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吸血鬼 第二部 第一節
    “‘左邊’

    “‘有多遠?’

    “她的手死命掙扎著。‘三英裡。’她大口喘著氣。我放開了她,她向後一跌,撞到了門上,眼睛大睜著,充滿恐懼和迷惑。我已經轉身要走了,但是冷不丁地她在後面大喊著叫我停一下。我回過身,看見她從頭頂的門梁上扯下十字架向我擲過來。剎那間,在我噩夢般記憶的遠景深處,我看見巴貝特多年以前像她一樣瞪著我,說著那幾個字:‘離開我,撒旦。’但是女人的臉是絕望的。‘拿上它,求你,以上帝的名義,’她說,‘快些跑。’門關上了,把我和克勞迪婭留在了徹底的黑暗當中。”

    “不久,我們那微弱的車燈光就穿行在緊逼在兩邊的隧道般的黑夜裡,仿佛那村莊從未存在過。我們蹣跚前行。在一個轉彎後,車軸吱吱響著,迷蒙的月光片刻之間勾勒出松林那邊遠山蒼灰的輪廓。我不停地想著摩根,那些無法驅除的聲音和我自己摻雜著恐懼的期待糾纏在一起,想著要見到那殺了愛米莉的東西,那個毫無疑問是我們當中一員的東西。而克勞迪婭正處於一種激狂的情緒中。假如她自己能駕駛馬車的話,她早就會拿過韁繩了。她不停地催促著我使用馬鞭,野蠻地抽打著突然戳到我們面前車燈裡的低矮樹枝。顛簸中,她緊抱著我腰的手臂像鋼鐵一樣堅定。

    “我記得道路陡急一轉,車燈辟啪作響。克勞迪婭在疾風中喊叫著:‘在那兒,路易,你看見了嗎?’我使勁一拉韁繩。

    “她屈著膝爬在我背上。馬車顛簸震顫著,像海上的一艘船。

    “一大朵羊毛般的雲將月亮從背後釋放出來,高高聳立在我們頭頂上的是塔樓的暗影。一扇長窗顯露出外面蒼灰的天空,我坐在那兒,抓住座椅,試圖平息腦袋裡嗡嗡的騷動。馬車已經停穩。一匹馬低嘶一聲,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克勞迪婭在說:‘路易,來吧……’

    “我喃喃說了些什麼,一聲簡短而不耐煩的否決。我有一種出於本能的可怕印象,覺得摩根就在我附近,用那種在小酒館裡請求我時的低沉、感人的語調在和我說著話。夜幕之下,周圍沒有一絲生命的響動,只有風和樹葉輕柔的沙沙聲。

    “‘你想他會知道我們要來嗎?’我問。我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很陌生。在那小小的車廂裡,我好像無法逃開,仿佛那濃密的森林也不是真的。我想我發抖了。而後,我感覺到克勞迪婭的手十分輕柔地撫摸著我抬到眼前的那只手。細高的松樹在她身後波濤一樣湧動著,松濤聲也越來越響,好像有一張大嘴吸進了微風,形成了一股旋風。‘他們會把她埋在十字路口嗎?那是他們想做的嗎?一個英國女人!’我低聲說道。

    “‘要是我有你那麼大個兒……’克勞迪婭在說,‘要是你有我這樣的一顆心,噢,路易……’她的頭現在傾向我,以一種吸血鬼的姿勢彎下來吻我。我不得不閃避了一下。但是她的嘴唇只是很溫柔地覆蓋在我的唇上,找到一個地方吮吸著我的氣息,又將它吐回到我口中。我用手摟住她。‘讓我來領著你吧……’她請求我說。‘現在已沒法回頭了,’她說。‘抱著我,把我放下去,放到路上。’

    “時間好像變成了永恆。我只是坐在那兒,感覺著她的嘴唇吻過我的臉頰和眼睛。而後她開始行動了,溫軟的小身體驟然離開我身旁,動作優雅而又敏捷。她現在看起來像是懸垂在馬車旁的空氣中。她的手握緊了我一會兒,然後松開了。我看到她仰視著我,立在車燈下微微顫動著鋪灑了一地的光亮裡。她招手示意,一邊向後退著,一步接一步。‘路易,來吧……’直到她威脅說她要消失在黑暗中。我匆忙把車燈從掛鉤上取下,站在她身邊叢生的高草中。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危險嗎?’我低沉著嗓子說。‘難道你不能把它像空氣一樣吸進呼出嗎?’她嘴上露出一個倏忽即逝、捉摸不定的微笑,轉向了山坡。提燈的光在迎面而來的森林裡辟開了一條通道。她纖秀、白皙的小手將披風上的羊毛圍脖又拉緊了一些。她向前走著。

    “‘先停一下……’

    “‘恐懼是你的敵人……’她答道,並沒有停住腳步。

    “她走在燈光前面,步履堅定,甚至在那些高草也給碎石讓路的地方,依然執著地走著。森林變得愈加深遠了,月亮慢慢隱去,頭頂上樹枝濃結密織,遠處的塔樓也消失不見了。很快,馬的聲音和味道也漸漸湮沒在低旋的風中。‘留神點,’克勞迪婭低聲說。她前行著,毫不減速,只偶爾碰到纏結的籐蔓和看起來像藏身之地的石塊時才停下來。那廢墟是古老的,但是否曾經有疫病、大火或是外邦的敵人洗掠過這個城池,我們已無法知道了。只有那修道院是真的保存下來了。

    “現在有種像風聲和葉聲的聲音在黑暗中低響著,但那不是風也不是樹。我看到克勞迪婭的背繃緊了,白色手掌一閃,慢慢地放緩了腳步。而後,我明白了那是水聲,蜿蜒沿山勢而下。遠遠的前方,透過黑色的枝極,我看到一條筆直的、月光照亮的瀑布垂洩而下,落入下面的一個水花四濺的水塘中。克勞迪婭的黑影出現在瀑布前方,手抓住旁邊潮濕泥地裡一段裸露的樹根。我看到她手腳並用,攀爬著那古老的懸崖。胳膊輕微顫抖著,小靴子猶疑了一會兒,然後又踩下去扒穩,接著又一次垂蕩開。水冰寒,散發到空中一種芳香。水光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於是有一會兒我覺得安定多了。周圍的森林沒有任何響動。我側耳細聽,感官悄然分辨出樹葉的音律。沒有別的什麼聲響。後來,一種感覺慢慢地攫住我的心,像一陣涼氣沿著手臂爬上來,爬到喉嚨口,最終爬到了臉上。這夜晚太荒涼了,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似乎連飛鳥也避離了這個地方。原本這裡應該有形形色色的生物在河岸周圍活動。而克勞迪婭,在我上方突出的巖石上,正伸手在夠提燈。她的披風掃過我的臉。我舉起燈,她就像一個古怪的小天使,突然躍入了光亮中。她把手伸給我,好像盡管她身材幼小,她倒可以幫助我爬上河堤似的。片刻之後我們又開始往前走了,穿過小河,上山了。‘你感覺到了嗎?’我小聲說,‘這裡太安靜了。’

    “但是她的手握緊了我的手,仿佛在說,‘安靜’。山勢變得更加陡峭了,寂靜是那樣壓迫人的神經。我試著去看光圈的邊界,看它在我們前面照見的每一塊新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動。我伸出手拽住克勞迪婭,幾乎是猛然把她拖到了面前。但那只是一只爬蟲,揮動著尾巴急速地消失在草葉中。葉子停下不動了。但是克勞迪婭退到我身後,躲在了我斗篷的皺褶下面,一只手牢牢地抓住我的外衣。她好像在推著我往前走,我的披風落在了她自己那件松松披下的斗篷上。

    “不久,河水的氣味消失了,清亮的月光在某一瞬間流瀉下來。我看見我們正前方的樹林間出現了一個罅隙。克勞迪婭抓牢提燈,關上了它的金屬門。我走上去阻止她,兩人的手爭搶著。但是她靜靜地對我說:‘把你的眼睛閉上一會兒,然後慢慢睜開。這樣,你就會看見它。’

    “當我這樣做時,一股涼氣襲上身來,我只好扶牢她的肩膀。當我睜開眼睛時,看見了遠處樹叢外修道院綿長低矮的圍牆,以及巨形塔樓高高的方頂。遠遠的,是一處巨大的黝黑谷地,上方閃耀著冰雪覆蓋的山巒峰頂。‘來吧,’她對我說,‘輕一點,要像你身體沒有重量似的。’她毫不遲疑地走向了那些圍牆,走向了不管是什麼樣的、在它們的庇護所裡等待著我們的東西。

    “一會兒我們就找到了可以進去的裂縫,那巨大的開口還是要比周圍的圍牆黑暗一些。籐蔓纏繞在它的邊緣,像是要把石頭固定在位置上。石頭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在高高的上方,穿過那敞開的空間,我隱約看見一縷縷雲彩下稀微閃爍的群星。寬大的樓梯向上延伸著,通往各個角落,一直延伸到面對著谷地的狹窗。第一級台階下,在陰暗中顯出了那巨大的,黑洞洞地通向修道院殘存的房間的入口處。

    “克勞迪婭現在紋絲不動,仿佛變成了石頭。在這潮濕的建築群裡,甚至連她那輕柔的鬈發也不再飄動。她在靜聽,於是我也和她一同傾聽。只有風的翻轉低旋。她移動了,遲緩地,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腳慢慢在她前面的濕土裡清理出一塊空地。我看見那裡有一塊平坦的石頭。她輕輕用腳跟敲擊著,它聽起來像是空心的。然後我就看見了它那巨大的形狀,矗在遠處的一角。隨後,有一個清晰可怖的景象進入了我的腦海:那村子裡的男人女人包圍著這塊石頭,用一根巨大的槓桿撬起它。克勞迪婭的目光掃視著樓梯,然後落在下面就要崩塌的門廊上。月亮從一片飄渺的雲後露出身影。克勞迪婭突然動起來,站到我身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你聽見了嗎?’她低聲道,‘聽。’

    “那聲音非常低,一般人是聽不見的。而且它不是從廢墟這邊傳過來的,是從遠處傳來的;不是沿著我們爬上坡來的那條迂回幽長的小路傳過來的,而是從另外一條沿著山脊而上的路,直接從那個村莊傳過來的。起先只是一陣沙沙聲,一種擦刮聲,但是非常穩定;而後那沉重的一只腳的腳步聲就開始能分辨得出了。克勞迪婭的手握緊了我,輕輕用力把我無聲地推到樓梯的斜坡下。我可以看見她衣裙的褶皺在披肩的邊緣下輕微起伏。腳步聲越來越響了,我開始感覺到那是一只腳很重地踏在前面,而另一只腳慢慢地拖過地面的聲音,是跛腳。腳步聲在颯颯風聲中越來越近。我的心在胸膛裡猛烈跳動,我感到太陽穴的血管緊繃起來,一陣寒戰傳過四肢,襯衫的纖維貼在身上,衣領變得僵硬,鈕扣摩擦著披風。

    “而後有一絲氣味隨風飄來,是血的味道。這立刻刺激了我,令我難以抑制自己的欲望。甜香的人血,滿溢的、流動的人血。而後我聞到活人肉的味道,聽到伴隨著腳步起伏的干澀粗重的呼吸聲。跟著又傳來另一種聲音,微弱的,摻雜在第一種聲音當中。當腳步聲越來越踏近圍牆時,我聽清了那是另一個生命斷斷續續、窒噎的呼吸。我可以聽見那個生命的心,不規則地跳動著,是一種可怕的悸動。但在那顆心之下是另一顆心髒,那有力搏動著的心跳聲,越來越響,一顆和我一樣強壯的心!而後,在那犬牙交錯、凸凹不平的縫隙間,我看見了他。

    “他那巨大、強壯的肩膀首先顯露出來,接著是長長的松弛的胳膊和手,彎曲的手指。然後我看見了他的頭,另一側肩膀上扛著一個軀體。在斷裂的門廊裡,他直起身,卸下了身上的重量,直直地看著我們這個方向的黑暗。我望著他時,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變得堅硬起來。夜空下,他頭部的輪廓近在眼前,但是臉上什麼也看不清楚,除了眼中月光空洞的反射,好像那只是個玻璃碎片。然後,我看見了他鈕扣的閃光,聽見它們在他甩開手臂時沙沙地響動著。他屈著一條長腿,向前移動了,進入塔樓直沖著我們過來。

    “我緊攬著克勞迪婭,時刻准備著把她推到我的身後,自己走上前去面對他。但是後來我驚異地發現,他並沒有像我看到他一樣看見我。他承負著那軀體的重壓蹣跚地走著,把它搬向修道院的門口。月光現在照著他低垂的腦袋,照在他一頭亂糟糟的披肩黑發和漆黑的外衣袖子上。我看到他外衣的口袋蓋已經被撕得不成樣子,袖子也從肩胛縫那兒扯裂了開來。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我能從那肩膀開口處看見他的肉。現在他懷裡的那個人動了一下,痛苦地呻吟著。鬼影靜止了一會兒,然後好像開始用手撫摸那個人。這時,我從牆根處走出來,走向他。

    “我沒有開口說一個字。我不知道可以說什麼,我只知道我走到了月光下,走到他的面前。他長著黑色鬈毛的腦袋猛然抬起,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瞪視著我好幾秒鍾,眼睛裡閃耀著光,兩只尖利的長牙也發著白森森的寒光。而後他好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混雜的吼聲,一時之間,我竟以為那是我自己的聲音。那個人被摔到石堆中,一陣戰栗的呻吟從他唇間逸出。吸血鬼猛撲向我,那混濁的喊叫聲又一次響起,一股惡臭的呼吸撲面而來,爪子一樣的手指掐進了我斗篷的毛領子裡。我向後跌去,腦袋磕在牆上,雙手揪住他的腦袋,一把抓下一團亂麻似的污穢不堪的頭發。他那潮濕破爛的外衣在我的抓扯之下立刻撕裂開來,但是他那只鉗著我的手依然堅固如鐵。我拼命把他的腦袋往後扯,而他尖利的長牙已經碰到了我咽喉處的肉。克勞迪婭在他後面尖叫著。有什麼東西狠命地砸在了他的腦袋上,使他猝然停下了。隨後他又被砸了一下。他轉過身像是要給她一拳。我拼出全身的力氣一拳揍在他臉上。她飛身掠到一邊去,又賞了他一塊石頭。我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感覺到他那只跛著的腳彎下來。我記得自己一下接一下地揍他的腦袋,手指死命把他那骯髒的頭發連根揪下。他齜著尖利的長牙逼向我,雙手撕扯著,死抓住我。我們在地上滾來滾去,直到我又一次把他摁倒,月光照見他整個的臉龐。我猛喘著,上氣不接下氣,看清了我懷裡的是什麼東西。他那兩只巨大的眼睛從光禿禿的眼窩裡鼓突出來,鼻子是兩個形狀丑陋的小洞,只有一層令人惡心、角質干硬的肉包裹著顱骨;那遮蓋他身軀的腐臭破布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黏液和血漬。我只是在和一個沒有大腦的活僵屍打斗。僅此而已。

    “一塊尖利的石頭從上面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腦門上,一股污血從他雙目間噴湧而出。他掙扎著。另一塊石頭帶著無比的勁道又砸下來,我聽到了骨頭粉碎的聲音。血從亂發間滲流出來,浸透到石堆和草叢中去,被我壓在下面的那個胸膛震顫著,但手臂抖動了幾下之後就不動了。我爬起來,喉部窒息,心口火辣辣地疼,身上的每一處肌肉都由於剛才那場混戰而作痛。恍惚之間,那巨大的高塔似乎傾斜了,但過一會兒又豎直了。我靠在牆上,瞪著眼前的那堆東西,血在腦袋裡直往上湧。漸漸地,我意識到克勞迪婭正跪在他的胸口,在曾經是他腦袋的亂發和骨頭間摸索著,把那些顱骨碎片撒開來。我們已經遇見過歐洲的吸血鬼了,這舊世界的生物。他死了。

    “許久,我躺在寬寬的樓梯上,頭枕在地上,也不管樓梯上覆蓋著厚厚的塵埃,而地上很涼,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克勞迪婭站在他的腳邊,手疲倦地垂在兩側。我看見她站在那兒,眼睛閉了起來,兩只小小的眼皮-著,臉看起來像映著月光的白色小雕像。後來,她的身體開始慢慢地搖晃起來。‘克勞迪婭,’我叫她。她清醒過來,臉上有種我極少見到的憔悴。她手指著塔樓地板那頭靠牆躺著的那個人。他還是一動不動,但我知道他還沒有死。我已經完全把他忘記了。我的身體仍像剛才一樣疼,感官仍然被流血的屍體散發的惡臭搞得混沌不清,但是我現在看見了那個男人。我頭腦中的某一處明白地在告訴我他的命運將會怎樣,但是對此我毫不關心。我知道至多只有一個小時就要天亮了。

    “‘他在動,’她對我說。我試著從台階上下來,想說,最好他別醒過來,最好他永遠也別醒過來。她走向他,漠然地經過剛才差點殺了我們倆的那一團死東西。我可以看見她的脊背。那人在她前面動了動,腳在草裡蜷曲起來。我走近前去的時候並不清楚我認為會看到什麼,要麼是受驚的農民,要麼是已經看見過把他帶到這兒來的那東西的面孔的痛苦可憐的人。起先我並沒有認出是誰躺在那兒。那是摩根,蒼白的臉在月光下顯現出來,吸血鬼的牙痕還在他的喉嚨上,藍眼晴空洞沉寂地盯著前方。

    “當我靠近他時,他的眼睛忽然睜大了。‘路易!’他震驚地低叫道,嘴唇翕動著,好像在試圖組織詞句,可又辦不到。‘路易……’他又說了一遍,而後我看見他笑了。一種干糙、刺耳的聲音從他嗓子裡發出。他掙扎著坐起來,把手伸給我。聲音從他的喉管裡消失後,他那慘白、變形的臉繃緊了。他拼命地點著頭,紅發松散蓬亂,垂到了眼睛裡。我轉身跑著離開他。克勞迪婭沖過來堵住我,抓住我的胳膊。‘你沒看見天色嗎!’她嘶嘶地說著。摩根在她身後僕倒在地上。‘路易。’他又喊道,眼中有光亮在閃動。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廢墟,看不見天,看不見任何東西,除了一張他能認得出的臉。他嘴裡又蹦出一個單詞。我用手捂住耳朵,向後退著逃開他。他那雙舉起來的手血淋淋的。我看見了也聞到了那血。克勞迪婭也聞到了。

    “她迅速地撲到他身上,把他推倒在石堆中,白皙的手指伸進他的紅發裡摩挲著。他試著想抬起頭,伸出來的手比劃出她的臉龐,而後忽然開始撫摸她黃色的蜷發。而她插入了她的牙,那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她追上我的時候我已經在森林邊上了。‘你必須去他那兒,喝他的血,’她命令道。我可以聞到她嘴唇上的血味,看見她雙頰上的暖紅色。她靠著我的手腕是灼熱的。而我還是沒有動。‘聽我說,路易,’她說,聲音立刻變得絕望而憤怒,‘我把他留在那裡給你,但是他就要死了……沒時間了。’

    “我一把把她甩起來抱在懷裡,開始了長長的下山的路。不需要保持警覺,不需要偷偷摸摸,也沒有超自然的生靈在等著我們。通向東歐秘密的大門已對我們關上了。我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公路。‘你聽我說好不好,’她喊叫著。但是我置之不理,只管往前走著。她的手緊攥著我的外衣,抓著我的頭發。‘你看看天,你看到了嗎?’她咒罵著。

    “我嘩啦嘩啦-過冰冷的河水,向前跑著尋找路上的車燈。她只能頂著我的胸口嗚嗚哭泣。

    “當我找到馬車時,天空已是深藍色的了。‘給我那十字架。’我啪一揚鞭,對著克勞迪婭喊道。‘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她被一下子甩到了我的身上。馬車顛簸著轉了一個彎,沖向村子。

    “當我看見薄霧在深棕色的樹梢間升起時,心裡有一種最陰森恐怖的感覺。空氣涼颼颼的,很清新,鳥兒也開始啁啾。太陽好像就要升起來了。我並不在意,而且我也知道它還沒有升起,還有時問。那是一種奇妙的、安詳的感覺。那些擦痕和傷口燒灼著我的皮肉,我的心因饑餓而疼痛,但是我的頭感覺不可思議的輕,直到我看見酒館灰色的外形和教堂的尖頂;它們看起來太清晰了。頭頂上的群星正急速逝去。

    “轉眼間我就到了酒館門前,拼命地敲門。門開時,我用圍脖緊緊地裹住臉,把克勞迪婭緊攬在斗篷下面。‘你們的村子不會再有吸血鬼了!’我對那女人說。她正滿臉震驚地盯著我,我手裡抓著她給我的十字架。‘感謝上帝他死了。你們會在塔樓裡看見他的屍體。把這個消息立即告訴你的人。’我推開她走進酒館。

    “人群中立刻引起一陣騷動,但是我堅持說我已疲憊得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必須祈禱休息。他們得把我的大箱子從馬車上抬下來,搬到一個可以讓我睡覺的像樣的房間裡。但是我會收到瓦爾納教皇的一個口信,如果是為了這個,也只有為了這個才可以把我叫醒。‘神父來的時候,告訴他吸血鬼已經死了,然後招待他用餐,讓他等著我,’我說。女人在胸前劃著十字。‘你明白嗎?’我對她說道,匆匆地走上樓梯,‘我沒辦法向你透露我的使命直到吸血鬼死了……’‘是的,是的,’她對我說。‘但是你不是一個神父……那個孩子!’‘是的,我只是太精於此道了,那邪惡的家伙無法與我匹敵。’我對她說著,停住了。小客廳的門敞開著,橡木桌上除了一塊白色方布之外什麼也沒有。‘你的朋友,’她對我說,眼睛看著地板,‘他沖入夜色中……他發瘋了。’我只是點點頭。

    “我關上屋門時聽到他們在大喊大叫,似乎向各個方向跑著,然後就傳來了響亮轟鳴著的緊急召集村民的教堂鍾聲。克勞迪婭從我的懷裡滑下來。我插上門時,她面色肅穆地看著我。我很緩慢地打開了百葉窗,一束冰冷的光滲入到屋中。她仍然注視著我。然後,我感覺到她站在我身邊,於是低下了頭,看見她把手伸給我。‘這兒,’她說。她一定是發覺我被她弄糊塗了。我覺得虛弱無力,看著她的臉。那張臉變得閃爍起來。她兩眼撲閃著,眼底的藍光在白色的臉頰上跳動。

    “‘吸吧,’她輕聲說道,湊進了一些,‘吸。’她把柔嫩的手腕伸給我。‘不。我知道該怎麼辦,我以前不是也沒有這樣做嗎?’我對她說。她把窗戶插緊了,掛上了沉重的大門。我記得自己跪在小小的壁爐邊,觸摸著那古老的壁爐架。那表層油漆下的部分已經開始朽爛,我手指一壓,便折斷了。突然,我看見自己的拳頭擊穿了它,感到碎片尖銳地刺入我的腕中。後來我記得自己在黑暗中摸索著,抓到了什麼溫暖而又搏動著的東西。一股冰涼、潮濕的空氣沖擊到我臉上,我看到一片黑暗在眼前升起,冰涼、潮濕,似乎那空氣是一股沉寂的水從斷裂的牆壁中滲透進來,充滿了整個房問。屋子消失了。我正在吮吸著一條永不止息的溫血的河流,它流過我的喉嚨、跳動的心髒和血管,於是我的皮膚靠著這條清涼、黑暗的水流而暖和起來。這時,我吮吸著的血的脈動遲緩下來了,而我的全身都喊叫著希望它不要停下來。我的心怦動著,試著想讓那顆心跟著它一起跳動。我感覺到自己升起來了,好像在黑暗中漂浮著,然後黑暗,就像那心跳一樣,也開始衰減了。在我的眩暈中有什麼東西在閃亮;它輕微地震顫著,伴隨著樓梯地板上的腳步聲和地面上的車輪聲、馬蹄聲。它顫動時發出了一聲叮當清脆的聲音。它有一個小小的木制框架,在那框架裡,在光亮中,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影。他很眼熟。我認得他修長、挺拔的身形,他那波浪似的黑發。然後我看見他的綠眼睛盯著我。在他的上下牙齒之間,在他的牙齒間,他正咬著某種巨大、柔軟、棕色的東西,並用兩只手緊緊地夾著。是一只老鼠。一只巨大的令人作嘔的老鼠,腳耷拉著,嘴大張著,碩長彎曲的尾巴僵硬在空氣中。他大叫一聲,把它扔掉,呆愣愣地盯著,血從他張開的嘴裡流下來。

    “一道光滲透進來,射到我的眼睛上。我掙扎著在光線中睜開眼睛,整個房間都是灼熱的紅光。克勞迪碰就在我面前。她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是個大一些的人,正用雙手把我拉向她。她跪在那兒,我的雙臂摟住她的腰。然後黑暗降臨了。我把她抱在身邊。鎖滑上了。麻木順著我的四肢爬上來,接著是神志喪失的麻痺。”

    “在特蘭西瓦尼亞1、匈牙利、巴爾干,情況都是一樣。所有那些國家的農民都知道有活跳屍,吸血鬼的傳說也到處都是。在碰到吸血鬼的每一個村莊,情況都是一樣的。”

    1羅馬尼亞中部一地區。

    “一具沒有大腦的屍體?”男孩問。

    “總是這樣,”吸血鬼說,“假如我們能發現這些生物的話。我最多只記得幾個。有時我們只在遠處看看他們。我們太熟悉他們那搖擺不定的遲鈍的頭顱、憔悴耷拉的肩膀、腐爛破損的衣服了。在一個小村落裡,有一個女吸血鬼,大概只死了幾個月;村民們曾瞥見過她,而且能叫出她的名字來。她給了我們在特蘭西瓦尼亞遭遇那個怪物之後的唯一希望,但是這希望也毫無結果。她從森林裡逃開了我們。我們追趕她,伸手去抓她那黑色的長發。她白色的喪服浸透了干血,手指上沾滿了墳墓裡的泥巴塊,而她的眼睛……也是兩個無神的、反射著月光的坑。沒有秘密,沒有真相,只有絕望。

    “但是這些生物又是什麼?他們怎麼會像這樣?”男孩問道,嘴唇因為惡心而扭曲著。“我不明白,他們和你和克勞迪婭相差這麼遠,卻怎麼也能存在?”

    “我有我的理論。克勞迪婭有她的。但是絕望是我那時擁有的主要東西,在絕望中還有一種時時重現的恐懼,那就是我們殺了唯一和我們相像的吸血鬼,萊斯特。這好像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他真具備魔法師的智慧、巫師的力量的話……我本可以認識到,他在某種程度上設法從控制這些怪物的同樣力量那兒奪取了一種有意識的生命。但他只是萊斯特,像我曾經向你描述過的一樣;再也沒有了神秘。最終,在東歐的那幾個月裡,他的那些缺陷變得像他的魅力一樣讓我熟悉。我想忘掉他,但是好像我又總是在想著他,仿佛那些空茫的夜晚都是為了來想著他的。而有時,我發現自己可以如此生動地看到他,就好像他只是剛剛離開房間,他話語的余音還在回響。不知怎麼的,這裡面還有一種令人不安的舒適感。不由自主地,我會看見他的臉——不是最後一晚我在火中看到的那張臉,而是在別的什麼夜晚,是他和我們在家裡度過的最後一個傍晚:他的手隨意地敲擊著古鋼琴的琴鍵,腦袋略微歪向一邊。當我看見自己的夢魘玩的把戲時,一陣比痛苦更加悲哀的難過在身體內部湧上來。我要他活著!在東歐黑暗的長夜中,萊斯特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吸血鬼。

    “但是克勞迪婭醒著時的思想在本質上更為實際。她讓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在新奧爾良那間旅館裡她變成吸血鬼的那一個夜晚,而且反復檢索著那個過程,找尋一些線索去解釋,為什麼我們在鄉下墓地裡碰到的東西都是沒有頭腦的。設想如果萊斯特在她身上注入了他的血液之後,她就被放在一個墳墓裡,封閉在裡面直到那種超自然的嗜血本能驅使她打破禁錮她的墓穴的石門,那麼她的頭腦又會是怎樣的呢?像它生前一樣貧乏,瀕臨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大腦智能存留的話,她的身體也許還會保存自己。也許在這個她四處盲動著的世界裡,在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劫掠破壞,像我們看見的那些生物一樣。這是她的解釋。但是誰又是他們的締造者,一切又從何開始呢?這是她無法解釋的,也給了她一種發現的希望。而我,在徹底的倦怠之後,再沒有任何指望。‘很明顯,他們在制造他們的品種,但又是從哪開始的呢?’她問。後來,在靠近維也納郊區的某個地方,她問了我一個以前從來沒有啟齒過的問題:我為什麼不能做萊斯特在我們倆個身上都干過的事呢?為什麼我不能再造出另一個吸血鬼?我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我甚至不能理解她。除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憎惡自己現在這樣一種存在之外,我對那問題有種特別的恐懼,而且幾乎比任何其他的恐懼都還要厲害。你瞧,我並不明白在我身上有某種很強烈的東西。孤獨感曾經使我開始思考這種可能性,那是多年以前,當我遭到巴貝特-弗雷尼爾的詛咒的時候。但是,我把它當做一種不潔的情感深鎖在了心底。自她之後我就開始逃避凡人的生命,捕殺陌生人。而那英國人,摩根,因為我認識他,他就可以安全地逃離我致命的擁抱,像多年前巴貝特那樣。他們都給我帶來了太多的心痛,我不能想象要把死亡帶給他們。死亡中的生命——那是怪異可怖的。我避開克勞迪姬,不願意回答她。盡管她生氣,悲傷,不耐煩,她還是忍受不了這種逃避。她會靠近我,用她的手和眼神安撫我,好像她就是我的心愛的小女兒。

    “‘別想它了,路易。’後來當我們舒服地安頓在一個小小的郊區旅館裡時,她說。我站在窗口,看著維也納遙遠的燈光,無限神往著這座城市、城中的文明和它不凡的規模。夜色清明,城市的霧氣浮懸在上空。‘讓我來安撫你的良心吧,盡管我永遠不會准確地明白它是什麼樣的。’她耳語著,手在撫摸我的頭發。

    “‘來吧,克勞迪婭,’我回答她,‘安撫它吧,跟我說你將永遠不再向我提造吸血鬼的事。’

    “‘我並不想要像我們這樣的孤兒!’她飛快地說道。我的話激怒了她,我的情緒惹惱了她。‘我想要答案,知識,’她說。‘但是告訴我,路易,是什麼使你如此確信你沒有在任何覺察不到的情況下做過這個呢?’

    “我再次進入了一種故意的遲鈍狀態。我只得看著她,好像我不明白她話的意思。我期望她能為了我們在維也納而保持安靜,和我親近一些。我把她的頭發拂到後面,用指尖撫摸著她長長的睫毛,轉過頭去看著燈。

    “‘到底需要些什麼來制造出那些生物呢?’她繼續說,‘那些流浪的怪物?你有多少滴血是混合了人血的呢……什麼樣的心髒才能從那第一擊中幸免下來呢?’

    “我感覺得到她在注視著我的臉。我站在那兒,雙臂交叉,背沖著窗戶的一邊向外看。

    “‘那面色蒼白的愛米莉,那個倒霉的英國人……’她說,沒有看見我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他們的心不值一提,而且,是對死亡的恐懼,是吸血的恐怖殺了他們,是這個念頭殺了他們。但是能活下來的心是什麼樣的呢?你能確信你從未制造過一群怪物,時不時地出於隱約的本能追尋著你的腳步嗎?他們的壽命有多長?這些被你落在身後的孤兒——一天在那兒,一個星期在這兒,直到太陽把他們燒成灰或是某些被追獵的受害者將他們剁成碎片?’

    “‘別說了,’我請求她。‘如果你明白我能完完全全地看見你描述的一切,你就不會再描述下去了。我告訴你那從來沒有發生過!萊斯特放我的血直到我快要死了,這樣才可以把我變成一個吸血鬼,然後又把混合著他的血的血輸還給我。一切就是這樣完成的!’

    “她別過臉去,不看我,然後又好像是在向下看她的手。我想我聽見她歎了一口氣,但是我不敢肯定。接著,她的目光慢慢地上下打量著我,直到最終捕捉到我的目光,而後她好像笑了。‘別被我的想象嚇壞了,’她溫柔地說,‘畢竟,最後的決定都會由你來做。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不明白,’我說。她轉開臉時,露出一絲冷笑。

    “‘你能想象出這樣的情景嗎?’她說,輕微得我差點沒聽見。‘一群魔鬼孩子的集會?那是我能提供的一切……’

    “‘克勞迪婭,’我輕聲叫道。

    “‘別緊張,’她唐突地說,聲音依然很低。‘我告訴你這就和我恨萊斯特一樣……’她停了下來。

    “‘是的……’我喃喃道,‘是的……’

    “‘盡管我那樣恨他,但有了他我們才是……完整的。’她看著我,眼皮抖動著,好像聲音的輕微提高使她感到不安,就像剛才她使我不耐煩一樣。

    “‘不,只有你是完整的……’我對她說。‘因為你有我們兩個,一人在一邊。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我想那時我看見了她的微笑,但是我不確定。她低下頭,而我依然可以看見她的眼睛在睫毛下轉動,上下左右,前前後後骨碌個不停。而後她說:‘兩個人在我邊上,你說的時候能想到那是什麼樣嗎?能像你看見其他的一切事情一樣嗎?’

    “曾有一個夜晚,已經過去很久了,但一切還像我依然在那裡一樣真實可見。但是我沒有告訴她。那天夜裡,她絕望地從萊斯特身邊逃走,因為他逼迫她去殺街上的一個女人,但是她退開了,很顯然受了驚。我相信那個女人很像她媽媽。最後她徹底從我們的身邊逃開了,但我還是在大衣櫥裡找到了她。她躺在一堆茄克和外衣下面,緊緊抱著她的娃娃。我把她抱到她的小床上,坐在她身邊唱歌給她聽。而她呆呆地望著我,緊抱著娃娃,好像是懵懵懂懂之中神秘地平息了一種她自己也還未開始明白的痛苦。你能想象得出那景象嗎?一種美好的家庭生活,昏黃的燈,吸血鬼父親在給吸血鬼女兒唱歌?只有布娃娃有一張人臉,只有那布娃娃。

    “‘但是我們必須離開這兒!’現在的克勞迪婭突然發話了,好像那想法特別緊急,是在她腦子裡面剛剛成形的。她用手捂住耳朵,像是要堵住什麼可怕的聲音。‘忘掉我們走過的路,別再沉浸在現在我從你眼中看到的一切當中。因為我說出的想法對我來說只不過是簡單的想法而已……’

    “‘原諒我。’我盡可能溫柔地說,慢慢地從那久遠的屋子、搖動著的搖籃,從那被嚇壞的怪物小孩和那怪異的聲音裡退卻出來。萊斯特,萊斯特在哪兒?另一個房間裡有一根火柴劃著了,一個影子突然活動起來,就像在只有黑暗的地方,光線和黑暗都有了生命。

    “‘不,我請求你原諒……’她現在在靠近西歐第一個首都的一個小小的旅館房間裡對我說道,‘不,我們彼此寬恕吧。但是我們不能原諒他;可沒有他,你瞧我們之間成什麼樣子了。’

    “‘這只是因為我們現在很疲憊,而且一切都令人沮喪……’我對她,也是對自己說道,因為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交談了。

    “‘啊,是的。可這種情況必須結束。我告訴你,我漸漸開始明白,從一開始我們就全做錯了。我們必須繞過維也納。我們需要我們自己的語言和自己人。我現在想直接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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