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饒過了他,
讓我們的民族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亞1
1《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場。
印第安人選來歇腳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錐形土丘。這樣的小丘,在美洲的河谷地帶是經常可以見到的,不過這一座更高、更險峻而已;它的頂上雖然也和常見的一樣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卻顯得特別陡峭。作為一個歇腳的地方,這兒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優點,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別宜於防守,幾乎不可能對它進行突然襲擊。不過,海沃德已經不再指望有什麼救兵出現了,現在,時間和距離都已經使得救援成為不可能,他也就無意再去細察眼下這特殊的情景,只是一心想著怎樣來安慰和鼓勵那兩位纖弱的女伴。他讓那兩匹馬在山頂上稀疏的樹枝和灌木上吃點新枝嫩葉,一面便將餘下的乾糧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山毛櫸的樹陰下攤了開來。
儘管他們趕路匆忙,有一個印第安人還是抓住機會用箭射死了一隻走散的小鹿,他割下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這個歇腳的地方。用不著借助任何烹調技術,他立刻就和同伴們一起狼吞虎嚥起來。只有麥格瓦一人沒有參加這令人作嘔的「宴席」,他獨坐一旁,顯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
有現成食物可以充飢的時候,竟然忍著不吃,這在一個印第安人來說,實屬罕見,因此這事終於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年輕軍官思忖,這個休倫人此時一定是在考慮一個最適當的辦法,以避開同夥們的注意。為了能給他出點主意,幫助他完成這一計劃,以及加強對他的誘惑作用,海沃德便離開那株山毛櫸,裝出毫無目的地隨便走一下的樣子,來到刁狐狸坐著的地方。
「麥格瓦面對太陽走了這麼久,難道還沒有逃開加拿大人1的危險嗎?」他問道,彷彿他們之間早有默契,不再有什麼疑慮。「威廉-亨利堡的首領要能早點見到他的女兒,不是更加高興嗎?要是還得再過上一夜才見到她們,說不定會使他的心腸變硬,賞金方面也沒原來那麼慷慨哩!」
1指法國人。
「難道說,白臉孔對自己的孩子,早上會比晚上少愛一些嗎?」印第安人冷冷地問道。
「那當然不是這樣。」海沃德生怕自己已說錯了話,急忙糾正說。「不錯,白人確實常常會把自己的祖墳給忘了,有時候也會想不起他應該愛的和答應要愛的人,但是對自己子女的鍾愛,是永遠也不會消減的。」
「那個白頭髮首領的心這樣軟,會老是想著他的女人給他生的孩子嗎?他對他的戰士可硬得很哩,眼睛就像石頭一樣!」
「是啊,他對那班玩忽職守的懶漢是很嚴厲的,但對那些勇敢認真的戰士,卻是一位公正仁慈的首領。我見到過許多寵愛子女的父母,但從沒見過對孩子有他那麼慈祥的父親。麥格瓦,你看見他,是這白髮老人在戰士面前的時候,我看見他談起眼下在你手中的這對女兒時,他的眼睛可是濕漉漉的哩!」
海沃德停頓了一下,因為他看到這個注意地聽著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麼。開始,當聽到那種父女感情時,他彷彿在想著那筆答應給他的賞金,由於這種感情,那筆獎金有了可靠的保證;可是隨著海沃德往下說,他那原本高興的表情,卻變得非常凶狠,使人不能不憂慮,這是出於某種比貪婪更為不祥的憤怒。
「去吧。」休倫人霎時抑制下令人驚詫的表情,臉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說。「去對那個黑頭髮的女兒說,麥格瓦要和她說話。那個父親應該記住他的孩子答應的事情。」
海沃德把這看成是麥格瓦怕答應給他的獎賞會落空,希望多一個人可以多一份保證,也就只好不情願地緩步走回到姐妹倆休息的地方,把談話的大意告訴了科拉。
「你已經懂得印第安人希望要的是什麼了。」海沃德在領她到麥格瓦跟前去時,最後對她叮囑說。「因此不論火藥也好,毛毯也好,你一定要毫不吝惜地答應給他。像他這樣的人,最看重的是燒酒;要是你能答應以個人名義再給他一點好處,那就更好了。關於這一點,你完全懂得該怎麼做的。記住,科拉,就連你的生命,還有艾麗斯的生命,多少都靠著你的才智和機靈了。」
「還有你的生命哩,海沃德!」
「我的生命是無關緊要的了,我早已把它賣給我的國王了。因此,任何一個敵人,只要他有這個能力,都可以把我作為一個俘虜來逮捕。我並沒有父親在等著我,也沒有多少朋友會來痛惜我的厄運,這都是我年輕貪求榮譽惹的禍。噓,別做聲!已經到了,那印第安人就在前面。喂,麥格瓦,你想和她談話的小姐來了。」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來,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了約摸分把鐘,然後做手勢要海沃德退下,並且冷冷地說:
「當休倫人和女人談話的時候,他部落裡的人都是迴避不聽的。」
海沃德聽了依舊站在那兒,像是不願照辦,可是科拉卻鎮靜自若地微笑著說:
「你聽見了吧,海沃德,至少,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麗斯那兒去吧,安慰安慰她,把我們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訴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後,才回過頭來,用自己那女性的尊嚴聲調和姿態對麥格瓦說:「刁狐狸想和孟羅的女兒說點什麼呢?」
「你聽著。」麥格瓦說著,就用一隻手緊緊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注意力來聽他的話似的,對此科拉立即有禮貌地堅決予以拒絕,把手臂從他的手掌中抽了出來。「麥格瓦出身大湖區紅人的休倫族,生來就是一個酋長和戰士;在第一次見到白臉孔前,他曾看到過二十個夏天的太陽把二十個冬天的積雪化成流水,淌進小河。那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後來,那些加拿大父親1闖進了林子,他們教會他喝火水,這一來,他就變成一個無賴漢了。休倫族人,像追一隻圍獵的野牛一樣,把麥格瓦攆出了他祖祖輩輩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邊,隨著來到了大炮城2。在那裡,他靠打獵和捕魚為生,可是後來人們又把他趕進森林,落到了他的敵人手中。一個生來就是休倫人的酋長,結果卻當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戰士!」
1指法國人。
2印第安人對當時屬法國人的路易斯堡的稱呼,該城於一七五八年七月被英國人佔領。
「這樣的事我過去聽說過。」看到他停住了話頭,彷彿要強壓住由於慘痛的回憶而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說。
「刁狐狸的頭不是石頭做的。難道這是他的過錯嗎?是誰給他喝的火水?是誰使他變成一個無賴的?是白臉孔,是皮膚和你一樣顏色的人!」
「難道說,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無道德的人,只因膚色像我一樣,一切就得由我來負責嗎?」科拉沉著地對那個激動的土人反潔道。
「不!麥格瓦是個男子漢,不是一個傻瓜;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人,是決不會張嘴去喝那種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給了你們了!」
「那麼,對你的不幸,不說對你的錯誤,我又得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呢?」
「聽著,」印第安人又恢復到他原來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說,「當英國老爺和法國老爺開起戰來的時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邊,來反對他自己的部族。白臉孔把那些紅皮膚從他們打獵的地方趕了出來,可是現在,到了他們打仗的時候,白人卻又來領導他們。駐守在霍里肯湖邊的老首領,你的父親,便是我們隊伍的大首領。他吩咐莫霍克人做這做那,要大伙都聽他的。他還立下一條規矩:要是一個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進他的戰士篷帳,那就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麥格瓦傻里傻氣地張嘴喝了,這種火熱的水竟把他帶進了孟羅的屋子。那白髮老頭是怎麼處置他的?還是讓他的女兒來說吧。」
「他沒有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因而公正地懲罰了那個觸犯規定的人。」無所畏懼的姑娘回答說。
「公正!」印第安人重複了一聲,凶相畢露地睨視著她那頑強不屈的臉容。「自己幹了壞事,過後反而為這去懲罰別人,這難道是公正的嗎?那時候,麥格瓦的腦子已經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麼說那麼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羅不相信。這一來,這個休倫族的酋長,就當著全體白臉孔戰士的面被綁了起來,像條狗似地挨了一頓鞭打。」
科拉一直默不作聲,她不知道該怎樣用印第安人能夠理解的方式,來為父親這種輕率的嚴刑拷打辯護。
「瞧!」麥格瓦一把扯開胡亂地遮住塗有花紋的前胸的薄花布,接著說。「這些全是刀子和槍彈留下的——是一個戰士可以用來對同族人誇口的標記;可是那個白髮老頭,卻在這個休倫族酋長背上留下了許多鞭痕,他得像個婆娘似的,把它們用白人的印花布遮起來。」
「我一直認為,」科拉說,「印第安戰士的忍耐力是很強的。對於肉體上遭受的痛楚,他的精神是感覺不到的,也是不會在意的。」
「當那班齊帕威人1把麥格瓦綁在樁柱上,砍下這樣的口子時,」印第安人指著一條很深的傷痕說,「休倫人只是朝他們笑笑,還對他們說:『只有女人才會砍得這麼輕!』這時候,他的靈魂真像飛上了雲端!可是當他挨著蓋羅的鞭打時,他的靈魂卻像落到了白樺樹下。休倫人的靈魂決不會變得昏迷不清,它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切!」
1又稱奧吉布威人,北美印第安人中一大部落,居住在蘇必利爾湖一帶。
「但是,這是可以平息下去的。要是我的父親曾經讓你受了這樣的委屈,那麼,你把他的女兒還給他,也正可以向他表明,一個印第安人是可以寬恕別人對他的傷害的。你已經聽到海沃德少校對你說的……」
麥格瓦搖搖頭,不讓她把那些他深為鄙視的提議再說下去。
「那麼你想要什麼呢?」科拉十分難堪地沉默了一會,然後接著說;她心裡不得不承認,過分樂觀而又慷慨的海沃德,已經無情地受了這個狡猾的土人的騙了。
「休倫人喜歡的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這麼說,你是想在孟羅孤弱的女兒身上來報他對你傷害的仇了。為什麼不能多拿出點男子漢氣概來,像個戰士那樣去和他面對面地進行決鬥呢?」
「白臉孔的胳臂大長,他們的刀子也太鋒利了!」印第安人惡毒地奸笑著回答說,「現在白髮老頭的靈魂都在刁狐狸的手裡了,幹嗎還要到他的戰士的槍林彈雨下去呢?」
「把你的打算說出來吧,麥格瓦,」科拉竭力壓制住自己,沉著鎮靜地說,「你是要把我們這幾個俘虜帶到森林裡去呢,還是有什麼更惡毒的計劃?難道就沒有什麼獎賞,或者別的什麼辦法,來減輕你的創傷,使你的心變軟嗎?至少,得把我那柔弱的妹妹放掉,把你的一切報復,都加在我一個人身上吧。用保全她的生命來換取你的財富,以我一個人的犧牲來滿足你的報復。同時失去兩個女兒,可能會把那個上了年紀的人也送進墳墓。那樣,刁狐狸到哪兒去索要賠償呢?」
「聽著,」印第安人又接著說,「要是這個黑頭髮的姑娘能憑著她祖先的大神起誓,她說的話句句算數,那個藍眼睛的姑娘就可以回到霍里肯湖邊去,把這兒發生的事情告訴給那個老頭。」
「我得保證答應什麼呢?」科拉問道;她依然用她那女性的尊嚴,在這個凶神惡煞般的土人面前保持著一種神秘的優勢。
「當麥格瓦離開他的同族人時,他的老婆也給了別的酋長啦。現在他和休倫人又重新和好,將要回到大湖岸邊他本族的祖墳那兒去,他要這個英國首領的女兒跟他一起走,並且一輩子住在他的棚屋裡。」
這樣一個要求無疑使科拉感到萬分厭惡,但是儘管如此,她還是竭力壓制住心中的憤怒,毫不示弱,鎮靜地回答說:
「麥格瓦要一個自己不愛的,而且民族、膚色都不同的妻子住在自己的屋子裡,他能得到什麼歡樂呢?我看還不如拿了孟羅的錢,用他的贈禮去換取一個休倫姑娘的心為好。」
那印第安人沉默了一會,不做回答,可是他那對可怕的眼睛一直盯著科拉的臉,目光是那麼心蕩神迷,把個科拉羞得垂下了雙眼。這是她第一次覺察到,他那種表情是任何一個貞潔的女性所無法忍受的。正當科拉全身顫抖,害怕聽到他提出更可怕的要求時,麥格瓦又用那深懷惡意的聲音說:
「當這個休他人背上的創傷灼痛難忍的時候,他倒是懂得到哪兒去找個女人來承擔他的痛苦的。孟羅的女兒應該來為他打水、鋤玉米、燒鹿肉。那個白髮老人,他的身子可以睡在他的大炮旁,可是他的心得擱在刁狐狸的刀尖上。」
「魔鬼!你真配得上你那個狡猾奸詐的名字!」出於做女兒的義憤,科拉再也忍耐不住,大聲斥責道。「只有魔鬼才能想出這樣毒辣的報復手段!可是你把自己的能耐估計得過高了!不錯,現在落在你手裡的正是孟羅的心,可是這顆心將使你的罪惡企圖全部落空!」
對於這種大膽的斥責,印第安人只是奸惡地一笑置之,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接著,他做了個手勢要她走開,彷彿會談到此已經結束。科拉雖然已經懊悔自己剛才表現得過於急躁,但她也只好轉身回去,因為麥格瓦說完後隨即離開了這兒,朝那班饞嘴的同伴走過去了。海沃德一直關心地遠遠注視著這次談話,現在看到科拉回來,急忙趕到激動不安的姑娘跟前,詢問談話的結果。但是,科拉由於不願引起艾麗斯的害怕,對他避而不作正面的回答,她那對焦慮不安的眼睛緊盯著印第安人的一舉一動,只有臉上的表情說明她的談判沒有獲得成功。對艾麗斯急切地再三追問有關前途的情況,科拉也是避而不答,只是把她摟在懷中,帶著難以抑制的焦急,用手指著那班印第安人,低聲咕噥著說:
「你瞧,你瞧,從他們的臉上,你就可以看出我們的命運啦。我們等著瞧吧,我們等著瞧吧!」
科拉的動作舉止和哽噎的聲音,比任何言辭更能感染人,很快就把大伙的注意力都吸引向一個地方,那兒對科拉本人也至關重要,因而她也緊張萬分地注視著。
麥格瓦走到那班印第安人跟前時,他們已經狼吞虎嚥地吃完那令人作嘔的食物,眼下正伸胳膊張腿地,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歇著,於是,他便擺出酋長的尊嚴架勢,開始講起話來。其他印第安人聽到他一開口,立刻站起身來,做出必恭必敬的姿勢。麥格瓦說的是土語,這幾個俘虜,儘管由於土人的小心謹慎,要他們待在戰斧的砍程之內,但是他們也只能憑著他那印第安人說話時慣有的意味深長的手勢,來猜測他的訓話的基本意思了。
一開始時,麥格瓦的聲音和手勢,都顯得鎮靜自若,不慌不忙,待到他的開場白已經成功地吸引住同夥的注意後,海沃德看到他不時朝大湖的方向指指點點,心中料想,他一定是在講起他們祖先的這片土地,以及他們部落久遠的過去。聽眾頻頻喝彩,發出富有表情的「霍!霍!」的喊聲,互相使著眼色,對他的話表示贊同。刁狐狸手段十分巧妙,緊緊抓住了這個有利機會,接著便講到他們怎樣離開廣闊的土地和幸福的村莊,走過了漫長而艱苦的道路,來為他們的加拿大父親抗擊敵人。他列舉了這支隊伍中英雄戰士的名字,他們的一些功績,他們對自己部落的貢獻,他們所受的創傷,以及他們剝到的頭皮張數。每當他提到在場的某個人時(這個狡猾的印第安人一個也沒有把他們遺漏),這個受到讚揚的人黝黑的臉上,便閃爍著喜悅得意的光芒;麥格瓦也毫不含糊地,用種種表示稱讚和嘉許的手勢,來強調自己所說的可靠性。後來,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失去了列舉那些成功和勝利的事跡時高亢和熱情的語調。他講到了格倫瀑布,那難以攻克的岩石小島上的陣地,島上的巖洞以及島旁那無數的急流和漩渦。這時,他說了一聲「長槍」,聽到這名字,那些印第安人全都仇恨地發出一聲悠長的尖叫,麥格瓦停頓著沒有說下去,直等到下面的森林裡傳來最後一聲回聲。他又朝俘虜的年輕軍官指了指,接著便提到他們喜愛的那個戰士的死,他就是被這個軍官親手掉進深淵的。他不但又提到那個吊在半空、曾使大家看了膽戰心涼的戰士的命運,而且還把他吊在樹枝上時的可怕處境,他的頑強精神和犧牲過程重新做了一番描述。最後,他又匆匆地逐一講了他們的另外幾個同夥後來犧牲的情況,並對他們的英勇無畏,他們的優秀品質,進行了讚揚。把這一連串的事件敘述完了之後,他的聲音有了變化,變成了一種悲痛、哀怨的聲調,那低沉的喉聲中,甚至還帶了點音樂感。這時,他又講到那幾個犧牲者的妻子兒女,講到他們的貧苦無依,他們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他們的將來,最後,還有他們尚待報復的仇恨。接著,他突然用足力氣,提高了聲音,以提問的口氣總結自己的話說:
「難道休倫人是豬狗,忍受得下這個?誰能去告訴曼諾古阿的老婆,說她丈夫的頭皮已經餵了魚,可他的同族人並沒有為他報過仇!誰又敢兩手空空去見華沙華蒂米的娘——那個瞧不起人的女人呢?父老們問咱們要頭皮時,咱們怎麼個回答?咱們連白人的頭髮也沒撥到一根哩,拿什麼給他們!女人們會指著咱們的鼻子數落咱們。這是給休倫人的名字上抹黑,咱們一定要用敵人的鮮血來清洗!」
休倫人中爆發出一陣怒吼,把麥格瓦的講話聲都給淹沒了,彷彿現在在這座林子裡的,不只是一支小小的隊伍,而是整個部落的人。在上述的演說過程中,那幾個注意地看著的俘虜,從那些聽眾的臉上表情的變化裡,清楚地看出了這個演說者的成功。在他講到傷心處時,他們也表示同情和悲痛,對他的主張,他們堅決支持,對他的豪言壯語,他們報以那土人的狂呼。當他講到他們的勇敢時,他們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又嚴峻。當他提到他們所受的創傷時,大伙的眼睛中都激起了憤怒。他說到女人們的奚落嘲笑,他們便羞慚得低下了頭。而當他指出報仇的方法時,那可真是擊中了這些印第安人的將會顫動不已的心弦。現在一聽說眼前就有個報仇的方法,大伙便一齊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們用最瘋狂的叫喊發洩著他們的憤怒,一個個拔出刀子,舉起戰斧,一齊朝俘虜撲了過來。海沃德急忙奔上前去,挺身站在姐妹倆的面前,不顧一切地擋住衝在最前面的人,暫時遏止住他們的凶狂氣焰。這一出乎意外的抵抗,正好使麥格瓦有時間可以居中進行排解。他快速地做著明確的手勢,要大家再注意聽他說。他又用他所擅長的那套言辭,使他的夥伴們改變了馬上想幹的一套,他要他們慢慢地折磨這幾個俘虜,讓他們多吃點苦頭。他的建議受到了夥伴們的喝彩贊同,並且立即開始照他的辦法行事。
兩個身強力壯的戰士直朝海沃德撲了上來,另一個休倫人則來捆綁不太靈活的聖歌教師。可是,他們兩人都是經過一番殊死的搏鬥(儘管徒勞無益)才屈服的。就連大衛,也曾把他的對手摔倒在地;至於海沃德,直到大衛被縛住,那第三個休倫人趕來相幫,三個人才合力把他逮住。隨後他就被緊緊地綁在一棵小樹上,這棵樹的樹枝,也就是剛才麥格瓦講到那個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的休倫人時,拿它來比劃過的。待到這個年輕軍官的心重又平靜下來時,他才痛苦地看到眼前的事實:他的所有同伴都遭到了和他一樣的命運。在他右面的是科拉,和他一樣地綁著,臉色蒼白,神情焦慮,但她那堅定的目光,卻仍然盯著敵人的一舉一動。在他左邊的是艾麗斯,她被綁在一棵松樹上,四肢都在哆嗦,只靠了捆在她身上的枝條,才使她那纖弱的身軀沒有倒下去。她雙手十指交叉舉在胸前,做著禱告,但是她沒有仰望此刻惟一能搭救他們的蒼天,而是帶著孩子般的信賴,不自覺地把目光轉到海沃德的臉上。大衛經過一番搏鬥後,在這種從未見過的場面下變得一聲不吭,他正在鄭重其事地細細考慮,眼下發生的這種不平常的事,是否合乎禮貌。
休倫人的報復行動,眼下已經採取了新的方針。他們為執行這個方針做著準備,要用他們好多世紀來慣用的獨出心裁的酷刑,來折磨這幾個俘虜。他們有的找來了柏樹枝,垛成柴火堆;有個人在把松木劈成小片,準備燒著了用來刺灼俘虜;另外還有幾個人往下扳彎兩棵小樹的椏枝,為了把海沃德的兩臂綁在上面,讓他吊在彈回去的樹枝中間。而麥格瓦則想出了一個更加陰險、更加惡毒的逗樂方法。
當他那幫粗魯的同夥當著俘虜的面在做著這些有名的酷刑準備時,刁狐狸卻來到科拉的跟前,露出一臉凶相,向她指出了眼前即將遭到的厄運。
「哼!」他接著說,「孟羅的女兒打算怎麼辦呀?她的腦袋太高貴啦,刁狐狸的棚屋裡找不出配給它睡的枕頭;她寧願讓她的頭在這山上滾來滾去當野狼的玩具吧?她的胸脯不能給休倫人哺育孩子,她可要看到印第安人朝她的胸脯吐唾沫了!」
「這魔鬼給你說什麼?」海沃德吃驚地問道。
「沒什麼?」科拉堅定地回答說,「他是個野蠻人,是個愚昧無知的野蠻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讓我們在臨死之前為他祈求懺悔和寬恕吧。」
「寬恕?」凶狠的休倫人,惱怒中誤解了她的話的意思,重複了一聲,接應道:「印第安人的記性比白臉孔的胳臂還要長,他的憐憫卻比白臉孔的公正還要少!說吧,要不要我把那黃頭髮還給她的父親?你願不願意跟麥格瓦到大湖邊去,為他打水,為他烤玉米餅?」
科拉再也壓制不住對他的厭惡,做著手勢要他走開。
「走開!」她說,她嚴厲的聲音暫時止住了那印第安人的暴行。「你把憎恨都摻進我的禱告了。你別擋在我和上帝的中間!」
可是,科拉對這個士人申斥的那點影響,很快就被他忘掉了,他顧自指著艾麗斯,冷嘲熱諷地說:
「瞧!那孩子在哭哩!她這麼點年紀就死掉,實在太年輕啦!還是把她送到孟羅那裡去吧,去給他梳梳他的白頭髮,也好保住他那條老命呀!」
科拉忍不住望了望她那年輕的妹妹,她看到了她眼睛中的哀求目光,它顯露出求生的渴望。
「他在說什麼,親愛的科拉?」艾麗斯聲音顫抖地問道。「他是不是說要把我送到我們的父親那兒去?」
科拉朝自己的妹妹望了一會,她的臉上流露出強烈的矛盾心情。最後,當她開口說話時,聲音中雖已失去原來那豐潤而平靜的語調,但仍然帶著母愛般的溫存感情。
「艾麗斯,」她說,「這個休倫人說願意保全我們倆的生命;不,不只是我們倆,他還答應釋放鄧肯,我們親愛的鄧肯,讓他和你一樣,回去重見我們的親友,我們的父親——我們那傷心痛苦、失去孩子的父親,只要我肯拋掉倔強頑固的自尊心,同意……」
她的聲音哽住了,她交叉起十指,仰望著蒼天,似乎萬分痛苦地在祈求萬能的主宰給予她智慧。
「說下去啊,」艾麗斯大聲喊了起來,「同意什麼,親愛的科拉?啊,莫非他的條件是向我提的吧!為了救你,為了讓我們年老的父親高興,為了能使鄧肯恢復自由,我就是去死,也心甘情願啊!」
「死!」科拉以更為平靜,更為堅定的聲音重複了一聲。「那倒比這容易哩!不過那條件也許比這難不了多少。他要我……」她接著說,由於深深感到這一要求的屈辱性,她的聲音更低了,「他要我跟他到荒山野地裡去,到休倫人居住的地方去,而且要我永遠住在那兒……一句話,要我做他的妻子!你說吧,我該怎麼辦,艾麗斯,我最愛的人兒,我最親的妹妹!還有你,海沃德少校,我的腦子不行了。你們幫我出出主意吧。難道生命一定得用這樣的犧牲來換取?艾麗斯,你願意接受我以這樣的代價換來的生命嗎?還有你,鄧肯,請你幫助我,你們說我該怎麼辦吧,我一切都聽你們的。」
「我能同意?」年輕軍官聽了既震驚又憤慨地回答說,「科拉!科拉!你這是在和我們的痛苦開玩笑啊!別再提那該死的條件了,一想到這一點,就比死上一千次還難受啊!」
「你的回答一定會這樣的,我早就料到啦!」科拉大聲說道,她的頰上泛起了紅暈,黑眼睛裡重又閃爍出女性纏綿的柔情。「我的艾麗斯怎麼說呢?為了她,我願毫無怨言地犧牲一切。」
儘管海沃德和科拉痛苦不安地聚精會神聽著,但是聽不到她回答的聲音。看上去聽了這樣的條件後,彷彿她那纖弱、敏感的身軀都萎縮了。她的胳臂無力地搭拉下來,手指微微痙攣著;她的頭低垂在胸前,似乎整個人都懸吊在樹上一樣,看起來就像一個精神上受了創傷的女性的美麗的象徵,沒有一點兒生氣,但還保持著敏銳的知覺,可是過了一會,她的頭開始慢慢搖動起來,表示堅決不同意。
「不,不,不!我寧願像我們活著時一樣,和你一塊兒死去!」
「那就讓你死吧!」麥格瓦大喊一聲,猛地把戰斧朝那無力反抗的姑娘扔去。本來他認為這姑娘是幾人中最懦弱的一個,而現在竟突然變得這般堅定,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怒火,對她直恨得咬牙切齒。戰斧從海沃德的面前掠過,劈斷了艾麗斯一些飄動著的頭髮,砍進她頭頂的樹幹。見了這情景,海沃德氣得暴跳如雷,一切都不顧了。他使盡全身力氣,用力一掙,掙斷了綁在身上的枝條,縱身便朝一個高喊著準備跟著麥格瓦扔出戰斧的休倫人撲了上去。他們接著便扭做一團,兩人都摔倒在地。那休倫人赤裸的身子,使得海沃德無法把他抓住,他從海沃德的手中掙脫出來,翻身站起,一隻膝蓋跪在海沃德的胸口,用足全身力氣使勁向下壓著。海沃德已經看到他的獵刀在空中閃亮,但就在這時候,突然聽到耳邊「噓」地一聲過去,幾乎就在同時,傳來一聲響亮的槍聲。海沃德覺得胸口的重壓忽然鬆開了,只見對手臉上那凶狠的表情,變成一種呆然失神的野蠻模樣,接著便一頭倒在身旁的枯葉堆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