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王這樣說了以後,各位君王
立刻散了會,遵從他們領袖的主張。
——蒲柏譯《伊利昂紀》1
1《伊利昂紀》第二卷。
可是,年輕人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這種想法錯了。一隻有力的手落到他的胳膊上,恩卡斯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休倫人全是狗。一個膽小鬼的一點兒血,決不能使一個戰士發抖。白頭髮和酋長眼下都很安全,鷹眼的長槍也沒有睡著。去吧,——恩卡斯和大方的手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記住這一點就夠了。」
海沃德很想再聽到點什麼,但他的朋友已經輕輕地把他推向門口,以免被人發現他們在談話而招致危險。海沃德雖然不太願意,但知道必須聽從,於是只好慢慢地走出屋子,混進蜂擁的人群。空地上的篝火快要熄滅了,暗淡而飄忽的火光,投射在那些默默地來去走動的黑糊糊的人影上,偶爾也發出一束較亮的光芒,射進屋子,照在恩卡斯的身上。他依然保持著筆挺的姿勢,屹立在那個體化人的屍體旁邊。
不一會,幾個休倫戰士重又回到屋子裡,他們把那具僵硬的屍體抬到附近的林子裡去了。這一場騷動平靜下去之後,海沃德便在那些棚屋中間徘徊著——沒人注意他,也沒人來盤問他——一心想找到他甘冒這般危險來尋找的人兒的一些蹤跡。在這個部落眼前的這種情況下,要是他想逃走,回到自己人那兒去,本來是易如反掌的。可是,現在除了時刻為之擔憂的艾麗斯外,在他的心中又新添了一絲憂慮,就是對恩卡斯的命運的關注,這一來,就更把他拴在了這兒,使他不願離去了。因而,他還是一間棚屋一間棚屋進進出出查找著,直到找遍了整個營地,結果還是一無所獲。最後,他只好放棄了這種毫無結果的查找,重新回到那座召開議事會議的屋子去,決定還是找大衛來問個究竟。
那座召開議事會議的屋子,同時也是一個審判和行刑的場所,這已經得到證明。當海沃德回到這兒的時候,他發現剛才那種緊張激動的場面已經過去,戰士們重又聚集在這兒,不過此刻他們是在靜靜地吸著煙,一面在嚴肅地談論著他們最近一次去霍里肯湖一帶遠征時發生的一些重要事情。海沃德的回來,很可能又會使他們想起他的身份問題,想起他的來訪的可疑之處,但結果倒也沒有引起什麼明顯的激動。這是因為剛才發生的那一場可怕的情景,為他創造了有利條件;用不著別人來提醒,他自己也知道應該好好地來利用這種出乎意料的情況。
海沃德沒有露出一絲猶豫的神色便走進了屋子,學著主人們的樣子,莊重地坐了下來。他用銳利的目光迅捷地朝四周瞥了一眼,發現恩卡斯雖然依舊站在原來的地方,大衛卻未見回來。除了一個年輕的休倫人在旁看守外,人們對恩卡斯並沒有做其他的管束,只是在那狹窄的入口處,還有一個武裝的戰士靠在一邊的柱子上守著。此外,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俘虜似乎都是自由的。不過還沒有讓他和別人一起交談;看恩卡斯那樣子,倒真像是尊完美精細的雕像,而不像是個有生命有意識的活人。
沒有多久之前,海沃德已經親眼目睹了這班印第安人在懲處落入他們手中的人時那種乾脆果斷的可怕情景,因此此刻自己也存在著戒心,千萬不可輕舉妄動。他覺得還是不開口為妙,因為萬一被人看破真情,立刻就會喪命。不幸的是,他雖然有此深謀遠慮的決定,可他的主人們卻似乎由不得他。他明智地在暗處的一個地方坐下不久,另一個會說法國話的老戰士,就向他問起話來。
「我的加拿大父親沒有忘記他的孩子們,我很感謝他,」這酋長說,「我有一個年輕人,他的老婆被惡魔迷住了。這位機靈的客人能把它趕走嗎1?」
1印第安人對醫生非常尊敬,認為他們不僅能驅魔治病,還能呼風喚雨,控制天氣等。
印第安人治病時用的那套裝腔作勢的花招,海沃德也略知一二。他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情況有可能用來幫助他達到自己的目的。說實在的,在當時要想提出一個比這更使他滿意的請求,也許著實困難哩。但是,為了要維持一個「醫生」的尊嚴,他還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帶著某種故弄玄虛的口氣答道:
「妖魔各有不同,有的可以智取,有的則不行。」
「我的兄弟是個大醫生,」那個狡猾的印第安人說,「他願意試一試嗎?」
海沃德做了個手勢表示同意。那休倫人對此感到很滿意,便又重新吸起煙來,等待著適當的時刻再起身。此人實在就是那個患病女人的親人。急不可耐的海沃德,心裡雖然在咒罵印第安人這種死顧外表的冷漠習氣,但表面上還是得學著那酋長的樣,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氣。時間過去了幾分鐘,對他這個混充醫生的冒險家來說,彷彿已拖延了一個小時。最後,那休倫人終於放下了煙斗,把披肩拉到胸前,好像要站起身來帶海沃德去病人家了。就在這時候,有個身強力壯的戰士走進門來,他默默地大步從注意著的人群中間穿過,在海沃德坐的一堆樹枝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海沃德不耐煩地朝這鄰座的人瞥了一眼,不禁嚇得毛骨悚然。他發覺身旁這人原來就是麥格瓦。
這個狡猾、可怕的酋長的歸來,使那正要動身離去的休倫人留了下來。幾隻已經熄滅的煙斗重又點燃了。那新來的人一聲不吭,從腰間拔出戰斧,在斧柄頭上的煙鍋裡裝上煙草,通過空心的斧柄吸起煙來。他那若無其事的神態,叫人絲毫也看不出他剛經過整整兩天的艱苦狩獵才回來。就這樣,也許過了十來分鐘(在海沃德看來簡直像過了幾個世紀),戰士們都被籠罩在一團白色的煙霧中了,但是在這段時間裡,誰也沒有說話。
「歡迎,歡迎!」終於有一個人開口說,「我的朋友獵到麋鹿了嗎?」
「小伙子們都馱得走不動啦!」麥格瓦回答說,「讓彎腰蘆葦到打獵的路上接他們去吧。」
提到這個忌諱的名字,緊接著屋子裡出現了一片深沉可怕的靜寂。大家都從嘴裡拔出煙斗,彷彿每個人都同時吸到了一種不純的煙味似的。青煙形成一個個小圓圈在人們的頭頂盤旋,繚繞上升,飄然地穿過屋頂的天窗,向外逸去,因而屋子裡又變得清晰起來,一張張黑黝黝的臉也顯得清楚可辨了。大部分戰士都把眼睛盯在地上,但也有幾個較年輕的和修養較差的人,睜大閃閃發光的眼睛,朝一個白髮蒼蒼的印第安人看著。那人就坐在兩位最受尊敬的酋長之間,但不管是他的神情還是他的服飾,都沒有什麼能特別引起人們注意的地方。他的神情顯得有點兒沮喪,但和其他印第安人的舉止並無多大差別,服飾也和他們這些普通的土著一模一樣。此時,他也像周圍大多數人那樣,眼睛盯住地上看了好一會,但當他最後偷偷地朝旁邊瞥上一眼時,發現自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於是,他在眾人的緘默中站起身來開口了。
「那是騙人的,」他說,「我不曾有過兒子。那個原來叫做我的兒子的人,早就給忘掉了。他的血是白的,那決不是休倫人血管裡的血。是那班齊帕威人1騙了我的老婆。大神說,威桑塔什家族該滅絕了。我很高興,他的家族的罪孽將和他一起消滅。我把這樁事情給了結了。」
1參見第一一七頁注1。
說話的就是那個膽小的印第安青年的父親。他朝四周打量著,似乎想從聽眾的目光中找到對自己這種堅忍精神的讚賞。可是,他的族人這種嚴厲的風尚,對待這麼一個羸弱的老人畢竟太苛求了。他的眼神和他那堂而皇之的豪言壯語背道而馳,他那佈滿皺紋的臉上,每一塊肌肉也都在痛苦地顫動。他站了一會兒,享受著痛苦的勝利。接著,他又像討厭人們那樣看著他似的,轉過身去,用毛毯遮住臉,悄沒作聲地走出屋子,回到自己家裡,到那個和他一樣衰老、孤寂、無兒無女的老太婆那裡去尋求同情了。
印第安人相信,一個人品質的好壞,是世代相傳的,因而他們也就讓他這樣默默地走了。接著,有一個酋長——他的高尚的教養大大值得很多更加文明的社會裡的人們學習——為了要使那班年輕人的注意力從剛才看到的怯懦行為上引開,便以一種愉快的聲調,客氣地對剛到的麥格瓦說:
「特拉華人就像熊找蜂蜜罐似的,老在我們村子周圍轉悠。可是,誰見過休倫人只會睡大覺的啊?」
剎那間,麥格瓦的臉色變得像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烏雲,他大聲嚷嚷道:
「是那伙住在湖邊的特拉華人!」
「不是的。那些穿婆娘裙子的漢子,還在他們自己家鄉的河邊哩。他們當中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部落到這兒來了。」
「我們的小伙子剝下他的頭皮了嗎?」
「他的兩條腿可快哩,儘管他的手使戰斧還不如使鋤頭的好。」那印第安人指著屹立不動的恩卡斯這樣回答說。
麥格瓦絲毫沒有表現出娘兒們的那種好奇心,並不急於要去看看眾所周知他有理由痛恨的那個俘虜,而是繼續抽著煙,依舊保持著往常那種不需要他的狡詐和辯才時的沉思姿態。他的心雖然對這老人講的事感到暗暗吃驚,但還是沒有開口接話,準備到適當的時刻再發問。這樣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磕掉煙斗中的煙灰,重新插好戰斧,緊了緊腰帶,然後站起身來,第一次朝站在身後不遠處的俘虜看去。貌似茫然但十分警覺的恩卡斯,看到對方的動作,立刻轉過臉來對著亮光,他們的目光相遇了。約摸過了一分鐘,這兩名剽悍的戰士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對視著,誰都沒有顯出絲毫膽怯的樣子。恩卡斯怒目挺身,鼻孔翕動著,猶如一隻陷入絕境的猛虎,但他的態度卻如此頑強不屈,看了很容易使人想像成這是代表他部落的一尊完美的戰神形象。麥格瓦的臉雖然也在顫抖,但還不太那麼形同澆鑄,他臉上那挑釁的神氣,漸漸地變成了幸災樂禍的表情。接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喊出了這十分令人生畏的名字:
「快腿鹿!」
戰士們一聽到這個非常熟悉的名字,都驚得跳起身來,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原來那種淡漠鎮靜、不動聲色的樣子,由於這意外的消息,完全消失了。人們的嘴裡不斷地重複著這一可恨但又可敬的名字,聲音甚至傳到了屋外。逗留在門外的婦女和兒童,也像回聲似地嚷嚷著這個名字,隨後又引起了一陣悲哀的尖聲叫喊。然而,這種喊聲還沒有平伏,屋子裡的男人們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大家又都坐了下來,每個人彷彿都在為自己的慌亂感到羞愧。儘管如此,他們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依然在這個俘虜身上盯了好一陣子,好奇地審視著這個自己最優秀勇敢的族人曾多次敗在他手下的英勇戰士。恩卡斯為自己的勝利感到歡快,但他用來表達這種勝利心情的,也只不過是無聲的一笑而已——這正是任何民族在任何時候用來表示輕蔑的表情。
麥格瓦看到對方的這種表情,便舉起胳臂朝他搖動著,手鐲上的小銀環也隨著胳臂的搖動發出格格的聲響。他以報復的腔調,用英語大聲喊道:
「莫希干人,我要你死!」
「治病的聖水決不能救活死去的休倫人,」恩卡斯用悅耳的特拉華語回答說,「滾滾的流水沖刷著他們的屍體;他們的男人一個個都像婆娘;他們的女人全是貓頭鷹。去!去把休倫狗全叫來,讓他們來見識見識真正的戰士!我的鼻子受到了侮辱,它聞到膽小鬼的血腥味啦!」
最後一句話,深深地刺痛了休倫人的心,把大家給激怒了。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懂得俘虜講的這種奇怪的語言,其中包括麥格瓦。這個狡詐的印第安人看到有機可乘,便立刻抓住這一機會來施展他的本領。他甩開肩上的皮斗篷,伸出一隻胳臂,開始賣弄起自己那危險奸刁的口才來。雖然由於他偶爾仍要犯易犯的毛病,加之又曾叛離過自己的部落,使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大為削弱,但他的勇氣和作為一個演說家的名聲,還是不可否認的。他講話時從來不會沒有聽眾,很少不會使人們跟著他的意見跑。這一次,他的這種本領又被復仇的氣焰激起來了。
他重又敘述了那次進攻格倫瀑布附近的小島的事,講了他的同伴們怎樣死去,以及他們最痛恨的敵人如何逃跑,等等。然後,他又描繪了一番他們怎樣抓住那幾個俘虜,怎樣把他們帶到這山裡來的情景。至於他對那兩個姑娘的卑鄙企圖,以及他的詭計如何遭到挫折的事,他就隻字不提了。他迅速把話題轉到怎樣受到長槍那幫人的突然襲擊,以及這一事件的悲慘結局。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朝周圍的人環顧了一下,表面上裝出是對犧牲者表示敬意,實際上是要察看一下自己這番開場白的效果。像往常一樣,人人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臉上。每一個黑黝黝的身軀都像一尊能呼吸的雕像,姿勢全都一動不動,大伙的注意力都非常集中。
這時候,麥格瓦放低了一直都清楚、響亮而激昂的聲音,開始頌揚起犧牲了的同伴們的功績來。不管是哪一種品質,只要能引起印第安人同情的,他都注意提到了。某人在追尋敵人時從不撲空,某人在跟蹤追擊時不屈不撓。這個人如何勇敢,那個人怎樣慷慨。總而言之,他用盡了一切頌揚之詞,企圖以此來激起這個只由很少幾個家族組成的部族裡每一個成員心弦上的共鳴。
「可是,」他最後說,「我們的小伙子的屍體,是不是埋在休倫人的墓地裡呢?這你們都知道,不是的。他們的靈魂朝太陽下山的方向去了,現在已經越過大河,前往幸福的獵場。可是,他們上路時,沒有帶乾糧,沒有槍,沒有刀,也沒有鹿皮鞋,而是像剛出生時那樣,可憐巴巴地光著個身子。能讓他們這樣嗎?難道能讓他們的靈魂像個飢餓的易洛魁人或者膽小的特拉華人那樣進天堂嗎?還是讓他們手中握著武器,身上穿著衣服去跟他們的朋友見面呢?我們的祖先見了他們心裡會想,懷安多特族1的人變成什麼樣子了呀!他們會用陰沉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子孫,會對他們說:走開!一個齊怕威人冒充休倫人到這兒來了。弟兄們,我們決不能忘記這些犧牲的人。一個紅人是永遠能把他們記住的。我們要叫這個莫希干人背上我們給小伙子們的禮物,去追趕他們,要壓得他搖搖晃晃的。儘管我們的耳朵聽不見他們的話,他們一定在要求我們的幫助。他們在說:別忘了我們啊!當他們看到這個莫希干人的陰魂,背上馱著沉重的物品,千辛萬苦地在追趕他們時,他們就會知道我們的心意了。那樣,他們就會高高興興地離去,而將來我們的子孫也會這麼說:『我們的祖輩是這樣對待他們的親人的,我們也得這樣對待他們。』英國佬算得了什麼?我們殺了不知多少了,可土地還是白的。休倫人名字上的污點,只能用印第安人的血來塗蓋。得把這個特拉華人處死!」
1即休倫人,參見第三十五頁注1。
這樣一篇慷慨激昂的長篇演說,而且又由一位休倫族演說家抑揚頓挫地來發表,其效果是不容置疑的。麥格瓦如此巧妙地把聽眾的同情心理和他們的宗教迷信結合在一起,這些人本來就有殺人作為犧牲祭奠族人亡靈的風俗,現在聽了麥格瓦的一番話,更加變得毫無人性,而只有復仇的慾望了。尤其是其中有一個樣子凶暴的戰士,他對麥格瓦的話特別留意聽,他的面容隨著內心的感情在變化,以至最後變得滿臉殺氣騰騰。麥格瓦的話剛說完,他就跳起身來,魔鬼似地狂叫一聲,但見他手握磨得雪亮的戰斧,高舉在頭頂揮舞著,在火光中閃著寒光。這一舉動和叫聲來得如此突然,誰也來不及開口,以阻止他這種血腥的企圖。人們只見從他手中射出一道白光,同時又見一條黑影有力地把白光一擋。前者正是那柄扔出的戰斧,後者卻是麥格瓦的胳臂,他這突然一擋,使戰斧偏離了目標。這迅速敏捷的一著,正是時候。那柄銳利的戰斧削斷了恩卡斯頭頂髮髻上的羽毛,然後像從什麼可怕的武器中發射出來似的,穿透單薄的牆壁,飛了出去。
海沃德目睹這一危險的舉動,嚇得躍起身來,心都快從喉頭跳出來了,心裡著實為自己的朋友捏一把汗。後來看到這一斧並未砍中,恐懼也就變成了驚歎。只見恩卡斯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似乎絲毫不為感情所動地注視著自己的敵人。面對這種報復性的突然襲擊,他的臉仍像大理石似地冷靜和堅定。接著,他還用自己的土語嘀咕了幾句表示鄙夷的話,彷彿是在惋惜敵人的武藝太差,因而才使自己僥倖得兔於難似的。
「不!」麥格瓦看到俘虜沒有受到傷害,便滿意地說,「得在太陽照得亮亮的時候,再來使他丟臉;要讓娘兒們也看著他那副全身打抖的模樣,要不,我們的復仇行動便變得像孩子們的嬉戲了。去!把他帶到安靜的地方去。讓我們來看看,一個明天早上死期就到的特拉華人,今晚上是不是還睡得著。」
負責看守俘虜的年輕人,立刻用樹皮繩索縛住恩卡斯的雙臂,在一陣陰沉可怕的沉默中,把他帶出了屋子。只有在走到門口的時候,恩卡斯堅定的步子才躊躇了一下。他回過頭來,用傲慢的目光朝周圍的敵人掃了一圈,就在這時候,海沃德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並未完全絕望的表情,心裡大為高興。
麥格瓦也許是對自己的成功感到滿意,要不就是正忙於策劃自己的秘密計劃,因而對於眼前的情況沒有再追問下去。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把它拉到胸前裹緊,接著也走出屋子去了;而要是他再追問下去的話,坐在他身旁的這個人就有生命危險了。儘管心中交織著不斷增強的憤怒、生來的倔強性格,還有為恩卡斯的安全擔憂,但由於這個陰險可怕的敵人的離去,海沃德還是感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被麥格瓦的演說煽起的激動情緒,漸漸地平伏下去了。戰士們都陸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屋子裡又變得煙霧騰騰。在約摸半小時的時間裡,沒有聽到有人說過一句話,幾乎也沒有看到有人朝旁邊看過一眼——在這些性情十分暴躁但又極能自制的人中,每當經過一番激烈的騷動之後,接著往往就會出現這種嚴肅深思的沉默場面。
先前曾請求海沃德幫助的那個酋長,吸罷了煙,決心動身離去,而且這一次終於走成了。他用手指朝那假裝的醫生招呼了一下,要他也跟著走。於是,穿過團團煙霧,海沃德終於來到了屋外,呼吸到涼爽的夏夜的清新空氣。對此,他心中有種種理由感到高興。
那印第安人並沒有前往海沃德剛才去找過同伴的那些屋子,而是帶他拐向一旁,逕直朝緊接在這臨時村莊後面的山腳走去。山腳邊長滿灌木叢,他們必須通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前進。在那片林中空地上,孩子們重又在做遊戲了,現在是在模仿剛才那一場追逐。為了使他們的遊戲更逼真,孩子中有個最大膽的,在幾堆尚未燒著的樹梢中加了幾塊燒著的木頭。有堆篝火的火光,照亮了酋長和海沃德所走的小道,使眼前這片荒涼的景象顯得更加陰森可怖。來到一座光禿禿的山巖附近,前面是一片草地,他們準備從這兒穿過。正在這時,那堆篝火裡又加了新的柴禾,強烈的火光甚至遠遠地一直投射到他們所在的地方,它照在白慘慘的山巖上,反射下來的光線,照出前面地上有團黑糊糊的、樣子非常古怪的東西,它出乎意外地堵在那兒,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印第安人停了下來,好像在猶豫是否要再前進,同時也讓自己的同伴來到身邊。眼前是個圓鼓鼓的大黑球,起初似乎一動不動,後來卻開始動了起來,那模樣使海沃德感到莫名其妙。這時,篝火又燒旺了,火光照亮了那團東西,就連海沃德也看清了,那原來是只大黑熊。它像是坐著似地半蹲半臥在那兒,但上身卻不停地搖晃著。儘管它凶暴地大聲吼叫,有時還能看到那閃閃發光的眼睛,但似乎並沒有什麼敵意。至少,那個休倫人看來已經相信,這個奇怪的闖入者並無惡意的了,因為經過一番仔細的觀察之後,他又泰然地繼續向前走去。
海沃德知道,在印第安人中,這種動物經常是像家畜一樣馴養的;這只熊可能也是這個部落裡的一個寵物,也許它是到林子裡覓食來了,因此他也學著那印第安人的樣,泰然地繼續前進。他們平平安安地從它旁邊走了過去。那個起先曾那麼小心翼翼地觀察過這位不速之客的休倫人,現在雖然幾乎和它擦身而過,但已不屑再花時間去看它一眼了。可是海沃德還是忍不住回頭朝它望著,提防它從背後襲擊上來。當他發現那熊也沿著小道蹣蹣跚跚地在他們後面跟上來時,他就怎麼也放心不下了。他正想把這一情況告訴給那印第安人,他們已經到了山坳裡一個石洞的洞口,印第安人推開了一扇樹皮做的門,走了進去。
海沃德也利用這一方便的方法,跟著進了山洞,正當他高興地把那扇很輕的門關上時,忽然覺得它又從他的手中推開了,原來那只熊也跟了進來,它那毛茸茸的軀體立刻把通道給遮暗了。此時他們正在一條又狹又長的甬道裡,兩旁全是岩石,想要繞過那只熊退出去,已經不可能了。在這種情況下,海沃德只好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盡量靠近自己的嚮導。那只熊不斷地在他身後吼叫著,有一兩次還把它的大腳掌搭在他的身上,彷彿要阻止他再往那個洞窟裡進去似的。
在這樣異常緊張的情況下,海沃德的神經到底還能支持多久,那就很難說了啊;幸虧,他很快就找到了救兵。原來在他們前方一直有一點暗淡的亮光在閃爍,這時他們已經到達發出這亮光的地方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巖洞,裡面用石塊、樹枝和樹皮做牆壁,簡陋然而巧妙地隔成許多個單間,大體上可以用來派各種用場。洞頂有一些天窗,白天可以讓陽光進來,晚上便只好靠篝火和火把來照明了。休倫人把他們大部分值錢的東西,尤其是屬於整個部落的東西,都搬到了這兒。而且,正如現在看到的那樣,那個被看做魔鬼纏身的生病的女人,也被送進這兒來了,因為他們覺得這兒的石壁要比那些棚屋的樹葉屋頂堅固得多,折磨她的魔鬼難以進來侵擾。海沃德和他的嚮導最先踏進的,就是專門給她住的房間。那個印第安人把海沃德帶到她的床邊;只見床的四周圍著許多女人,而最使他吃驚的是,發現剛才不見了的朋友大衛竟然也在這些女人中間。
只要看上一眼,我們這位冒牌郎中心中就有數了,這個女人的病決非他的醫術所能治好的。她全身癱瘓躺在床上,對周圍的事物已毫無表情,幸運的是,她連對自己的痛苦也無知無黨了。給一個病情如此嚴重,連是否能治好也毫不在乎的人假裝施法,海沃德也用不著再感到歉疚了。剛才為了要用假醫術騙人而一度感到有點內疚的心情,此時很快就消失了。他集中思想,正準備給病人假裝施法時,忽然發現有人搶先了一步,試圖證明一下音樂的力量。
大衛早就站在那兒準備縱情歌唱了,由於海沃德他們的進來,才耽擱了一會,現在他又試了試校音笛,接著便唱了起來。要是誠心真能有用的話,他的聖歌也許真的會創造出奇跡的。印第安人都對他想像上的弱點深表尊敬,因而讓他一直唱到底,沒有阻止他。海沃德則樂得如此,這一來可以拖延一下施法的時間,當然就不會去打擾他了。當聖歌的尾音還在耳邊繚繞時,海沃德突然聽到一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聲音,也在重複著這種歌聲,不禁大吃一驚。他回頭一看,只見那只毛茸茸的野獸筆直地坐在陰影裡,它的身子以狗熊那笨拙的姿勢不斷搖擺著。嘴裡重複發出一種低沉的吼叫聲,雖然聽不出什麼詞句,但確實有點像大衛唱的歌曲。
至於這種奇怪的和聲對大衛產生什麼影響,也許是意會勝過言傳了。他睜大了眼睛,彷彿不相信這是真的。由於過分驚異,一時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這種實際上是恐懼,而他自己卻只願承認是驚歎的心情,使得他把早已計劃好要通知海沃德的一個重要消息都給忘掉了。就在這種心情之下,他只大聲地喊了一句:「她在等著你,就在附近!」說完就慌慌張張地走出山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