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些昆蟲學家都是些奇怪的傢伙:他們完全漠視那個年輕女子,儘管她虔心誠意地聆聽,該笑時笑,當他們嚴肅時她也表情嚴肅。顯然地,她不認識場中任何一人,沒有人注意到的勤奮反應她隱藏著驚惶的心。凡生自桌旁起身,走進女孩所在的那群人,和她說話。他們很快地脫離人群,沉浸在談話中,這談話打一開始便輕鬆而沒有結尾。她名叫茱莉,是打字員,幫昆蟲學會主席做些雜事;下午之後便沒事了,她藉此機會到這個有名的城堡來和這些雖令她惶恐卻又好奇的人共度晚會,因為直至昨天為止,她還從未見過一個昆蟲學家哩。凡生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他不必提高音量,相反地,他壓低說話聲音以免其他人聽見。他將她帶至一張小桌子分,面對面坐下,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你知道嗎,」他說:「一切都取決於說話的聲音。這比有張好看的臉還重要。」
「你的聲音很好聽。」
「你覺得?」
「是啊,我覺得。」
「但太微弱了。」
「聽起來才舒服。我呢,我的聲音就很難聽,刺耳,像一隻老烏邪瓜瓜叫,你不覺得嗎?」
「不,」凡生帶著些許溫柔地說:「我喜歡你的聲音,挑釁,不唯唯諾諾。」
「你覺得?」
「你的聲音就像你的人!」凡生熱情地說:「你的人也是不卑躬曲膝並且撩人。」茱莉很開心聽到凡生所言:「我相信你所說的。」
「這些傢伙都是些笨蛋,」凡生說。
她完全贊同:「一點也沒錯。」
「一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布爾喬亞。你看到貝克了嗎?蠢蛋一個!」
她完全同意。這些人完全漠視她的存在,聽到罵他們的話使她開心,她覺得報復了。她對凡生愈來愈有好感,他長得很好看,愉快而單純,一點也不自以為了不起。
「我想,」凡生說:「大鬧他一場……」
這句話迴盪著:如同一個淘氣的諾言。茱莉微笑著,很想鼓掌。
「我去幫你拿杯威士忌!」他向大廳另一端的吧檯走去。
20
此時,會長主持了研討會的開幕,與會者吵嚷地走出會場,大廳立即擠滿了人。貝克與捷克學者攀談:「我非常感動您的……」他刻意遲疑一下以便讓人感受到要找出適當字眼描述捷克學者發表的談話是如何困難:「……您的……見證。我們似乎都忘得太快了。我想向您保證本人對貴國所發生的事感觸極為敏銳。你們是歐洲的驕傲,歐洲本身呢,並沒有太多驕傲的理由。」
捷克學者大略作了一個反駁的手勢以表示自己的謙虛。
「不,請別反駁,」貝克接著說:「我堅持要說。你們,正是你們,貴國的知識份子,表現了對共產主義壓迫不屈不撓的反抗,表現了我們經常缺乏的勇氣,表現了對自由如此的渴望,甚至我要說對自由如此的勇敢,你們成為我們追隨的表率。何況,」他加上一句,期使他的話更多一層親切、一種默契:「布達佩斯(Budapest)是個美麗的城市,活力充沛,並容我強調,完全是歐洲的一部份。」
「您要說的是布拉格?」捷克學者膽怯地說。
啊,可恨的地理!貝克察覺了他犯的小錯誤,壓抑被這個不知分寸的同事激起的怒氣,他說:「當然,我要說的是布拉格,但我要說的也是克拉科夫(Cracovie),我要說的是索非亞(鋇,我要說的是聖彼德堡,我想到所有東歐剛從一個巨大集中營解放出來的城市。」
「請別用集中營這個詞。我們經常會失掉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並沒有進集中營。」
「所有東歐國家都滿佈著集中營,我親愛的朋友!實際的或象徵的集中營,並沒有什麼差別!」
「也請別用東歐進這個詞,」捷克學者繼續反駁:「布拉格,如您所知,和巴黎同樣是西方都市。夏爾勒大學,成立於十四世紀,是聖羅馬帝國時代第一所大學。在此大學執教的強-禹斯,誠如您所知,是路德教派先驅、教會及字彙拼寫的偉大改革家。」
捷克學者吃錯什麼藥了?他不停地糾正他的談話對象,後者火冒三丈,卻仍努力地維持話語中的熱情:「我親愛的同僚,請莫以東歐為恥。法國向來對東歐存著最大的好感。請回想一下十九世紀你們的移民潮!」
「十九世紀我們並沒有任何的移民潮。」
「那麼米基耶維滋(Mickiewicz)呢?我很自豪他把法國當成他第二個祖國!」
「可是米基耶維滋並不是……」捷克學者繼續反駁。
正在此時,英瑪菊娜塔加入了;她朝著她的攝影師大幅度地打著手勢,之後,用手撥開捷克學者,自己站到貝克身旁,對他說;「賈克一阿藍-貝克先生(Jacques-Alain Berck)……」
攝影師把攝影機扛上肩頭:「等一下!」
英瑪菊娜塔停頓了一下,看著攝影師,隨後又朝貝克說:「賈克一阿藍-貝克先生……」
21
一個鐘頭之前,當貝克在研討會上看到英瑪菊娜塔和她的攝影師時,他以為自己會氣得大吼。但此刻,被捷克學者激起的怒氣比對英瑪菊娜塔的還來得強;感謝她將自己解救於那個外國老學究,他甚至朝她稍微微笑了一下。
倍受鼓舞的她以愉悅且露骨的親熱語調說:「賈克一阿藍-貝克先生,在此次您因命運中的巧合而參加的昆蟲研討會中,您經歷了感性的時刻……」她將麥克風湊到他嘴下。
貝克像個小學生般回答:「是的,我們很榮幸接待了一位偉大的捷克昆蟲學家,他被迫在監牢中度過了本應貢獻此界的一生。我們因他的蒞臨深受感動。」
作一名舞者不僅是一種熱愛,也是一條不歸路;當杜貝格在與愛滋病患的餐會中壓倒他之後,貝克前往索馬利亞,並非因為他過度的虛榮心,而因為他必須挽救跳壞的那個舞步。此時,他家覺自己話語中的平淡乏味,他知道少一點什麼,一點調味料,一個出人意表的想法,一個驚奇。因此,與其停頓下來,他不如繼續說著,直到看到遠遠朝他走來的一個身影,引發他的靈感:「我也想藉此機會向各位宣佈,我建議成立一個法捷昆蟲學會。(驚訝於自己這個想法,他立刻覺得舒坦多了。)我剛才和來自布拉格的一位同僚談起(他朝著捷克學者模糊地指了一下),他非常欣喜,並想以上一世紀一位偉大的放逐詩人之名為此學會添上光采,這位詩人完整地象徵我們這兩個國家的友誼。米基耶維滋。亞當-米基耶維滋(AdamMickiewicz)。這位詩人的一生,如同一個忠告,提醒我們所做的一切,不論是詩或是科學,都是一個反叛。(「反叛」這個詞決定性地使他精神充沛起來)因為人總是反叛的(此時他容光煥發,他自己知道這一點),不是嗎,我的朋友,(他轉身朝向捷克學者,後者立即出現在攝影機鏡頭上,點了一下頭像表示「是」。)您以生命、以所受的苦難證實了這一點,是的,你對我證實了這一點,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總是反叛,反抗壓迫,不僅為了反抗壓迫……」(他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有彭德凡才知道使用這種長而有效的停頓;之後,以低沉的聲音說:)……
也為了反抗並非我們選擇的生存狀態。」
反抗並非我們所選擇的生存狀態。最後這個句子,他即席演說的精華,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絕美的一個句子;立刻將他從政客的說教大大提升,置身於他國家最偉大的靈魂之列:卡繆(Camlls)可能會寫出如此一個句子,或者馬列候(Malraux),或者沙特(Sartre)。
英瑪菊娜塔,幸福萬分,向攝影師打了個手勢,攝影機便關了。
此時捷克學者靠近貝克,對他說:「很美,真的,非常精采,但請客我告訴你米基耶維滋並不是……」
在此番公眾演說後,貝克仍在陶醉之中;以堅定的聲音,嘲弄且高聲地打斷捷克學者:「:我知道,我親愛的同僚,我如你一樣知道地清楚,米基耶維滋不是昆蟲學家。詩人同時是昆蟲學家是很少見的。但除了這個缺陷,詩人是所有人性的驕傲,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昆蟲學家們,連同您本人,皆屬其中。」
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揚起,像被積壓許久的蒸氣:事實上,自從察覺這位被自己感動的先生忘了念他的演講稿後,所有的昆蟲學家都忍俊不住。貝克無禮的話語終於讓他們解除顧忌,而盡情放聲大笑。
捷克學者瞠目結舌:他這些同僚不到兩分鐘之前表現的尊敬到哪兒去了?他們怎麼可能笑,怎麼敢笑?人怎麼能如此容易由崇敬轉至鄙視?(當然能,朋友,當然能。)好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穩定的嗎?(當然是,朋友,當然是。)
正值此時,英瑪菊娜塔靠近貝克。她大聲且醺然地說:「貝克,貝克,你太棒了!你就是這樣!喔!我好崇拜你的嘲諷!雖然你曾以此讓我受傷!你記得中學時候嗎?貝克,貝克,你記得喚我為英瑪菊娜塔嗎?夜裡擾你睡眠的小鳥!騷亂你的夢!我們一定得合作拍個片子,一個你的專訪。你應該同意只有我有權利這麼做。」
昆蟲學家們的笑彌補了面對捷克學者的失敗,笑聲在貝克的腦中迴盪使他飄飄然;在這種時刻,強大的自我滿足充塞著他,常會使他做出自己也會吃驚的未經思考的行動。讓我們原諒他即將要做的事吧。他抓著英瑪菊娜塔的手臂,拉到一旁以免別人聽到,他以低沉的聲調對她說:「滾蛋,你這老婊子,和你那些生病的鄰居們一起滾,夜裡的鳥,夜裡的恐怖,夜裡的噩夢,我愚蠢的回憶,我糊塗的紀念碑,我回憶中的垃圾,我年輕時代臭氣沖天的排泄物……」
她聽他說著,不能真正相信她所聽到的。她想這些可怕的字眼,他是說給別人聽的,是為了混淆視聽,為了欺騙聽眾,她想這些話語只不過是一個她不能瞭解的詭計;她輕聲、天真地問:「作為什麼對我說這些?為什麼?我該如何瞭解?」
「你該瞭解的就是我所說的!字面上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婊子如同婊子!討厭鬼如同討厭克,噩夢如同噩夢,排泄物如同排泄物!」
22
此時,從大廳吧檯,凡生觀察著他鄙視的目標。整幕戲在他面前十公尺處演出,他並沒聽懂話的內容。有一件事卻相當清楚:貝克在他眼前表現的正如彭德凡一直向他描述的:一個大眾媒體的小丑,譁眾取寵的傢伙,自以為了不起,一介舞者。無疑地,因為他的蒞臨,才會有一組電視工作人員垂愛眷顧昆蟲學家!凡生注意觀察他,一面研究他舞蹈的技巧:眼光不斷投向攝影機的身段,他永遠扭身人群之前的敏捷,為了吸引注意力所作的手勢的高雅。當他拉著英瑪菊娜塔的手臂時,凡生忍不住嚷道:「瞧瞧他,他唯一在乎的,是電視台的女人!他可沒拉著那位外國同僚的手臂,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的同僚們,尤其當他們是外國人時,電視是他唯一的主人,唯一的情婦,唯一的姘頭,因為我打賭他沒有其他的,因為我打賭他是全宇宙最沒種的一個。」
奇怪地,這次他的聲音,儘管令人不快的微弱,倒讓人聽得一清二楚。事實上,他經歷的此刻,是即使最微弱的聲音也足以讓人聽見的一個時機。是你無論說什麼想法都會令人惱火的時刻。凡生推演著他的思想,才智橫溢且尖銳,他談到舞者與他們和天使締結合約之種種,愈來愈得意於自己的滔滔雄辯,他盡情揮灑,如同攀登通往天際的階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穿著三件式西裝,耐心地聽著他看著他,如同潛伏的一隻猛獸。隨後,當凡生滔滔話語窮盡時,他說:「親愛的先生,我們無法選擇生存的時代,而我們都活在攝影機之下。從此這也將屬於生存狀態的一部份。甚至當我們發動戰爭時,也是在攝影機的鏡頭下。當我們要抗議無論什麼事,不靠攝影機是無法成功的。我們都是舞者,如您所指。我甚至要說:我們要不是舞者,否則就是逃兵。親愛的先生,您似乎感慨時代往前行。您大可以回頭朝後走!回到十二世紀,您願意嗎?但那時您或許會反抗天主教堂的興建,將它們視作現代化的野蠻!那就回到更遠古!回到猴群之中!那兒沒有任何現代化的威脅,那兒你才會安穩,在獼猴的無暇天堂中。」
面對一個尖刻的攻擊,最令人丟臉的就是找不出一個尖刻的反擊。在一陣無法形容的困窘中,一陣嘲弄笑聲中,凡生,卑懦地,退縮了。一分鐘的沮喪之後,他想起茱莉在等他,他一口把不自覺端在手上的杯中之酒飲盡,把酒杯放在吧檯上,拿起兩杯威士忌,一杯給自己,另一杯要拿給茱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