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後武工隊 第六章
    一

    春末夏初的時候到了。大地披上了綠裝,垂柳隨風輕輕擺舞,大葉楊嘩嘩地作響。

    轉瞬之間,魏強他們單獨活動已經三個多月了。三個多月裡,雖然和楊子曾他們集中了幾次,但很快又分離開了。之光縣的邊緣地區,大部分村莊都留下了魏強他們的足跡;群眾的腦海裡,對武工隊也都有個粗淺的印象。沒有見過武工隊的人,淨當稀罕事兒背地裡打問;和武工隊接觸過的人,淨顯示自己的眼福,偷偷地傳播:「武工隊,一個人長短兩大件。」「人不多,機槍不少。」「個個都是能文能武的人!」「講起天下大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小伙們年輕、利落,『率』的出奇。」「人家都是左右開弓,打兩架盒子的手。」「個個都能百步穿楊。」後來竟把武工隊的隊員描繪得簡直像《七俠五義》裡邊一些來無影去無蹤的人物。真是越傳越神奇。這些神奇的傳說,就像氾濫的春潮,在四面八方蕩來蕩去;也像春天的和風,向著苦受嚴寒的人們身上吹送,人們身上暖和了,心房也被震動了。

    武工隊神出鬼沒地活動在保定市郊,晝伏夜出地和敵人周旋,弄得各個據點、炮樓的敵人,真有點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鬼子的憲兵隊逼著村裡的秘密情報員趕快搞武工隊的活動規律;警備隊的聯隊部和「治安軍」十四團,也派密探下鄉去偵察。情報來得不少,也組織過幾次「聯合清剿隊」下鄉清鄉、討伐。不管心機費得多麼大,路兒走得多麼遠,想見到武工隊的影兒,那可是難上加難。

    保定的日本憲兵隊長松田少佐是「聯合清剿隊」的指揮官。因為出去幾次什麼都沒有抓來,心裡挺煩躁,對送來的情報也就不大相信了,有時竟指著情報狂罵:「廢紙的、騙人的一堆鬼話。」他表面上是這樣做,心裡卻另打鬼算盤。他常獨自望著地圖沉思,一思索就鬧個大天亮。

    黃莊有個五截子高的大炮樓子,一天晚上,魏強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在炮樓跟前住下了。

    「嘿嘿嘿!你們看那個花貓……」李東山像個孩子看到稀罕似的,手指點炕頭上蹲坐的小花貓。小花貓舌頭舔舔右前爪,不停地刷洗它那毛茸茸的虎頭臉。

    趙慶田把小花貓攏在懷裡,抽出一隻手來撲拉它那細柔光潔的皮毛。小花貓在他的懷裡,瞇縫眼睛,呼嚕呼嚕地發出鼾聲。

    「這小傢伙真有意思。」李東山喜愛地湊上去,也撲拉了兩把。

    「你說貓洗臉有什麼講究?」辛鳳鳴像考李東山似地問。「咱不知道。你這『訪員』聽得多,見得廣,給咱講講吧。」「用他講?正定府到天津,整個冀中,誰不知貓洗臉主有客來!這是老年人的媽媽論,沒有人信啦。」賈正搶著說。「你知道,你知道,知道怕你偷吃了。誰問你啦,真仨鼻子眼多股子氣。」辛鳳鳴戲謔地說。

    大伙說說笑笑逗著小貓,魏強卻紋絲不動地瞅著油燈在靜思。劉文彬趴在對面桌上,藉著燈亮,刷刷地在個本子上寫東西。

    「劉太生怎麼還不回來?……」魏強一見劉文彬合死面前的本子,便好像自問自地小聲說。

    「人熟地熟,不會有什麼閃錯;不過,倒是該來了。」劉文彬邊說邊把鋼筆擰上帽,送給魏強,順便說了句:「你這筆就是好使,誰丟了也得心疼一陣子。」

    後山牆忽然傳過咚咚咚咚四下微弱的音響,人們愣住了。跟著,又敲響了三遍。劉文彬聽敲過第四遍時,說道:「看,有人和我聯繫來了。」便從炕上跳下來,朝院裡走去。

    「你看,客人來了吧。」辛鳳鳴用胳膊肘搗撞了下頭靠他肩膀呆著的賈正。

    「你不用拱,客人來,貓也不會知道。」賈正掀開眼皮,腦袋也就離開辛鳳鳴的肩頭。

    「我也沒有說貓知道。」

    「那你幹什麼問我?」

    門簾一動,劉文彬領進一個二十來歲的婦女來。胖乎乎的中等身材,長得挺四稱;一張白光光的臉兒,鑲有亮晶晶、水靈靈的一對大眼睛;再讓長長的睫毛一配,忽閃忽閃的活像兩顆星;鼓鼻樑,尖下巴頦,不說話也托出副笑模樣。頭一眼望到她的賈正,心裡嘀咕:「我在哪兒見過她。」李東山也覺著有點面熟。趙慶田拿眼角一掃,也在尋思見過的地方。「來,我給你們介紹,這是汪霞同志,這是……」劉文彬手指魏強,話沒有說出,魏強早蹦下炕來:「汪霞同志,我們認識,就是沒有說過話,名字更不知道。」

    「是認識,你是魏小隊長,我也不知道名字。」汪霞說到這,臉上泛起兩朵紅暈,輕快地笑起來,「名字沒有記住,我可記住護送我們過路那天,你瞪我那一眼。」

    一句話把大家說笑了。

    賈正、趙慶田、李東山也都想起去年臘月護送那起幹部時見過她。

    汪霞接著說:「你瞪了我一眼,我下溝時砸了你一下。砸了你,你沒有哼聲,伸手倒把我拽了上去……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又見面了。」她說到這裡,眼睛朝人們一掃,好似想到什麼事來。隨即問道:「那次過路,半路上和敵人在前邊打仗的那兩個同志回來了嗎?」

    「回來了!那不是嗎?」魏強指指賈正和趙慶田,他倆向汪霞點點頭笑了。

    劉文彬撥撥燈花,請汪霞坐下,轉向魏強要水筆:「我再使使。」魏強把那支桔黃色的水筆遞過來。汪霞的一對大眼睛,立刻集中在那支水筆上,心裡鼓蠕幾鼓蠕,溜到嘴邊的話兒,又狠勁地嚥了回去。

    「老吳也可能來,先談談你的吧。」劉文彬擰開筆帽,翻開本子對汪霞說。

    汪霞從藍士林褂子布袋裡,拿出個小本和一截鉛筆,朝魏強瞥了一眼。魏強正揚頦地瞅著她。她的臉兒有些燒,忙低下頭:「說真的,從咱們的武工隊在各村一活動,群眾的抗日心氣又都高起來,不論佈置什麼事,貫徹什麼工作,都完成得徹底、漂亮。就拿做軍鞋這碼事吧,別看婦女們都白天下地栽紅薯、耨小苗,可是一到黑夜,便刷夾紙,納底子地趕著做起來。像東、西王莊不到十天的工夫,就把一百五十對大-鞋做齊了……」

    「敵人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有些炮樓子是顯著蔫點!可是有的比早先還咋唬得歡。中閭的侯扒皮又把據點對過那座學校佔據了,現在正抓人要夫,在周圍大挖封鎖溝。哈叭狗這回在大冉村對那座毀民橋把得更嚴,要錢比往常更凶。聽說,老松田、劉魁勝今天又帶著『聯合清剿隊』到南鄉去了。」

    「到南鄉去啦?聽到那邊發生了什麼情況?」魏強心頭一縮,馬上想到去張保公路西面取聯繫至今沒有回來的劉太生。他口問心:「會出問題嗎?」

    「別的不知道,就聽到那邊響了一大陣子槍。」汪霞見魏強對松田在南鄉清剿是那麼關心,猜想裡邊定有細因,忙問:「怎麼?」「不怎麼。我們有個同志到那邊去,現在還沒有回來。」魏強把事情告訴給她。

    後山牆又咚咚咚咚地響起來。劉文彬聽罷聲音說道:「可能老吳來啦!」他說完便要下炕。

    「我去吧。」汪霞說著,轉身,像一陣風似地走了。「這個汪霞同志,年歲不大,看樣子倒挺能幹的。」魏強說。

    「她在咱們這個區頂個台柱子。別看是個年輕的女同志,幹工作可是挑得起來,戳得住個的手。從我來到這個區,就沒有聽她叫過苦,嚷過難……」劉文彬正念叨到這,汪霞一步闖進來,「什麼苦啊難的……」隨她進來的是個個子不高,羸弱、精瘦的人。

    「正說你的本事呢!」劉文彬說完,就趕忙跪在炕上,去和剛進來的人握手:「老吳,你怎麼這會兒才來?我給你們指引一下,這是武工隊一小隊長魏強同志;這是區長吳英民同志。」魏強抓住吳英民伸出來的手,嘴裡說著:「坐、坐。」左手把自己剛裹好的一支煙從炕桌上拿起,「給你先抽這個。」「吭,吭,別客氣,我有這個玩藝。」一說話就咳嗽的吳英民從腰間搭布上摘下荷包、火鐮、小煙袋,熟練地挖了一鍋子,抽著。魏強也把那支自造煙抽著了。

    「本想早來,因為在東顧莊開了個會,耽擱啦,吭,吭。聽說老松田在路那邊今天糟得挺凶,吭,吭。」吳英民巴嗒巴嗒地抽著煙,不緊不慢地說。

    「你聽到那邊發生了什麼事?」魏強目光爍爍地盯著吳英民問道。

    「吭,吭,聽說,吭,吭。往常都是拂曉全隊人馬包圍村,今天是晌午過了才出來,吭,吭。這次還都是帶短傢伙,穿便衣,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分了多少路來的。吭,吭,到了中冉、小屯裡……五六個村,淨裝問路的、串親走錯道的,吭,吭,鑽胡同,找背旮旯的地方,不顯眼的矬房子串。吭,吭,聽說在小屯裡,碰上咱們一個同志,兩邊就打起來了。那個同志穿身棉衣裳,子彈打完了,跑又跑不動,最後跳了井!吭!吭!」

    吳英民最後的幾句話,觸動了人們的心。大家不自主地同時抽搐了一下。

    「敵人沒有打撈屍首,找武器?」魏強從衣著上立刻想到跳井的可能是劉太生。貼著牆壁坐著的趙慶田、賈正、李東山……都像讓針紮了一下似的,有的移動向前湊,有的伸長脖子;辛鳳鳴張張嘴又閉上了;劉文彬的臉色也變成了蠟黃色。

    「怎麼啦?同志們?吭,吭。」吳英民看到人們不愉快的神色,心裡有點莫名其妙。和他並肩坐著的汪霞,小聲地告訴:「咱隊上有個同志到公路西邊去執行任務,至今還沒有回來。」

    「他穿……」他像咳痰似地吭、吭兩聲,眼睛掃了一下瞅望他的人們。全屋的人,除了劉文彬、汪霞和自己換了季,別人都還穿著一套藍粗布、露出黑羊毛的舊棉衣,腦袋上戴著頂白氈帽頭。他明白了,吭了兩聲,接著說:「鬼子打撈不打撈屍首不知道,就聽說鬼子在小屯裡抓了好多人;還聽說敵人撿了頂白氈帽。」

    「啊!撿了頂白氈帽?」人們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很明顯,這是劉太生的帽子,因為冀中老鄉很少戴白色氈帽的。二

    在約定的地點,劉太生和聯絡人員順利地接上了頭。他把一切事情辦完,轉身背著一層薄雲遮不住的日頭,像個平常串親訪友的人,不緊不慢地朝東北的黃莊走去。

    離著立夏雖說還有十幾天,天氣卻越來越熱了。

    遼闊平坦的冀中大平原上,遠近都呈現一片綠蒼蒼的顏色,真是一眼望不到邊。這青翠有活力的景色把劉太生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小聲哼哼起:「二月裡來好風光……」他知道自己有個健忘的毛病,腳步不停地邁動,右手常往懷裡摸,摸他那內衣口袋裡隊長給魏強的那封疊成三角形的信;有時還背誦一遍雜七爛八的事。對周圍的炮樓、據點卻不拿眼皮瞟一瞟。他坦坦然然地走著,有時一個騎車子的人兒從背後響著鈴鐺攆上來,他朝旁邊一閃,讓了過去;有時遇上汗水津津、推搡重載小車過道溝的人,他就上去搭把手幫助推。雖然這是敵人的「確保治安」區,他覺得,今天還算平靜。

    快走到小屯裡,他找個叉巴道,準備繞過村去。朝北一-,離村半里來地,正好有條東西筆直的大道,道上還走著一個渾身是土的莊稼人。他緊走了幾步,等前面的人一扭頭,才看清這人三十來歲,於是,就很和氣地問道:「借光!大哥,這是上大冉村去的道嗎?」

    那個人把腳步放慢,扭頭瞅瞅他:「是啊,你到哪去?」「我想進城,你是哪村的?」劉太生急走兩步攆得和他並了肩。

    「就是這村的。聽語音你也是當地人哪?」

    「是啊。我家在南鄉,唐河沿上。你做什麼活去?」劉太生就跟他閒聊起來。

    「唉!我正澆著園,聽說孩子放牲口把驢放跑啦,我去找一找。你這是打哪裡來?進城幹什麼去?」他好像對劉太生的打扮感到奇怪,總是用眼角偷偷地打量他。

    「家裡老娘病了,到白城、白團接先生,都出門啦。想到大冉村再碰碰。不行!就豁著個錢進城請一位。」劉太生看到老鄉的眼神有些不對,就漫天撒謊地說了一下。接著他又說:「怎麼?大哥,你看我這穿戴有點……」

    「嘿嘿,沒有什麼。」

    「我常春前秋後地進山趕個牲口。這穿戴還是在山裡制買的呢!只說家來換換季,沒承想老娘病了,只好再將就幾天!」「咱是老鄉,說真的,你這穿戴就是有點扎眼。哎,你常上山裡去,那邊八路多不?」莊稼人的最後一句話,說得聲很低,也很親切。

    「嗯?」劉太生又打量對方一下,覺得沒什麼問題,也就順話題小聲地說:「呵!可多著哪!一進山,咱冀中的十八團二十四團都在,淨是老鄉。」

    「十八團?我兄弟還在上頭呢!你不進山啦?要去,捎個信該多好!我娘淨念叨。他在二營六連,指導員姓曹,叫曹天池,是個細高挑,白淨子,說話山西口音。」

    「沒有今朝有明日,多會兒進山,一定找你。大哥,你怎麼稱呼?」

    「我叫何殿福,俺們老二叫何殿祿。你進村一打聽,都知道。」

    「行呵!只要我進山,這事兒很容易,就在小祝澤過路,不用繞腳就把事問了、辦了。」兩人越說越投契,越談越合轍。劉太生也就從側面問了一句:「何大哥,咱這邊有沒有八路軍?」

    「有哇,就是不明著干算啦!聽說,新近過來一夥武工隊,淨是能文能武本事大的人,走起道來像陣風,鬼子的汽車都追不上他們。可是我沒有見過。」

    「真的?那敢情好。」

    「嘿!老百姓都哄嚷動了,要不鬼子老下來清剿!」兩人東拉西扯說話搭理地來到村東北角。劉太生張大明亮的眼睛,扇子面地一望,心裡不由得愣了一下:在村邊上站著三個人,好像在看什麼;在迎面大道上,前頭一個,後頭兩個,拉開一定距離,一邊緩慢地走動,一邊也在張望著什麼。他倆雖然還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劉太生的心裡卻七上八下地犯了猜疑。「大忙的時候,怎麼有閒逛的人?」他很隨便地問道:「何大哥,村頭上那三個人是幹什麼的?」「村頭?」何殿福扭過臉去一瞅,馬上也站定了腳步,搖搖頭:「摸不清,不是俺村的。」

    「前面溜溜躂達的那三人呢?」

    「也不認識,看樣子都挺閒在。」何殿福也覺得這幾個人有點奇怪。

    劉太生的眼珠滴溜滴溜地轉個不停,腦子裡一閃一閃地捉摸:「莫非今天要出事?」他想找個抄道、叉道繞過去。抄道、叉道沒有望到,他卻看清了周圍的地形:有樹林、大墳地,有安水車的井,有半人高凹字形圍著井的短牆。「萬一碰上躲不開,在這個地形上也能頂擋一氣。」他回頭望望,村西北角又有三個人空著手兒朝大道上走來,好像把退路也卡斷了。「管他是狼不是狼,得做打狼的準備。」他想到這,對何殿福說:「我解個小手。」就朝幾墩柳條叢子走去,假裝解褲帶,便把駁殼槍從腰間拽出來,順手又摸摸口袋裡的信,對自己上下檢查了一遍,把槍身插在左邊袖筒裡,裝作抄手的樣子,右手握著槍把,大拇指緊摳著保險機,食指貼在扳機上。他一轉身,迎面大道上那個走在前邊的人,快步地朝他倆迎上來。

    劉太生像沒事人似的緊走幾步,高聲地說:「殿福哥,今年雨水勤,什麼莊稼都長得這麼好!」

    「可不是,莊稼人就盼著莊稼好。」何殿福隨話答音地說了一句。

    他倆和迎上來的人越走距離越近了。

    劉太生看著對面來的人,也就肯定自己的預料:雖說是個平常人的打扮,兩個牛蛋子般大的眼睛,瞪個圓上圓,滿臉橫肉,讓人一見就討厭。「嗯!冤家路窄,碰上啦。」他咬住下嘴唇告訴自己,精神上作好了戰鬥準備。

    「你們是哪兒的?」對方像老鴰似地叫喚一聲。

    「我就是這村的。」何殿福站住了腳。

    「他呢?」對方的腦袋像個撥朗鼓似的向劉太生一撥愣。「他是南鄉的。」何殿福說。

    「你們的『居民證』呢?」

    「這不是!」何殿福飛快地從口袋裡拿出來,舉著給他看。「你是幹什麼的,要看『居民證』?」雙方雖然僅僅離著二三步,劉太生不慌不忙地在探詢。

    「媽的!老子是幹這個的。」那人刷地從腰間拽出一支「快慢機」,劉太生沒容他端平槍,一步躥上去,用烏黑的槍口抵住對方的胸膛,左手一伸,把對方藍汪汪的駁殼槍抓奪過來。

    「別誤會!別誤會!我……我是『聯合清剿隊』的。」敵人嚇得說話直打嘟嚕。

    「就憑這個,才誤會不了。你們來了多少人?」

    「他們,他們都是。」敵人渾身篩著糠,用腦瓜亂指點。他所指點的就是那幾伙溜溜逛逛、走走望望,使劉太生心裡發生懷疑的人。

    「媽的,到底來了多少?」

    「這……這個不知道,反正村村都有。同……同,八路老爺,你……」

    「少廢話!」劉太生平端著駁殼槍,退了兩步,對直愣兩眼呆看著的何殿福說:「大哥,你快朝北走,周圍都是化裝出來的敵人清剿隊。」

    「啊!」何殿福驚叫了一聲,撒腳便朝北面跑了去。東、西、南三面穿便衣的敵人,都手提駁殼槍,快步朝劉太生這廂跑來。劉太生用槍口點著敵人:「老老實實地跟我走!」就拿他當成護身皮,也朝北面大步杈子地走去。

    敵人發覺了。啪啪啪!椅子圈形地朝劉太生射擊起來。劉太生左手用槍督著敵人後背,同時右手用槍還擊一兩下,朝矬牆那邊跑去。

    槍聲越響越密,敵人越來越多。東、西、南三面的敵人一邊射擊,一邊朝上攻;北面伏著的敵人,也露頭射擊起來。密集的子彈,一個勁地在劉太生身旁鑽,腳底下落。

    劉太生逼著那個敵人,三步兩躥地躥進凹字形的矬牆裡面。他看見何殿福在裡邊,急得跺腳說:「大哥,你怎麼還不走?」

    「不!我地理熟,要走一塊走。」何殿福像對待自己哥們兄弟似的關心劉太生。

    「我的好大哥,不行!我是八路軍,你是老百姓,不要為我牽累上你!」劉太生喊著,急得脹紅了臉。

    「可我是抗屬,我不能瞅著家裡人出了意外!快把他收拾了,跟我走。」何殿福更著急。

    「咳呀!老爺們,你們饒了我吧!我家還有八……」那個敵人聽到「收拾他」三個字,急忙跪爬在地上,磕頭禮拜地鬧騰起來。

    敵人這種行動,讓劉太生從心眼裡厭惡。他眼望著這個跪拜的敵人,立刻聯想到自己母親的慘死。他眼珠瞪圓,一抬手槍,就要結果這個傢伙;忽又想起俘虜政策,舉起的手槍又放下來。「住嘴!」他朝趴著喊叫的敵人踹了一腳。槍聲更緊了。啪!一顆子彈從劉太生的耳根底擦過去,把矬牆打起一股黃煙。劉太生眼望四面進攻的敵人,著急地喊:「何大哥!你是老百姓,鬼子逮住也不會怎樣,我掩護你,快走。」這時,一個敵人從東面躥上來,劉太生一揮駁殼槍,把敵人打了個倒栽蔥。噹啷!敵人的一顆槍彈-在水車輪子上。劉太生扭頭一瞅,北面的敵人,像豺狼似的唔呀吶喊,三三兩兩地疏散圈圍上來,再想讓何殿福走,也走不出去了。他望望何殿福,何殿福正使膝蓋抵住被俘的敵人後背,用搭布倒剪二臂地捆綁著,勒得敵人直勁地喊饒命。

    何殿福把敵人拴在水車上,咬著牙說:「饒命?一會要你的狗命!」

    何殿福粗獷的行動,劉太生很滿意。他笑著把何殿福叫過來,咬咬耳朵:「大哥,你把他身上的子彈掏給我,我打他們個轉遭轉。」

    何殿福很快爬到敵人跟前,急急忙忙去掏皮五聯裡的子彈。一共掏出七條,還摸出兩個四十八瓣的日本手榴彈。他湊近劉太生:「給你!」

    「呵!還有這麼兩個寶貝疙瘩。」劉太生很高興。「好,有它更不怕了,咱光著屁股淋闖雨,干吧!」他狠勁用牙一叼,拔掉手榴彈的保險針。

    劉太生躥躥跳跳,東打西射,全無一點懼怕的勁頭。這些,何殿福看到眼裡,從心裡起敬。他覺得這個八路不是個普通人,就像渾身都是膽,大戰長板坡的趙子龍。有這個人給他堵擋四面,使他忘記了擔驚,扔掉了害怕。

    「朋友,繳槍吧!」敵人的勸降聲音逼近了。

    「繳吧,賣命為什麼?難道就為的五黃六月捂棉衣,戴頂破氈帽?」

    劉太生一摸腦袋,才發現白氈帽跑丟了,跟著責備自己地罵了句:「媽的,馬馬虎虎被敵人撿了個勝利品。」

    「北面上來了!」何殿福像個觀察員似地喊著。劉太生扭頭看去,五六個敵人抱成團,嘴裡「繳槍」「繳槍」地亂喊著,奔凹字口處躥上來。

    劉太生把手榴彈朝水車輪子上當地一磕,「繳你個脆甜瓜!」一掄右臂扔了出去,轟!在敵人群裡爆炸了,炸得敵人呼爺喊娘,連滾帶爬。

    「好啊!」何殿福情不自禁地跳起來,跟著「咳呦」一聲,忙貓下腰。

    「怎麼?負傷啦。」劉太生急忙問。

    「沒有。同志,叫你這一折騰,把我也給折騰糊塗了。」他指著安裝八卦水車的那口不大的磚井說,「你看,這不是俺村北的小磚井?守著它,咱還耽的什麼心!不行就來個跳井!」「跳井?」被綁在水車上的敵人以為他們想要跳井自殺,像看到希望似地說:「朋友,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們只要放了我,把槍一繳,我保證你倆都有好處。」

    「你胡說八道!我日你姥姥,你想找揍?」何殿福罵著就要朝上闖。

    「趴下!」劉太生大叫了一聲。何殿福身子剛貼了地,轟!一顆炸彈在磚井沿上開了花,弄了何殿福滿臉土。他用襖袖抹擦一下,望望劉太生:劉太生像個碰到洋灰地上的皮球,霍的從地上跳立起來;他又望望捆綁在水車上的敵人,敵人的天靈蓋掀去少半塊,白花花的腦子攪和著黑紅的血漿,直勁的往下淌。

    「哎!有來有往,也送給你一個!」劉太生嘴裡叨念著,就把第二顆手榴彈狠勁地扔到矬牆外面。「又撂倒他幾個!」他樂洋洋地回頭向何殿福說。

    他倆占的這塊五六平方米大的地點,好像出了活佛的聖地,四周圍炮樓、據點的敵人,都先後跑出,往這裡來朝拜。敵人越來越多,越聚越密。在凹字形的矬牆四外,一百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有穿軍服的,有穿便衣的,有戴閃亮鋼盔的,有戴黑色大簷帽的;有說中國話的,有講日本語的;有騎馬的,有騎自行車的。手槍、步槍、機關鎗,密匝匝的圍了個轉遭轉。敵人好像聞到蜜味的綠豆蠅,都想飛來嘗嘗,可是又怕被蜜沾住腳。他們瞪著凶狠的紅眼,準備伺機猛撲上來。「朋友,你看看周圍的陣勢。」「想出去是不可能啦!」「沒有人給你們解圍來。」「皇軍喜愛你這樣的英雄。過來有一千塊錢的賞。」「讓你當大隊長!」「唯一的出路是繳槍,投過來。」敵人槍不響,炮不鳴,在周圍互相助威地嚎叫著。

    「同志,咱跳井吧!」何殿福一見牆外敵人的聲勢,覺得時候到了。

    「跳井?」劉太生看著何殿福,何殿福並沒有半絲為難的神色。

    「嗯,跳井。我先跳。」何殿福貼著劉太生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麼,就扒在烏黑的水車斗子,刷刷刷跳了下去。劉太生趴在井沿上,朝井下一望,井筒子有兩丈多深。平靜的井水,讓何殿福一跳,蕩起了一層不大的波紋來。他朝井裡投了塊磚,噗咚一聲,使他感到井水很深。「媽的,要真跳,保準完蛋!」他把自己的駁殼槍往腰間一插,又小心地摸摸口袋裡的信,和背後插著的那支剛繳的快慢機,按照何殿福跳井的動作,扒著水斗子跳了下去。井水又受到震動,但是,慢慢地平靜下去,平得像面大鏡子。

    日頭挨了地皮,喊叫的敵人並沒得到一聲迴響。

    老松田氣得小鬍子噘了老高。他拄著鯊魚皮把的軍刀,凝眉瞪目吼了一聲:「吹號!」

    隨著淒厲的號音,四周的步槍、機關鎗像火藥庫爆炸似的驟然響起來。所有的子彈,都朝凹字形矬牆裡邊放射,中間,還不斷地響起擲彈筒的爆炸聲。

    一陣劇烈的槍聲響過,敵人端起刺刀,貓著腰,「呀呀呀」地嚎喊著衝了上去,衝進了凹字形的矬牆。矬牆裡面僅僅發現一個倒剪二臂,掀去半邊腦袋的屍體。

    松田昂頭闊步地跟進去。審查一下周圍,周圍一無所有;探頭瞅瞅井裡,井幫毫無痕跡。「嗯!他們地遁了?!」他擰眉望著落日,心中有些茫然。三

    深夜,萬籟俱寂。

    遠處傳來一陣驢叫的聲音,天交半夜了。

    魏強同劉文彬做了商量,一抬屁股從炕上立起來,對大家說:「今天敵人清剿公路西邊,備不住明天到公路這邊來,大家休息,拂曉轉移。」人們這才七手八腳地安排睡覺。「誰的哨?換崗去。」魏強問。

    「我。」賈正拿起自己的馬步槍,沉著臉走出去。

    「汪霞同志,你怎麼個宿法?」魏強想跳下炕來,一眼瞅到今天還有個女同志,就蹲在炕沿上問。

    「我在房東屋裡,跟老奶奶在一堆宿。」汪霞說完,湊到魏強跟前:「你看劉同志。」魏強扭過頭去,見劉文彬這會兒像個泥菩薩似地坐在那裡,回過臉來說:「他是比別人難過,因為我們沒有回來的這個同志,是他的親侄子。」

    忽然,門簾一掀,賈正像吃了喜鵲蛋似地闖了進來,張著沒有門牙的大嘴光傻笑。大家睜大眼睛一看:五大三粗的劉太生,光著腦袋,咧嘴笑著跟在賈正身後。

    「小隊長,我回來了。」劉太生說。

    劉太生的猛然到來,人們像發高燒的患者吃了塊冰凌核似的那麼痛快,一下把他圍住了。

    劉太生吸了口煙,就把他今天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原來那井裡大有文章。劉太生腳先伸到井桶裡。他腳-水車斗子,手一扒,就順著一串斗子朝下走,越走光線越暗,越走越離水皮近。待他腳離水皮二三尺,左腿腕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攥住。「同志,朝這邊伸!」他的左腳被那隻大手拉到一個堅實的地方,身子一縮鑽進了洞。「你朝裡先走,我關上。」何殿福等待劉太生大貓腰地朝前邁了兩步,吭噹一聲,那個直徑二尺的小門被一個東西關堵上。劉太生睜大眼睛,黑古隆冬的任什麼也看不見。他用手朝前摸摸,前面是冰涼棒硬的土牆;向左右一-拉,左右也是潮濕、堅實的牆壁。「何大哥,這裡是個死胡同?」

    「不,秘密機關在你腳底下呢!」何殿福說著,就用手拽他,「來,咱倆換個地方,我去擺弄。」他的前胸貼著劉太生的後背,倒換了位置。他擺弄一會兒,啪嗒響了一聲。「好啦!你往裡頭走,我把它再劃上。」他牽著劉太生的一隻手,像領瞎子繞路似地走過去。劉太生越走越覺得前面道兒高。他貓著腰走了五六尺,便站住了。這時何殿福伸著兩隻手叫:「同志,同志,我還來領著吧。」

    劉太生背靠牆,側著身子想把何殿福讓過去。路兒太窄,怎麼讓,也是不行。

    「過不去啊!同志。」何殿福擠了兩擠,也沒有擠過。「這麼過不去,有過去的辦法!什麼事也難不倒咱。」劉太生溫聲的說著,身子朝前往地上一趴,「何大哥,你在我身上爬過去吧。」

    「哎呀!這可委屈你啦!」何殿福怕蹬壞了劉太生,小心翼翼地從他身上爬了過去。「這就不要緊了,讓鬼子自己折騰吧!」

    何殿福貓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領著他向前走,邊走邊叫:「朝裡手拐!」「往外手去!」「這兒-著一堆橛子,小心絆倒!」「陷阱!來,給我手,邁大步跳過來!」

    走著走著,何殿福一站,說道:「到村邊上了。」劉太生雖然看不見何殿福的臉,從語音上聽,何殿福是高興的。他真想不到今天能夠逢凶化吉,心裡真有說不出的痛快。

    「咱倆抽袋煙,歇歇腿就上去。鬼子再怎麼糟,到掌燈吃飯的時候,也得滾蛋!」何殿福就地一坐,梆嘰,打著一撮火絨,吸著一鍋子煙。「同志!你先抽這袋,解解心頭火。」「不,大哥,我捲好了,你抽歡點,我對個火就行了。」劉太生跟著把自己卷的煙抽著。

    「你們八路軍都有這個本事,俺們老二也會卷這個玩藝。」何殿福吧嗒吧嗒貪婪地吸了幾口,煙鍋裡的小紅火兒一閃又一閃的在放亮光。

    「同志,你打仗怎麼那樣刁?」

    「跟鬼子打仗,不刁棒點還行?!」

    「我看過打仗的書,聽過打仗的故事,就沒有見過真殺實砍的。你今個算是叫我開眼啦!就是妖魔鬼怪碰到你,也得嚇得蒙了台。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劉太生。」

    「在道上,我一見你那穿戴,心裡就有點犯嘀咕,可是叫你三言兩語地遮混過去了。劉同志,你……」何殿福把煙袋拿出嘴來,朝劉太生湊了兩湊。

    「我,怎麼啦?大哥。」劉太生嘿嘿笑了笑。「你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

    「你是不是武工隊上的?」

    「是啊!」

    「呵!我這眼力不錯,打仗的工夫,我就猜到這一點。莫怪人們傳說,武工隊打鬼子刁棒、邪乎得厲害,淨是百步穿楊的能手,果然名不虛傳。好,好,有你們在,老百姓抬頭的日子算來了。」

    「大哥,要不是有你,我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說真的,我得謝謝你,沒有你,我怎麼會知道有這個地道?」

    「其實,要謝,你得謝抗日政府,得謝共產黨。抗日政府和共產黨怕老百姓被鬼子包圍在村裡跑不了,逃不脫,學了公路東面的東王莊,才在去年冬天領導著人們黑夜來挖這個。沒有想到,叫你我用上了。說句不受聽的話,『鬧早了,不如鬧巧了』,只說費工夫不頂用,哪知真頂大事。」

    「頂大事!今個沒有這地道,咱弟兄倆要想活著出去,真是萬難。」

    「可不是!」

    劉太生、何殿福煙抽足了,話說夠了,抬起屁股,拐了幾個彎,朝前走了一大截。「劉同志,咱上去吧!上去就是俺們家的炕頭。要沒有事,你吃飽喝足再趕道。」何殿福站住側耳聽了聽動靜,伸手朝上前方狠勁一推,只聽到上面嘩啷一聲,不知道什麼東西被搡倒了,跟著透過不大點的光亮來。他一縱身子爬了上去,回手把劉太生從漆黑的地道裡拽出來。被褥閣子被掀倒,驚動了外間屋的人們。何殿福的母親、老婆,還有他的兩個孩子都急忙跑進來看。一見被閣子後面,洞口裡鑽出的是何殿福,另外還有個生人,都驚呆了,睜大眼睛,像是問:「這是怎麼回事?」

    「瞧你們,還怔個什麼勁?村北打仗的鬼子走了沒有?」何殿福一時不能理解家裡人的心情,著急地問他老婆。

    「都走啦!一直鬧到掌燈的時候才走。你跑到哪兒去啦?看叫家裡人這個找勁。」他老婆沒有好氣地說。

    「走了就好。娘,趕快烙兩張餅給這個同志吃,吃了他還趕道呢!」

    劉太生幫助何殿福把被褥閣子弄好,跳下炕來,笑著問:「大嫂,他們打撈屍首沒有?」

    「打撈啦!就是什麼也沒有。在村北小磚井打仗的是你呀?」何殿福的老婆在劉太生的身上像發現了秘密,歡喜地上前問道。

    「不光我,還有何大哥呢,要不是他,我……」

    「快別說啦,你那個厲害勁頭,二郎神碰上也要愁得腦仁疼。我今天算是都看到了。」何殿福在他老婆面前,指指劃劃地誇獎劉太生,同時,也在賣諞自己。

    「何大哥,今天這事,因為是自家人,我就不多說一句客套話。」劉太生用手指指漆黑的窗戶外面,接著真情實意地說道:「天不早啦,我有緊事,得忙著趕路,不能再麻煩你們啦!」何殿福一聽,伸出兩隻大手掌就去阻攔:「不管有什麼緊事,也得吃飽肚子。」他母親伸著兩隻沾滿濕麵粉的手,也從外間屋走進來:「到家,不吃飯還行?再稍等一會就得了。」他老婆也留攔:「你倆既是患難朋友,更別見外。」兩個孩子一起跑上前來,一個孩子抱住一隻大腿叫著:「叔叔,不讓你走,不讓你走。」

    何殿福的全家好說歹說,誠心誠意地攔留,也沒有把劉太生留住。何殿福的母親,覺得實在攔不住了,長出了一口氣,衝她兒媳婦使了個眼色,何殿福的老婆匆匆跑了出去,轉回頭,拿進幾個焦黃的玉米餅子和濕漉漉的醃蒜:「大兄弟,不吃飯,揣上兩個餅子道上吃。」說著就朝他懷裡掖。

    人們聽完劉太生的跳井經過,個個都感到地道是個開展平原游擊戰的上好法寶。魏強扭頭沖劉文彬說:「咱這邊不能挖地道?」

    劉文彬搖搖頭:「咱這邊河多,水皮淺,挖不下三尺,就出水啦!大多數村子試過,都不行!」

    劉太生掐死抽剩下的煙蒂,扔到攤在桌子上的一包大葉煙裡,伸手朝懷裡摸,摸了好半天,才把信摸出來。「給你,小隊長。」

    魏強打開信,湊近燈亮,從頭到尾地看完,回手遞給劉文彬;接著又朝劉太生問道:「還有什麼事?」

    「今天和我取聯繫的是祝文華。他告訴我,張司務長說,你要去,最好借兩輛車子,帶一個人去,回來好馱單衣裳。還有,糧票、菜金都沒有發下來,要咱們藉著吃……」劉太生怕忘了什麼事,每說一件就想一下。末了,他像想起一件大事,紅著臉羞答答地說道:「小隊長,今天我跟敵人打仗,馬馬虎虎又差一點吃了虧:我把那個特務的槍卡過來,就沒有再搜查他,也沒有捆;後來,從他身上又弄出兩顆手榴彈來。瞧,這多危險?」劉太生說完,將繳獲的那支快慢機遞了過去。「是危險。危險的事多-過去了也後怕。這對咱大伙都是個教育;對你,當然更深刻。」魏強覺得劉太生敢於正視自己的缺點,也就沒有再批評。

    「這個信不是叫你……」劉文彬指著信說。

    「不過,從劉太生今天的遭遇看來,這身衣裳是吃不開了。」

    「那,咱就操持著換。這個事我和汪霞來辦。」劉文彬覺得這是分內的事,忙瞅了下汪霞。汪霞知道把這個工作交給了自己,笑瞇瞇地點點頭,答應下。四

    迎著東照的夕陽,魏強身穿一件藏藍的大褂,頭上戴頂剪去寬簷的灰呢帽,腳下蹬著雙青帆布的千層底鞋子,騎著一輛半新不舊、帶有車兜子的自行車,像支離了弦的箭,疾速駛過張保公路,來到清苑地區。劉太生扶穩雙把,兩腿緊蹬自行車,拉開距離跟隨著他。劉太生今天也換了季。除去頭上戴的一頂煙色禮帽,從肩下到腳上,打扮都和魏強一樣。他倆胸前,都別有一顆橢圓形、藍色琺琅的小牌牌。

    近幾天,下過一場春雨,麥子、春苗都長得像水蔥,讓風吹得搖擺著、起伏著。

    魏強他倆走了一大截子,選了個四處望不到人的地方站下了,又各自檢查下槍彈、裝束。魏強對行動重新做了個佈署,翹腿上車子,繼續朝前走起來。

    沒有兩袋煙的工夫,魏強他倆蹬出四五里地了。這四五里地,是步步朝上走的大漫坡。走到頂點,魏強朝前一望,下陡坡,必須向右拐個大死彎。他仔細地聽聽,坡下沒有動靜,就輕輕地捏住車閘,徐徐地順著陡坡滑下去。到坡底,剛一拐彎,迎面碰上了二十多個武裝齊備的警備隊員,正趕著一輛大車向坡上走來,坡陡,車載得重,兩匹騾子拉不動,警備隊員們正在車後面叫著號子朝上推搡。

    「媽的,還騎?推著繞過去!」前面一個橫眉立目的傢伙,緊拽著菊花青的蹶騾子,甩著腦袋瓜嚷叫。

    「好,好。」魏強跳下車子,笑嘻嘻地滿口答應著,就朝道旁谷子地裡踏去。他覺得就坡下驢地來這麼一下挺僥倖,只要繞過去,上了大道,騎上車子就算脫身了;再放它兩槍,也就通知了背後的劉太生。

    「哎,哎!你眼皮墜住磨盤啦?怎麼瞧都不瞧就朝前闖……」警備隊裡一個歪戴大簷帽,松掛著武裝帶的傢伙,斜愣著眼睛望著魏強咋呼開了。

    魏強見這人疙疙瘩瘩的桔皮臉上,趴著個蒜頭鼻子,大嘴巴,厚嘴唇,兩個小眼擠巴擠巴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又見他衣領上綴著一槓一花的領章,連忙站住腳步,恭敬地點點頭:「隊長,你辛苦!」

    「撂下你那雞巴車子,過來推車!」警備隊長把倆小眼珠子一瞪,不乾不淨地叫罵起來。

    「怎麼辦?」魏強腦子連轉了幾個彎,「幫助推去?槍在車兜裡,手裡扣著子彈;不幫著推,看樣子他是不會放。唉,演戲,說好話地哄吧,也許能混過去。」想到這裡,就擺出一副可憐的面孔,點頭哈腰地哀求:「隊長,不怕您笑話,我是個殘廢人。」他把扣著子彈的左手,朝袖筒裡褪褪,想抬胳膊,又裝作不敢使勁抬的樣子,「我這是小時候抽風落下的病,這條胳膊不能吃勁。像我這號人,就是上去推,也出不了牛毛大的勁;再說,鄉長讓我辦個急事,去晚了,過時不候。請隊長高高手,叫我過去吧,將來到俺們大鄉里,我補付。」警備隊長哪聽他這一套,乜斜著眼朝身後的警備隊員們一努嘴,稀里呼嚕躥上七八個端槍的,他也跟了上來:「你是他媽的哪個大鄉的?你們鄉長他爹死啦,讓你這個數不著的乾孫子報喪去?」他指著鼻子剜-眼地朝魏強罵起來。

    魏強火頭一下躥到嗓子眼。他思摸思摸,沒有來發作。他按按火氣繼續苦笑地來對付:「我是田各莊鄉的,今天於莊車站的煤業組合1讓各大鄉七點鐘趕到,過磅領配給煤。七點鐘過了,煤領不上,早繳的錢也白花啦!」他就瞎編胡謅地撒起謊來。

    1鬼子壟斷煤炭的一個經濟組織。

    「噢,你倒是個好人,著急走,是怕給鄉里糟了大錢。哈哈,這不難,龍畫好了,就請點這個睛,點了,走你的。」警備隊長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兩聲,就假裝踱步地走向一邊去。魏強一聽,知道這是想敲他的竹槓,心裡捉摸:「這可是叫花子碰上個要飯的,窮對窮啦。」但是他為了應付著過去,還是裝模作樣地將右手伸到懷裡去摸錢,他摸著摸著忽然起急地說:「看我這記性,明擺是自己裝的錢,怎麼摸不著啦。掖到哪兒去啦……」

    警備隊長開始見魏強伸手朝懷裡摸,心裡真有點甜絲絲的高興。但是,一見魏強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掏不出來,嗷地大叫了一聲,跟著罵道:「颳風下雨不知道,自個撂的錢怎麼會拿不出!一看你這個熊樣,就不像個吃好糧食的!」小狗跟著大狗叫,警備隊員們也隨和隊長不三不四地叫罵起來:「你是涮著爺們玩!」「真不是個好-子攮的。」罵罵咧咧地就朝魏強跟前挪蹭。

    這時,魏強被罵得臉色由紅變黃,氣得渾身直打顫,頂到嗓子眼的火兒,跟著躥上腦瓜門。他抽出摸錢的右手,想伸到車兜裡抓,但又把手兒停下來,火氣朝下一按,忙托出笑臉來說道:「別生氣,隊長,都怨我。」他拍打腰間,望著警備隊長:「渾身摸個遍,沒有,準是丟啦,沒有今日有明日,哪回兒不見呢?您到田各莊找我。」

    「找你?你還不定是什麼玩藝變的呢!」

    「您看,這不是證章。」魏強右手指指胸前的藍牌牌。「去你媽的罷。老子認錢,不認那玩藝。早知道你是不吃野牧味不上膘。去,翻翻他是個什麼東西。」警備隊長把腦瓜一擺,那幾個警備隊扇面形地圍上來。一個警備隊員威脅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有錢朝外掏。惹翻了我們隊長,你白搭一條命!」

    七八個警備隊員七八個槍口,黑洞洞地對準魏強。魏強知道對付不過去了。心裡想:「要翻,老子就叫你們翻個熱鬧的。」他紋絲不動,坦坦然然地笑著說道:「先生們,不怕麻煩就翻吧。幹什麼還用費這麼大事,拿槍逼著?別說我是個殘廢人,就是個好人,是隻老虎,還能躥出去?」他這麼幾句話倒挺見效,一個警備隊員把端起的步槍朝地上一戳,鼻孔吭了一聲:「量你也躥不出來!」

    別的警備隊員,有的把槍斜背在肩上,有的也戳在地上。「要翻,讓我把車子撂下。」魏強一邊說著,一邊朝地上放車子。車子剛剛撂穩,駁殼槍也被他迅速地拽了出來。他氣昂昂地喊叫:「叫你們翻!」跟著啪地一槍,警備隊長鬧個仰面朝天。接著,他揮手,又朝面前的警備隊員們一槍,只聽到啪啪啪……警備隊員們死的死,傷的傷,沒有沾到邊的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槍聲震驚了牲口,牲口拉著大車從警備隊員們的身上嘰哩咕嚕地軋了過去。魏強這時扭身一躥,便朝西南上撒了「鴨子」。

    打懵了的警備隊員們稍一清醒,就在魏強背後叮光開了抽屁股槍。子彈在他的頭上、身旁吱溜吱溜地亂飛亂叫。魏強提著駁殼槍朝前跑著跑著,噗咚,被扔了個前趴虎。警備隊員們一見打倒了,像窩蜂似的一齊躥了上來,嘴裡叫著:「拿活的!」「可打躺下啦!」魏強趴在地上動動四肢,搖搖頭,哪裡也沒感到不舒服。跟著,從地上跳起,一回手,又將剛按上的一條子彈朝追來的警備隊員們打去。警備隊員們又被按在地皮上。魏強藉著這個工夫,一轱轆滾到一條半人深的交通溝裡,馬上將第三條子彈按進彈槽。他扭身趴在溝沿後面,正要觀察警備隊員們的動作,這時陡坡頂上,啪啪地響起槍聲,子彈直朝警備隊員們跟前落。他知道這是劉太生打來的槍。

    受到兩面夾擊的警備隊立刻放棄了魏強,歪戴帽子拖著槍倉倉惶惶的朝向東北逃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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