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工說:「你這位老同志做好事要做到底。萬里長江兩岸有幾十個大中城市,每個城市都有輪船公司;萬里長江上有幾百幾十條大小輪船,你不告訴船的名字,又不告訴是哪個輪船公司的,你叫我們到哪裡去找那條輪船?」
老漁翁說:「我不再說了,我要是說了,你又要說我是騙你的。」
老漁翁氣衝霄漢,兩眼望著天空,不管龔工再怎樣說好話,也不答理他了。
老白察覺到老漁翁的氣憤所在,便向老漁翁賠禮說:「老同志,我們這位同志不相信您老人家說的話,是不尊重您老人家的表現,我向您老人家賠禮。同時,我向您老人家介紹我們這位同志的心情:他是您老人家說的得救婦女的丈夫。您老人家是第一位說他心愛的妻子沒有死,還活在世上的人。他是歡喜極了,忘了形,失了禮,還請您老人家原諒。」
老漁翁聽完老白的解釋,便說:「我看你這位老弟的面子,告訴你們這條輪船是哪個公司的吧。至於那條輪船叫什麼名字?你們到那個輪船公司一問,就知道了。」
老漁翁的氣還沒有完全消,硬硬地對龔工說:「告訴你,那條輪船是武漢輪船公司的。你認為我這話又是騙你的嗎?你可以到武漢輪船公司去問。你想一想,我是70多歲的老人了,還會騙人嗎?」
8年前的陰曆五月十五日,武漢輪船公司的一艘輪船救起來的婦女是誰呢?當時輪船上的服務負,拿套干衣服給這個婦女換了,輪船餐廳50多歲的張廚師,泡一碗生薑白糖水,給這個婦女喝了。無兒無女的張廚師,極為憐愛這位差一點淹死的婦女,又煮了一大碗雞蛋麵條給她吃了。這位婦女在眾人的精心照護下,漸漸恢復了活力。
輪船快要到武漢碼頭了,船長同服務員們商量:怎樣處理這位不知自己的名字,不知自己家鄉的婦女呢?怎樣處理呢?把人救上了船,總不能把人再丟下江中去。船長忽然想起了個好辦法,望著張廚師說:「老張,你兩位老人,沒兒沒女,這位不知家鄉、姓名的婦女,給你做個女兒好不好?」
張廚師笑著說:「好確實是好,我的老伴早就想要個女兒。不過,她沒有戶口,糧油供應問題,又怎樣解決呢?」
有一個服務員說:「我們輪船公司不要找這個麻煩,不要找心操。乾脆叫公司送到收容所就是了。」
船長說:「對對,送到收容單位,這是收容單位管的事情。」
過了幾天,武漢收容所把這個婦女送回了輪船公司,說武漢輪船公司不應該把問題上交。在未找到她家的地址以前,輪船公司可以安排她做個工。糧油供應問題由收容所解決。於是,輪船公司的負責同志們,叫張廚師把這個女子領去做女兒,公司安排她在公司食堂燒水洗菜,每月給她一個臨時工的工資。同時,公司的負責同志們,見張廚師的年紀大了,不讓他搞輪船食堂的外勤工作,又一次將他調回公司食堂。張廚師幾次服從調動,真是幾外幾內,是一位態度非常熱情,而性格也非常隨和的食堂老工人。
這位說不出自己姓名和家鄉的婦女,腦子雖然不會想事情,也不會說話,但卻很愛勞動,叫她洗菜就洗菜,叫她洗碗就洗碗,叫她燒水就燒水。因此,食堂的工人們都很喜歡她。她有一個規律,每到該她休息的那天,就到中山公園去,在人群中,旁若無人地走著步子,做著手勢,唱她那鏗鏗鏘鏘的歌子。整個輪船公司的人,都喊她為「唱同志」,也不問她的姓名了。
唱同志對張廚師的老伴很好,就像對她親生的媽媽一樣,洗臉水。洗腳水端到張老媽的面前;老媽一吃完飯,一杯龍井茶就放在面前了。有一次,張老爸因病回家休息了幾天,唱同志熬藥,煨湯,凡是服侍病人一類的事,她都精心去做。張老爸高興地對老伴說:「我們這位不會說話的女兒,作用大哩,將來,我們完全老了,不能動時,就全靠她服侍了!」
張老媽說:「不能要女兒服侍一輩子,那不好。你要打聽問訊,把她家的地址找到,送女兒回家與女婿團圓。據我看,她可能生有孩子,孩子在家中,正想著娘哩!」
張老爸說:「我也是這樣想,問題是她不會說話,腦子又不知道想事情,到哪兒去找她的家哩!」
1976年10月,兩個特大喜訊傳到了武漢輪船公司食堂,大家上街遊行慶祝。唱同志也跟著食堂的職工去參加全市的大遊行。人們喊著:「打倒『四人幫』,打倒江青」的口號。「打倒江青」這四個字,鑽進了唱同志的腦子裡,「打倒江青」這四個字喚醒了她的記憶力,她彷彿記起來了:好像幾十幾百年前,她貼過反對江青的大字報,可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她用力想,用力想,可就是想不起來。而且,她沒有見過江青,江青也沒有迫害過她,她為什麼那時要貼反對江青的大字報呢?總之,她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當遊行的人們喊著打倒江青的口號時,她的頭腦裡是一片模糊。
過了一段時間,公司開大會揭發批判「四人幫」的罪行,她覺得,好像有一年、有一月、有一天,有一個人把她推下了一條大河,差一點兒淹死,她也要上控訴台,去控訴「四人幫」對自己的迫害,但頭腦裡卻想不起詳細的經過。
唱同志慢慢地曉得用腦子想問題了,她在夜晚無事時,就拿起報紙看。當她讀著掏糞工人時傳祥和雇農出身的歌手郭蘭英,遭受「四人幫」摧殘的文章時,張老爸見女兒的淚水在臉上流淌。張老爸試著問:「女兒,你看了報紙上批判『四人幫』的文章,心裡非常難過嗎?」
唱同志開口了,她哭著說:「爸,我同時傳祥一樣,我也是個工人呀;我同郭蘭英一樣,也是雇農的女兒呀!我也會唱歌,也曾經當過勞動模範呀!我也是被『四人幫』打成了反革命啊!『四人幫』的死黨將我推下大河,要將我淹死啊!可是,可是,我的家在哪裡呢?我叫什麼名字呢?家裡還有什麼人呢?而我又是在哪個地方受迫害的呢?」
唱同志對這幾個問題想了兩年,直到今天仍然是記不起來,無法告訴老爸。但是到了1978年,一天,公司的小通訊員,跑到公司食堂喊她:「唱同志,唱同志,你單位的人接你來了,你愛人接你來了!」
只見唱同志張著兩隻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向小通訊員面前,問:「你說麼事?」
這時輪船公司的負責人,把龔工、老白兩人帶進來了。龔工和老白走到唱同志面前一認,兩人幾乎是同聲說:「是的,是的。」
龔工兩手緊緊握住張老爸的手說:「真是想不到,您老人家竟然成了我愛人的爸爸啊!」
張老爸見女兒是龔工的愛人,連連稱奇,張老媽聞訊,也從家裡趕來了,她一隻手握著龔工的手,向龔工說:「你那年到武漢來接知識青年,就說要帶媳婦來看我,想不到我的女兒就是你的媳婦囉!」
她另一隻手握著化子說:「如今,你又是我的女兒,又是我的兒媳;龔工原先就做了我的兒子,如今又做了我的女婿,哈哈!」
今晚,張老爸家裡大升喜宴,一是張老爸大婦慶祝女兒。女婿團聚;二是龔工借花獻佛,用張老爸辦的酒席,感謝武漢輪船公司負責人和職工們對妻子八年的照顧。龔工向公司的負責同志們一一敬酒,向公司的職工們一一敬酒,龔工原先曾在武漢輪船公司工作,他是從武漢輪船公司調到國營十萬大山林場的。所以輪船公司這些職工,一定要他與唱同志喝交杯酒。大家喊著說:「龔書記,你夫妻分別了8年,久別勝新婚,今天晚上這杯交杯酒,不喝不行呀!」
龔工向客人們進酒時,就已經喝多了,頭腦有些發昏,心臟有些發脹,喝下肚的幾十杯酒,已經超過了腦子和心臟的承受力。可是,輪船公司這些熱情的同志們,一定要他和化子再喝一杯交杯酒。化子本來就不會喝酒,這杯交杯酒實際上就是要他一個人喝丁去。不喝行嗎?當然不行。而且,同化子分別了8年,自己孤獨守了8年,一朝團聚,這杯交杯酒也是應該喝的。想到這裡,在同化子喝交杯酒時,他又多喝了一杯。
喜宴結束後,輪船公司負責人安排老白住進公司招待所。化子將已經喝醉的龔工扶進自己的睡房。客人們陸續散去,張老爸夫婦忙完廚房的事情,正準備熄燈休息,忽然聽見女兒打開房門,大聲痛哭,喊爸媽快來。兩位老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進女兒的房裡,只見龔工已經死在女兒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