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他聲息微弱,終於抬起了一下頭,隨即又落回到沙發上。‘路易……是苦艾。苦艾太多了!’他喘著粗氣說道,‘她用苦艾給他們下了毒。她給我下了毒。路易……’他試圖舉起他的手。我走近了些,中間隔著桌子。
“‘回去!’她又說了一遍。這時她從沙發上滑了下來,向他靠攏過去,像他看那個孩子一樣凝視著他的臉。‘苦艾,父親,’她說,‘還有鴉片酊。’
“‘魔鬼!’他對她說道。‘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裡去。’他掙扎著要起身。‘把我放到棺材裡去!’他聲音嘶啞,幾乎聽不到;雙手顫抖著舉了起來,然後又落回原位。
“‘我會把你放到你的棺材裡去的,父親,’她說著,好像正在安慰他,‘我會把你永遠地放在那兒的。’說完,她從沙發墊子下面抽出一把廚房裡用的大餐刀。
“‘克勞迪婭,別這麼干!’我對她說道。但是她臉上閃現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惡毒表情。我定定地站在那兒。她切開了他的喉嚨。他發出了一聲尖利、窒息的喊聲。‘上帝!’他喊叫著,‘上帝!’
“血從傷口噴湧而出,順著襯衫前襟、外衣流下來。從人的身上血是根本不會像那樣噴流出來的。所有的血,他從那個男孩身上吸來的,還有在那個男孩之前吸來的血,都噴射出來。他不停地晃動著腦袋,扭曲著,使得冒著血泡的傷口大張開來。她現在把刀子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的身體向前倒下,嘴大張著,犬牙露了出來,兩只手狂亂地伸向刀子,顫動著想握住把手,卻又滑開了。他抬頭看著我,頭發垂落在眼睛裡。‘路易,路易!’他又大聲喘息著說,然後歪向一邊,倒在地毯上。她站在一旁俯視著他。血像水一樣,流淌得到處都是。他呻吟著,一只膀子按在胸口下面,另一只胳膊在地板上亂推,試圖抬起自己的身子。而此刻,她突然撲到他的身上,兩只胳膊緊緊鉗住他的脖子。他掙扎著,而她死命地咬了進去。‘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喘著粗氣叫喊著,抗拒著,拼命地想把她甩掉。但是她騎在他身上,身體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搖動,拋起來又掉下去,直到她撤開身子。她迅速站穩在地上,退離開他,雙手放在嘴唇上,眼中似有雲翳,但旋即散去。我轉過身子不去看她。看到的這一切使我猛烈抽搐起來,不忍再看。‘路易!’她喊道,但是我只是搖搖頭。一時之間,整個房子都好像在搖晃。但是她又說:‘看看他怎麼了吧!’
“他靜止不動了。此刻他仰面躺著,整個身體開始縮攏、變干,皮膚粗厚、遍布皺紋,而且非常蒼白,所有細微的血管都顯露出來。我大口喘著氣,但是無法把視線移開。他骨架的輪廓開始顯現出來,嘴唇向後翻退過去,露出了牙齒,鼻子上的肉枯干了,只剩下兩個深深的洞眼。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樣,瘋狂地盯著屋頂,眼珠上下翻動著,而其他部分的肉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著骨頭的一張皮。衣服空蕩蕩輕塌塌地貼在了骷髏上。最後,他那瞳孔翻向頭頂,眼白變黯淡了。那堆東西躺在那兒,靜止不動了。一大蓬波浪形的金發、一件大衣、一雙閃亮的靴子;而這就是那曾經是萊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東西。我無助地看著它。
“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克勞迪婭只是站在那兒。血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面的編織花環。血在地板上黏糊糊地發著幽光。她的裙子上、白鞋上、臉頰上都沾著血污。她用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在擦那些血跡,猛打著衣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血斑。而後她說:‘路易,你必須幫我把他從這兒弄出去!’
“我說:‘不!’我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和她腳邊的屍體。
“‘你瘋了嗎,路易?不能把它留在這兒!’她沖著我說。‘還有那兩個男孩。你必須幫助我!那另外一個是死於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說得對,而且必須這樣做;然而這看起來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著我,幾乎是指示著我去做每一步。我們發現廚房的爐子裡還堆滿了她殺死的母女倆的骨頭——這是一個危險的失誤,一種愚蠢的做法。於是她把它們慢慢地扒出來裝在袋子裡,沿著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馬車那兒去。我親自套上馬,噓聲讓那醉酒的馬夫安靜下來,然後把靈車駛出了城外,朝著聖讓湖的方向,朝著那一直延展到龐查特雷恩湖那邊的沼澤駛去。她坐在我的身旁,一路沉默著。我們趕著馬一直向前走,經過零星散布的農捨前用汽燈照亮的大門。路越來越窄,遍布轍痕。沼澤在我們兩邊顯現出來,其間矗立著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籐牆。我可以聞見泥淖的惡臭,聽見動物的瑟瑟響動。
“克勞迪婭已經在我願意去觸碰萊斯特的屍體之前將它用床單包了起來。然而,讓我恐懼的是,她在那上面灑滿了長莖菊花。因此,當我最後把它從馬車上抬下來時,就有了一種甜蜜的葬禮的味道。它幾乎毫無重量,軟塌塌的,就像用繩結和繩索結成的什麼東西。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水域。水升上來,灌滿了我的靴子,我的腳在下面的軟泥上試著找到一條路,遠離擱兩個小男孩的地方。我扛著萊斯特的殘骸走向越來越深、越來越遠的沼澤腹地,盡管我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麼。直到最後我幾乎看不見小路蒼白的輪廓,而天色又不祥地顯示出黎明將至時,我才松開手,讓他的屍體順著我的胳膊滑入了水中。我站在那兒發抖,看著黏滑的泥淖表面下像壽衣一樣、不成形的白色床單。自馬車離開皇家大道以來一直保護著我的冷漠,此時險些就要被掀揭開來,使我突然像被剝了皮一樣,怔視著,想道:這是萊斯特,這是所有的變幻和神秘,死了,淹沒在永遠的黑暗中了。我突然感覺被牽引著,好像有某種力量催迫著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入黑暗的水沼而永不回來。這種力量是如此特別、如此強烈,相形之下,任何聲音的發出都顯得只是一種低語而已。這種力量不用借助於語言就這樣說道:‘你知道你該怎樣做。到黑暗中來。讓所有的一切都離去吧。’
“但是在那一刻我聽到了克勞迪婭的聲音,她在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透過那糾纏的籐蔓,看見她煢煢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著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白色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環繞著我,躺在緊閉的棺材當中,把頭緊緊地貼在我的胸口,喁喁細語說她愛我,說我們現在已永遠擺脫了萊斯特,自由了,等等。‘我愛你,路易。’她一遍一遍地說著,直到黑暗最終隨著棺蓋降臨,仁慈地將所有的知覺隔離在外。
“我醒來的時候,她正在翻檢他的東西。那是一個十分冗長繁瑣的過程,她一語不發地耐著性子,但卻潛藏著一股可怕的怒火。她把壁櫥裡的東西拖出來,把抽屜裡的東西倒在地毯上,從他的衣櫥裡拉出一件又一件夾克衫,把口袋翻個底朝天,把那些硬幣、戲票和碎紙頭扔到一邊。我站在他房間的門裡邊,愕然地看著她。他的棺材放在那兒,堆滿了領巾和花毯。我有一種想打開它的沖動,我希望在那裡面能看到他。‘什麼也沒有!’她最終以厭惡的口吻說道。她把衣服揉成一團塞在壁爐裡。‘沒有一點他來歷的線索!’她說道,‘連一張小紙片都沒有。’她看著,我似乎想求得同情。我別過臉去,不願看她。我回到為自己保留的臥室,坐到了床上。房間裡放滿了我自己的書,還有從我媽媽和妹妹那兒保存下來的東西。我聽到她在門口,但是不想去看她。‘他該死!’她對我說。
“‘那麼我們也該死。一樣的。在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晚。’我回答她。‘離開我。’我的話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頭腦本身只是亂七八糟的混亂一團。‘我會照顧你因為你沒法照顧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睡在那個你為自己買的盒子裡。別靠近我。’
“‘我告訴過你我打算這麼做,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她的聲音從未聽起來這樣脆弱,像一只小銀鈴發出的。我抬頭去看她,感到驚覺,但不為所動。她的臉看起來不像她的臉,從來沒有誰在洋娃娃般的臉上堆下過這麼多的痛苦。‘路易,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雙唇顫抖著。‘我那樣做是為了我們兩個。這樣我們才可以自由。’我看著她就覺得受不了。她的美麗,她表面上的純真,還有這種可怕的不安。我從她身邊走過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後退了幾步,我不清楚。快要走到樓梯的欄桿時,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麼多年來,在我們的生活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從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那個很久以前的夜晚起,當她還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媽媽身上的時候起,我就再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她在哭!
“她的哭聲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但是那哭聲聽起來那樣無心、那樣無助,就好像她並不是要哭給誰聽,或者根本不在乎是否會給整個世界聽到一樣。我發現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我常坐著讀書的地方,雙膝蜷縮著,整個身軀隨著抽泣而抖動。這哭聲太讓人難受了,比她有生命時的哭泣還要發自肺腑、痛徹全身。我慢慢地、輕輕地坐下來,坐在她身邊,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了頭,仿佛受了驚的樣子,眼睛大睜著,嘴唇翕動著,臉上淚痕交錯,浸透著淡紅的血色。她的雙眼盈盈欲泣,淺紅色的淚滴在小手上留下點點斑痕。她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看見似的。她把頭發由前額攏向後邊,身體伴著一陣幽長低沉、欲訴欲求的抽咽顫動著。‘路易……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一無所有了,’她喃喃道。‘我情願不做這樣的事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無法挽回了。’她用雙臂繞著我,爬到我懷裡,在我的心口嗚嗚地哭起來。我的雙手不願去撫摸她,但卻不由自主地把她摟住,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離了你我無法生活……’她喃喃私語,‘如果沒有你,我寧願死。我會像他那樣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無法忍受你不愛我!’她啜泣得越發厲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後低下頭,親吻了她柔軟的脖頸和面頰。冬天的果子。生長在魔幻樹林裡的果子。在那兒,果子永遠不會從枝頭落下,花兒永遠不會凋落,永遠不會枯萎。‘好了,我親愛的……’我對她說,‘好了,我的愛……’於是我輕輕緩緩地搖晃著懷裡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來,嘴裡絮絮地說著我們會有的永久快樂,永遠擺脫了萊斯特的羈絆,可以開始我們生命的偉大歷險了。
“我們生命的偉大歷險。如果你能夠活到世界末日,那麼死又意味著什麼呢?而且除了一個詞組之外,誰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日’是什麼?因為誰又知道世界本身是什麼?我已經活了兩個世紀了,看見幻想一個接一個地破碎,而我永遠年輕也永遠古老,不再擁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著,像一座銀鍾在虛空裡嘀嗒嘀嗒地走著:妝扮過的面孔,精雕細刻的指針沒人看見,面前也沒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種不是光的光照著,就像在創造光之前上帝憑借其創造出世界的那種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鍾表一樣准確,在一間像宇宙一樣巨大的房間裡。
“我在街上走著。克勞迪婭已經殺人去了,她頭發和裙子上的香水味還停留在我的指尖、外衣上。我的視線遠遠地投向前方,像燈籠發出的蒼白的光。我發覺自己在大教堂外面。如果你能夠活到世界的末日,那死又意味著什麼呢?我在想著我弟弟的死,想著焚香的氣息,想著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想進入那葬禮的房間,聽聽女人們高低起伏吟唱頌歌、撥動念珠的聲音,聞聞蠟燭的味道。我還能記得那哭聲,清晰分明,好像能夠觸摸得到,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門後。我看見自己快步走過一條通道,輕輕地推開了門。
“大教堂的正門矗立在廣場對面的巨大陰影裡,但門是開著的,我能看見裡面柔和閃爍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們正在參加為星期天彌撒和聖餐禮舉行的懺悔儀式。蠟燭在燭台上微弱地燃燒著,在大廳的頂頭,聖壇在昏暗的陰影中隱約可現,上面擺滿了白色的花。在去墓地前,他們就是將我弟弟送到位於此處的老教堂,舉行了最後的儀式。我忽然意識到,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到過這個地方,再也沒有踏上過這裡的石階,走進過門廊,穿過這些敞開的大門。
“我毫無恐懼。如果說有什麼的話,也許,那就是當我走進陰暗的大廳、看見遠處聖壇上的聖櫃時,我盼望著一些事能發生,盼望著石階的顫動。我想起曾有一次從這兒經過,當時那些窗戶熠熠閃亮,歌唱聲直傾洩到傑克遜廣場之上。我猶豫了一下,想著萊斯特是否有些從未告訴過我的秘密,某些我一進去就會摧毀我的秘密。我能感覺到某種力量在迫使我進去,但是我把這種力量從頭腦中驅除出去,擺脫了那些敞開的大門和裡面眾聲誦禱的吸引。我曾經給過克勞迪婭某樣東西,給過她一個娃娃,一個新娘娃娃,是我從一個熄了燈的玩具店櫥窗裡拿來的,放在用彩帶和包裝紙裝飾好的大盒子裡。送給克勞迪婭的布娃娃。我記得我的手緊抓著它,聽著身後管風琴恢宏的共鳴聲,蠟燭的耀眼光亮使我瞇起了眼睛。
“此時我又想起那一時刻,想到我看到聖壇、聽到祈禱文那一瞬間的恐懼。我又一次頑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見靈柩沿著中間的走道緩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後面。我現在不再感到恐懼。就像我剛剛說過的,當我沿著黑暗的石牆緩慢地走動時,如果我能感覺到什麼的話,那就是對恐懼的期待,對能使我感到恐懼的理由的期待。盡管是夏天,空氣卻潮濕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給克勞迪婭的娃娃。那個娃娃在哪裡?多年以來克勞迪婭一直玩那個布娃娃。突然,我看見自己在四處尋找那個娃娃,執拗地而又毫無意義地,就像一個人在噩夢中四處尋找著什麼東西一樣,不停地碰到打不開的門或關不上的抽屜,一遍一遍地掙扎在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中間,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努力都顯得那樣絕望,為什麼猛然看見一把搭著披肩的椅子會引起頭腦裡極度的恐懼。
“我站在教堂裡。一個女人走出懺悔室,從那排著長隊等待著的人們身邊經過。本該進去的下一個男人沒有動;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很敏銳,看見了這一切,於是我轉過去看著他。他正瞧著我。我趕快轉過身背對著他,聽見他走進了懺悔室,關上了門。我沿著教堂裡的走道走著,然後,更多地是由於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認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幾乎要按照老習慣屈膝跪拜了,頭腦中幾乎和任何凡人一樣混亂不安。我閉眼片刻,試圖驅除所有的思緒。我對自己說,只聽只看。於是憑借這種意志的作用,我的神志又從痛苦的折磨中恢復過來。在昏暗裡,我聽見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禱聲、玫瑰念珠的輕微撥動聲,以及跪在耶穌受難像前的女人的輕柔歎息聲。從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裡散發出老鼠的氣味。有一只老鼠在聖壇附近的什麼地方活動著,另有一只老鼠在側面聖母馬利亞那巨大的木雕祭壇裡。金燭台在聖壇上熠熠發光;一朵盛開的白菊花忽然從花莖處折斷,濃密的花瓣上水珠晶瑩閃亮,一種帶酸味的香氣從20只花瓶中,從正面、側面的聖壇裡,從聖母、基督和聖徒的塑像上散發出來。我注視著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無生命的側面像、瞪視的眼睛、空空的雙手和凝固的衣服褶皺完全迷惑住了。接著,我的身體猛烈抽動起來,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這裡是無生命形式、葬禮塑像和石頭天使的一塊墓地。我抬起頭,看見自己在一個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聖壇的台階,打開那小小的、不可侵犯的聖櫃,將怪異的雙手伸向那神聖的聖杯,取出基督的聖體,把白色的聖餅撒滿在地毯上,然後從那些神聖的聖餅上踏過,在聖壇前走來走去,將聖餐授予塵土。現在我從座位上起身,站在那裡看著那幻像。我完全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上帝並不生活在這個教堂裡;那些雕像只不過是賦予虛空以形象而已。在這個教堂裡,我才是超自然的力量。這個屋頂之下,我是唯一有知覺的超自然個體。孤獨。孤獨到要發瘋的地步。在我的幻覺裡,大教堂崩塌了,聖徒們一個接一個地坍倒。老鼠吃掉了聖餐,並在壇基上搭窩。一只孤單的耗子,長著巨大的尾巴,站在那裡扒拉嚙噬著破爛的聖壇布慢,直到燭台倒下,滾到黏土覆蓋的石板地上。而我依然站立著,毫發未損。我沒有死——我突然把手伸向聖母像那石膏做的手,看著它在我的手中斷裂。於是我將那只手在我的手掌中捻碎,以拇指的壓力把它變成粉末。
“突然間,透過廢墟,從那扇開啟的門看過去,我可以看到四周都是荒原,甚至連那大河也已凍結住,填滿了船只朽爛的殘骸。這時,在這些廢墟之上走來了一隊送葬的行列,一群臉色蒼白的白人男女,雙目放光、黑衣飄動的妖魔,本輪載著棺材轆轆前行,老鼠在斷裂變形的大理石雕像間來回疾走,送葬的行列行進著,於是我可以看見克勞迪婭也在其中,黑色薄面紗後的眼睛瞪視著前方,一只戴著手套的手緊緊扣住一本黑封皮祈禱書,另一只手放在她身邊向前移動著的棺材上。而我又極度恐怖地看見,棺材當中,玻璃面罩之下,躺著萊斯特的骷髏,那皺褶的皮膚現在已緊緊嵌入他的骨架,眼睛只是兩個黑洞,金發飄散在白緞之上。
“隊伍停了下來。哀悼者走了開去,悄無聲息地坐到灰塵遍布的教堂座位上。克勞迪婭拿著書轉過身來,打開它,把面紗從臉上掀起,一面用手翻動書頁,一面將眼光落定在我身上。‘如今你在這個塵世上被詛咒。’她低語道。她的低語在廢墟上回蕩著。‘如今你受到大地的詛咒,她已張開她的大嘴要從你的手裡接收你弟弟的血。當你歸入地下,她也不會賜予你她的力量。你將會成為地下一個逃亡的靈、流浪的魂……殺死你的任何人,都將會受到七倍的報復。’
“我沖著她大聲叫喊,尖聲高叫。這種尖叫從我的身體深處穿透出來,像某種強勁翻動的黑暗力量,從我的雙唇間迸發,令我的身體不可抑制地旋轉搖晃。送葬的人們發出一種可怕的歎息,愈來愈響,越來越近。我轉身看見他們全擁在我周圍,把我逼進了通道,逼向棺材。於是我只好轉過身以保持平衡,卻發現自己的雙手放在了棺材上面。而且我站在那裡盯著的,不是萊斯特的骸骨,而是我弟弟的屍首。一種靜謐感徐徐降落,就像降下了一道面紗,遮住了一切,在它無聲的包裹下,一切都消失了形狀。那裡躺著我的弟弟,金發、年輕,與活著時一樣甜蜜,那份真實與溫暖,在過了這麼多年後,我是絕不可能那樣記起他的模樣的。他是如此完美地被重造了,每一個細節都很完美。他的金發從前額捋向後面,雙目闔起,像睡著一般,光潔平滑的手指在胸前握著十字架,嘴唇是那麼粉嫩紅潤、絲般柔和,令我幾乎不忍相看,也不忍觸摸。正當我伸出手想去碰觸他柔軟的皮膚時,眼前的幻像消失了。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星期六晚上的大教堂裡,靜止的空氣中有種濃濃的蠟燭味。受難像前的女人已經離開了,黑暗集結而來——從我背後、側面,現在又從我的上方,慢慢地包抄過來。一個穿黑色修士法衣的男孩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拿著一只有著長長的鍍金桿的滅燭器,將那小小的漏斗按在蠟燭上,一個一個,又一個。我呆怔怔地坐在那裡,他瞥了我一眼,又調轉目光,像是不願去打擾一個沉浸在祈禱中的人。當他移到下一個燭台時,我感到一只手放在了我肩上。
“這兩個人能走得離我這麼近而沒有被我聽見,甚至沒有被我注意到,這使我身體內部的某個地方告訴我有危險,但是我不在乎。這時我抬起頭,看見一個頭發灰白的神父。‘你想懺悔嗎?’他問道,‘我要鎖教堂門了。’他在厚厚的鏡片後面瞇起眼睛。現在唯一的光線來自於聖徒像前燃燒的一排排小紅玻璃蠟燭;暗影在高高聳立的牆壁上跳動著。‘你內心有煩擾,對嗎?我能幫助你嗎?’
“‘太晚了,太晚了。’我低聲向他說道,然後站起身來准備離開。他向後退開讓道,顯然還沒有發覺我外表上有任何令他警覺的地方,還溫和地寬慰我道:‘不,時間還早。你想進懺悔室來嗎?’
“有幾秒鍾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我禁不住笑了笑。而後我就決定按照他說的去做。可是甚至當我跟隨他走下通道、穿行在走廊的陰影中時,我還是知道這會毫無意義,這只是發瘋罷了。不過,我還是在木制小間裡跪下,雙手交疊放在祈禱台上,而他在隔壁的小間裡,拉開小窗,讓我看見他模糊的側面輪廓。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抬起手劃了一個十字,然後開始述說。‘為我祈禱吧,神父,因為我曾犯過罪,長期以來頻繁地犯罪,以至於我不知道怎樣去改變,或者怎樣在上帝面前懺悔我所做過的一切。’
“‘孩子,上帝的寬恕是無限的,’他輕聲對我說道。‘用你知道的最好的方式告訴他,要誠心誠意。’
“‘謀殺,神父,一連串的死亡。兩夜前死在傑克遜廣場的那個女人,是我殺了她,在她之前還有成千上萬的其他人。一夜一兩個,神父,有70年了。我一直出沒在新奧爾良的街道上,像死神一樣,為了自己的生存獵食人的性命。我是不死的,神父,是不滅的,但也是被詛咒的,就像被上帝放在地獄裡的天使。我是一個吸血鬼。’
“神父轉過身來。‘這是什麼?是你的一種游戲嗎?一種玩笑?你竟拿一個老人開心!’他說道。他啪的一聲把滑板關上了。我迅速打開門走出來,看見他站在那兒。‘年輕人,你對上帝有一點兒敬畏嗎?你知道讀神意味著什麼嗎?’他怒視著我。我靠近了他,慢慢地,非常緩慢,而他起先只是緊盯著我,怒不可遏。但後來,他迷惑了,向後退了一步。教堂裡空曠無人,一片黑暗,保管聖器的人已經走了,蠟燭只在遠處的聖壇上投下慘白的光。它們在他的灰發和臉孔周圍制造了一個柔和的、如金線編織成的光環。‘那麼就不再有仁慈了!’我對他說道,突然用我的雙手鉗住他的雙肩,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緊扣住他,使他不能指望移動,緊靠在我的臉下面。他的嘴因恐懼而大張著。‘你看見我是什麼了吧!為什麼,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他要容許我的存在!’我對他說道,‘你還談論什麼褻瀆神聖!’他將指甲掐陷進我的雙手,試圖掙扎出來,彌撒書掉到了地上,玫瑰念珠在法衣的折縫裡嘩啦直響。他或許也曾經和活過來的雕像打斗過。我咧開嘴,讓他看我的犬牙。‘他為什麼容許我活在世上?’我說道。他臉上的種種表情,恐懼、輕蔑和憤恨激怒了我。在他臉上我看見了所有我曾在巴貝特臉上見過的仇恨,而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放開我,魔鬼!’透著純粹的人類的恐慌。
“我放開他,用一種邪惡的滿足眼光看著他跌跌撞撞,像用犁在雪地中翻耕一樣,穿過中間的走道。隨即我跟在他後面,迅捷異常,轉眼間便伸出雙臂把他抱住,我的斗篷將他擲入了黑暗,他的腿還在亂蹬著。他在詛咒我,呼喚著聖壇上的上帝。而後我抓住他,就在領聖餐欄桿前的台階上,把他拖過來面對著我,將利齒插入了他的脖頸。”
吸血鬼停止了敘述。
在這之前的某個時候,男孩原准備點一支煙。但他現在坐在那兒,一只手拿著火柴,另一只手拿著煙,像一個商店的人像模型,愣愣地看著吸血鬼。吸血鬼正看著地板。他忽然轉過臉,把火柴盒從男孩手中拿過來,擦著了火柴,伸出去給男孩,男孩俯身湊上去點煙。他吸了一口,然後很快又把煙吐出來,打開瓶蓋,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吸血鬼。
他又一次耐心等著,直到吸血鬼准備好重新開始。
“童年時對歐洲的印象我已不記得了。甚至連來美國的旅行也不記得了,真的。我出生在那兒這一點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但是那裡有一種控制我的力量,就像法國施加在她的殖民地上的力量一樣強大。我說法語、讀法文,我記得我還等待有關大革命的報道,還讀報道拿破侖勝利的巴黎報紙。我還記得法國把路易斯安那賣給美國時我的憤怒。我不知道那個曾經是不免一死的法國人在我的身體裡面居住了多久。到這時他已經一去杳渺了,真的,但是我心中還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去看看歐洲、去了解它,這沖動不僅僅來自於讀過的文學、哲學作品,而且也來自於比其他美國人更深切、更強烈的歐洲淵源的感受。我是一個克裡奧耳人,想看看一切是從哪兒開始的。
“因此現在我把注意力轉到了這一方面。把衣櫥和皮箱裡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都丟在一邊,而我只需要很少的東西,真的。大多數物品都可以留在鎮上的房子裡,我確信自己遲早是要回到那兒的,只要把我的財產搬到另一幢相似的房子中去,然後在新奧爾良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我無法設想我會永遠離開這裡。不會的。但是我將我的心、我的思想都傾注給了歐洲。
“如果我想就可以看看整個世界的想法第一次滲透進我心裡。就像克勞迪婭所說的那樣,我是自由的。
“同時,她制訂了一個計劃。她有一個非常明確的主意,我們必須先去歐洲的中心,在那兒吸血鬼似乎最普遍。她確信我們在那兒可以發現某些可以給我們以啟示的東西,解釋我們的來歷。但是她好像更加期盼答案之外的東西:一個她同類的社團。她反復地提到這個,‘我的同類’,用一種不一樣的語調說著,而我是不會那樣說的。她讓我感受到把我們彼此分開的那道鴻溝。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最初年月裡,我曾經以為她像萊斯特,秉承了他殺戮的天性,盡管在其他每一件事上她都分享了我的品味。現在我明白了,她比我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缺乏人性,比我們兩個所能設想到的還要缺乏。她沒有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絲概念來節制她,使她對人類的存在有些許同情。也許這能說明為什麼——撇開所有我做成或未做成的事不談——她堅持和我待在一起。我並不是她的同類,只是最相近的一種而已。”
“但是難道當時那不可能嗎?”男孩突然問道,“用你曾經在任何其他事上教過她的那種方式去教給她人性?”
“那又有什麼好處?”吸血鬼直率地問道。“讓她可以像我一樣痛苦?噢,我得承認我本該教她些什麼,能壓倒她想殺死萊斯特的欲望。為了我自己,我應該那樣做。但是你瞧,我對別的任何事都沒有信心。自從我犯下了罪孽,我對任何事都沒有了信心。”
男孩點點頭。“我不是有意要打斷你。你剛剛正要說到什麼?”他說道。
“只是想說把心思轉向歐洲就可能讓我忘記發生在萊斯特身上的一切。而且有關別的吸血鬼的想法也鼓舞了我。我從未對上帝的存在玩世不恭,我只是迷失了。在這個自然的世界上超越自然地飄游。
“但是在我們前往歐洲之前還有一件事。噢,實際上發生了很多事。事情是從那個音樂家開始的。我去大教堂的那個晚上他來拜訪過,第二天晚上他還要再來。我打發走僕人,自己去接待他。他的面貌立即引起我的警覺。
“他比我印象中瘦多了,面色煞白,臉上發著一種潮濕的微光,說明他在發燒。他相當痛苦。當我告訴他萊斯特已經離開時,他起先就是不相信我,一再堅持萊斯特一定留了什麼口信給他,說過些什麼。而後他轉身離開了,走到皇家大道上,喃喃地和自己絮叨著這件事,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周圍的人。我在一盞煤氣燈下追上了他。‘他的確給你留了些東西。’我說,匆忙地在錢夾裡摸索著。我不知道裡面還有多少錢,但是我打算都給他。大概有幾百美元吧。我把錢放在他手裡。那雙手非常瘦削,看得見微薄的皮膚下跳動的藍色血管。現在他變得興奮起來了。我立刻感覺到他不僅僅是為了錢的緣故。‘那麼他提過我,他讓你把這個給我的!’他說著,緊握著錢,好像那是一件遺物。‘他肯定還和你說了些別的什麼!’他那雙突出的、痛苦的眼睛死盯著我。我沒有馬上就回答他,因為在這片刻之間,我已經看見了他脖子上的牙痕:在右頸部他髒領子的上方有兩道抓痕一般的印記。鈔票在的他手裡辟啪響動;他無視街上夜晚的車流和我們近旁熙來攘往的人群。‘把錢收好,’我低聲道。‘他的確提到過你,說你應該繼續作曲,這非常重要。’
“他盯著我好像還在期待著別的什麼。‘就這些嗎?他還說了別的什麼嗎?’他問我。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我應該編造些什麼,如果那樣可以讓他好受些並且能打發他走開的話。提及萊斯特讓我很痛苦;話一到唇邊又消散於無形。而且,那牙印令我很驚疑,不敢深想下去。最後我和那男孩胡謅了一氣——萊斯特祝願他好,說他得坐船去聖路易,但他會回來的。戰爭迫在眉睫,他在那兒有些生意要處理……男孩貪婪地聽著每一個字,好像他聽不夠似的,並且急於想弄明白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在發抖,前額上滲出汗珠,站在那兒催促著我。忽然,他咬緊嘴唇,說道:‘但是他為什麼要走!’好像剛才所說的一切都不足以說明問題。
“‘怎麼啦?’我問他,‘你需要從他那兒得到什麼?我確信他會想讓我……’
“‘他是我的朋友!’他突然轉過身背對著我,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壓制住的怒火。
“‘你身體不舒服,’我對他說,‘你需要休息。你脖子上……’我指著那傷口,小心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有什麼東西。’他甚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將手指伸出去摸索著那塊地方,找到了,摩挲著。
“‘這有什麼關系?我不明白。是蟲子咬的,它們哪兒都是。’他說道,轉過臉不看我,‘他還說過別的什麼話嗎?’
“許久,我注視著他沿著皇家大道走著,一個狂亂、羸弱的身形在灰黑的夜色中路蹈獨行,車流為他讓開了道路。
“我立即告訴了克勞迪婭他喉嚨上的傷口。
“那是我們在新奧爾良的最後一晚。我們得在午夜時分登船,因為明天早上我們的船會一早就離開。我們相約一起出去散步。她一直處於焦慮狀態,而且在她哭過之後一直還有些什麼沒有從她身上離開,是某種明顯的傷悲。‘那些傷痕意味著什麼?’她這時間我。‘他在男孩睡著的時候吸他的血嗎?還是那個男孩讓他這樣做?我難以想象……’她說。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但是我拿不准。我現在回想起萊斯特曾對克勞迪婭說過他認識一個男孩,可以被造就成一個比她更好的吸血鬼。他已經計劃好要這樣做了嗎?打算再造就出我們當中的另一個成員?
“‘現在沒有關系了,路易。’她提醒了我。我們得和新奧爾良告別。我們正在離開皇家大道的人群。我的感官敏銳地感受著周圍的一切,緊緊地抓住這一切,不情願說這是最後一個夜晚。
“這個古老的法屬城市絕大部分已經在多年以前被焚毀了,當年的建築和現在的一樣,是西班牙式的。也就是說,當我們緩步穿過那種一輛馬車必須停下來才能讓另一輛過去的狹小街道時,我們經過了刷著白灰的牆壁、巨大的庭園大門,裡面顯露出遙遠的、和我們自己家相仿的燈火通明的庭園樂土。只是每一個院子都好像保守著一種承諾,擁有一種感官上的神秘。巨大的香蕉樹葉輕拂著內庭的陽台,叢簇密集的羊齒植物熙熙攘攘地生長在道口。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有依稀可辨的人影坐在曬台上,背對著敞開的門。淺談低語聲和搖動扇子的聲音,在柔和的河風中幾乎聽不見;牆頭上生長著十分茂密的紫籐和西番蓮花。我們用手拂過葉叢,走走停停,時不時摘下一朵晶亮的玫瑰或一捧忍冬花。透過高窗,我們一次又一次看見燭光在精美浮雕裝飾的天花板上留下搖曳不定的影子和水晶燭台變幻莫測的明亮光環。偶爾有個著晚裝的身影出現在欄桿邊,頸前的珠寶璀璨發光,香水味又給空氣中的花香添加了一點短暫而濃郁的芬芳。
“我們有自己鍾愛的街道、花園和角落,但是不可避免地我們又到了老城區的外圍,看見了沼澤的前沿。馬車一輛一輛從我們身邊經過,從長沼街那邊過來,駛向劇院或是歌劇廳。現在,城市的燈光落在了我們後面,混雜的氣味被沼澤腐物濃重的惡臭覆蓋住了。眼前高大搖晃的樹、附著苔蘚的樹干,讓我看著很難受,令我想起萊斯特。我想著他,就像從前想著我弟弟的屍體一樣。我可以看見他深深地沉在柏樹或橡樹的根須裡,丑陋的、萎縮的形體包裹在白布中問。我不曉得黑暗中的生物是否也會躲避他,本能地明白這個焦干而咯嚓作響的東西是惡毒的,還是會圍繞著他在惡臭的水中,將他那古老干癟的肉從骨頭上啃噬下來。
“我背轉身離開沼澤,又回到老城中心。我感到克勞迪婭的手溫柔安慰地拍撫著我。她采了一些花園牆上的花,做成一個天然的大花束,抱緊在黃裙子的襟前,臉孔埋在花香中。現在她用一種很低的聲音說話,我不得不低下頭去聽清她。‘路易,那讓你心煩意亂了。你知道救治的方法,讓肉體……讓肉體指引靈魂。’她松開了我的手。我看著她從我身邊走開,沒有回身,把剛才的要求重復了一遍。‘忘掉他。讓肉體指引靈魂……’這讓我回想起她第一次對我說這幾個字時我握在手中的那本詩集,我看見紙上寫著這樣的詩行:
她的唇色鮮紅,她的表情無羈,
她的枷鎖澄黃如金:
她的肌膚白如麻風,
夢魘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濃稠了人的血液。
“她從遠遠的街角朝我笑著,一綹黃絲帶在漸漸欺近的黑暗裡閃現了會兒,然後消失了。我的陪伴,我永遠的陪伴。
“我轉上了迪梅恩街,經過一扇扇黯淡下來的窗。一盞燈在重邊寬紗的燈罩後面緩緩熄滅,牆上圖案的陰影在延展,變得越來越微弱,終於湮滅在黑暗之中。我繼續向前走去,在靠近勒克萊爾夫人的房子時,隱約聽見樓上客廳裡小提琴尖細稀薄的聲音和客人們飄渺的金屬般的笑聲。我站在對面房子的暗影裡,看見他們一小群人在燈火輝煌的房間裡走動;有一個客人從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再走向另外一扇,高腳杯裡盛著淺檸檬色的酒。他的臉轉向月亮,好像他准備從一個更有利的位置來尋找什麼東西。最後,他在最後一扇窗那兒發現了它,將手放在深色的窗簾上。
“在我對面,一扇門開在磚牆上,一束光落在遠處頂頭的過道上。我靜靜地穿過狹小的街道,聞見了從廚房散發到空氣中、從大門裡飄出來的濃濃的香味。那是一種微微讓人覺得惡心的煮肉的味道。我走進過道。有人剛剛快步走過院子,關上了後門,但而後我又看見了另一個身影。她站在廚房的火爐邊,一個瘦頎的黑女人,頭上包著一塊色彩絢爛的頭巾。她的面容刀削一般輪廓分明,在光線中熒熒發亮,像一塊閃綠石雕像。她攪拌著鍋裡的混和物。我聞到了佐料、新鮮薄荷和月掛的甜香;接著徐徐傳來一陣令人作嘔的煮肉味道,血肉在沸騰的液體裡腐爛的味道。我靠近了一些,看見她放下了手中的長柄鐵勺,手擱在她寬大的錐形屁股上站著,圍裙的白色熨貼地勾勒出她嬌小優美的腰肢。鍋裡湯汁的泡沫漫出鍋邊,濺到下面燃燒著的煤上。她那深色肌膚的體香飄到我這兒,身上濃郁的香料制香水味比鍋裡那種古怪的混合味還來得強烈一些。我貼近了,靠在一牆亂蓬蓬的葡萄籐上。那香味變得越來越挑逗人了。樓上尖細的小提琴開始演奏一首華爾茲,地板也被那一對對起舞的人兒震得微微作響。牆上的茉莉花香包圍了我,而後又退卻開來,像潮水退開被洗刷得干干淨淨的海灘。我再次感覺到她那略帶鹹味的香水味。她已經走到廚房的門邊,長長的脖頸優雅地低垂著,向亮著燈的窗戶下面的陰影裡看過去。‘先生!’她說道,走了出來,站在黃色的光束裡。光線落在她巨大渾圓的乳房和細長的、絲般潤滑的雙臂上,現在又照見她臉上那冰冷的美麗。‘您是要參加晚會嗎?先生?’她問道。‘舞會在樓上……’
“‘不,親愛的,我不是為舞會而來的,’我對她說道,從陰影裡移出來,‘我是來找你的。’
“第二天晚上我醒來時,一切都已就緒:裝衣服的箱子已經在運往船上的路上了,一並還有一只裝棺材的大箱子;僕人們已經打發走了;家具全用白布罩了起來。船票、一疊信用單證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皮夾上的鈔票使得這趟旅行看起來越來越像是真的了。如果可能的話,我本想放棄一趟捕獵,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克勞迪婭也是。我們動身的時間快到了,我一個人待在公寓裡,等著她。對於我神經緊張的大腦來說,她已經出去太長時間了。我替她擔著心——盡管在她發現自己離家太遠的時候,她可以騙得幾乎任何人幫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說服了不認識的人送她到家門口,送到她爸爸面前。爸爸於是非常感謝他們把他迷路的小女兒給送了回來。
“她是跑著回來的。我放下書的時候心想也許她是忘了時間,以為自己回來晚了。根據我的懷表,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但是當她跑到門口時,我知道這想法錯了。‘路易,關上那些門!’她大口喘著氣,手捂在心口,胸脯一起一伏地。她又跑回了過道,我跟在後面。在她狂亂地向我示意的同時,我關上了通往陽台的門。‘出什麼事了?’我問她,‘你碰見什麼了?’但是她現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戶,那通向面對街道的狹窄陽台的落地長窗。她拿起燈罩,迅速吹滅了燈火。屋子裡變黑了,然後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問。她站在那兒大喘粗氣,手按著胸口,而後伸手把我拽到她身邊,靠在窗口。
“‘有人跟著我,’她現在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哦可以聽見他在我後面走過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一開始我還以為什麼都沒有呢!’她停下來換口氣,臉色在從街對面射進窗來的藍瑩瑩光線下變得慘白。‘路易,是那個音樂家,’她輕聲道。
“‘那又有什麼關系?他肯定見過你和萊斯特在一起。’
“‘路易,他就在下面。往窗外看,看見沒有?’她抖動不已,似乎很恐慌。她好像不願意暴露在門口。我走到陽台上,仍然牽著她的手,而她則藏在窗簾後面;她緊緊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為我害怕一樣。11點鍾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靜無人,商店都打烊了,劇院前不再是車水馬龍。我右邊某個地方的一扇門‘砰’的關上了,我看見一男一女的身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臉隱在一頂碩大的白色帽子下面。他們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沒看見,也沒感覺到任何人。我可以聽見克勞迪婭艱難的呼吸。房子裡有什麼響動了一下,我一驚,後來發覺那是鳥的聲音。我們已經忘了那些鳥了。但是克勞迪婭比我嚇得還厲害,緊靠著我。‘一個人都沒有,克勞迪婭……’我開口小聲對她說。
“這時,我看見了音樂家。
“他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家具店的門廊裡,這樣我就完全看不見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為現在他把臉抬起來了,面對著我,就像暗處的一盞白燈。所有的沮喪和關注都已從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慘白的面孔上兩只巨大深黯的眼睛緊盯著我。他已經是一個吸血鬼了。
“‘我看見他了。’我悄聲對她說道,嘴唇盡可能保持不動,視線也不離開他的眼睛。我感覺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只手抖著,另一只手掌捂著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看見他的時候猛出了一口氣。但是同時,在我盯著他而他又紋絲不動時,有什麼東西讓我渾身發涼,因為我在下面的樓道上聽到了一聲腳步聲。我聽到門軸吱嘎嘎的呻吟,而後那腳步聲又響起來了,不慌不忙地、清脆響亮地,在馬車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蕩著。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腳步聲。現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樓梯。克勞迪婭發出一聲細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門口的吸血鬼還沒有動。我認識樓梯上那種腳步聲。我認識走廊裡的腳步聲。是萊斯特。萊斯特開始拉扯著那扇門,捶擂著,撕劈著,像是要把門從牆上拆下來。克勞迪婭縮回到房間的一角,蜷著身子,就好像有什麼人突然給了她猛烈的一擊。她的眼神癲狂地從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門上的捶擊聲更響了,而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路易!’他叫著我,‘路易!’他在門外咆哮著,隨後傳來後面客廳玻璃被砸碎的聲音。我聽見窗栓從裡面打開了。我迅速地抓起燈,狠命地劃一根火柴。在狂亂中我折斷了它,最後終於劃著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穩在手中。‘離開窗戶那兒。關上窗。’我告訴她。她遵從了,似乎這種緊急、清晰的命令把她從恐懼的痙攣中解救出來了。‘把另一盞燈也點著,現在,快點兒!’我聽見她邊劃火柴邊哭。萊斯特從門廳裡走過來了。
“然後,他停在了門口。我倒吸一口冷氣,看見他時,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好幾步。我聽見克勞迪婭的狂叫。毫無疑問,是萊斯特,再生還魂了,完好無損。他掛在門框上,腦袋向前伸著,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樣,得要門支撐著以防一頭栽到屋子裡去。他的皮膚上,累累傷痕交錯縱橫;丑陋的一層皮覆蓋著殘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個皺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標記。他焦黃干枯,滿臉溝壑起伏,像是被燒紅的撥火棒任意抽打過似的,曾經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兩個血窟窿。
“‘站在那兒別過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說道。‘我會把這扔到你身上的。我會活活把你燒死。’我對他說道,同時又聽見我的左邊有響動,有什麼東西正刮抓著這房子的外牆。那是另一個。我現在看見他的手攀在了熟鐵陽台欄桿上。當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門上時,克勞迪婭爆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我沒法告訴你那以後發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樣復述一遍。我記得我把燈砸向萊斯特,燈在他腳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從地毯上燒了上來。後來我還手持著一個火把,還有從沙發上扯下來的亂七八糟一大堆布單。我點著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還與他搏斗過,猛踢著他,野蠻地和他拼命相抵著。背景裡到處都是克勞迪婭驚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盞燈也打碎了,窗簾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記得他的衣服散發著強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著身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狽不堪,無法保持平衡。可是當他把我擒在手中時,我幾乎是用牙齒咬開他的手指才甩開了他。街上響起了嘈雜聲、喊叫聲和鈴聲。房間很快就變成了地獄。我還在一陣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見克勞迪婭和那個羽毛未豐的吸血鬼打斗著。他看起來似乎無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個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鳥。我記得自己和萊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團,滾來滾去,感覺到臉上那令人窒息的熱力,滾在他身下時看見了他背上的火焰。後來克勞迪婭從混戰中站起身來,不停地用撥火棒揍他,直到他松開了我,讓我得以掙扎著擺脫他的控制。我看見撥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聽見克勞迪婭邊打邊吼叫著,就像和著無意識的動物才有的一種重音節拍。萊斯特捧著他的手,臉因巨痛而扭曲著。另一邊,在冒煙的地毯上蜷伏著另外一個吸血鬼,血從他的頭上汩汩而出。
“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我記不清了。我想我從她手中奪過撥火棒,給了他最後決定性的一擊,擊中了腦袋的一側。我記得他像是不可阻擋似的,這種猛擊也奈何他不得。那時,熱氣已經燒焦了我的衣服,點著了克勞迪婭的薄紗袍子。於是我一把抱起她,沖下樓道,拼命用身體劈開火路。我記得我脫下外衣,在屋外撲打著火焰。人們從我身邊奔過去沖上樓,一大群人從樓道一直擁擠到了院子裡,還有人站在磚砌廚房的斜坡屋頂上。我把克勞迪婭抱在懷裡,從所有的那些人身邊跑過去,不理睬任何問題,一只肩向前擠著,分開人群。後來我和她就沖破了阻礙。聽她喘息著在耳旁抽泣著,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進第一條小巷裡,跑啊跑,直到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我的跑步聲和她的呼吸聲。我們站在那兒,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灰頭焦臉,渾身疼痛,在夜的靜謐裡深深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