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道 第十二章 歸巢的鳥兒
    第十二章  歸巢的鳥兒

    兩星期後,那位被可憶稱為「東北大叔」的籐井老師將可憶的骨灰盒帶到了中國,在蘇州鳳凰山的墓地將這位小女孩安葬在她母親的身邊。

    墓碑上的碑文分別是:

    葉小寧之墓(1952年9月8日-1991年9月6日)

    方可憶之墓(1978年3月1日-2003年4月5日)

    他跪下,顫抖的手掏出了衣袋裡的那封DNA的鑒定書———那天可憶因沒吃晚飯,血糖一低,就在課堂上暈倒了,他陪可憶去醫院時得到了她的血液報告。

    他的淚落在了紙上,嘴唇哆嗦著,他仰望蒼穹,彷彿在請求上帝的饒恕:原來可憶竟是他的親生女兒!

    「可憶,你是我的女兒啊,可憶!如果你不相信,請聽我說吧……」滕井埋下頭,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那是一個東京初秋的雨夜,算來都已經26年了。

    可憶的母親小寧在離別日本前夜,他們好幾位中日同窗在一家名為「莊屋」的居酒屋裡為她送別。

    小寧那天顯得鬱鬱寡歡,也沒多說什麼。大家心裡都明白她的心情,她刻骨銘心愛著的那位大才子日本男友,與她分手了。

    有傳言說對方也確實是陷得很深的,但對方妻子死活不肯離婚,所以,兩人只好勞燕分飛。

    「小寧,你不用太認真了。你這麼年輕漂亮,什麼人不能找?說不定你回去後,還能嫁上高幹子弟呢!」一位中國女孩勸小寧說。

    「還嫁什麼人啊?我不想結婚了,一生就陪伴我的母親過吧。」小寧淡淡地說。

    聽到小寧的這席話,我心裡泛起一陣酸楚,默默地說:小寧,如果你願意嫁給我的話,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對這位學妹,我從最初見到她的那一刻,就產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有時在校園裡遠遠地看見她挽著她男友的手臂在夕陽下行走的時候,我的目光會那麼情深深地遠望著、追隨著,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小寧,我們去唱歌怎麼樣?」吃完飯,有人提議道。

    「好啊!」大家都應和著。

    但小寧沒有言語,神情恍惚。

    我知道她的心裡還在牽掛那個他,也許她指望在最後的夜晚他會回心轉意,突然出現在她的家門口,祈求她從此留下成為他的妻子,而她喜極而泣,從絕望的深淵飛向幸福的巔峰……

    我是研究心理學的,對女孩子的心思太瞭解了。但是,我看到的卻是冷酷的現實,她的日本男友不會再來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讓小寧一人在東京度過痛苦傷心的最後一夜呢?    「小寧,你是明天晚上的飛機,今晚難得大家最後聚聚,我們還想聽你為我們唱一曲呢!」我說道。

    「是啊!你們去玩吧,我走了,小寧,多多保重,再會了。」其中一位日本女孩走到小寧面前與她辭別,看到兩位女孩抱在一起痛哭,心裡真不是個滋味。

    細雨中我們幾人來到了並不遠的一家小酒吧(pub),酒吧雖小,但是非常溫馨。

    那晚我們玩得很瘋,是那種在傷感之中的宣洩,小寧在唱那首日本歌曲《蘇州夜曲》時嗚咽了,無法唱下去……

    觸景生情的小寧已成一個淚人兒,我忙扶住她坐回位置上,她撲在桌面上泣不成聲。

    那夜她喝得爛醉,我一直陪伴在旁,快凌晨3點的時候,酒吧要關門了,他們只好離開,大家商定由我把小寧護送回去。

    剛進門,小寧就嚷嚷著要我抱緊她。

    「抱。抱緊我,親愛的。」她語無倫次地用日語說。

    我抱著她,將她平放在榻榻米的床榻上。但她環繞著我的手臂一直沒有鬆開。顯然她已經神志迷醉,以為我是她的戀人了。

    第一次他們之間隔得這麼近。

    我渾身燥熱,不知如何是好。就感覺著自己的心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一樣,因為我對小寧已經暗戀很久了。

    她的長髮被雨淋得半濕,臉頰被酒精潤得通紅,身子被那一條深藍色的背心裙包裹,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線。一雙勻稱的小腿和整個渾圓的肩膀裸露在背心裙之外,細膩的皮膚猶如羊脂,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

    「我熱,抱緊我。」她邊發出聲音邊把她的背心裙一拉,整個身兒都裸露出來。

    「好的,好的。我來了,小寧。我來了……」

    我們融合了,那種震顫是我至今都無法忘懷的。她閉目不言,微微呻吟,只是一個勁地張開雙臂摟住我。

    醒來時,天色已經濛濛亮了,我的腦袋還隱隱殘留著宿醉的疼痛,使我的意識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剛才發生了與小寧的雲雨纏綿,竟有些難以置信。

    一直以來我暗戀死守的女神,此刻竟然與我同床共枕。並且在她離去的最後時刻與我發生了如此親密的關係,焉知不是命中的緣份?    看到小寧那張蒼白的臉,我的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憐愛。此時她睡得很熟,籍著厚重的窗簾外透射進來的微弱光線,我靜靜地看關她,發現她在夢中也緊蹙著雙眉。

    我起身去洗手間,拿熱毛巾替她擦臉,然後就一直坐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

    沒多久,小寧醒來了,她看著我,用那種很柔弱卻帶著陌生的目光看著我,這一看,好像是看到了我心中的慌亂,甚至看到了我們迷亂的那一幕。她就將這恍如隔世般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滿眼都是迷茫和不解。

    「小寧,我愛你。嫁給我吧,我請求你從此留下,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一衝動就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抱住的是團冷冰冰的、正在掙扎的身子,與凌晨纏綿時分判若兩人,但這絲毫沒有熄滅我心中的愛火,「嫁給我,嫁給我……」想到剛才令我如癡如醉的佳人將離我而去,也許永遠也再見不到了,我急得聲嘶力竭地哀求她。

    「東北大哥,你知道嗎?我的身體和心都已經傷痕纍纍了,我不會考慮結婚了。」

    「不,小寧,不要這麼說,你可以重新選擇生活和愛。真的,忘記過去的一切吧,那已經是翻走的一頁了。如果你想換個環境,我們也可以離開東京,去大阪或者京都生活,你說好不好?」

    小寧沒有再說什麼,她的眼睛模糊了,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但是她還在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東北大哥,我很疲倦,想一個人睡一會兒,你昨晚也沒有合眼,也該回家好好補個覺了。」小寧柔聲柔氣地說。

    「那好,我傍晚過來送你去機場吧。」

    「嗯,謝謝。」她努力做出一個微笑。

    為了讓小寧繼續休息,自己也確實該回去補補覺,我就回去了。

    但是等我下午4點開車來到小寧的寓所,已經人去樓空,我向樓下的房東太太打聽,她告訴我說小寧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經離開了,是自己一個人叫出租車走的。

    我忙趕到機場,跑遍每一個角落,都沒見到她的人影。

    從此,小寧音訊全無。第二年的暑假期間,我回了一趟老家哈爾濱,期間專程去了上海,我是從小寧最好的女伴那兒得到她在上海住址的。當我找到了小寧家,拐進彎彎曲曲的裡弄石庫門房時,給我開門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眉目有幾分小寧的模樣,不用猜她一定是小寧的媽媽了。我用普通話向老人家自我介紹了一下,說是小寧在日本的好朋友,特意來上海探望她。

    老人家把我引進了屋內,倒了杯茶。我問起小寧的近況,老人家歎了口氣,告訴我說,小寧已經調離上海,不僅結了婚,而且女兒都已經2個月了。

    「伯母,她這麼快就結婚了嗎?」我的眼睛一定睜得比桌上的小茶壺蓋還大,才一年,僅僅一年就已經成為母親了。

    「我那外孫女倒真長得水靈,我前天剛剛去看過她們母女倆,只要老小都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小寧現在住在什麼城市?」我問。

    「很近,就在蘇州,你要不要她的地址?對了,我在蘇州看到過很多日本遊客呢?特別是寒山寺的鐘樓旁。」

    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年前最後見到小寧的那幕情景,那一曲被她唱得魂斷夢破的《蘇州夜曲》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我懷揣著那張寫著小寧地址的紙條,與老人告別。老人一直送我到弄堂的大門口,就在我揮手向老人道別的時候,忽然看見老人眼中噙滿了淚花,她的嘴唇在翕動著,彷彿想說什麼,想問什麼,但終究是欲言又止了……

    我回過頭去向她最後揮手,然後悵然若失地走在上海的人群中,還沒走幾步,突然有人從我後面抓住了我的衣角。

    「日本同志,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剛才那張紙條呢?」一回頭,是小寧的媽媽。

    我一時間懵了。

    「伯母,什麼紙條?」

    她朝著我的上衣內袋去掏,然後把那張寫有小寧在蘇州住址的紙條一把搶回去了,這很不禮貌的舉動令我尷尬。

    她隨後就奔著走了,走的時候嘴裡連連說著:日本同志,對不起,對不起,那樣會闖大禍的,我不能給你……」

    我站在大路旁,怔怔地望著老人的背影,感慨萬千,她大概以為我就是她女兒的日本男朋友了,會去破壞掉她女兒的婚姻?    這一個情景,我當時認為是:可能老人隱隱約約知道了她女兒在日本失戀的那段痛苦經歷,想問個明白但又覺得無從問起,而且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但是此刻,我站在小寧和可憶你的墓前,我的眼前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出老人,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終於明白了老人。其實在那個時候,憑著那雙已經佈滿了皺紋的眼睛,她一定看出了我與她那個精靈鬼怪的外孫女有著天然的相似之處……

    那次在回日本的飛機上,我對自己說,不枉此行,總算徹底了結了一段糾結在心中幾年的暗戀情結,這一切只能說明小寧不愛我,因為一年前還對我說不再結婚了,但是,她一回國就立刻結婚了。

    我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沒多久在一次聚會上我邂逅了一位美麗的歌手溫子,我們一見鍾情。最幸福的是,我的愛妻溫子在我們結婚3年後給我生下了一個美麗的女孩,那一年我被提升為東京大學的正教授。

    但是,當一位與我女兒長得很像的中國女孩可憶走進「籐井的教室」,特別是當我參加了在日的東京大學中國同鄉會的首次聚會,從一位當年小寧的好友那裡,知道小寧已經因車禍而喪身,獨生女可憶在立教大學讀書時,我立刻陷入一種極大的痛苦中。

    記得就在那些日子的某個半夜,我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在夢裡,我一遍一遍地叫著「小寧小寧」。以後,我和妻子飯後散步時,溫子問我:「誰是小寧,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嗎?」

    我感到很吃驚,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回憶起那個酒醉的午夜發生的事,但是妻子怎麼會說起這個名字,難道是我在夢中呼喚了這個名字嗎?     「小寧,小寧,我不認識啊!小寧是誰?」我反問了溫子。

    「你不認識就算了,我大概聽錯了。」

    但是那以後我明顯感到我與溫子之間的感情有了相當微妙的變化,最主要的是當我懷疑可憶就是我親生女兒,且成功得到她的血液樣本之後,我去醫院做了血緣的親子鑒定,證實了令人震驚的父女秘密,這,便成了壓在我心中的一塊巨石了……

    終於在一次與溫子共去箱根度假的機會,我把這一切娓娓道來,請求她的原諒和接納。

    「溫子,有件事我憋在心裡很久了,我今天無論如何要對你說,再不說我快要瘋了。」

    「你不用說了,我早感覺到了。你已經在外面有情婦了,是不是?」

    「不,是女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想從頭說起。

    但是溫子在那一刻像一隻被激怒的獅子,咆哮起來。

    「天哪!比我想像到、感覺到的還嚴重啊!」她霍地站起來,就含淚朝著門外奔跑。

    「溫子,你給我回來!」我追趕著她,但是她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踉踉蹌蹌地回到家,女兒美雪告訴我說,「媽媽已經把自己的行李帶走了,還說等她一切安頓好後來接我。」

    人去樓空,我感到暴風雨襲擊到了我的家。

    那晚上,我通宵達旦地在書房抽煙,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懂事的女兒見我沒睡,來到了我的書房。

    「爸爸,告訴我吧,你和媽媽從來都是很要好的,長到這麼大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你們不高興呢!」

    我覺得女兒這麼大了,應該可以承受了。於是我就一五一十地把可憶的事情說了出來。

    「爸爸,怪不得看到你最近心神不定,原來是這樣啊!」

    「是啊,爸爸好幾次都想說,但就是無法開口。真沒想到20多年前的一個無心的瞬間,會釀出這幕人間悲劇。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

    「爸爸,這一切都發生在你認識媽媽之前,更發生在我出生之前,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這不是悲劇,是喜劇啊,我多了一個美麗姐姐,就不會再感到寂寞了,真好!你和媽媽多一個從天而降的可愛女兒,不是很好嗎?媽媽為什麼不高興?」

    那一刻,我的大男人的眼淚無法遏制地流了出來。沒想到我的女兒這麼知書達理,新新人類的那種滿不在乎的寬容讓我感動極了,我的手在女兒纖弱的肩上輕輕地拍著。

    「姐姐真可憐,一個人漂流在異國他鄉的,中國的父母都這麼早早離世了,我這就整理一下屋子,騰出我的大書房,下周就去把姐姐接到家裡來,好不好?」

    我一把將美雪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可是,孩子,你的姐姐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她能夠接受籐井老師就是她親生父親這個比電影場面還要離奇的事實嗎?要是你,你會接受嗎?」我問美雪。

    美雪想了想說:「是啊,我覺得我們先什麼也不要說。什麼都一下子說出來會把人家嚇壞的,慢慢來,時間長了,慢慢透露,慢慢消化。」女兒建議道。

    「那你媽媽怎麼辦?我其實很愛她的,如果得到了另一個女兒卻失去了她的話,我會萬分痛苦的。」

    「爸爸,你放心好了,我看媽媽很愛你的,我敢保證她一定會回來的,她接觸到的演藝圈裡的男人,哪裡有爸爸這樣的品學和涵養,爸爸是東大的名教授啊,偉大的人呢!」

    ……

    但是,就在女兒為她從未見過面的姐姐忙得前前後後,終於騰出她的大書房,並佈置得乾乾淨淨的時候,我接到了東大中國同學會學友的來電,說剛才電視新聞報道的一個跳進神田川自殺的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小寧的女兒可憶。

    我癱軟在大沙發上,美雪也躲在為姐姐準備的房間裡悄悄抹淚……

    鳳凰山的墓園蕭條淒涼,我蹲在那兩尊墓碑前,抽著煙,久久沉思著。

    我不知道當初可憶的養父在埋葬小寧時為什麼要把小寧的墓碑背靠東方的太陽;這使得這塊墓碑與那一片的都面朝著東方的墓碑顯得格格不入。

    日本,更多的是這個中國男人的憤怒嗎?因為至少我明白,我見證了,其實小寧人生最幸福的回憶是留在了她青春的日本了,從給她的女兒取名上看,那兒是她的愛情故鄉。

    為什麼要將愛情染上另外的色彩呢?    安葬可憶的時候,我非常不情願將她的墓碑背朝東方,畢竟在東方那個叫作日本的地方,有她血脈相承的老父在為她終日祈禱啊!    但是,我還是將可憶的墓碑與小寧的保持一致的朝向———背對東方的太陽國。我的可憐的女兒,命運的安排真是陰差陽錯,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你便不會死的呀!    如果……還有什麼如果呢?    我的女兒,來世,父親一定從你誕生那一刻開始陪你……

    籐井先生熱淚縱橫,顫抖的手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把這張血緣的親子鑒定書燒成了紙灰……

    籐井的身旁走來了一位氣質優雅風塵僕僕的中年女士,她的手中捧著一大束紫色的小花,那花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溫子……」籐井輕輕地喚著。

    他們四目相對,默默無語。

    溫子為可憶母女獻上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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