行道上全是些散步的人們,還有川流不息的馬車,載著盛裝的女士們和先生們,駛向杜伊勒利宮的歌劇院或喜劇院、芭蕾舞劇院、戲劇院、舞廳以及宴會廳。
“克勞迪婭溫和而有條理地向我講述著花銷的種種緣由,可我能看出她對凡是定購物品均需經我點頭這一點已經開始不耐煩了,那樣對她來說很累。她說,飯店不聲不響地給我們以絕對的自由,使我們夜間活動的習慣不會在歐洲游客的連續報道中曝光;派不知名的員工絲毫不差地料理我們的房間,而我們就得為自己這樣的隱私和安全付出巨款。可事情遠非如此,她購物還有另一種狂熱的目的。
“‘這是我的天下,’她坐在露天陽台前的一張小天鵝絨椅子上向我解釋道,兩眼看著飯店門前那些一輛接一輛停放著的長長一排布魯厄姆車1。‘我一定要為所欲為。’她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於是,一切也就如其所願了:極漂亮的玫瑰色和金黃色的牆紙,很多用錦緞和天鵝絨裝飾的家具,四帳桿大床上的繡花枕頭以及絲質飾品。每天,數打玫瑰出現在大理石壁爐架和嵌花桌子上,擠滿她梳妝室裡掛著簾子的壁龕,映在那一個個傾斜的鏡子中,數不勝數。最後,她又將那些高大的落地長窗堆滿,使它們成了名副其實的山茶和蕨類植物的花園。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這些花草。‘我想念花,勝過其他的一切。’她甚至在那些我從商店及美術館買回的,那些我在新奧爾良從未見過的精美油畫中尋找花——從用古典手法創作的、能誘使你去觸摸的那種落在立體台布上的花瓣形象逼真的花束,到一種用全新的使人眼花繚亂的創作風格表現的花卉。在那種繪畫風格中,色彩似乎濃烈得耀眼刺目,舊的線條感和完整性被打破,人的視覺似乎到了近乎錯亂的地步;那些花好像就長在眼前而且還像燈火一樣在眼前閃動跳躍。巴黎的氣息流進了這些房問。
1一種馭者座在車廂外的四輪馬車或駕駛座敞頂的轎車。
“在那兒,我發覺自己就像呆在家裡似的,又一次拋開了那些他人友善地強加於我的虛無飄渺的天真夢想,因為那裡的空氣就像我們在皇家大街的家中庭院裡的一樣清新甜美,而且亮得刺眼的煤氣燈將一切照得生機勃勃,甚至連那裝飾華麗的高高天花板都被映得透亮。燈光追逐著那些鍍金的花體字,在枝形吊燈上的一些小飾物中間搖曳。那時沒有黑暗,也不存在什麼吸血鬼。
“雖然我一直追尋得很苦,但是想到僅需一個小時,我們倆,父親和女兒就可以乘上篷式馬車,高雅奢華地漫游在塞納河畔,過橋進入巴黎著名的拉丁區,在那些陰暗狹窄的街巷中尋覓歷史的足跡,而不是追逐一個個受害者,那該有多甜蜜呀。然後,緊接著,我們再回到支著黃銅薪架的壁爐旁,聽鍾擺嘀嗒嘀嗒地響,玩攤在桌上的紙牌。詩集、戲院的節目單,以及環繞整個大飯店的低柔的嗡嗡聲、隱隱約約的小提琴聲,一個婦人在用一種勝過毛刷刷刷聲的輕快而活潑的聲音在聊天,還有頂樓上,一個高高在上的男子,正對著夜空不停地喃喃自語:‘我懂了,我就要,我就要弄懂了……’
“‘這就是你想要做的嗎?’也許就是為了讓我知道她沒忘記我,克勞迪婭問道。此時她已不聲不響地呆了幾個小時了,也沒有談到吸血鬼,可就是有點不對勁。回憶不再似往日的寧靜,而是心事重重。那是一種憂思,一種難以抑制而流露出的不滿。盡管當我叫她,或者回答她的時候,那種情緒會從她的雙眸中暫時消退,可那種怒氣看來已快是紙包不住火了。
“‘喔,你是知道我想怎麼做的,’我答道,執著地固守著我個人意願的神話。‘在索邦神學院附近,近得足以聽見聖-米歇爾街上喧囂的地方有個閣樓,那裡夠偏遠了吧。不過我基本上還是願意去住的,就像你一樣。’但我看得出,她很惱火。她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你沒救了。別離得太近,別用我要求你的來要求我:你滿意了嗎?’
“我的記憶太清晰,太鮮明。任何東西都會從周邊慢慢磨損,而那些未被磨損掉的也會漸漸軟化。同樣地,那些任何藝術家或相機都難以捕捉的可怕景象,縈繞於心,如同墜在項鏈下面的小相盒中的相片,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柔和起來了。我的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出那最後的夜晚,克勞迪婭坐在鋼琴旁,而萊斯特正在演奏,在准備死。當萊斯特嘲笑她時,她臉上扭曲的神情立刻變得像張面具似的可怕。如果,事實上他根本就是行屍走肉的話,那他彈琴時的全神貫注倒使他看上去像個活人。
“在克勞迪婭心中有某種東西正在積聚,並且正慢慢地向這個世界上最不情願的目擊者洩露出來。她最近開始對非兒童佩戴的戒指及手鐲有了強烈的愛好。她走路時那洋洋自得、前挺後仰的樣子並不像個孩子。她常常在我前面走進一個個賣婦女時裝用品的小店,伸出傲氣的手指,指點著要買的香水或手套,然後自己付賬。我從不走遠,但總是不自在——並非我在這偌大的城市裡有什麼懼怕,而是怕她。對她的那些受害者來說,她曾一直是個迷路的孩子,一個孤兒,可現在她似乎變成了其他什麼東西,某種對屈從於她的路人們而言的邪惡而且恐怖的東西。可那常常是她私人的事情。我會被扔下一個小時,在巴黎聖母院那有雕刻的高大建築物附近逗留或在公園邊上的馬車裡坐等。
“可是有一天晚上,當我在飯店房間裡那張大床上醒來時,身下的書嘎吱嘎吱地硌得我很不舒服,而且我發現她不見了。我不敢問服務員們有沒有看見過她。我們慣於迅速而神秘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對他們來說,我們無名無姓。我在走廊、人行便道,甚至舞廳,以及一些想到她獨自一人在那兒就會有種莫名恐懼襲來的地方搜尋她的蹤影。可後來,我終於看見她穿過門廳的邊門進來了,帽沿下的頭發因沾上了雨水而亮晶晶的。那孩子像是在惡作劇般淘氣地橫沖直撞,令那些溺愛她的男女們臉上平添光彩;當她爬上寬大的樓梯並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仿佛根本沒有看見我一樣。不可思議,一種奇特而優雅的怠慢。
“正當她取下斗篷,甩甩頭發,灑出一陣金色的雨滴時,我將身後的門關上了。她帽子的飄帶弄皺了,松松地垂了下來。當我看到她那孩子氣的裙子、那些飄帶以及她懷抱的某個相當令人欣慰的東西——一個小瓷娃娃時,我心裡明顯地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她仍然對我一言不發,忙著擺弄那個瓷娃娃。那瓷娃娃的荷葉邊裙子下面,兩只設法用鉤或金屬線相連的小腳像鈴鐺似的丁丁當當作響。‘這是個女娃娃,’她抬頭看著我,說道,‘看見嗎?一個女娃娃。’她將娃娃放在了梳妝台上。
“‘是的,’我低聲說。
“‘一個女人做的,’她說。‘她做小娃娃,全都一樣的,玩具娃娃,滿店鋪的玩具娃娃。後來我對她說:“我要個女娃娃。”’
“這真是又好笑又神秘。此刻她正坐在那兒專心致志地看著那個娃娃,濕漉漉的頭發一綹綹地貼在高高的前額上。‘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替我做嗎?’她問道。我真希望當時屋裡有陰影,那樣我就能從那過旺的火苗映照下的溫暖地帶撤到某個暗處,那樣我就不會像坐在一個燈火通明的舞台上似的坐在那張床上,看著我眼前的她,看著一面面鏡子裡映出的她,一個又一個泡泡袖。
“‘因為你是個漂亮的孩子,她想讓你開心。’我答道,聲音很小,連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奇怪。
“她啞然失笑。‘漂亮的孩子,’她瞥了我一眼說道,‘你還是這樣看我嗎?’接著,她臉色陰沉,又開始玩那個娃娃。她用手指把娃娃那小小的、鉤針編織的領口向下拉到了瓷娃娃的胸部。‘是的,我很像她的玩具娃娃,我就是她的玩具娃娃。你應該看看她在那個店裡干活的樣子,全神貫注地做她的娃娃。每個娃娃都有同樣的臉和嘴唇。’她用手指摸著自己的嘴唇。這時,有某種東西突然改變了,就在房間自身的四堵牆內,那些映著她形象的鏡子也顫動起來,仿佛房子下面的大地在歎息一般。街上的馬車隆隆駛過,可它們太遙遠。然後,我看見了她那仍舊孩子氣的身影在干什麼:她一手拿著娃娃,另一只手摸她的嘴唇;拿著娃娃的手在用力揉捏著,啪的一聲,那娃娃被捏成了一堆碎片,慢慢從她那張開的血淋淋的手掌中掉落到地毯上。她絞擰著那條小裙子,落下一陣亂飛的碎屑。我挪開視線,只從爐火上方傾斜的鏡子中看著她,發現她正用兩眼從頭到腳地掃視著我。從那面鏡子裡,我看見她向我走過來,挨近我坐在床上。
“‘你干嗎往旁邊看,干嗎不望著我?’她問話的語氣很平和,聲音清脆,很像銀鈴。可後來她又輕柔地笑了,一種婦人的笑。她問道:‘你覺得我會永遠做你的女兒嗎?你是傻子們的父親呢,還是父親中的傻子?’
“‘你說話的口氣對我很不友好,’我說道。
“‘唔……是不太友好。’我想她是點頭同意了。在我眼角的余光中,她是一團火焰,藍色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可他們怎麼看你,’我強捺住性子問道,‘外面的那些人?’我指著敞開的窗戶。
“‘看法很多,’她笑著說,‘看法很多。男人們說起理由來總是很有一套的。你見過那些人們花錢去取笑的東西嗎,公園裡的小矮人、馬戲團的小丑們,還有畸形人?’
“‘我只不過是個巫師的徒弟!’我突然任性地大吼起來。‘徒弟!’我說道。我很想觸摸她,撫弄她的頭發,但我懼怕她,坐著沒敢動。她的怒火似乎是一點就著。
“她又笑了,接著拉過我的手,放在膝上,然後盡可能地用自己的雙手蓋住。‘徒弟,沒錯兒,’她笑道。‘但你要告訴我一件事,那極高深的一件事,做愛……那感覺像什麼?’
“我不由自主地從她身邊走開,像個傻乎乎的凡人一樣在找披肩和手套。當我的手握住門的黃銅把手時,她相當平靜地問道:‘你不記得了?’
“我停住了,感覺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後背,很害臊。然後我轉過身來,像是若有所思:我要去哪兒?我該怎麼辦?我干嗎愣在這兒?
“‘那是某種轉瞬即逝的東西。’我答道,不敢正視她的雙眸。那一雙冷漠的絕美的藍眼睛,一雙渴望的藍眼睛。‘而且……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極少能體驗到的很強烈的感覺。我想就像是殺人時那種一絲淡淡的快感吧。’
“‘啊……’她說道,‘就像我現在刺傷你一樣……那也是一絲淡淡的殺人快感。’
“‘是的,夫人,’我對她說,‘我傾向於相信你說的是對的。’然後,我很快地躬了一下身,向她道了聲晚安。
“離開她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放慢了腳步。我過了塞納河。我需要黑暗。我要逃避她,逃避我內心湧起的種種情感,還有那種因我實在無法靠取悅她而使她開心或讓我開心而產生的折磨人的極大恐懼。
“如果能夠取悅她,我寧可放棄這個世界,這個我們此刻擁有的卻又似乎隨時會失去的永恆的世界。可她的言語和目光刺傷了我,我也為自己沒能給她足夠的解釋而痛心。而這些話此刻正穿過我的腦海,甚至在我離開聖-米歇爾街深入再深入那古老黑暗的拉丁區的街道時,還拼命地小聲在我嘴邊嘰咕著。我也似乎沒有足夠多的解釋去安慰她那種我認為是極沉重的不滿或是我自己的那種痛苦。
“最後我不再說話,口中只剩下一種奇怪單調的歌。我處在中世紀街道的黑暗寂靜中,盲目地順著那一個個突轉的彎道向前,在那些高高的狹窄房屋之間尋求著慰藉。那些房子擠滿了這條小弄堂,在冷冷的星光下像連接起來似的,好像隨時都會倒塌成一堆。‘我無法使她開心,我沒能讓她開心,而她的苦惱卻在與日俱增。’這就是我的心聲,我反復叨念著,像是一種念經祈禱,一種要改變現實的咒語。隨著我們的尋找,她那不可避免的幻滅感將使我們置身於一種中間狀態,讓我感覺到她那巨大的需要會將她從我身邊拉走,並且會使我相形見絀。我甚至對做玩偶的那個人有了一種怒不可遏的嫉妒,因為她曾為那個叮當作響的小小玩具女娃娃向那人吐露過她內心的懇求,也因為那人曾給了她某個她在我面前緊抓不放的東西,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
“那最終會成什麼?會引向何方?
“自打來巴黎這幾個月,我從沒有這樣深切地感受到這個城市的巨大。我該怎樣從我選中的這彎彎曲曲、黑燈瞎火的街巷跨越到一個充滿快樂的世界呢?而且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城市的無助。這個城市將對她毫無幫助,如果她不能減輕怒氣,如果她不能設法去理解那些她似乎是那麼憤怒而痛苦地意識到的局限性。我沒救了。她也沒救了。可她比我強。我知道,甚至當我在飯店轉身離她而去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在她那雙眸子後面還留著對我無法割捨的愛。
“盡管我那時暈頭轉向、精疲力竭,而且愜意地處於迷失狀態,但憑著一個吸血鬼無法消滅的直覺,我意識到自己正被人跟著。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荒謬的:她會出來跟著我,而且比我精明,跟我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在遠處跟蹤著。可是這個念頭剛在頭腦中被肯定下來,另一個想法又冒了出來。一個根據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判斷出的一個相當殘酷的想法。那腳步聲太沉重,不像她的,而像是某個凡人走在這條相同的弄堂裡,在不經意地走向死亡。
“於是我繼續往前走,幾乎隨時會再次陷入我的痛苦之中,因為我命該如此。突然我的心靈說道:這個傻瓜,聽。接著我開始意識到,這些像是在離我很遠的身後回響的腳步聲和我自己的完全合拍。是個巧合。因為如果那是凡人的腳步聲,那麼他離得太遠,應該聽不到我的腳步聲。但是此時,當我止步思量時,他也停住了。然後,當我轉念說道:路易,你在自己騙自己,並接著又開始走時,他也開始走了起來。那腳步聲和我的一樣,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再後來,無法否認,顯然有某種東西出現了。我正提防著身後的腳步聲,突然被掉下來的一片屋瓦絆了一跤,撞在了牆上。而我身後,那些腳步聲也極好地模仿了我絆倒時那明顯紛亂的節奏。
“我大吃一驚,處在一種遠超過恐懼的驚愕之中。我的左右,街上黑乎乎的,甚至連一盞小閣樓窗戶裡昏暗的燈都看不見。而唯一讓我感到安全的是,我和這些腳步之間相隔甚遠,而且我敢說它們絕非人類發出的。這時我腦子裡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該怎麼辦。我有種幾乎壓抑不住的欲望,想對這家伙大聲喊叫並歡迎他,讓他盡快盡可能地了解到我在等他,一直在尋找他,而且會勇敢地面對他。可是我害怕。看來明智的做法只有再繼續向前走,等他來超過我。我這麼做的時候,他又模仿嘲弄了我的步伐。我們之間的距離仍保持那麼遠。我心裡愈發地緊張,四周圍的黑暗變得越來越恐怖。我心裡估算著這些腳步聲的距離,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你干嗎跟蹤我,干嗎讓我知道你在那兒?
“然後我拐過街上的一個急彎,一絲微光出現在我前方的下一個拐角。延伸到那兒的街道是上坡,我非常緩慢地走著,心跳聲似乎震耳欲聾。我不願在那光亮中暴露自己。
“正當我遲疑不決——呆立著,事實上是就要轉身的時候,上面有個東西在隆隆地卡噠作響,像是我身邊房子的屋頂就要塌了似的。我剛來得及往後一縱身,一堆瓦片就砸落在街上了,其中一片還刮到了我的肩膀。此時,一切都寂靜下來。我瞪著這些碎瓦礫,聽著,等著。後來,我慢慢地挪向那拐角有燈的地方,只見煤氣燈下的街道上空,毫無疑問,另一個吸血鬼的身影赫然聳立在我上方。
“盡管和我一樣憔悴,可他卻高大無比。燈光下,他那沒有血色的臉很刺眼,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盯著我,似乎不想掩飾他的驚訝。他的右腿稍有點彎曲,仿佛剛剛邁步就半途停住了一般。接著,我猛然意識到不僅他那長而密的黑發梳理得簡直和我的一模一樣,他穿的大衣和斗篷也和我的沒有分別,而且他站在那裡的姿勢和面部的表情也完全和我如出一轍。我咽了一下唾沫,然後用眼睛慢慢地掃視他,同時在他以同樣方式打量我時,拼命地在他面前掩飾自己脈搏的狂跳。當我看見他眨眼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也剛眨過眼睛,而當我抽出手臂並交叉疊放在胸前時,他也同樣慢慢地做著。真令人發瘋。比發瘋還糟。因為,當我只是稍稍動動嘴皮時,他也稍稍動了一下。我覺得言語不存在了,無法說別的什麼話來面對這種情況,來阻止它。在這整個期間,那高大的身影,那雙銳利的黑眼睛,還有那極強的注意力,盡管肯定是種完完全全的嘲弄,可還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是那個吸血鬼,而我就像是面鏡子。
“‘聰明,’我簡短而孤注一擲地對他說道。當然,他像我一樣,也很快地重復了這兩個字。我更多的是被他這一舉動而絕非其他什麼給氣瘋了,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無奈的僵硬笑容之中,抗拒著雙腿的劇烈顫抖和腿上每個汗毛孔滲出的冷汗。他也笑著,可眼裡有種獸性的殘忍。而且和我不同的是,那笑容很邪惡,純粹是機械的。
“這時,我向前跨了一步,而他也同樣如此。我突然停下盯著他時,他也一樣。可後來,他慢慢地,很慢地舉起右臂,把手指握緊成了拳頭,而我依然沒動。他此時用拳頭加快速度捶擊著自己的胸口來模擬我的心跳,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他仰頭大笑,露出了犬齒狀的牙齒,笑聲似乎充滿了整個街巷。我厭惡他。徹徹底底地厭惡。
“‘你想傷害我?’我問道。他的模仿啞口無言了。
“‘惡作劇!’我尖刻地說道,‘小丑!’
“那個詞使他愣住了。甚至在他說這個詞時,他的嘴皮子僵住了,臉色鐵青。
“我接下來的行為只是一種沖動。我背轉過身去,然後又開始離他而去。也許是為了讓他跟著我,並想要知道我是誰。可是一眨眼,不等我有可能看見,他竟如此迅速地又站在了我的面前,仿佛早就在那兒等著似的。我再次背轉過身去,卻只見他在燈下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唯一能說明他事實上是移動過的跡象就是他那漸漸靜止的飄動黑發。
“‘我一直在找你!我到巴黎來就是為了找你!’我迫使自己講出這番話,看見他沒有重復,也沒動彈,只是站在那裡盯著我。
“這時他緩慢而優雅地向前挪動了。我看得出他又重新擁有他自己的軀體和舉止了。他似乎是想要抓住我的手似的伸出手來,卻突然將我往後一推,使我失去了平衡。在努力使自己站穩時,我能感覺到我的襯衫濕透了而且粘在身上。我的手碰到潮濕的牆壁,弄髒了。
“而當我轉過身來要面對他時,他完全把我打倒了。
“我真希望能向你形容一下他的力量之大。如果我要進攻你,用手臂給你猛的一擊,而你絕看不見我向你移動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的。
“但我內心的某種東西在說,向他展示一下你自身的力量。於是我很快地站起來,伸出兩個臂膀直沖他打去。可我擊中的卻是黑夜,那個在路燈柱下旋動著的空蕩蕩的黑夜。我站在那兒環顧四周,孤零零的,像一個十足的傻瓜。後來我明白了,這是某種考驗,然而我正有意識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暗的街道、每個門洞的深處,以及任何他可能隱蔽的地方。我一點也不想要這種考驗,可又看不出有什麼辦法擺脫它。正當我不屑地弄清這一切時,他卻又突然出現了,推搡著我,將我扔倒在我剛剛摔倒過的傾斜的鵝卵石路上。我感覺到他的靴子正頂著我的肋骨。接著,我被激怒了。我抓住了那條腿,感覺到那條腿穿的布料,還有那裡面的骨頭,覺得真令人難以置信。他撞在對面的石牆上摔倒了,發出了一陣無法壓抑的怒吼。
“再後來發生的事就純粹是一片混亂了。我死死拖住那條腿,盡管那伸直的靴子仍在踢我。他倒在了我的身上,掙開了我的手。然後,在某個時刻,我被他一雙有力的手舉到了半空中。可以想象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那麼強壯,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扔出好幾碼遠。接著我會被猛揍一頓,傷勢慘重而不省人事。即便是在那種混亂中,這念頭仍嚴重地困擾著我,以至於我都不知道我是否會不省人事。可這一切從沒有得到證實。因為盡管我當時糊裡糊塗,我卻能肯定有另一個人來到了我們兩人之問。這人正堅決地和他搏斗著,迫使他放開我。
“當我頭抬起來時,我正站在街上。僅僅是一剎那,我看見了兩個身影,就像是眼睛一閉時影像的一閃。接著便是黑色斗篷的旋動,靴子踩著石頭,然後,整個黑夜就空蕩蕩了。我坐著,直喘粗氣,汗順著臉頰淋漓而下。我瞪眼環顧四周,接著抬頭盯著那一條細細的昏暗天空。慢慢地,就因為當時我的雙眼注意力完全集中,一個身影從我上方牆壁的黑暗處顯現出來。他蹲在突出的過梁石頭上,轉過身來,於是我看到了那頭發的微弱閃光,以及那張僵硬的白色的臉。一張很奇怪的臉,比較寬闊,不像另一個那麼驚淬,大而黑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我。‘你沒事。’一聲低語從他的嘴裡傳來,盡管那兩片嘴唇似乎從未動過。
“我豈止沒事。我還站著,時刻准備進攻呢。可那人影仍舊蹲著,就像是那面牆的一部分似的,一動也不動。我看見一只白白的手伸進了個背心口袋似的地方。一張如同遞給我的手指一樣白的紙片出現了。我沒去拿。‘到我們這兒來,明天晚上。’仍舊是從那張光滑而表情僵硬的臉上傳來的低語,而且那張臉上仍只有一只眼睛處在光亮中。‘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說道,‘其他人也絕不會。我不允許。’接著,他揮手做了件吸血鬼才能做得出的事情,那就是:在黑暗中,那只手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將那張卡片放在我的手中。卡片上的紫色字跡在燈光下立刻閃閃發亮起來。而那個身影,像只貓似的躥上了牆,然後在我頭頂上那些閣樓的山牆之間很快地消失了。
“我知道此時就剩下我獨自一人了,我能感覺出來。當我站在燈下看那張卡片時,怦怦的心跳聲似乎在空蕩蕩的小街巷中回蕩。那地址我再清楚不過了,因為我曾不止一次地沿著那條街去過那些劇院。可劇院的名稱讓我大吃一驚:‘吸血鬼劇院’,注明的時間是晚上9點。
“我把卡片翻過來,發現背面寫有一個便條:‘帶上你的小美人兒一起來。非常歡迎你們。阿爾芒。’
“毫無疑問,這是給我卡片的那個人留的條兒。我只剩下很短的時間了,要趕在日出前回飯店,告訴克勞迪婭所發生的這一切。我跑得飛快,就連那些我路過的林蔭大道上的人們實際上也沒看見從他們身旁刷刷而過的影子。”
“吸血鬼劇院只接納應邀前往的人。第二天晚上,看門人仔細檢查了我的邀請卡。這時,我們周圍飄著柔風細雨,滴到滯留在關閉的售票處前的那對男女身上;滴在那些皺巴巴的廉價恐怖的吸血鬼招貼畫上,上面畫著吸血鬼們模仿蝙蝠展翅的動作,伸出手臂,張開斗篷,逼近一個赤裸的凡人受害者的肩膀;滴在那對從我們身旁擠過,進入擁擠的大廳的夫婦身上。在那裡,我一眼就能看出觀眾全是人類。他們中間沒有吸血鬼,甚至連這個男孩子也一樣。他最後讓我們擠進了嘈雜的人聲、潮濕的毛料衣服,以及撫摸著氈邊帽子和濕鬈發的女士們戴著手套的手指問。我跟在那些人影後面擠著,心裡很亢奮。我們已提前進了食,只有這樣才不至於使我們的皮膚在這個劇院所在街區的熙攘人群之中顯得太蒼白,我們的眼睛也不至於太明亮。可沒能享受到血腥味卻使我愈發躁動不安起來,但是我來不及了。這決不是殺人的夜晚。這將是個大曝光的夜晚,無論它以何種方式結束。我確信無疑。
“我們仍在這兒,和所有這些太有人味的觀眾們站在一起。這時,觀眾席的門都開了,接著一個小男孩擠向我們,招呼我們,指向人群肩膀上方的樓梯。我們的座位是個包廂,是那個劇院中最好的一個。如果血液還沒有完全使我的皮膚有點血色,如果當克勞迪婭坐在我臂彎上時,血液還沒使她變成一個正常的孩子,這個引座員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毫不在乎。而實際上,當他站在黃銅欄桿前面的兩張椅子上替我們拉開帷幕時,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你覺得他們會用那些人做奴隸嗎?’克勞迪婭小聲問道。
“‘可萊斯特從不相信人類奴隸。’我答道,眼睛看著客滿的一個個座位,看著下面排排絲綢座椅中間穿行的綴滿花朵的一頂頂華美的帽子。在我們這個包廂伸展出去的弧形樓廳深處,那些白白的肩膀很耀眼,鑽石在煤氣燈下閃著光。‘記住,就狡猾一次,’從克勞迪婭那低垂著的金黃色腦袋下面冒出一句低語,‘別太像個紳士了。’
“先是樓廳的燈都熄滅了,接著主大廳沿壁的燈也滅了。一群樂師已聚集在舞台下面的樂池裡面,長長的綠天鵝絨帷幕底部升起的那種氣體飄飄乎乎、搖曳不定。接著光線變亮起來,觀眾席向後傾斜,似乎是被一團灰色的雲霧包圍著,只見那些手腕上、脖頸上和手指上的鑽石透過霧氣在熠熠生輝。接著便是一陣隨著灰色雲霧降臨的沉寂,直到後來所有的聲音匯成了一聲長久回蕩的咳嗽。接著又是寂靜無聲。隨後是一陣緩慢而有節奏的鈴鼓聲,再加上很單薄的木笛吹出的旋律,那旋律似乎使鈴鼓上金屬鈴片那刺耳的丁零聲加快,糾纏著變成了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聲音,像是中為突出。木笛的旋律高起來了,像是在吟唱某種憂郁的東西,悲哀。這音樂有種魔力,全場觀眾似乎都被它凝固而且粘合起來了。木笛吹奏出的音樂仿佛像根閃光的帶子,在黑暗中慢慢地伸展開來。甚至連正在上升的帷幕也沒有一絲聲響,沒有打破這種寧靜。燈全都亮了,那舞台似乎不再是舞台,而是一個林木茂密的地方。燈光在那些粗糙的樹干上和從黑暗中高處的閣樓垂下的一簇簇濃密樹葉上閃爍。透過那些樹木,可以看見低矮的石頭河堤以及那河堤上方、遠處波光粼粼的河水。這整個的立體世界是畫在一片精美的絲棉織物上的。有微弱的氣流經過時,那布景只是稍稍有些顫動。
“稀稀落落的對該布景假象表示歡迎的掌聲引發了整個觀眾席各個角落的擁護者們的掌聲並漸入了很短的高潮,然後又慢慢消失。一個披衣的黑影出現在台上,從這個樹干轉到那個村干。他轉得如此神速以至於當他步入燈光中時,就像變戲法似的突然出現了。在他那張看不見的臉前面,他的一只胳膊從斗篷下面一閃,亮出一把銀色的長柄大鐮刀來,另一只胳膊的手上握著帶面具的細長棒。那面具是個塗了顏色的骷髏,上面閃亮著一張死神的臉。
“人群中發出陣陣喘息聲。站在觀眾面前的是死神,眼前懸著的是長柄大鐮刀。死神就在黑暗的樹林邊上。此時我內心也有某種同觀眾一樣的東西,不是害怕,而是多少有些同凡人一般,對那個畫出的易碎布景的魔力,對那個點亮的世界的神秘感的反應。在那個世界中,這人舞弄起他那翻騰的黑斗篷,在觀眾面前像個大黑豹似的優美地進進退退,引來了觀眾的陣陣喘息聲、歎氣聲以及那虔誠的低語。
“而此時,在這個人影後面的舞台兩側又出現了其他人影。這個人影的特殊手勢似乎有種如同他隨之移動的音樂節奏一般的很強的感染力。首先出現的是一位老婦人,彎腰駝背得厲害,灰白的頭發就像苔蘚一樣,胳膊因挎著一只極大的花籃而被壓得低垂下來。她穿梭的腳步在舞台上嚓嚓作響,頭隨著音樂的節奏以及死神急沖沖的腳步聲上下晃動起來。接著,她慌忙後退並用兩眼盯著死神,然後慢慢放下手中的花籃,雙手合十,作祈禱狀。她累了,像是睡著了似的正用手斜托著頭。然後,她又把手伸向他,苦苦哀求著。可當他向老婦人走近時,他彎下腰直盯著她那張在我們看來是灰白頭發掩蓋下的滿是陰影的臉,接著他也慌忙向後退,揮揮手,像是要扇去一些濁氣,讓空氣清新一些似的。
“觀眾中間好像是爆發出了笑聲。但當那老婦人站起來並學起死神的樣子時,笑聲響成了一片。
“那老婦人追逐著死神,繞著舞台在一圈又一圈地跑著,音樂也突然隨之變得歡快起來。最後,死神自己倒伏進一棵樹干的暗處,把戴著面具的臉像鳥兒一樣埋在黑翅膀似的斗篷下面藏了起來。而那老婦人,被甩掉,被擊敗了。她撿起花籃,在變得輕柔緩慢的音樂聲中,慢慢地下了舞台。我不喜歡這種表演,討厭那笑聲。我看見其他的人影此時開始移動起來,那些手拄拐杖的跛子和衣衫襤褸的乞丐們全都在將手伸向死神,音樂正在為他們的各種手勢配著管弦樂。死神旋轉著,突然一弓背躲過了這個,又用一種表示厭惡的女人手勢逃避了那個,最後,在一種厭倦和無趣的玩世不恭中揮手將那些人全都打發走了。
“那時我才意識到,那只白白的、彎得很滑稽可笑的、有氣無力的手並不是塗白的。那是只強求觀眾發笑的吸血鬼的手。當整個舞台最終清晰可見時,一只吸血鬼的手舉了起來,正伸向那齜牙咧嘴的骷髏骨,就像是在忍住一個呵欠似的。而接著,這個吸血鬼,仍舊在眼前舉著那個面具,做了個極妙的在一棵畫得很光滑的樹上棲靠的姿勢,仿佛正在悄悄地進入夢鄉。音樂像鳥兒嘰嘰喳喳,又如流水潺潺作響,聚光燈把他罩在一個黃顏色的光圈中。燈光漸漸變暗了,所有的一切都隨著他的睡去而慢慢消逝。
“另一束聚光燈的光刺入了絲棉織物布景,似乎要將它一起融化掉。燈光顯出了遠處戲台後方,孤零零站著的一個年輕姑娘。她很莊嚴神聖地亭亭玉立在那裡,幾乎全憑著那一頭瀑布似的金色長發打動了觀眾的心。當她在聚光燈下似乎站立不穩而四周的黑色森林又在上升時,我能覺察到觀眾內心的恐懼。她好像要迷失在那片森林中了。接著,是她而不是吸血鬼迷失了。她那簡陋的罩衫和裙子上的泥土不是舞台化妝的油彩,她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一塵不染,此時在燈光的照射下如同大理石做的聖母像一般美麗,而且精雕細琢過,而那燈光仿佛是給她的臉披上了一層光的面紗。她在燈光下什麼也看不見,但所有的人都能看見她。當她舉止踉蹌時,那不由自主發出的呻吟聲似乎成了那單薄而浪漫的笛聲的回音,那是一種對她的美的稱頌。在蒼白的聚光燈下,死神驚醒了,轉身去看她,就像觀眾剛剛看見她一樣,然後在贊美與恐懼之中向她甩出了那只無拘無束的手。
“人們還沒聽真切,那吃吃的笑聲便消失了。她太美了,她那灰色的雙眸太憂郁動人了。她的表演太精彩了。接著,那個骷髏面具被突然扔進了舞台一側,死神朝觀眾露出了一張放光的白色的臉,他匆匆地理好漂亮的黑發,拉直馬甲,撣掉了想象中翻領上的灰塵。死神戀愛了。一陣掌聲響起,為那發亮的面容、放光的顴骨以及眨動的黑眼睛喝彩,仿佛這一切都是很巧妙的幻象。而實際上,那只不過是,而且肯定是一張吸血鬼的臉,那個曾在拉丁區湊上前跟我講話,斜眼齜牙的吸血鬼的臉,在黃色的聚光燈下很刺眼。
“在黑暗中,我握住了克勞迪婭的手,緊緊地握著。可她卻坐著一動不動,像是靈魂出竅了。舞台上的黑色森林正令人恐懼地一分為二,透過森林可以看見那個絕望無助的凡人姑娘正盲目地盯著那個嘲笑她的人。黑色森林正從中央分退向兩邊,任由那個吸血鬼向她接近。
“而她剛才一直在向舞台的腳光方向前進,突然看見他,便止住了腳步,像個孩子似的發出一聲哀鳴。她確實很像個孩子,盡管她很顯然是個成熟的女人。只有她眼睛周圍皮膚上的輕微皺紋和她的年紀很不相稱。她那罩衫下面的胸脯雖然不很豐滿但卻很有曲線美,她的臀部盡管狹窄但包裹在沾滿塵土的長裙下卻顯然很性感。當她從那個吸血鬼那兒返回時,我看見了她眼中打轉的淚水,就像燈光下的玻璃一樣在閃光。我覺得在恐懼之中,我的靈魂和她訂了契約,在期待著。她的美麗真是令人心碎。
“在她後面,黑暗中突然有很多塗了油彩的骷髏骨在向前移動,手持這些面具的人身著黑衣,所以除了他們那些緊抓斗篷邊和裙褶的無拘無束的白白的手外,什麼也看不清。女吸血鬼在那兒,和男吸血鬼們一起慢慢逼向那個受害者。此時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那些面具全都扔在一邊,因此這些面具倒成了很狡詐的一堆東西,那些棍棒如同白骨,上面的骷髏在黑暗中面目猙獰。那裡站了7個吸血鬼,其中3個是女吸血鬼,她們那勒在長袍外的黑色緊身圍腰顯露出她們雪白發亮的胸部輪廓,黑色的鬈發下面,冷酷而發光的臉上一雙黑眼睛緊盯著受害者。當她們似乎要緊圍靠在那個面色紅潤的人身旁漂浮起來時,簡直美極了,但比起那女人金燦燦的長發和那粉紅花瓣似的肌膚,她們卻是那樣蒼白和陰冷。我能聽見觀眾的呼吸聲,那些呼吸的突然停止以及那些輕柔的歎息聲。那景象真是壯觀,一圈白白的臉越來越向前壓近,這時領頭的人,死神先生轉身面向觀眾,雙手在胸口交叉放置。他低垂下頭期待著觀眾的同情和憐憫:她不是令人難以抗拒嘛!觀眾席中傳出很明顯的嘰嘰喳喳的嘲笑聲、歎息聲。
“但是,是她打破了那有魔力的沉寂。
“‘我不想死……’她小聲說道,聲音像銀鈴一般。
“‘我們是死亡,’他答道。她的四周傳來了低語:‘死亡。’她轉過身,甩動頭發,於是那頭發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金色瀑布,一種覆蓋在破舊衣衫的塵土上面的富麗鮮活的東西。‘救救我!’她輕聲呼叫,像是連抬高聲音都怕似的。‘有人……’她沖著人群說著,她知道那兒一定有人。克勞迪婭發出了一陣輕柔的笑聲。台上的姑娘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但要比台下這滿屋子目瞪口呆望著她的人們要明白得多。
“‘我不想死!我不想!’她那脆弱的聲音突然變了,兩眼死盯著那高個、惡毒的吸血鬼頭兒,那個這時已跨出圈外的惡魔騙子。
“‘我們都要死的,’他對她說,‘每個凡人所共有的一個東西就是死亡。’他的手指著樂隊、遠處樓廳和包廂裡的一張張臉。
“‘不,’她不相信地反抗道,‘我還有那麼多年要活,那麼多……’她的聲音很輕,在痛苦中抑揚頓挫。可正如她那光裸的脖頸和顫抖的手的動作一樣,這一切她都無法抗拒。
“‘許多年!’大吸血鬼說道,‘你怎麼知道你有那麼多年要活?死亡對年齡是一視同仁的。此刻你身上就可能有某種疾病,它已經從你的體內開始慢慢地將你吞噬。或者,外面可能就有個人在等著殺你,僅僅是為了你的金發!’說著,他的手指就抓住了那頭金發,那深沉的超自然的聲音很響亮。‘要我告訴你等著你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嗎?’
“‘我不在乎……我不怕,’她抗爭道,那響亮清晰的聲音跟他的一比是那樣脆弱。‘我要碰碰我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