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我去了,
請您不要吵,
不多一會的時光,
小鬼再來見魔王。
——莎士比亞1
1《第十二夜》第四幕第二場。
休倫人眼見自己的一個同伴這樣突然喪命,不由得全都嚇呆了。可是,當他們發現這顆致命的子彈竟這樣準確,打中敵人而沒有傷害朋友時,大家不禁異口同聲地喊出「長槍」這名字,隨著發出一陣野蠻而又悲傷的嚎叫。就在這叫喊聲中,忽聽得從粗心的休倫人堆放武器的小灌木叢中,發出一聲大吼,緊接著,鷹眼縱身而出。他來不及再裝彈藥,就揮動著那支重新到手的長槍,朝他們直衝過去。在他的身後,跟著又閃出一個輕快、壯健的身影,他從鷹眼的身邊掠過,以驚人的敏捷和勇敢,最先衝進休倫人的圈子,揮動著戰斧和閃亮的獵刀,威風凜凜地擋住在科拉的前面。接著又是一個人影,只見他滿身繪著象徵死亡的花紋,一陣風似地從大家的跟前衝過,凶神惡煞般地站在剛才出現的那人身邊。那伙凶殘的暴徒,看到這些殺氣騰騰的闖入者,如此敏捷地一個個出現在眼前,不禁都嚇得倒退幾步。隨著他們那慣用的特有的驚叫聲,喊出了非常熟悉而又使人膽戰心涼的名字:
「快腿鹿!大蟒蛇!」
可是,他們那個小心警覺的頭子並沒有驚惶失措,他以銳利的目光朝這塊小平地的周圍掃了一眼,心裡立刻就明白了這次襲擊的性質。他一面高聲鼓勵自己的部下迎戰,一面率先拔出鋒利的長刀,大喊一聲,直朝等著應戰的欽加哥猛撲過去。這就成了發起一場全面戰鬥的信號。由於雙方都沒有火器,手中只有進攻性武器,而無任何防禦工具,因此這一場廝殺,也就成了拚死的白刃戰。
迎著敵人的喊聲,恩卡斯揮動著戰斧,對準一個休倫人跳將過去,一下子就砍中了他的腦門。海沃德也從那棵小樹上拔下麥格瓦的戰斧,急忙朝一個敵人衝去。由於雙方的人數正好相等,因此這一場搏鬥形成了一對一的局面。人人的動作都猛似旋風,急如閃電。鷹眼很快又看準了身邊的另一個休倫人,用槍桿子猛地朝他身上橫掃過去,敵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海沃德性子急,沒等衝到敵人跟前,就貿然把手中的戰斧扔了過去。戰斧擊中了對手的前額,使他一時不敢再向前衝來。急性子的年輕軍官,受到這一小小的優勢的鼓舞,繼續進攻,赤手空拳地朝敵人撲去。但是一交手,他就發覺自己這一下太魯莽了,在休倫人的刀子拚死猛戳下,儘管他勇敢靈活,竭力躲閃,但是完全處於被動局面。眼看沒法再打敗這一靈巧機警的敵人,他就抱住了敵人的身子,像鐵箍似地把對方的雙臂緊緊抱在身子旁邊。可是海沃德眼看自己的力氣就要用盡,再也支持不住,就在這緊急關頭,他突然聽到耳邊有人大喊:
「消滅這伙惡棍!別放過一個該死的明果鬼子!」
緊接著,鷹眼的槍托已經落到這個休倫人的光腦袋上;在這重重一擊之下,那人的肌肉立即鬆弛下來,他的身子從海沃德的胳臂裡癱了下去,接著便一動也不動了。
恩卡斯打死第一個對手後,像一頭餓獅,立即就轉身尋找第二個目標。而那第五個,也就是惟一沒有參加最初交手的休倫人,開始略略躊躇了一下,後來看到大家都已在周圍廝殺,就決定以凶殘的手段來完成這一受阻的復仇計劃。他歡呼一聲,朝毫無防衛的科拉扔去鋒利的戰斧,就像派出一名可怕的開路先鋒,然後自己縱身跳到她的跟前。戰斧擦過科拉的肩膀,砍斷了把她綁在樹上的枝條,這倒使她獲得了自由。科拉避開了那休倫人的魔掌,顧不上自身的安全,飛奔到艾麗斯的跟前,竭力想用自己那顫抖著的不靈活的手,去解開綁住妹妹身子的枝條。只要不是魔鬼,任何人見了這種充滿純潔的高尚真摯感情的行為,都會產生惻隱之心。可是在一個狂怒的休倫人心裡,決不會有同情的念頭。他一把抓住科拉披散著的濃密鬈發,不顧她發瘋似地抱著妹妹不放,把她拖到一旁,凶暴地把她按得跪了下去,然後又抓住頭髮,舉手把她提了起來,用刀子在她美麗的臉蛋前晃著,嘴裡發出得意的狂笑。但是,他這一通殘忍的發洩,卻使自己喪失了寶貴的時機。因為就在這時,恩卡斯發現了這一險情。他急忙縱身一躍,騰到空中,逕直朝他身上撲了下去,結果把對手摔到了幾碼之外,他自己也一個倒栽蔥跌倒在地。是用力過猛使年輕的莫希干人跌倒在他的身旁。接著,兩個人又都躍身而起,揮刀廝殺,雙方都弄得鮮血滿身。可是這場搏鬥並沒有持續多久,海沃德的戰斧和鷹眼的槍桿都一齊落到了那個休倫人的身上,就在這同一時刻,恩卡斯的刀子也刺進了他的胸膛。
一場血戰至此已近完全結束,只剩刁狐狸和大蟒蛇還在繼續搏鬥。這兩個印第安戰士,真無愧於人們根據他們以往的成績而起的意味深長的綽號。他們一開始交手,先是互相躲閃,以避開那迅速兇猛的致命攻擊,突然雙方又都一衝而上,互相揪住,一齊摔倒在地;他們扭成一團,就像兩條交錯地纏繞在一起的巨蟒。當那幾個勝利者發覺已經沒有對手可戰時,才看到他們倆殊死拚搏的地方那團飛揚的塵土和樹葉,它彷彿被旋風捲起似的,從小平地的中心直向邊緣滾動。由於受到父子、友誼、感恩等不同情分的驅使,海沃德等人一齊朝那兒飛奔過去,圍在這兩個戰士頭頂揚起的那團塵土周圍。恩卡斯在塵團的旁邊奔來跳去,想把刀子照準他父親的對手胸口刺去,但總找不到機會下手,鷹眼幾次舉起手中那支令人生畏的來復槍,但都白費力氣,最後還是放下了;海沃德也想衝過去抓住那休倫人的腿,但是雙手似乎一點勁也沒有。兩個鬥士渾身都沾滿鮮血和沙土,他們扭成一團滾來滾去,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個人。莫希干人可怕的軀體和休倫人黝黑的身子接連交替地迅速在海沃德等人的眼前閃現,直看得他們眼花繚亂,簡直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該從什麼地方下手相幫才好。誠然,也有麥格瓦的臉一閃而過的片刻,只見他那對火紅的眼睛,彷彿蜥蜴的怪眼似的,透過蒙著他的塵沙閃爍著凶光。而且看來此刻他已從旁觀的敵人臉上看出了這場搏鬥的結局。可是,出現他的腦袋的位置,立刻就被欽加哥那張怒氣沖沖的臉所代替,因而不管你手腳有多快,打擊都落不到他的頭上。這場搏鬥的地方,就這樣愈來愈從小平地的中央轉移到它的邊緣。這時,莫希干人突然找到一個機會,舉刀猛地朝敵人刺去,麥格瓦立刻鬆開了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來是沒命了。欽加哥跟著跳起身來,森林中響徹他勝利的歡呼。
「特拉華人好樣的!勝利屬於莫希干人!」鷹眼又一次舉起他那支令人生畏的長槍,高喊道,「讓我這個純血統的白人用最後一擊來結果他的生命吧,這決不會有損戰勝者的榮譽,也不會奪走他剝頭皮的權利!」
但是,說時遲,那時快,正當他的槍托落下去時,狡猾的休倫人卻就地一滾,躲開了這危險的一擊,滾下峻峭的山坡,跟著翻身而起,縱身一跳,便鑽進了山腳下的灌木叢。那兩個特拉華人,原以為他們的敵人必死無疑,現在看到這一情景,不由得大聲驚叫起來,就像獵犬看到眼前出現小鹿,飛快地跟蹤追上前去。但是偵察員卻發出一聲獨特的尖叫,這立刻使他們改變了計劃,重又回到了山頂。
「這傢伙就是這麼個東西!」對敵人有著刻骨仇恨的偵察員嚷道,他的偏見是如此強烈,因而使得他在與明果人有關的一切事情上,都失去了正常的公正看法。「騙子!卑鄙的無賴!要是是個誠實的特拉華人,被公正地擊敗後,就會依舊躺在那兒,讓人家來敲破他的腦袋,可是這班奸刁的明果人,他們卻像野貓子一樣,發瘋似地緊緊抓住老命不放哩。讓他去吧,讓他去吧。反正只他一個人,既沒有槍,又沒有弓,而他的法國朋友離他還遠著哩;就像一條丟了毒牙的響尾蛇,他暫時害不了人啦,瞧,恩卡斯,」他又用特拉華語接著說,「你爸已經在剝頭皮啦!咱們還是過去檢查一下那幾個躺著的流氓吧,別讓他們當中又跳起一個來,像只傷了翅膀的-鳥似的,尖叫著鑽進林子去。」
誠實而毫不留情的偵察員一面這樣說著,一面就走到那幾個死了的休倫人跟前,對準他們那早已沒有知覺的胸膛,用長刀每人再戳上一刀,他的表情是這樣冷漠,彷彿這全是些音生的屍體。不過那個上了年紀的莫希干人,早已搶在他的前面,把勝利的標誌——死人的頭皮,從那毫無反抗的腦袋上剝撕到手了。
而恩卡斯卻一反常態,幾乎可說是一反本性,和海沃德一起飛奔過去幫助那兩個姑娘。他們很快就鬆開了艾麗斯的綁,把她交給科拉。姐妹倆如此出乎意外地保全了生命,而且能重新聚首,心中對萬能的上帝的感激之情,也就無需我們多費筆墨來加以敘述了。她們的感恩祈禱情深意切,緘默無聲;她們的內心深處,燃燒著最為明亮,最為純潔的柔情;雖然兩人都默默無言,但是那長時間的熱情愛撫,表達了她們重又恢復的世俗感情。艾麗斯從科拉身旁站了起來,一頭撲到她的懷裡,大聲哭喊著老父親的名字,她那溫柔無邪的眼睛裡,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我們得救了!我們得救了!」她輕輕地連聲說道。「可以回到我們親愛的爸爸懷裡去啦!他不會再為我們悲傷得心碎啦!還有你,科拉,我的姐姐——不,比姐姐還親,是我的媽媽,你也得救了。還有鄧肯,」她帶著無法表達的天真無邪的微笑,端詳著那青年軍官,接著說,「連我的勇敢、高尚的鄧肯,也一點沒有傷著。」
對這些熱情洋溢而又幾乎不相連貫的話,科拉沒有作答,只是緊緊地把妹妹摟在懷中,充滿柔情地溫存著。就連海沃德這樣一個堂堂的男子漢,面對如此情深意切的場面,也毫不羞慚地掉下淚來。在戰鬥中沾得滿身血跡的恩卡斯,表面上看來是個鎮靜的、不動聲色的旁觀者,實際上,他的眼睛中已經失去原有的兇猛,而閃爍著同情,這表明他有著極高的智力,也許比他的族人要超出幾個世紀。
處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家的心情十分激動,這是人之常情,就在這段時間裡,鷹眼小心翼翼地檢查完了那幾個打死的休倫人,確認這些傢伙已經不能再來作亂,才走到大衛的跟前,為他鬆綁,在此以前,大衛一直非常耐心地等待著別人來解救他。
「好啦!」偵察員扔開了最後一根枝條,大聲說道,「你的手腳又自由啦,儘管眼下也許會像剛生下時那樣不聽你使喚。我雖然年歲不比你大,可是我已在這荒野裡過了大半輩子,說起來也許經驗倒是不少。要是你對我這麼一個人的忠告不見怪,我倒願意把我的一點意見奉告。我是說,你還是趁早把你口袋裡那只嘟嘟響的東西賣了,遇上第一個傻瓜就賣給他,拿這錢去買件有用的武器,哪怕是騎兵用的那種圓筒手槍也好。只要你小心勤奮,說不定還能混上一官半職。現在,我相信你自己也看清了,一隻專吃腐肉的烏鴉,要比一隻饒舌的長尾鶇好多哩。烏鴉至少還能給人們清除那種腐臭的東西,而一隻長尾鶇,只會攪得林子裡亂哄哄,只能騙騙人們的耳朵。」
「戰鬥需要武器和號角,可是勝利需要感恩的歌聲!」鬆了綁的大衛回答說。「朋友,」他友好地朝鷹眼伸出一隻瘦削纖細的手,眼眶中閃爍著淚光,接著說,「感謝你使我頭上的頭髮,仍如上帝賜給我時一樣完好;也許別人的頭髮比我光亮、鬈曲,可我覺得,我的頭髮是最適合於保護我的腦子的了。我之所以沒有參加適才這場戰鬥,並非由於本人不願,實因受到教規的約束。你在戰鬥中表明既勇敢又機靈,因而在著手履行其他更為重要的職責之前,本人特此向你深表謝意,因為你已證明完全值得一個基督徒予以讚揚。」
「這只不過是小事一樁;要是你常和我們在一起,你就能經常見到這類事。」偵察員回答說,在對方那種真心誠意的感謝之下,他對這位聖歌教師的態度也好多了。「我的老夥計鹿見愁,又回到我手裡了。」他用手拍著自己的來復槍膛,接著說,「單是這件事,就是一個勝利。這班易洛魁人一向狡猾,可是休息時竟把武器放得那麼遠,這就太傻了。要是恩卡斯和他父親能保持印第安人慣有的耐心的話,我們只需再加兩發子彈,就把這伙流氓給整個兒解決了,就連那個逃走的惡棍也活不了。可是一切都是天意,而且這也是最好的安排。」
「你說得一點不錯,」大衛回答說,「你抓住了基督教的真諦。凡是注定了要得救的人,定能得救,注定了要受罰的人,定會受罰。這是真正的道理,也是對一個虔誠的信徒最大的慰藉和鼓勵。」
偵察員本來坐在那兒,正帶著一種父母對待子女般的關懷,查看著自己那支來復槍。這時,他突然抬起頭來,仰望著對方,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粗聲粗氣地打斷了對方的話頭。
「什麼道理不道理,」這個耿直的森林居民說,「這種道理只有壞蛋才相信,而對好人只會帶來禍害。我只能相信,那邊那個休倫人本來就應該在我手裡倒下去的,因為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但是除非我親眼看到,我決不相信他會得到什麼獎賞,或者是欽加哥在他最後的日子會受到什麼懲罰。」
「你這種狂妄的道理毫無根據,也不會得到任何聖書的支持。」大衛嚷嚷道,他有著極為敏感的優越感,在他那個時候,尤其是在他那一行裡,這種優越感已經被披上上天啟示的美好無知的外衣,竭力地宣揚神性的令人敬畏的奧秘,用自以為是、趾高氣揚來補充信仰,來蒙住那些從這些荒謬可疑的人類教條中做出推論的人。「你的教堂建立在沙丘上,第一陣暴風雨就會把它的基礎一掃而光。我要求你為如此無情的主張拿出根據(大衛也像鼓吹某種體系的人一樣,在用語方面並不總是準確)。你的話,在哪一本聖書裡,在哪一章哪一節裡,可以找到依據?」
「書?」鷹眼重複了一句,並以異常直率的輕蔑口吻接著說。「你把我看成一個哭哭啼啼拖住你們那些老太婆裙帶的小孩子了?把我膝蓋上這枝好槍當成了鵝毛筆,把我的犄角當成了墨水瓶,把我的皮口袋也當成了帶飯用的手巾包了吧?書!我雖然是個純血統的白人,但我是個荒山裡的戰士;像我這樣一個人,書有什麼用呀?除了一本書之外,我平生什麼書也沒讀過。而這本書上的字句卻是非常簡單、明白,用不著上過多少學就能讀懂,儘管我在這上面也曾花了四十個漫長而艱苦的年頭。」
「你這本書叫什麼?」大衛問道,他誤解了對方的意思。
「這本書就打開在你的眼前,」偵察員回答說,「擁有這本書的人並不是一個小氣鬼,這本書誰都能用。聽說,有些人唸書是為了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我知道,有人會到這殖民地來搗蛋,荒山野地裡非常明白的事,到了生意人和牧師的心裡,就會變得疑惑不解。要是有這樣的人,他願意跟我每天在這森林裡轉悠,他一定會認識到自己原來是個傻瓜,而他最傻的地方是千方百計想提高到上帝的水平,但事實上,無論在德行方面,或是在權力方面,他是決不可能和上帝平起平坐的。」
此時的大衛發現,和他舌戰的對手,乃是一個只相信大自然的啟示,而厭棄一切教義的玄虛的人,因而他立刻自願放棄這場爭論,因為他知道,從這兒他撈不到任何好處,也得不到任何聲譽。當偵察員還在說話時,他已經坐了下來,掏出他隨身帶著的小本子,戴上鐵絲邊眼鏡,準備繼續盡他的職責,這種職責要不是剛才遭到意外的襲擊,他是決不會中止這麼久的。實際上,他是西方大陸的吟遊詩人——當然,比起從前那班專門吟唱王孫貴族世俗榮華的天才歌手來,他是出世較晚的人,但是他仍能遵循自己所處的時代和國家的精神。眼下他就準備以自己那高超的技藝,來慶賀這一次的勝利,或者說,來為這一次的勝利謝恩。他耐心地等待著鷹眼把話說完,然後才抬起頭來,提高嗓門,大聲說:
「朋友們,我邀請你們諸位和我一起來讚頌這次勝利,祝賀我們這次非比尋常的從野蠻的異教徒手中脫險。讓我們來唱這首輕鬆而又莊嚴的聖歌吧,它的名字叫《北安普敦》。」
接著,他又說了選定的這首聖詩的頁碼和章節,然後把校音笛放到嘴邊,像他過去在教堂裡習慣了的那樣,鄭重其事地吹了兩下。不過,這一次並沒有人給他伴唱,因為科拉和艾麗斯此時正在熱烈地抒發著各自的柔情,這在前面已經提到了。實際上,他的聽眾只有那個心懷不滿的偵察員,但是,聖歌教師對於聽眾過少絲毫也不介意,而是放開了喉嚨,把這首聖歌從頭到尾唱了一遍,其中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的事或者被打斷。
鷹眼一面聽著,一面卻冷漠地在調整著槍上的隧石和裝填火藥。由於歌聲缺乏外在景物和同情的陪襯,它並沒有打動偵察員沉靜的心情。這位吟遊詩人——或者用更適合於大衛的其他稱呼——從來不曾在比這更遲鈍的聽眾面前,施展過自己的天才了。不過,要是考慮到他的動機的純潔和真誠,也許從來沒有一個世俗歌手能像他一樣,以這樣的歌聲,向上蒼表達他心頭的敬意和頌揚。偵察員搖著頭,嘴裡不知在咕噥著什麼,只聽出其中有「嗓門」、「易洛魁人」等幾個詞,接著他就走過去收拾和檢查從休倫人那兒繳獲的武器了。這時,欽加哥也過來幫忙,在這些武器中,他還找到了他自己的和兒子的來復槍。現在,就連海沃德和大衛,也都分到了武器,子彈和火藥也搞到了不少。
當這些森林居民把戰利品挑選和分配停當之後,偵察員大聲宣佈,必須上路的時刻已經到了。這時,大衛的歌亦已唱完,科拉和艾麗斯的激動心情也已平靜下來。兩姐妹在海沃德和那個年輕莫希干人的幫助下,走下了小山的陡峭斜坡,不久以前,她們就是在完全不同的人護送下,從這兒上去的,而這座山頭,差一點成了她們被害的場所。在山腳下,她們發現自己的納拉甘西特正在啃著灌木叢的莖葉,於是就登上馬鞍跟著她們的嚮導繼續前進;這位嚮導在她們好幾次生死關頭,都證明是她們的忠實朋友。
這一段旅程並不長。鷹眼離開了休倫人走過的羊腸小道,向右拐進一片矮樹林,越過一條潺潺而過的小溪,來到一處狹隘的峽谷裡,在幾棵榆樹的樹陰下停住了腳步。這兒離那座不祥的小山山腳,只有幾百碼地。那馬也只有在穿越那條不深的小溪時適合乘騎。
偵察員和那印第安人父子,看來對他們現在歇腳的這個隱蔽點非常熟悉。他們把自己的槍靠在樹身上,便開始撥開地上的枯葉,挖開下面藍瑩瑩的泥土,底下就湧出了一股清澈晶瑩的泉水。接著鷹眼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像是在尋找一件應該就在手邊的什麼東西。
「那伙粗心的魔鬼——莫霍克人,還有他們的同夥杜斯卡洛拉人和奧南達人,看來全在這兒喝過水。」他咕噥著說,「可是這班流氓竟把葫蘆瓢也給扔掉啦!這些沒良心的狗,就這樣來對待大自然的恩賜!老天爺為了給人方便,在這樣荒涼的山野裡,從地下湧出這眼泉水,它比全殖民地任何一家藥房裡的水還要好哩!瞧!這班混蛋就踩在爛泥上,把這兒踩得這樣一塌糊塗,簡直和野獸一樣,不是人!」
這時,恩卡斯卻默不作聲地遞過他在找的那只葫蘆瓢;原來,這東西就掛在附近一棵榆樹的樹枝上,剛才由於鷹眼一味在生氣,沒有看見。他用瓢盛滿水,後退幾步,揀一塊土質比較乾硬的地方,靜靜地坐了下來。他慢慢地、舒舒服服地把水喝完,然後放下挽在胳臂上的口袋,打裡面掏出休倫人留下的食物,仔細地察看起來。
「謝謝你,孩子,」他把空瓢遞還給恩卡斯,接著說,「現在讓咱們來看看,這班亂蹦亂跳的休倫人,在遠離住地到這兒來打埋伏時,是靠什麼過活的。你瞧這個!這班混蛋倒挺懂得哪兒是鹿身上最好的部分。看來他們連馬鞍子也懂得切開烤來吃哩,本領真比得上全國最好的廚師!可惜全是生的,易洛魁人真是十足的野蠻人。恩卡斯,拿我的打火鐵去,生堆火吧。趕了這麼久的路,吃點熟食能幫助咱們恢復體力。」
海沃德看到他們的嚮導認認真真地停下來準備吃飯,於是就扶那姐妹倆下了馬,自己也在她們身邊坐了下來,樂得趁此休息一下,消除經歷了這場血戰之後的疲勞。他看到炊事正在進行,由於受好奇心的驅使,便湊上前去,向他打聽,他們怎麼會這樣及時趕來營救的。
「你們怎麼會來得這樣快的,我的慷慨好義的朋友?」他問道。「而且也沒有愛德華堡的駐軍幫助?」
「要是我們到河灣那邊去一趟,我們也許就只能趕上給你們的屍體蓋點樹葉,而來不及保全你們的頭皮了。」偵察員冷冷地回答說。「不,不!我們並沒有空費精力和錯過機會,過河去愛德華堡,我們只是藏在赫德森河邊上,監視著休倫人的行動。」
「那麼,一切經過情況,你們都看到啦?」
「不,沒有全看到。印第安人的眼睛靈得很,很難瞞過他們;不過我們還是和你們保持著很近的距離。還有一件困難的事是:很難叫這個年輕的莫希干人在隱蔽地點安靜下來!哎,恩卡斯呀恩卡斯!你的脾氣可不像個追蹤的戰士,倒像個好奇的娘們哩!」
恩卡斯只是朝偵察員那剛毅的臉上瞟了一眼,一句話沒有回答,也沒有絲毫悔改的表示。可是相反,海沃德卻認為,這個年輕莫希干人的這種態度,多少是一種不屑理睬的表示,他之所以克制住自己的怒氣沒有爆發,一方面是由於對在場的聽眾的禮貌,另一方面也出於對這位白人朋友的一貫尊重。
「你們看到我們被俘了吧!」海沃德接著問道。
「我們是聽到的。」這回答很有意思。「對一個過慣森林生活的人來說,印第安人的喊聲就是明白的語言。但是到了你們下船上岸後,我們就只好像蛇一樣在樹葉下面爬著。後來我們就完全不知道你們的去向,直到最後再見到你們時,你們已經被綁在樹上,馬上就要遭到印第安人的殺害了。」
「我們的得救是上天的意旨。不過你們沒有搞錯路,可說是一個奇跡,因為那班休倫人分成了兩路,而且每一條路上都有馬。」
「是啊!這一來我們就弄不清你們的蹤跡啦。說真的,要不是恩卡斯,我們也許就找不到你們了。可是,我們還是選了這條通向荒野的小路,因為我們斷定——現在看來沒有判斷錯——那班土人帶著俘虜走的一定是這條路。但是我們走了好幾英里地,始終看不見我和你們約好的暗號,找不到一根折斷的樹枝。這時我心裡就犯起疑來了,特別是看到一路上全是鹿皮鞋的腳印。」
「那休倫人事先對這做了提防,特地要我們換成和他們一樣的鞋子。」海沃德說著,抬起一條腿,讓大家看他腳上穿的鹿皮鞋。
「是啊!這麼做很有道理,他們通常都是這樣。不過這種平常的鬼主意可騙不了我們。」
「那麼,我們的得救該感謝什麼呢?」
「說來我這個純血統的白人應該感到慚愧,按理說,這些事應該我比他懂,可是這一次這個年輕的莫希干人的判斷卻勝過了我。儘管現在我已經親眼看到他是對的,可我至今還有些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哩。」
「真了不起!你能不能把底細給我說說?」
「恩卡斯大膽地說,那兩個姑娘騎的馬,」鷹眼不無好奇地朝她們的坐騎瞟了一眼,接著說,「是用一邊的前後蹄同時落地的。而據我所知,除了熊以外,任何的四腳動物,跑起來都不是這樣的,而天下居然真的有這樣的馬,走起路來一直這樣。現在我可見到了,它們留下的足跡足足有二十來英里地哩。」
「這正是這種馬的優點!這種馬產自普羅維登斯1那個小殖民區的納拉甘西特灣一帶,以能吃苦耐勞和善走這種獨特的步法而馳名。雖然其他品種的馬也常有訓練成這種步法的。」
1今之雷得島首府。
「可能是這樣——可能是這樣,」鷹眼說,他非常注意地聽著這種解釋,「雖然我是個純血統的白人,但我只對鹿和河狸知道得多一點,對於負重的動物很不熟悉。愛芬漢姆少校也有很多駿馬,可我從沒見過一匹走這種側步步法的。」
「是啊,他是憑著非常不同的特點來品評馬的。而這種品種的馬也的確應該受到高度的好評;你已經親眼看到,憑著它們通常馱的是些什麼人,就能說明它們有多光榮了。」
在閃爍的火堆旁忙著的莫希干人父子倆,都停住了手中的活,在傾聽他們談話。海沃德一說完,他們意味深長地互相對看了一眼,那父親照例又發出一聲驚訝的叫喊。偵察員沉思著,彷彿在消化新學到的知識,一面又好奇地朝那兩匹馬悄悄再看了一眼。
「我敢說,在殖民地還能見到更希奇的事哩!」他終於又開口說。「人類一做了主人,大自然就遭了殃。不過,不管這馬是走的側步還是直步,都被恩卡斯給認出來了,根據它們的腳印,使我們發現了那枝折斷的樹枝。在一匹馬的蹄印附近,我們看到有棵樹靠外面的一根樹枝,被向上折斷了,這種折法和姑娘折花一樣,但旁邊還有許多折斷的樹枝,不過全是向下折的,就像被一隻強有力的手硬拉斷似的!因此我斷定,一定是那伙狡猾的壞蛋看到有根樹枝折斷,於是就把其餘的也一起弄斷,好讓我們相信,這是一隻雄鹿用又角折斷了這些樹枝的。」
「你的聰明的判斷,一點兒不錯,事實經過的確如此!」
「這是一看就明白的事,」偵察員卻接著說,絲毫沒有想到自己有什麼特別聰明的地方,「而且那馬蹄印也和一搖一擺走的馬踩出的完全不一樣!因此我又突然想到,那些明果人一定到這眼泉水這兒來過了,因為這批傢伙全都知道這兒的水是非常好的!」
「這麼說,這泉水竟這樣有名嗎?」海沃德問道,一面以更為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幽靜的峽谷,以及從深褐色的泥土中汩汩冒出的泉水。
「凡是經常在大湖的南面和東面來往的紅人,很少不知道這泉水的水質的。你要不要嘗嘗?」
海沃德接過葫蘆瓢,但只喝了一點兒,就做出一副苦臉,把它放到一旁。偵察員真摯地輕聲笑著,搖搖頭說:
「哎!你對這種味道還沒習慣哩!以前我也和你一樣,不愛喝它,可現在我卻老想喝這種泉水了,就像一隻鹿老想舔鹽漬地一樣。以一個紅人來說,對你們那種香噴噴的酒,還不及對這種泉水來得喜歡哩!尤其是在他感到身子有些不舒服的時候。看,恩卡斯已經把火堆點旺了,是該吃點東西的時候了,我們前面的路程還長著哩。」
偵察員就這樣突然收住了話頭,轉身去擺弄那些休倫人來不及吃完的食物。他們草草地烤了烤,就算完成了烹飪工作,接著他就和兩個莫希干人開始吃起這頓粗陋的飯來。他們那種默不作聲、盡心竭力的樣子,看起來就是那種盡量填飽肚子,為了使自己能夠承受起艱巨而不斷的勞苦的人。
這一必要的,也是愉快而重大的任務完成之後,這幾個森林居民又俯下身子,最後再喝上幾大口清澈的泉水。也就是這一眼泉水和附近的泉水一起,五十年來吸引了兩半球的無數達官巨賈,才子佳人,使他們雲集到這兒來療養度假、尋歡作樂。接著鷹眼宣佈要大家準備繼續上路。姐妹倆重新上馬,海沃德和大衛也都拿起自己的槍,跟在她們後面。偵察員在前引路,兩個莫希干人殿後。這隊小小的人馬就這樣沿著崎嶇的小路,匆匆地向北行進,這兒只留下那些有益人們健康的泉水,無人理會地流進附近的小溪。橫陳在附近山頂上的休倫人屍體,沒人來舉行葬禮,只好任其腐爛;這也是森林中的戰士常有的命運,既沒有引起人們的憐憫,也沒有引起人們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