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莫希干人 第23章
    就連用來狩獵的野獸,

    也得給予追擊的時候;

    照例讓被追的牡鹿跑出一段,

    我們才放出獵犬,拉緊弓弦;

    可是誰對這只四處覓食的狐狸有過關心,

    何時、何地、怎樣落入陷阱,一命歸陰?

    ——司各特1

    1《湖上夫人》第四篇章。

    印第安人和受教育較多的白人不同,在他們的營地外面,通常是沒有武裝人員把守的。任何一種危險,還離得遠遠時,他們就會得到信息。由於他們對森林中的各種跡象,對把他們和可怕的敵人隔開的那些崎嶇漫長的小道,都很熟悉,他們一般是高枕無憂的。可是,當一個敵人偶然有幸溜過偵察兵的警戒線,來到他們家屋的附近時,是難得會碰上什麼報警的哨兵的。除了這種一般的習慣外,這個和法國人友好的部族,對不久前法國人那次出擊的威力也很瞭解,相信對那些從屬於英王的敵對部族,一時還用不著擔心有什麼危險。

    因此,當海沃德和大衛來到這群吵吵鬧鬧的孩子們中間的時候,他們正在玩上面提到的那種遊戲,事先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到來。孩子們一見這兩個來客,便一致發出一聲報警的尖叫,接著便往下一蹲,像有魔法似的,一下子都從這兩個來訪者的眼前消失了。原來這些赤裸裸的黝黑身子,這時候已巧妙地蜷伏在枯草叢中,因此猛一看,真像被土地吞沒了似的。海沃德驚訝地向四周細看時,只覺得到處都是滴溜溜轉動著的烏黑眼珠。

    看到這樣一種場面,海沃德不禁膽怯起來,產生了一種使他吃驚的預感:自己可能會遭到成年人的更加嚴厲的盤查。剎那間,這個年輕軍人想要往回走,可是已經晚了,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孩子們的叫聲,已經從最近的一座棚屋裡喊出十幾個印第安戰士,他們黑糊糊地站在一堆,嚴肅地等待著這兩個不速之客走近。

    大衛對於這種場面多少有些熟悉了,他不慌不忙地走進這座屋子,似乎一點小小的阻礙他是不會在意的。雖然這是一座草草地用樹皮樹枝搭蓋成的棚屋,但它是這個營地裡的主要建築,也是這個部落在這英屬殖民地的邊境上暫住時,用來議事和公眾集會的地方。當海沃德從站在門口的那些結實有力的黝黑軀體旁擦身而過時,他好不容易才勉強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生命能否保全,全靠自己的沉著鎮定了;他只得一切都聽從那位夥伴,心不兩用地緊緊跟著他走了進去。一見周圍全是這些凶殘的死對頭,他嚇得週身冰涼;但他總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走到了屋子的中間,沒有露出馬腳來。接著,他又學大衛那不慌不忙的樣,從堆滿屋角的芳香的干樹枝中拖出一捆,默默地在上面坐了下來。

    那幾個站在門口看的戰士,一等客人從身邊走過,也都走進屋子,分別站在海沃德的旁邊,彷彿在耐心地等待這位不速之客開口說話。還有好多人懶洋洋地隨便靠在那些支撐住這間棚屋的柱子上,有三四個年紀最大、地位最高的酋長,則在較為靠前的地上坐著。

    屋子裡插著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火苗隨風搖曳著,通紅的火光在各人臉上和身上閃來閃去。海沃德借助這一亮光,偷看著主人們的表情,想弄清他們可能會用怎樣的態度來接待他。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張張冰冷的臉,說什麼也看不出一點名堂來。坐在前面的幾個酋長,難得朝他看上一眼,他們一直都把眼睛盯在地上,這樣子,也許是對他表示尊敬,但也很容易看成是對他表示不信任。但站在後面陰影裡的那些人,就沒有這樣沉著了。海沃德立刻就察覺他們偷偷地在仔細打量著他,實際上,他們對他和他的衣著,都在一點一點地研究,對他的一舉一動,對他身上的每一條花紋,甚至連服裝的式樣,都不肯輕易放過,而是在暗暗議論著。

    終於,一個頭髮雖然已經開始花白,但他那結實的四肢和穩健的步履,表明他仍然是個堂堂漢子的印第安人,從黑暗的角落裡走了出來,對海沃德說話了(此人也許是為了不讓對方發現,特意躲在暗角里觀察的)。他說的是懷安多特語,或者叫休倫語1,因而海沃德一句也沒聽懂;不過從他那說話的表情來看,話中似乎客氣的成份多於憤怒。海沃德搖搖頭,做著手勢表示他沒法回答。

    1參見第三十五頁注1。

    「難道我的弟兄中就沒有懂得法國語或英國語的人了嗎?」他用法語說道,一面朝周圍的人臉上一個個看過去,希望發現有人會點頭。

    雖然有不少人偏著頭,想弄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們還是默不作聲。

    「我感到很難過,」海沃德接著用最簡單的法語慢慢地說,「原來在這樣一個聰明勇敢的部落裡,竟沒有一個人懂得他們『偉大的君王』對自己的孩子說話時用的語言。如果『偉大的君王』知道他的紅人戰士這樣不尊敬他,他一定會很傷心的。」

    接著是一陣久久的沉默,在這段時間裡,既沒有一個人動一動手腳,也沒有一個人眼睛中流露出一絲表情,來表明他的話產生的影響。海沃德知道,沉默是這一民族的美德,而且他也樂於他們有這麼個習慣,以便可以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最後,還是剛才說話的那個戰士,用不純熟的加拿大土話冷冷地問道:

    「我們的偉大父親對他的人民說話時,不是用休倫語的嗎?」

    「他對自己的孩子們是一律對待的,不管他的皮膚是紅的。黑的還是白的,」海沃德支支吾吾地回答說,「雖然他最滿意的是勇敢的休倫人。」

    「當差役把五天前還長在英國佬頭上的頭皮點交給他時,他會怎樣說呢?」那小心謹慎的酋長又問。

    「他們是他的敵人,」海沃德不由得震顫著答道,「所以,毫無疑問,他會說,很好,我的休倫人很勇敢。」

    「我們的加拿大父親不是這樣想的。他不會看著面前的休倫人,給他們獎賞;他反而會轉過頭去,看著那些死了的英國佬的。這是什麼意思呢?」

    「像他這樣一位偉大的首領,想的要比說的多。他是在看後面有沒有敵人跟上來。」

    「死去的戰士不會再駕船在霍里肯湖上行走了,」那印第安人傷心地說,「他的耳朵愛聽特拉華人的話,可他們不是我們的朋友,他們只會欺騙他。」

    「不會的。瞧,他派我這個懂醫術的人來了,來看看他的孩子們,看看大湖邊上的紅皮膚休倫人,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麼病痛。」

    海沃德宣佈了自己的假身份後,接著又是一陣沉默。但每一雙眼睛都一齊注視著他,彷彿想看清他說的到底是真還是假。他們那銳利的目光,使受到審視的海沃德不由得戰慄起來,多虧剛才說話的那個印第安人又使他擺脫了窘境。

    「機靈的加拿大人也在自己身上畫花紋?」那休倫人冷冷地繼續說,「我們聽說他們還常誇口自己的皮膚是白的哩!」

    「一個印第安酋長來到白人父親中間時,」海沃德語氣非常堅定地回答說,「他會脫去牛皮服,換上送給他的襯衣。我的弟兄們既然為我畫了花紋,所以我也就帶著來了。」

    一陣低微的喝彩聲,說明他對這個部落的讚揚受到了歡迎。那上了年紀的酋長做了個手勢,表示對海沃德的讚許,他的大部分同伴也都朝前伸出一隻手,歡呼一聲,以示呼應。海沃德開始安下心來,他相信最緊張的審查已經過去;而且由於對自己偽裝的職業早已編好一套簡單而又可信的說法,因此最後取得成功的希望也就愈來愈大了。

    這時,另外又站出來一個戰士,他彷彿為了要好好想一想怎樣更好地來答覆海沃德的話,先是沉默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才準備說話。但他正要開口時,突然從森林裡傳來一陣低微而可怕的喊聲,緊接著又是一聲刺耳的尖叫,它拖著長長的尾音,聽上去完全像一聲悠遠而淒厲的狼嗥。這一可怕的突如其來的打岔,使海沃德吃驚得急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此時,除了被這恐怖的喊聲引起的後果外,他什麼都顧不上了。就在這一剎那間,所有的戰士都一齊從棚屋裡奔了出去,屋外是一片喧囂的叫喊,把至今還鐐繞在林間的那聲呼號的尾音,幾乎都給淹沒了。海沃德再也壓制不住,也就跟著奔了出去,很快站到混亂的人群中間。整個營地裡幾乎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齊集在這兒了。男人、女人、小孩,不論是年老體弱的,還是身強力壯的,全都出來了。有的在大叫大嚷,有的高興得發瘋似地直拍手,每個人都在為一件什麼意外的事歡欣鼓舞。開始,海沃德雖然被這種喧嘩場面弄得大吃一驚,但不久,隨之而來的情景使他得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天空還殘留著落日的餘輝,還能看清樹梢間那些明亮的間隙,那兒有幾條小路,構成了從這片空地通往荒野深處的交通路線。在其中的一條小路上,有一隊戰士正走出密林,朝棚屋的方向緩緩走來。走在隊伍前面的一個人,手中舉著一根短棒,棒上掛著一些東西,直到後來才看清,原來那是一些人的頭皮。海沃德最先聽到的那一陣駭人的喊聲,正是白人正確地所稱的「死亡的呼叫」。這一叫聲每重複一遍,意在向自己部落裡的人宣告又一個敵人的命運。至此,海沃德根據自己的知識,弄清了眼前的情況;現在他已知道,這場半途裡出現的喧嘩,原來是一支勝利的部隊意外地歸來引起的;海沃德的一切不快之感都消失了,他暗自稱幸,這一來他倒可以鬆一口氣,別人一時不會再注意他了。

    新回來的戰士在離棚屋還有幾百英尺的地方就停下了。他們那淒厲可怕的喊聲,那意在表示死者痛哭和勝者狂歡的喊聲,也隨之完全停止了。他們中有個人高聲叫喊了幾句,聽起來一點也不可怕,但這幾句話的意思,並不比剛才那些瘋狂的叫喊好懂。印第安人得知這一消息後,那種欣喜若狂的情景,是很難用筆墨形容的。整個營地一下子都轟動了,變得亂哄哄的。戰士們拔出獵刀揮舞著,他們排成兩行,在回來的隊伍和棚屋之間排起一條夾弄。女人們也拿起棍棒、斧頭,或者是隨手可以抓到的不管什麼武器,就匆匆地奔了出去,以便在即將開始的殘酷表演中也能成為一員。就連孩子也不例外,那些男孩還不大會使用武器,也從他們父親的腰帶上抽出戰斧,鑽進行列,學著他們父親的樣,擺出一副凶殘的樣子。

    在這片林中空地的四周,散堆著大堆大堆的柴枝,一個很有警惕心的老太婆,在把它們—一點燃,以便能照亮即將進行的這場表演。火焰一升起,它的光亮勝過了落日的餘輝,把周圍的一切景物照得更加分明,更加恐怖。這整個場面構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圖畫,四邊黑壓壓的高大松林恰如畫框。站在最遠處的是那隊剛回來的戰士。在他們前面一點的地方,立著兩個人,顯然,他們是從其他人中選出,作為即將舉行的表演的主角的。由於光線不足,看不清這兩個人的嘴臉,但他們的情緒顯然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是挺起胸膛堅定地站著,準備英勇地面對自己的命運;另一個卻是低垂著頭,彷彿已害怕得全身癱瘓,或者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勇敢的海沃德對第一個人心中充滿欽佩和同情,雖然沒有機會能讓他表達出自己的敬慕之情。然而,他焦慮地注視著那人的哪怕是最微小的舉動。當他看到他那壯實勻稱的體格時,海沃德竭力使自己相信,憑著自己的體力,再加上他那堅定的決心,眼前的這個年輕俘虜,一定能經受住這場嚴峻的考驗,在即將舉行的殊死競賽中有希望獲得勝利。因而海沃德也不知不覺地走近黑壓壓的休倫人行列,屏住氣,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場面。就在這時候,一聲作為信號的喊聲響起,接著,剛才那種暫時的沉寂立刻又被突然而起的叫喊打破了,而且喊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響亮。那個垂頭喪氣的俘虜依然沒有動彈,而另一個則一聽到喊聲,便縱身一躍,跳離站著的地方,靈活敏捷得像一頭鹿。可是,他並沒有像預料的那樣,穿過敵人的行列,而是剛一衝進危險行列,人們還來不及對他下手,他便迅速一轉身,從一排孩子的頭頂跳過,跳到了可怕的行列外面較為安全的地方。這一巧計惹起了上百張嘴的同聲咒罵,整個激動的行列一下子都亂了,人們狂亂地朝空地四周散開。

    十多堆熊熊的篝火吐著血紅的火舌,把這兒映照得像座邪惡怪異的競技場,彷彿一夥狠毒的魔鬼正聚集在這兒,舉行一次血腥殘酷的儀式。在暗處的那些人,看起來像鬼影憧憧,在人們的眼前忽隱忽現,他們發瘋似地指手畫腳,做著種種莫名其妙的姿勢。當那些印第安人在火堆旁跑過時,他們那憤怒的臉上清楚地閃現出凶險可怕的表情。

    不難理解,在這麼多兇惡的敵人中間,一個想要逃命的俘虜,是別想得到喘息機會的。有過那麼一剎那,他眼看就要逃到樹林邊了,可是還是被一齊奔過去的敵人截住,被趕回到無情的迫害者中間。他像一隻被擋住去路的鹿似的,急忙一轉身,猶如一支脫弦的箭,繞過一堆篝火,毫無損傷地穿過人群,衝到了空地的另一邊。可是在這兒,他遇上了幾個年紀較大而且更加狡猾的休倫人,又被他們給擋了回去。緊接著,他又在人群中竄了一會,似乎想趁人們混亂時找到一個空子,但在隨後的幾分鐘內,海沃德終於看清了形勢,確認這個靈活勇敢的陌生青年是輸定了。

    這時,四周已經什麼也分不清了,只見一堆黑壓壓的人影在那兒擁來擁去,莫名其妙地亂作一團。手臂、閃亮的刀子和可怕的棍棒,在他們頭頂揮舞,不過顯然這只是在亂抓亂打而已。可是,在女人刺耳的尖叫和戰士兇惡的喊聲中,這一可怕的場面愈演愈烈。海沃德不時看到,有一個身體輕盈的人,在人群中拚命地跳來跳去,他心中暗暗希望——雖然不敢相信——這個俘虜還能保持他那驚人的活力。轉眼間,人群向海沃德站著的地方擁了過來,後面的人的沉重的軀體壓在了前面的婦女和孩子身上,把他們壓倒在地。這時,那個俘虜又在混亂的人群中出現了。可是,在這樣嚴峻的考驗中,人的體力是維持不了太久的;這一點,那個俘虜似乎也已經意識到。他利用這瞬時的空隙,從戰士叢中飛快衝出,企圖再做一次孤注一擲的、在海沃德看來也是最後的努力,打算逃進森林。他彷彿知道海沃德這裡不會有什麼危險似的,逕直朝他這邊飛奔而來。一個一直在養精蓄銳的、高大強壯的休倫人,緊跟著追了上來。可是正當他舉起手來準備致命一擊時,海沃德把一隻腳朝前一伸,這突然的一絆,使那個休倫人一個倒栽蔥向前撲去,跌倒在他想打擊的人前面幾英尺遠的地方。雖然這只不過是一剎那的事,然而俘虜充分利用了這有利時刻,以非常敏捷的動作轉過身來,流星似地在海沃德眼前一閃而過;待到海沃德定了定神,用眼睛向四周尋找時,只見那俘虜已經到了那座主要的棚屋跟前,靜靜地靠在門前的一根塗有顏色的小柱子上。

    海沃德擔心剛才搭救俘虜的這一手,可能會給自己帶來生命危險,因此趕快離開原來站著的地方,跟在蜂擁的人群後面走著。那些印第安人,像在看執行死刑時感到失望的群眾一樣,帶著沮喪的、悶悶不樂的心情,一起擁到了那座棚屋附近。海沃德在好奇心,也許是在更為高尚的感情驅使下,也走到了那個陌生人跟前。只見他站在那兒,一隻手抱住那根能保護他的柱子,雖然因受刑還在喘著粗氣,卻不屑露出絲毫痛苦的樣子。根據印第安人那古老神聖的習俗,這時候他已經受到保護,他的最後命運,要等部落的議事會議1商討決定了。雖然,從擠在這兒的這群人的情緒來判斷,不難預料,會議將會有怎樣的結果。

    1印第安人在決定大事前都召開這種會議,所有酋長和有身份的戰士都出席會議,大家圍著黃火,展開討論,決定問題。

    那班失望的女人,用盡了休倫人所知道的一切污言惡語,來咒罵這個勝利的陌生人。他們譏笑他,諷刺他,說他的腳要比手有用,說他既然不懂得使弓箭、用刀子,倒不如長出一對翅膀來。俘虜對這一切都不加答理,而是滿足於保持著一種既高傲又鄙夷的態度。他這種鎮定自若的樣子,也跟他的好運氣一樣,使那班女人大為惱火,她們的謾罵因而也愈來愈玄,最後變成了一片刺耳的尖叫。就在這時,那個點燃柴堆的狡黠的老太婆,排開眾人,來到俘虜的跟前。也許正由於這個老八怪的遺遏乾癟,才被人公認為有超人的狡黠。她把那件輕飄飄的外衣向背後一甩,帶著嘲笑,伸出了又瘦又長的胳臂,為了要讓對方聽懂她的嘲笑,她操著萊那潑語1大聲謾罵起來。

    1即特拉華語。

    「聽著,特拉華人!」她一面罵,一面輕蔑地在他面前彈著指頭,「你們這一族人全是娘兒們的種,你們的手只配使鋤頭,不配拿槍。你們的婆娘只會生鹿崽子;要是生下一隻熊,一隻野貓,或者是一條蟒蛇,你們一定會嚇得東逃西竄。還是讓休倫姑娘給你做條裙子吧,我們來給你找個男人……」

    隨著這陣攻擊,爆發出一片粗野的笑聲。這裡面夾雜著姑娘們的柔聲輕笑,也有年紀較大,為人更惡的同伴們嘶啞的聲音。可是,那陌生人對這些譏嘲卻置若罔聞,他連頭也不動一下,彷彿全然不覺得周圍有人似的。他那傲慢的目光只是朝那幾個黑黝黝的戰士掃了一眼,他們正在人群後面來回踱著,繃著臉默默地看著這一場面。

    那上了年紀的女人,被俘虜的自制力激怒了,她雙手往腰裡一叉,擺出一副挑戰的架勢,重又開始謾罵起來,那些穢言惡語,我們實在沒法訴諸文字。可是,她的力氣又是白費了。雖然這個女人在自己的部落裡以擅長謾罵聞名,但是任憑她罵得多麼凶,以至滿嘴吐沫,那個陌生人的臉上,依然連肌肉也沒顫動一下。他這種處之泰然的冷漠態度,開始激怒了其他的觀眾。一個剛成年的孩子也想來幫助那個沒婦,他舉起戰斧在俘虜的面前揮舞著,嘴裡也跟著那女人亂罵起來。只有在這時候,俘虜才轉過臉來向著亮光,十分輕蔑地低頭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接著,他又恢復到原來的姿勢,鎮靜地靠在那柱子上。但就在他改變姿勢的這剎那間,海沃德的視線已和他銳利的目光打了個照面,他發現此人原來是恩卡斯。

    海沃德驚呆了。朋友的危險處境,使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生怕這種表情說不定會被人有所發覺,從而促使他遇害,急忙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可是他的這種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就在這時候,有個戰士擠進了激怒的人群,他打手勢要女人和孩子們讓開,然後抓住恩卡斯的胳臂,帶著他朝那座議事的棚屋走去。所有的酋長以及大部分優秀戰士,都跟在他們的後面;憂心忡忡的海沃德,這時也避開人們的注意,混在他們中間一起走進了屋子。

    開始,為安排座位花了幾分鐘,進屋的人都按各自在部落裡的地位和影響坐到適當的位子上。其次序大致和剛才接見海沃德時一樣:年長的和地位高的酋長都佔了較寬的席位,一個光亮的火把照耀著他們;比他們年紀輕的和地位低的,則排列在後面,他們那畫了花紋的黝黑的臉,在昏暗中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恩卡斯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剛好在一個能看到幾點閃閃星光的天窗下面。他鎮靜地、泰然自若地屹立在那兒,那種高貴傲慢的神態,始終吸引著敵人的注意。他們不時地朝他看著,目光中雖然並沒有喪失堅定的意志,但對這個俘虜的勇敢,也流露出欽佩的心情。

    在這次生死攸關的速度競賽的考驗之前,海沃德看見和恩卡斯站在一起的那個人,他的情形就不同了。在那一場混亂中,他並沒有企圖逃走,而是像座畏縮一旁的塑像似地一直待在那兒,露出一臉沒臉見人的羞愧神情。雖然沒一個人伸手邀他,也沒人屈尊朝他的舉止看上一眼,但他也走進了屋子,彷彿受著命運的驅使,甘願毫無反抗地屈從於天命的判決。當海沃德第一次有機會看他的臉時,心裡暗暗捏著一把汗,深怕又看到一個熟人;但看了他的模樣,證明他完全是個陌生人;而使海沃德不解的是,這個人臉上的花紋竟和休倫人一模一樣。可是他並沒有去和自己的同族人混在一起,雖然周圍人很多,他卻冷清清地獨自坐在一邊,身子縮成一團,彷彿想盡量少佔一點空間似的。當大家都在各自適當的位子上坐定後,屋子裡又變得鴉雀無聲。這時,已給讀者介紹過的那位頭髮灰白的酋長,用萊那潑語大聲講起話來。

    「特拉華人,」他說道,「雖然你的部落是娘兒們的部落,不過你已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我可以給你吃的;但一個和休倫人同吃的人,就應該做休倫人的朋友。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太陽上山,到那時我們再對你做出最後的決定。」

    「為了追蹤休倫人,我已經餓了七天七夜啦,」恩卡斯冷冷地答道,「萊那潑的孩子知道怎樣走正道,並不貪吃。」

    「我們還有兩個小伙子正在追尋你的同伴,」對方接著說,似乎並未注意那俘虜的自誇,「等他們回來後,我們的酋長們會告訴你,是『活』還是『死』。」

    「難道休倫人沒有耳朵的嗎?」恩卡斯嘲弄地說,「自從做了你們的俘虜,特拉華人已經聽到兩次熟悉的槍聲了,你們那兩個小伙子永遠回不來啦!」

    隨著這一句大膽的斷言,出現了一會兒憂鬱的沉默。海沃德心裡明白,恩卡斯剛才是暗指偵察員那枝致命的長槍。因此,他探頭望著,急於想知道恩卡斯這幾句話,會在這伙勝利者中間產生怎樣的效果。可是那位酋長卻只是簡單地反駁道:

    「要是萊那潑人真的有那麼大的本領,那他們中間的一個最勇敢的戰士,怎麼會落到我們手裡來的呢?」

    「他在追趕一個逃跑的怕死鬼,一不小心掉進了陷阱。機靈的河狸也會被逮住哩!」

    恩卡斯這樣回答時,用手指了指獨自坐在一旁的那個休倫人,但他的目光並未轉過來朝那不屑一顧的人瞥上一眼。恩卡斯的神氣和答話,在聽眾中引起了一陣騷動,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威脅性的低語。這一不祥的聲音傳到了門外,女人和孩子們都想從人們的背後擠進來,肩膀和肩膀之間的每個間隙處,都有急切、好奇的黝黑臉孔在窺探。

    這時候,坐在中央的幾個年長酋長簡要地交談了幾句,每一句話都帶著簡單有力的手勢,用以說明發言者的意思。接著,又是長時間地一陣莊重的沉默。大家都知道,這嚴肅預示著即將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站在外圈的人都賠起腳尖,朝裡面張望,就連那個蜷縮一旁的犯人,這時也因更加擔心而忘卻羞愧,探出頭來焦慮不安地望著那幾個臉色陰沉的酋長。最後,那個已經多次提到的老年酋長,打破了這一沉默氣氛。他站起身來,走到屹立不動的恩卡斯身邊,態度莊嚴地站在他的面前。這時,前面說到的那個枯瘦的老婆子,又以一種側身的舞姿,慢慢地走進了圈子,她手裡擎著個火把,口中唸唸有詞,也許是在念什麼咒語。雖然她的出現完全屬於突然闖入,但倒也沒有引起人們多大的注意。

    她來到恩卡斯的跟前,舉起手中熊熊的火把,使得通紅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全身,就連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莫希干人依然保持著堅定、高傲的姿態;他的眼睛沒有低下來朝她那好事的目光瞥上一眼,而是始終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遠方,彷彿要穿透擋住視線的一切障礙而看到未來。那老婆子對自己的檢查感到很滿意,略帶著一點高興的神情,離開了恩卡斯,來到那個犯了錯的族人跟前,進行同樣的這種使人難堪的檢查。

    年輕的休倫人身上畫著戰鬥花紋,他那壯健的軀體只有很少一部分用衣服掩著。火把的亮光把他從頭到腳照得清清楚楚。看到他痛苦地全身扭動哆嗦,海沃德嚇得轉過了臉去。那老婆子見到他這副可恥的倒霉樣子,也輕輕地發出一聲哀歎,正在這時,那個酋長伸手把她輕輕地推到一旁。

    「彎腰蘆葦!」他用本族語叫了聲年輕罪犯的名字說,「雖然大神使你長得這麼俊俏,可你還是別出生的好。你的聲音在村子裡時倒很響亮,可一上戰場就聽不見了;在樁柱上練習戰斧時,我們的年輕人裡沒有一個砍得像你那麼深,可砍起英國人來,沒有一個砍得像你那麼輕;敵人只知道你的背是什麼樣子,可從來沒有見過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儘管他們曾三次向你挑戰,可你三次都忘了回答。你的部落裡再也不會提到你的名字了——他們已經把它忘記。」

    當酋長把這些話慢慢地、有力地一句一頓說出來時,罪犯抬頭看著他,對他的地位和高齡表示尊敬。從罪犯的臉上可以看出,羞愧、恐懼和自尊,正在他的內心鬥爭著。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內心的痛苦,他一個個朝在場的人看過去,想從他們的臉上看出自己的命運。但最後還是自尊心佔了上風。他站起身來,敞開了胸膛,從容地看著無情的審判者手中舉起的鋒利、閃亮的刀子。當刀子慢慢地刺進他的心窩裡去時,他的臉上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彷彿高興地感到死亡並不像他原來想像的那麼可怕;他沉重地撲倒下去,倒在堅強不屈的恩卡斯腳邊。

    那老婆子大聲地哀叫了一聲,把手中的火把往地上一摔,整個屋子頓時變得漆黑一團。戰慄著的觀眾全都幽靈似地走出了屋子。海沃德彷彿覺得,現在這屋子裡,除了那個受到判決的印第安人顫動的屍體外,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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