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的方式頗為有趣,即使埃維也這樣想。但他把問題解決了。
他離開了俄羅斯人區,步行在那個破爛的停車場上,興奮不已,在處理了四小時的文字工作後他仍保待了很好的情緒。他對每個詞都進行了仔細推敲,沒叫任何人來幫忙。他想向丹尼爾證明,當他全心投入時,他能處理好任何事情。
寶馬停在兩輛不起眼的廉價車中間。他打開車門,鑽了進去,鬆開離合器,在兩名保安的怒目而視中呼嘯著旋轉而去。繞到利活夫雅弗街上後,他向西開了二十米左右就被迫踩了急剎車。前面是一輛水泥攪拌車,馬達聲如同噴氣戰鬥機一般恐怖。交通堵塞。雅弗街上過多的車擁擠在一起,稠得像瀝青。行人則巧妙地利用了眼前的局面,肆無忌憚地在機動車之間穿來穿去。他朝前望去,一個騎在馬上的警察吹著警哨,徒勞地試圖讓一切動起來。
很有品味,他想,一面看著那名騎警在擁擠的交通工具間跳進跳出。那匹馬是很漂亮的阿拉伯良種馬,騎著它的傢伙已上了年紀,看起來像個摩洛哥人。仍只是個警士,埃維注意到。沒取得明顯的進展,但那傢伙仍筆直地坐在鞍上,試圖在發動機廢氣和喧囂聲中保持住自己的尊嚴。
他第一次看見騎警是在1967年中東戰爭結束後不久,和他父親一同前往耶路撒冷處理某項公務的途中。他們那時也陷入了與此相似的交通堵塞中。埃維那時是個五歲的毛孩子,喧著葵花子,把它們的殼吐出車窗外;他父親揮拳重擊著方向盤,不停咒罵著。
那就是我以後想要做的,阿爸。
是什麼,行政管理人員嗎?
一名騎警。
別傻了,孩子。他們不過是展覽品,沒用的。為東面的人準備的一塊點心而已。
他們吃點心嗎,阿爸?
他父親眼珠子轉了轉,點燃了一支氣味濃烈的巴掌馬雪茄,漫不經心地在埃維的膝蓋上拍了一下,說道:
在伊拉克和摩洛哥,猶太人是不能騎馬的——那裡的阿拉伯人不准他們騎。因此當他們一旦來到以色列,他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上一匹馬。我們給那些人買了一些馬,告訴他們如果他們當警察就能騎馬。這讓他們感到幸福,埃維。
但那個人看起來不幸福。他似乎很難受。
他確實幸福,相信我。我們讓他們所有的人快樂,這就是政治所關心的。
埃維看了一眼後視鏡,發現綠燈亮了,一群向西開的車衝了過來,加入到堵塞的尾部。他熄了火,下車步行到路中間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問題導致了堵車。
「滾回去,你這個白癡!」某個人叫道,「車快開了,別站在那裡。」
埃維不理會他身後響起的叫罵聲。任何車都沒什麼可能開動的,他想。停滯的車龍幾乎已延伸至了喬治王中心。
「傻瓜!該死的!」
他現在明白了是什麼原因造成塞車,一輛向東開的出租車在行駛中熄了火。出於某種原因司機想把他的車子推過馬路,加入到西行的車流中,結果在路中間被柵欄給卡住了,橫在那裡動彈不得,把兩邊的車道都佔了。現在兩個方向的所有車道都被塞滿了,不滿情緒正在升溫。
埃維尋找著能夠離開的途徑——如果有必要他能開到人行道上去。但雅弗的兩邊都擠滿了商店,即使不順路的小胡同也沒有一絲縫隙。
太棒了——碰頭會肯定要錯過了,丹尼爾不會樂意看到這點的。但誰都沒辦法。
那邊沒什麼問題。當他發現事情辦得很好時他會高興的。所有的文件都被整齊地包了起來,完美無缺。
他聽見了一聲警哨,抬起頭來,看見那個騎警正對他叫喊,揮手讓他退後。他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證,但警察已經轉過身去,沒看見。
「展覽品。」埃維啐了一句,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車裡。搖起車窗,打開空調後,他點燃了一根煙,然後往錄音視裡放了一盤「文化俱樂部」的磁帶。「卡瑪-卡米隆」的音樂流淌而出。
那個叫喬治的瘋子古怪得像一頭長著五條腿的綿羊,但他的歌確實唱得很好。
埃維調大了音量,跟著樂曲哼唱了起來,為自己的好運祝福著。
去他媽的馬匹,會議,還有那些長官。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破壞他的好情緒。
他把座椅調低,半躺著,開始回味起昨夜發生的事來。
關於他如何幾乎錯過了那事想來頗具諷刺意味,真的很有趣。因為站在陽台上「觀賞」風景幾乎已成了他的一種嗜好,他在那裡度過了大量的時間,那個南非女孩開始嘮叨了(「你是個窺隱狂嗎,克漢?要我為你買架望遠鏡嗎?」)。
通常他能阻止她的煩惱升級,用感情和無休止的、第一流的做愛技術——那些小小的有效手段,足以讓一名女孩知道你是把她放在心上的。他確信他總是給了她極大的享受,不停地變換著姿勢,深深地進入她直到最頂處,抽出,然後做再一次的衝刺。因此當她高潮過後,她的確很疲倦,很快就睡熟了。她進入夢鄉後再過一段時間,他就離開了床。
然後又回到陽台上。
然而昨晚,他自己倒被搞得精疲力盡了。那女孩為晚餐準備了兩塊巨大的肉排——她的月收入高得讓人難以相信。他惟一的一次看見像她穿的那種網眼內衣是在他家去歐洲旅行的時候。
肉排,炸土豆片和拌抄拉,還有一瓶波爾多葡萄酒和半塊巧克力蛋糕。吃完那些東西後,埃維感覺眼前的事物都有點模糊了,但仍能禮貌地說,謝謝你,女士。
她抓住他,咯咯笑著把他拖上了床。接下來是四十四分鐘(他記著時間)的劇烈衝刺。女孩緊抓著他,似乎他是溺水時的救命稻草。埃維覺察到自己在大量出汗,葡萄酒化作了水氣排出,散發出濃烈的味道。
在這樣猛地一次做愛後,他也感覺被掏空了。伴隨著那女孩節奏均勻的呼吸聲,他酣然入睡,連夢也沒有一個。
自從他開始監視馬可斯基以來,這是第一個沒有陽台的夜晚。
接著聽到了尖叫聲——他不知道此前還有多少被錯過了。但現在大得足夠把他驚醒,他戰慄了起來。那女孩也醒了,坐起來用毯子擋住她的身體,和電影中的鏡頭簡直一樣——她還有什麼好值得隱藏的嗎?
又一聲尖叫。埃維從床上伸出腿來,使勁搖著頭想搞明白那聲音是確有其事。
「埃拉漢,」那女孩用沙啞的聲音問,「發生了什麼事?」
埃維站了起來。那女孩伸出手去阻止他。
「埃拉漢!」
浮腫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很醜,埃維想。太糟糕了,而且他知道這就是她五年後的樣子,整天都是那模樣。在朝陽台跑去時,他決定要和她斷交了,這事得趕快做。
「怎麼回事,埃拉漢?」
「噓……」埃維讓她禁聲。
馬可斯基在院子裡,光著腳,穿著一件白色的袍子,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頭北極熊。
他笨拙地繞著圈子,追趕著一個小孩——大約十二歲的女孩。
他的第二個女兒。埃維記得她是因為她看起來總是很抑鬱,總不和別人走在一起。
她名叫辛德爾。
辛德爾穿著睡褲。她那金色的頭髮,通常是編成辮子的,在她逃避北極熊追逐的時候則披散在肩上。
她尖叫著:「不,不,不!我受不了了!」
「這邊來,辛德爾娜!這邊來。我很抱歉!」
「不!滾開!我恨你!」
「安靜!」馬可斯基伸手想抓住她,但由於太重而動作遲緩。
埃維跑回臥室,套上褲子和襯衣,甚至都不在乎扣上紐扣。他密切關注著下面傳來的叫聲。
「不!從我身邊滾開!我恨你!啊!」
「不准跑。我命令你!啊——」
埃維打開燈。南非甜心憤怒地叫嗥著,鑽到了被子下面。
由於眼睛暫不適應強光刺激,他四處摸索著。手拷哪裡去了,該死的!
平時總是備好的現在卻不知所蹤……那瓶葡萄酒……哈,在後燈座上。他把手銬裝進口袋。槍又到哪裡去了……
「救命!」辛德爾尖叫著。
「閉嘴,蠢女孩!」
「不,不,滾開!救命!」
埃維的視線現在清楚了。他發現那支九毫米口徑手槍就插在皮套中,掛在椅子上。拔出槍插在皮帶上,他朝門跑去。
「是恐怖分子嗎?」女孩問,仍躺在被窩裡。
「不是。繼續睡吧。」埃維一把推開門,想道:恐怖分子有著多種不同的類型。
他全速向樓梯口衝剌,一次跳下四級台階,心跳加速並奇怪地感到興奮。當他跑到院子裡時,附近房間裡的燈全亮了,把這個地方變成了一塊花格布。
馬可斯基背對著他,辛德爾不知跑哪裡去了。接著埃維聽到了強忍著的啜泣聲和抽氣的聲音,意識到她就藏在他父親前面,被他龐大的身形擋住了。她定是蜷縮在一個角落裡。馬可斯基朝她走去,噴著粗氣,雙手大張開。
「辛德爾,」他哄著她,「我是你父親。」
「不!」啜泣聲,吸氣,「你是一個……」啜泣聲,吸氣,「惡棍!」
「別碰她。」埃維說。
馬可斯基蹣跚著轉過身,看見手槍正對著他。他眼中頓時充滿焦慮,臉在月光下顯得慘自,向外冒著油汗。
「什麼?」他說。
「我是警方偵探。從她身邊滾開,馬可斯基。蹲在地上。」
馬可斯基猶豫著,埃維舉著槍向他走去。馬可斯基後退了幾步。埃維用一隻手抓住那件白色長袍的領子,一隻腳在馬可斯基的腳脖子上一絆,用一個在基礎訓練中學到的柔道動作乾脆利落地把他摔翻在地。
個子越大的人越容易跌倒,他想,一面看著馬可斯基臉朝下爛泥般癱在地上。根據自衛術教員的說法,這是槓桿原理在起作用,但在眼前的事實發生以前埃維從不曾真正相信這點。
他麻利地施展著自己的功夫,用力把馬可斯基的手臂拉到他的背後,禁不住為自己的能力而沾沾自喜。那傢伙肥肉太多,很難從背後把他的手鍺住,他拚命反抗,但最終還是把那鬆垮、多毛的手臂置於了鐵箍之中。
「噢,你弄傷我了。」馬可斯基說。他的呼吸急促而吃力。他把頭偏向一邊,埃維看見鮮血從他的鬍鬚間流出。剛才那一贖果然把他跌破了皮。
埃維發出不滿的噓聲,確信手銬已鎖好了。
馬可斯基呻吟著。
如果這肥胖的可憐蟲就在這裡死掉——心臟病發作或別的什麼東西,那不是很有趣的嗎?確實是為了正義,但官方的考評會是一場惡夢。
「噢。」
「閉嘴。」
把馬可斯基捆得好好的,埃維轉向那個孩子。她正坐在地上,膝蓋彎曲著,頭埋在手臂間。
「沒事了,」他說,「你現在安全了。」
她瘦小的身子抽搐著。埃維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又不知道現在摸她是否得當。
腳步聲在院中晌起。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鄰居走過來呆呆地看著。埃維向他們出示了警官證,告訴他們回家去好好呆著。他們注視著馬可斯基俯臥著的軀體。埃維重複了一遍他的命令,他們服從了。更多的房客擠到了院中來。埃維向他們發出噓聲,強迫地趕走了他們,最後他獨自和馬可斯基及小女孩呆在那裡。但仍有人在遠處觀望著。他能聽見開窗的聲音以及人們的喃喃細語,看見他們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閃動著。
真正的偷窺狂。一場該死的展覽。
那母親在哪個鬼地方呢?
馬可斯基開始祈禱,聽起來很熟悉。但埃維不記得是在什麼地方聽過。
女孩仍在哭泣。他把手放在她肩上,但她扭身閃開了。
他告訴馬可斯基乖乖躺在那兒,讓他的眼睛對著李德爾,然後向馬可斯基寓所的門走去。他敲門聲未落那妻子就把門打開了,她定是一直都在門後等著。
她呆站在那裡,盯著他,她有一頭金黃的長髮—中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些頭髮未加裝束。
「出來。」埃維告訴她。
她緩緩走出,似乎在夢遊。看著她的丈夫,她開始用意地希語咒罵起來。
乖乖,聽聽都說了些什麼——狗屎,老鴇公——他從未想過一個信教的人會知道這樣的詞語。
辛德爾咬著指甲,想止住抽泣。
埃維把那妻子拉開,告訴她:「別說了,好好照看女兒吧。」
馬可斯基夫人把手掌彎曲作爪子狀,低頭看著她丈夫,狠狠啐了一口。
辛德爾鬆開指甲,開始嚎哭起來。
「噢。」馬可斯基呻吟著,在他妻子痛罵他時繼續祈禱。埃維現在聽出了禱詞,這是對死者的禱詞。
馬可斯基用意地希語尖叫了幾句。她猛地衝向馬可斯基。埃維攔住了她,她則拚命掙扎著,一邊吐口水一邊咒罵,接著開始用爪子抓他,直向他的眼睛抓去。
埃維一掌煽在她臉上。她傻傻地注視著他。如果你忽略掉她的冷酷、歇斯底里和寬大的衣服的話,這確實是一個美婦人。她哭了起來,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流出。這時,那孩子更是幾乎把心都哭碎了。
「別這樣,」他告訴那母親,「做你自己的事吧,看在上帝份馬可斯基夫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開始痛哭起來,加入她女兒的行列,共同唱響了哭泣二重奏。
很壯烈。
她咕噥了一句意地希語,拉著自己的頭髮。
「噢,沒事。」埃維說,「上帝會拯救那些願意自救的人。如果你及時做你自己該做的事,這些就不會發生了。」
那女人停止了哭泣,由於羞恥而面容僵硬。她猛扯下了一叢頭髮,劇烈地點著她的頭。上——下,上——
下,像個主控電路板短路了的機器人般上下地動著。
「照看好你的女兒,」埃維說,他實在失去了耐心,「進屋去吧。」
頭仍在上下動著,那女人屈服了,走到辛德爾身邊,輕撫著她的肩膀。女孩抬起頭來,滿面淚痕。她母親伸出努力保持住穩定的手,說著含混的安慰話。
埃維觀察著孩子的反應,手中的槍仍對著馬可斯基寬闊的後背。
「辛德爾娜,」馬可斯基夫人說,「乖孩子。」她跪下來,手臂環抱著女孩。辛德爾接受了她的擁抱,但一動不動。
好了,埃維想,至低限度她沒把她推開,因此也許仍有某種感情存在。感情仍在,卻讓這局面發展得如此糟糕……
馬可斯基夫人站了起來,拉起了李德爾。
「進屋去。」埃維說,很奇怪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粗暴。
「現在,至於你——」埃維對馬可斯基說。
胖子呻吟起來。
「怎麼回事?」一個新的聲音響起,「這裡發生了什麼?」
一個留著灰色小鬍子的矮個子禿頂男人出現在院子裡。他在馬甲外套了一件運動衣,看起來很滑稽。是格林伯格,大樓經理。埃維曾看見他在附近打探消息。
「你,」格林伯格說,注視著手槍,「不就是那個整天用網球場和游泳他的人嗎?」
「我是偵探克漢,來自警察司令部,執行特殊任務。現在我需要你為我打個電話。」
「他做了什麼?」
「違背了上帝和人間的法律。回你的房間去,撥一00,告訴接線員偵探阿拉漢-克漢需要一輛警車迅速開到這裡。」
馬可斯基再度禱告起來。窗戶的震動和人們的耳語配合著這個主旋律構成了一部交響曲。
「這是個很好的地方,非常乾淨。」格林伯格說,仍試圖搞清眼前的事實。
「那麼就讓它保持目前的面貌吧。在所有人知道你把房間租給危險的罪犯前,快去打那個電話吧。」
「打一00,」埃維說,「跑步。否則我就在這裡向他開槍,留個爛攤子給你。」
馬可斯基哀求著。
格林伯格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