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evening Draws on.
當夜晚降臨繁星滿天
Give me a whisper
And give me a sigh
Give me a kiss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Don't you take it so hard now
And please don't take it so bad
I'll still be thinking of you
And the times we had……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Don't you cry tonight
Don't you cry tonight
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Guns N'Roses(槍花樂隊)《Don't Cry》
在我耳邊輕輕細語
在我耳邊輕輕歎息
給個吻在分手之前
不要難過
別去遺憾
我仍然會想起你
想起共度時光,寶貝
今夜不要哭
今夜不要哭
今夜不要哭
寶貝,天堂在你頭上
今夜不要哭
我夢到了過去的那個所謂殘酷的青春,在一片恐怖的黑暗中獨自行走,心酸而彷徨。好黑啊。已經不是白天的上班族打扮,我再次成為一個長發的青年。淒涼的少女依稀站在朦朧的霧裡,白色裙擺上斑斑血跡。她就是我的青春,臉龐蒼白,以銳利的眼神看著我。夢境倏地展開!炫目的鎂燈,很多模糊的說話聲和走動聲,翅膀拍打的聲音。我被隔絕在外只能看著卻不能進入,我拍擊著玻璃大聲地喊:“是我啊!是我啊!是小航啊……”
他們統統聽不見,自顧自地忙亂著。
我忽然陷進了白色的人群。曾經那麼熟悉的人們柔軟地聚攏來撫摸我的額頭,托著我的臉頰湊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小航你不能走,小航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你要和我們一起繼續努力;我卻恐慌自己即將醒來,我突然想起他們早已經改變,就像我一樣把曾經的理想統統放棄。我想告訴他們這一點,我想告訴他們就算我留下來也是徒然,你們都已成為過去,我們的樂隊早已完蛋!
可是我張口結舌,樂手特有的指尖上鋒利的繭刮疼了我的臉。啊,這雙手肯定是亞飛的!
黑暗的列車發出冰冷的鋼鐵撞擊的聲音開動了,我動彈不得,遠遠地望著那片光芒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埋進無邊的黑暗。
當我和亞飛再次相遇已經是三年之後了,我們都已經過了那種火一般的年紀。
一絲不苟的西裝革履,卑鄙的三七小分頭,我站在搖滾的人群中好像白胸脯的企鵝一樣顯眼,我行走在嘈雜的演出現場裡,看著走廊中喝醉的少年,看到丑陋的女人在陌生男人懷中大聲哭泣。我無限傷感地看著新成長起來的一批時髦樂迷們。然後,我就突然看到了亞飛燃燒的眼睛。
我們在改建後的天堂酒吧裡對視,中間隔著烏煙瘴氣的少年們,眼神像所有青春逝去的人那樣的暗淡。事實上,我在心胸洞開的激動中猶豫不決著,一瞬間。頭腦嘩嘩轉動著許多念頭:沖上去把啤酒瓶在他腦袋上拍碎?揪住他的頭發踹得他滿臉是血,和他滾成一團?還是去摸摸那個穿著依然熟悉的皮夾克的肩膀,看著彼此臉上那些陌生的皺紋來慘淡地笑笑,聞聞彼此的身上是否還有著我們常吸的煙味?
而這些沖動,亞飛好像都沒有,既不驚訝,也不激動,他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好像早就料定會如此相遇一樣。
就在猶豫著的一剎那,記憶拉著時光的手,箭一般地奔跑起來了。
D 1
那一年的北京剛剛入冬,天氣已經很冷。我們去看演出卻不認路,最終只好攔了輛出租車。
後排座一口氣擠上三個寒酸的長發青年:亞飛、鬼子六和大灰狼。除了洋鬼子般光鮮的大灰狼,大家全是雞毛飛舞的劣質羽絨服,全是骯髒的頭發和落魄的神情。我的朋友們好像剛剛進城的民工,傻傻愣愣地看著司機。
“您別去住那兒啊!那個地兒多不劃算啊!”肥胖的中年出租車司機聽了我們的目的地,滿臉堆笑地說,“咱拉您去個特棒的酒店,比這可便宜多了!可跟您說好,單程五十啊!”他的衣領蹭得烏黑,滿嘴黃牙。
副駕駛座上的我髒牛仔褲在瘦腿架子上堆得沒款沒型,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忐忑地問:“不是打表麼?”
“打什麼表啊?我告你打表可比這貴多了!給你便宜占你還不要!要不您就下了找別人的車去!”司機滿嘴的“您”,卻輕蔑地看著我,小眼睛上下打量,分明把我們當成了剛進北京的外地人。
“特意繞開北京站才打的車,怎麼還是碰上你這種貨?!”
司機的笑臉像被劈了一菜刀。亞飛姿勢怪異地擠在鬼子六和大灰狼之間的黑影裡,這樣說。
“呦!你們要去的地兒人家那可是五星級的大酒店啊……你丫住得起麼你?”司機頓時拉長了臉,看得出來,這種操蛋的話好像“您”等禮貌用語一樣說習慣了。
我們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亞飛已經前傾了身體捏住司機的下巴,手掌背面的關節和肌肉形成一個個有力而修長的凹凸。
“啪!”好像運動會上鼓掌一樣掌心中空的耳光!
那天天氣很好,太陽很足,街面上白晃晃大片車頂的反光。我們的出租車開得又穩又快。司機重新醞釀了一下情緒,好像他清楚亞飛是在開玩笑一樣,-著臉笑:“瞧您說的……咱哪能呢,咱們要不要走三環?”
他臉上的掌印先白後紅,開始烈過他的臉色。
“他媽的走什麼三環!”亞飛咬牙切齒地罵道。司機立刻把臉趴到方向盤上。身邊的鬼子六和大灰狼全都笑了,亞飛也松開臉笑了,他根本就是嚇唬人。他們開始打趣人家,一個說走橋上快,一個說走橋下省錢,在後座上小孩子一樣撕扯起來。
“走橋下走橋下!你丫聾啊?”
“聽我的走橋上!”
“拐!拐!橋上!”
“橋下!”
“你再這麼沒大沒小的等會兒這位可怒了,找輛警車撞了!跟咱哥兒幾個同歸於盡!”鬼子六說。於是全體大笑。
我們的出租車在胡亂指揮之下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拐,前後左右響起一片氣憤的喇叭聲,夾雜著一陣陣京腔的痛罵。
“算了算了,讓人家好好開車吧……”我回頭說。話沒說完一記礦泉水瓶子摔在我們的車屁股上-的一聲潑花了半壁後車窗,有個老男人下了吉普車沖著我們車屁股怒罵著。於是鬼子六和亞飛他們又是一陣爽得不得了的快樂大笑!
“你看咱們小航多善良,多好的人。”大家紛紛說。他們在嘲笑我不解風情。我頓時感到頭皮發緊臉騰地紅了。是的,亞飛這等巷戰老手當然會控制局面,用不著我來多事,但我就是看不了有人被欺負。
“你沒事吧?給你添麻煩了!”我同情地對司機小聲說。司機裝作沒聽見眼珠亂轉非常緊張。
亞飛的黑色皮夾克一半隱在車窗的光明中。他哼著歌,在車裡吸起劣質煙,無視禁止吸煙的即時貼。太陽很好,車速很快,於是光明和黑暗在他刀砍斧削般的臉上一條條掠過。
下車的地方是一個五星級大酒店,邊上就是我們要去的酒吧了。
鬼子六他們沒給錢下車就走,跟我說別理他,就這麼牛諾姆務,不拖出來踹他個性無能已經是慈悲為懷了。我正彎著腰,努力克制著暈車的嘔吐感,遠遠看見司機氣憤地拍了一下方向盤,就忍著難受跑回去從窗戶遞進五十塊錢誠懇地說:“師傅你別生氣了,以後跟乘客說話還是收斂點兒吧。”
結果那司機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接過錢,下一秒鍾連人帶車就都不在了。我還天真地站在路邊等著找錢呢,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輛破破爛爛的紅色夏利鑽進橋底……
這司機確實夠精,反應之快讓人聯想起IT精英的身手,丫干出租車真是受委屈了。
“小航你咋啥也不懂呢?農夫和蛇的寓言聽說過麼?就是講你這種人!”“拿他當人看還不是等著挨刀子麼!?”“你對他好,他就把你當傻牛 貝蠹乙槐唄釵乙槐叨端悠鵓神搖頭晃腦鑽進酒吧。
D 2
我頭頂在酒吧廁所隔板上大大地張開嘴,狼狽地等著黑而空洞的嘔吐襲來。然而什麼也沒有,只是極不爽快地打了個嗝兒!好像替代一樣,有人在隔壁大聲嘔吐了,吐得比我慘多了。我聽到嘩嘩的沖水聲。
洗手時水從青瓷一樣半透明的指縫中間一股股漏下去,卻沒有冷熱知覺;我兩只手好像傳說中的吸血鬼,白到發青,我攤開它們驚訝地看著,仍不明白自己怎麼了。剛才一路亂拐晃得我暈了車。我家鄉那個小城,步行半小時就逛遍了,以至於直到現在我也不習慣坐汽車。
真倒霉!
我肚子裡翻江倒海地出了衛生間隔斷,尿池邊有個胖子一手扶牆,閉著眼痛苦呻吟著撒尿。他發型很怪,四周剃禿,只在頭頂有幾綹抹了油粘成茅草葉子狀的長毛,看樣子是得了腎功能下降這種“中老年男性常見病”。這胖子又黑又丑,也能得上男性文藝工作者例如導演啊什麼才能得的這麼瀟灑的病,也算是搖滾的回報吧。
這是個典型的地下搖滾場子,標准搖滾酒吧。到處是朋克的鐵釘和彩色頭發。人們拎著啤酒站在過道裡,或者坐在音箱上吸煙,在門口一堆一堆地聚集聊天。釘滿鐵釘的上衣和腿上的鏈子令他們閃閃發亮,自我膨脹。那些兩側剃禿的腦袋,那些頭發在發膠的力量下好像一大片五顏六色的劍麻田。
走過他們身邊,能聽到劍麻們的對白大體如下:“你看努爬侄喲來的女的多靚!真被丫賺到了!”“就這水平啊,太濫了!”“丫新泡的阿姨巨有錢!”……
那天趕上雙休日,我剛到北京沒有幾天,所有的想法飄浮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破殼小雞似的好奇讓我傻傻地張著嘴。張著嘴往左看,張著嘴往右看。那麼多漂亮的臉蛋名牌外套緊裹著牛仔褲的苗條的腿,那麼多銀耳釘銀唇釘那麼多槍林劍林的黃發紅發綠發,那麼多肥口袋板褲手腕脖子上銀亮銀亮的鏈子,那麼多彎腰大聲的笑,那麼多唾沫橫飛比比劃劃夾著煙的手。
原來這就是搖滾的世界麼?
我亂七八糟的頭發蓋住耳朵和肩膀,脖子上還扎了個六塊錢的英國米字旗圖案的頭巾。敞開的羽絨服露著細瘦的鎖骨,露出黃色大T恤衫密布的皺褶。加上剛剛受騙的一臉晦氣!臉色因為暈車而青得發綠,用馬路邊上算卦的說就是“印堂發黑,急需一卦”!
我和亞飛他們的黑色金屬長發在這裡格格不入。珠寶店裡那種五彩繽紛的熱帶魚缸你見過吧?我們就好像不該出現的礙眼的黑泥鰍。
羨慕地看著酒吧裡神采飛揚的“黨衛軍官”們,我突然感覺自己萎縮成了形容枯槁的猶太人。
下一個樂隊要開始演出了,樂手們匆匆熄了煙跑上台去接線,一邊調音一邊跟正在收場的樂隊相互開玩笑,對著麥直呼王哥(調音師)某某話筒聲沒開等等。
基本上一試音,台下都知道他們是什麼風格了,哇哇的吉他聲一起,就有人說:我靠,還是英倫!
D 3
我驚奇地看到一張傳說中的面孔。我用紙巾捂著嘴巴,在不舒服的欲嘔感中雙唇發麻,目光卻被那黑暗角落中的面孔膠著了。
“他”仍然留著“甩墩布”直長發,沒戴墨鏡的眼睛籠罩在眼眶投下的黑暗裡,摟著個姑娘坐在暗處的隔間。他們隔絕在演出沸騰的場所之外,對著一支燭光搖曳的小蠟燭,他的手裡玩弄著一個廉價的打火機,同姑娘似有或無地一句半句地交談。
我不由得非常激動,那是老泡!十年前國內最了不起的樂隊的主唱,直到今天,他仍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偶像。
我輕輕把面巾紙放下了,來自鄉下的我,臉色糾結蒼白,傻傻地看著心目中的偶像。
我試圖穿過舞池中POGO的人群擠到偶像的身邊去。這是個非常錯誤的決定,當發現自己控制不住要吐的時候,已經陷身在瘋狂跳躍和撞擊著的POGO人群當中。我手腳發軟拼命反身往回走,要去衛生間嘔吐,卻被人潮撞倒,身子一歪靠在坐在舞池的木頭欄桿上花哨的朋克男女們腿上。我抓住那些人穿著戰靴的腳,然後就挨了一腳,咕咚一聲跪在地上。
翻江倒海的,方便面從鼻孔裡從嘴裡噴湧而出,變成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嘔吐物,我到底還是吐了!而且是當眾吐在小舞池地板上,甚至還丟臉地當著所有人的面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暈車的後果到底沒有逃掉。
朋克們非但不扶我,還用懸在空中的皮靴踩我的頭。敢這麼做,只因為這裡是“朋克場子”,而他們是人數眾多、頻繁出沒的地頭蛇。
於是有人大笑:“怎麼這麼笨啊?metal。”那是個紅色箭豬頭的朋克,剛才舞舞——談論女人的也有他。
“傻牛快滾!”“真他媽土。我他媽最受不了metal。”
這些人的辱罵,我全看見,全聽見,卻說不出話來。我大張著嘴,吐出的水一股股滴到地面上,手腳和嘴唇全麻痺了。
我甚至吐在一個人的鞋上。那是一雙白色耐克!它的主人剛剛從欄桿上跳下來,蹲下來扶起我。“怎麼了你?沒事吧?”是個妖精般的女朋克,眼睛在黑眼影裡四下轉動,睫毛上好多閃閃的顆粒,迅速地打量我的全身。她的露背緊身衣和臉頰之間有一縷縷燦爛的黃發。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一只胳膊從上到下戴滿了各種運動手表,怕有十幾塊吧,五顏六色好像個紐約地鐵裡偷表的流浪漢。
她回頭說:“叫你們別鬧,他生病了。”又回頭說,“這麼大的個子怎麼這麼不頂事啊?不就是踢了你一腳麼?”
人群哄地散開,嘲笑聲戛然而止,懸在半空中的戰靴和運動鞋砰砰啪啪跳落地面,氣勢洶洶圍過來。
那只紅色箭豬頭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卡住喉嚨,亞飛的長腿擋在眼前。亞飛的眼神好像刀鋒在石頭上劃過時迸出嗆人的火星。他剛從廁所回來,看都沒看圍攏過來的朋克們挑釁的眼睛,很不屑地掐著紅發朋克的脖子往前推:“你很有魅力是吧?你丫裝攀前桑∷媽的終於落在我手!”紅發朋克鼓著眼睛,掙扎那麼無力,幾乎要仰面朝天跌下欄桿了。
“別價別價,他自個兒吐的可能是生病了……讓我帶他去洗洗吧。”女孩趕緊拉起我對亞飛說,但是亞飛看都沒看她一眼。
我關節蒼白到青的手抓住亞飛的袖子,對方人這麼多我怕亞飛吃虧,趕緊點點頭:“我沒事,是暈車!”我白得可怕的臉色和失血的嘴唇令亞飛相信了,他松開那只箭豬頭。“都他媽給我閃開!”亞飛低聲喝道,最前邊幾個愣頭青老大不樂意地悻悻閃開一條路。
“回去以後你得好好休息啊,這種體格怎麼在外邊混啊?現在你是在北京了,你得堅強,無論何時不能向任何人示弱。就你這種體格,這種意志,在北京根本活不下去!”亞飛說。
“嗯!你放心吧!”我羞愧地在水龍頭前洗得嘩啦嘩啦響,心想決不會再給樂隊丟臉了!今天實在是自己太弱,現了眼!
女孩突然閃出來擋住我們的去路,她一定是早就等在衛生間門口。她的胸口幾乎貼著亞飛,笑嘻嘻地說:“沒事了麼?我的鞋可怎麼辦?搞這麼髒!”亞飛眼珠轉轉,在想辦法。沒等他說話女孩笑了:“玩笑玩笑,你是叫亞飛吧?”
“我賠你我賠你……還要謝謝你照顧呢。”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她我就衰竭了。
“真讓賠你還不定賠不賠得起呢。”一換成跟我說話,她表情立馬就冷了,換上一副冷傲的刁婦模樣。
D 4
女孩徑直給了鬼子六一腳:“鬼子六鬼子六你怎麼不回我的短信!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告你百代唱片的制作人一直叫我介紹新人呢!”
她滿臉覆著POGO後的亂發,亂發絲下的眼睛笑成一條好看的縫隙。我又一次吃驚了。這麼開心的表情讓我把之前對她的判斷全部推翻掉。我似乎永遠看不明白女性。每當認識一個新女孩,我以為她是這樣的,最後卻總是那樣的。我是笨拙和愚蠢的!看不懂她們瞬息萬變的表情的含義。
她已經警察一樣飛快地把鬼子六搜了一遍身,柴枝一樣的手長快有力,拔掉了鬼子六腰上的鋁制便攜煙灰缸掛到自己腰帶上也就零點幾秒。呵呵傻笑的鬼子六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轉頭彭彭有聲地拍著大灰狼的胸罵:“大灰狼你丫怎麼爽約啊,我和加拿大朋友在希爾頓飯店等了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啊!人家可是大腕,時間寶貴,滅了你信不信?”虛偽和渾不吝的聲音。
大灰狼委屈地說:“哪有哪有,你光把我支使來支使去卻放我鴿子……”
她根本沒聽解釋,打斷大灰狼的話繼續說:“我最近在辦一件大事呢!英倫文化節聽說過麼?”
換了一本正經的表情左右看看我們,直到大家的眼神足夠驚詫。
“英國大使館請我的公司來策劃‘英倫文化節’。公司計劃好好地推廣你們的樂隊!咱們大資本投入地炒作整個原創搖滾樂!做成中英交流盛會,你知道,中國的問題就是做事不大氣……”
她輪番地戳戳我們幾個的胸口,戳到我身上時令我一激靈不由自主往後退。她抬頭看看我笑了:“呦!是你!”
大灰狼趕緊插進來介紹:“我們新來的鼓手。小航!”
“這是小甜甜。也玩樂隊的。”大灰狼對我說。
小甜甜突然換了一副外交家式的假笑,盯著我的眼睛卻是冷的,穿過我的身體盯著我的身後,突然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哎?你這衣服哪兒買的?”說著伸過夾著煙的手在我胳膊上捏了一下,還左右扯扯。我嚇了一跳,心驚肉跳地感到她絕對是成心地捏了一大把我的肉。但是她的眼神似乎是真誠的和研究性的,沒有絲毫曖昧。
後來我知道這個小圈套叫“繃著勁給點糖”,對你裝冷酷的同時再來點勾勾搭搭的甜蜜暗示。不管怎麼樣都是個釣凱子的高招。她立刻掌握了主動權。
我往後躲了一下,可恥地臉紅了。
不等我在觸電般的難堪中抬起頭來小甜甜已經跑開了。“不行,我得去物色物色合適的樂隊!”她笑著扔下一句話。
遠遠地,我看見小甜甜跟剛才踩我頭的那些鸚鵡說了些什麼,他們一起大笑。小甜甜往這邊看看,遇到我的眼神,突然就不笑了,滿臉嚴肅地躍上欄桿,和他們肩並肩地,繼續看演出了。
你溫柔如水的雙眼 是我整晚沉醉的世界
女孩又是叫又是跳,探著脖子滿場飛。典型半吊子樂迷的興奮。而且一定要在人擠人的小舞台前邊吸煙,我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她燙到了坐在音箱上的女孩。我的頭巾已經被搶走,戴在她披頭散發的黃色腦袋上了。
我和朋友都抱著手看演出,“誰呀那是?”亞飛問,用下巴指指小甜甜。
“給一個說唱金屬樂隊配和聲的女的,都叫她小甜甜。”我們的吉他手鬼子六對圈子裡的女人比較熟悉,他那對法國女星式秀氣的眼睛左右看看,一邊說一邊敏捷地把桌子上酒吧的煙灰缸揣到褲兜裡。他有順手摸東西的嗜好,專門收集煙灰缸。
“啊呸!瞧她那副操行!丫就裝吧!不行,這種水平的演出我看著煩,得出去吸根煙!”亞飛無比輕蔑地說。
小甜甜相當高,一米七五左右,雙頰如削。她在台下小舞池裡跳得很high,禮花般綻開的高中生式的長發在頻閃燈光的蒼白中一幀幀定格,銀黃色的絲絲縷縷,長的發,彎的梢,扯開飄浮在空中,我甚至看清了柔嫩的耳根上閃亮的十字釘。
我驚奇地發現蹦跳著的她是不開心的,她現在表情比連倒兩次霉的我還郁悶。一臉蔑視四周的迷醉,閉著眼睛,多毛的兩眉之間是一個痛苦的皺褶。和剛才的囂張判若兩人。
D 5
最躁的樂隊登場的時候身邊有人悄悄說:“沒勁,咱們出去玩吧!”我嚇了一跳,左右看看,大家都不在了。居然又是小甜甜不知道什麼時候貼在身後,越過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話,一臉正經!
我後背和她接觸的地方火一樣地燒起來,她的鼻息擦著我的臉頰。那種熟悉的閃電再次驟然經過我的身體。確實這麼擁擠麼?
她皺皺鼻子再次扯扯我的袖子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出去轉轉。鬼子六他們人都沒了!就你一個了!”
我看看周圍,小朋克們撞得人仰馬翻。這個樂隊其實很做作,技術又拙。亞飛和鬼子六他們大概覺著無聊吸煙去了。我什麼也沒多想地說:“好吧!”
她就這麼把我“處理”掉了。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她的高超技術。
黑暗的公園,走在湖邊寂寞的柏油路上,不見臉的一群山地賽車沙沙騎過我們身邊時響起一片高中生式的口哨。小甜甜上身厚厚的毛冬裝好像北極熊,中間一截沒遮沒攔的光腿。她的露腿裝適合出現在演出現場,在公園裡卻未免驚世駭俗了一點兒,而且一定很冷。
“小航你來了北京多久了?”
“一個月。之前的鼓手被亞飛打跑了。”
“哈!亞飛這個人怎麼總那樣勁勁的?”
她開始吹噓起來。她說了很多令我吃驚的業績,評論了整個北京的樂隊!所有的大腕她全認識,而所有的名人全是她哥哥或者姐姐。我想起了亞飛說的:最討厭女人談音樂。小甜甜說起這些好像比我還淵博,還要內行,她嘴裡那些已經很著名的樂隊卻是剛從小地方出來的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所以她說了些什麼,她暗示她有多麼偉大,當時的我其實都沒有體會到。我只是心跳如鼓,聲聲震耳。我怯懦地企圖跟她談談理想之類的,卻被她厭煩地打斷,就變得更加張口結舌不知所措。她整個就透出對我不屑的勁兒,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把我找出來。
我看到剛被我的嘔吐洗禮過的鞋,氣柱是鏤空的,有很多穿透的洞。“卡特二……”我說。難得我還能記得雜志上的名字。
小甜甜咧開嘴笑了:“是卡特三銀色限量版了!全明星球鞋!耶!”
“能洗干淨麼?我賠你吧!”
“這不是洗干淨了麼,說你賠不起吧你還偏不信!走,咱們去玩滑梯!”她又開始露出那種刁鑽的厭倦表情,搞得我不敢追問下去。
封閉滑梯裡邊一點兒也不好玩。我說:“你先上吧,萬一掉下來我還可以接住你。”
小甜甜爬上去時我看見她短裙裡面顏色不明的內褲,確確實實的衛生巾的凸起。我第一次見到衛生巾,第一次看見斑斑血跡。突然非常同情小甜甜。做女孩可真慘。
“這是什麼?”她摸著我的衣袖問,那是一行用細細的簽字筆斜著書寫在布料上的奇怪的文字,“應該是德文吧?什麼意思?”
“不知道。”
“我幫你查查吧”
“不要!我不想知道。”
“是個女孩寫的對麼?”她笑著說。我沒回答她。
“你沒事麼?要不要送你回家。”我怯懦地說。
小甜甜沒回答,我們一起站在高高的滑梯頂端,湊得很近,她瞇著眼睛輕蔑地看著我,表情越來越像挑釁。我拿開煙深吸一口氣認真地跟她對視,努力地想讓自己的眼睛不躲向一邊。
我聽見她怦怦的心跳聲。奇怪,我的心跳聲應該比她還大才對,但是今天回想起來,卻只記住了她的心跳聲,她的呼吸聲,她的一切;而我自己,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樣。
滑梯頂端的空間只有豆腐塊大,下面便是一大片游樂設施。什麼旋轉椅秋千之類,黑暗中一團團的形狀古怪好像潛伏的野獸。冬天夜晚寒冷的風裡逆行的發絲撫著我的臉,那是第一眼看見她時令我目不轉睛的頭發,散發著溫暖的女性的香味。那濕潤的刁蠻的眼睛就在陰影裡古怪地亮亮地看著我。似乎有點刁鑽,有點怪罪。當我經歷更多以後,我發現在那關鍵的一刻,女孩們總是有這種古怪的眼神一閃而過……
那永遠是我不明白的眼神。
鬼使神差一般,我突然側頭躲向一邊。
我一定是故意的,所以她的嘴唇只在我的臉頰劃了一下,雖然這一下,已經夠我顫抖和暈眩。
D 6
她招招手,毫不客氣地坐進滑行過來的夏利車裡側,卻不關車門空著外側的座位,仍然瞥都不瞥我一眼,在這種沉默的命令下我只好鑽進車裡,老老實實坐在她的身邊。
一路上出租車開得風馳電掣,車窗外的寒風嗚嗚地叫喚!小甜甜一言不發,我雙手夾在大腿裡,噤若寒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都不說話。我不敢看她,搜腸刮肚地尋找著把這內情糊弄過去的辦法。當時我以為她是尷尬和可憐的,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自己錯了,她只是一種單純的要面子的氣憤。
在她家樓下我們草草分手。小甜甜居然還冷冷客氣了一句:“謝謝送我,早點回去吧!”沒等我回答就鑽進那棟老式塔樓。
我看著她消失在樓口的黑暗中,摸一摸口袋。
沒錢了!
剛才的出租車費,差不多花掉我身上所有的錢。我在車裡到處找錢湊的時候,她肯定知道我沒錢卻不理我。但是我總不能管人家女孩要錢吧?
在漆黑的馬路上我把上下口袋全翻了個遍,甚至把羽絨服脫掉抖了抖,大把的廢公交車票下雪一樣灑了滿地,只翻出兩張破抹布一樣的一元鈔。這麼晚了,肯定沒有公交車坐了。我想了想,其實想也不用想,只有步行回家的下場。今天真是衰到家了,先是坐出租被騙,然後大庭廣眾之下丟盡了臉,現在又是這樣被女孩整治,大寫的慘字啊。
我走了有多久?也許兩個小時,也許三個小時。我不說話只顧走。地鐵站全都早早地關了門,卷簾門一張張鐵面無私地拉下來。城市一到夜裡就像是死了。風沙大作,空曠的馬路寂寞而寬敞。只有匡啷啷巨響的運建築材料的大型工程卡車風馳電掣,每過一輛路面都地震般戰栗。我渾身燥熱,口渴得要死,好不容易遠遠看見自動售賣機的方方的背影,跑過去才發現該機器已經被搶劫過了,玻璃丑陋地洞開著,裡面打滿了碎雞蛋。
巨大的樓群,頂端的小紅燈,寒冷而寬敞的街道。遠處迪士高糜爛的紅色標志一閃一閃,夜幕下的北京又大又荒涼。
一路上想了些什麼?沒有像樣的思想……我一定是誤會了,因為我很笨,總是把周圍的男女關系弄得很微妙。她只不過偶然碰了我一下,我卻多心了,我的多心令她生氣也是應該的。一定是這樣!我在黑暗的街上,在一陣陣看不見的沙塵中咬著牙,思緒萬千。瞬間的電擊讓我心潮澎湃。
D 7
房間裡黑漆漆的,已經凌晨三點多。我進了地下室,在門口沉默了一會兒,聽見自己懦弱地喘息。現在的我一定很落魄,頭發很癢,狗一樣撲稜掉頭發裡的沙子,看不見的顆粒沙沙作響地撒落下去。
黑暗中傳來我們養的鴿子“小雞燉蘑菇”半睡半醒的咕咕叫聲。我手軟腳軟,悄悄摸回自己床邊,正准備脫下運動鞋,“卡嚓”一聲頂燈雪亮。我的床,我的手,我的臉全都一清二楚地慘白,我呆住了。
一屋子人都瞪著眼睛。鬼子六,大灰狼,還有笑嘻嘻的亞飛,惡狼般的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灼灼地看著我。
小雞燉蘑菇也醒了,啪啦啦從通風管上飛到我的肩膀上站定。
我懵懂地說:“都怎麼了?這麼晚都不睡!?”我的嘴肯定又張得特別大。加上肩膀上咕咕地親熱磨嘴的鴿子,看起來一定傻透了。
鬼子六嚴肅地說:“我們全都看見了,你們去哪兒了?”
我已經累壞了,不想跟他們浪費精力:“小甜甜麼?她說太悶出去走了走。”
眾人深知內情地“噢”了一聲,彼此點著頭交換了眼神。
“別瞎猜,真的是一起散了會兒步,人家可是……”
鬼子六笑道:“搞到下半夜兩點還說別瞎猜。你們是去了玉淵潭公園對吧?”
我脫口而出:“哎?你怎麼知道?”心想原來那個公園叫玉淵潭!
大灰狼補充:“玉淵潭公園的兒童游樂場!”
“而且你們就去了兒童游樂場的封閉滑梯裡!”
我大吃一驚地說:“你們怎麼什麼都知道?!你們跟蹤我?”
鬼子六說:“她從很陡的台階上爬下來叫你去台階底下接著她對不對?可是她下來的時候,你一抬頭,看見了她的短裙下的內褲對不對?”
“然後你們輕輕地輕輕地湊近,湊近……”鬼子六摟著胖子大灰狼,用力抓他T恤衫下女人一樣圓滾滾的胸,一邊說,“小甜甜在往後縮,往後縮,好像很羞澀,你聽見她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
大灰狼說:“呦!你輕點……然後呢?”
“然後你發現她的嘴唇是濕潤的軟軟的,她的牙齒很細,她似乎猶豫著。她不像小說中那樣主動,也不像小說中那樣引舌纏綿。你用舌頭撬開她的牙關,於是碰到了那個退縮著的顫抖著的舌尖。真正的美味。你幾乎懷疑她不曾接吻過!她一直輕微地推拒著,但她無力……”
我大驚失色地站起來,小雞燉蘑菇一炸毛飛回了通風管道上。
“胡說什麼呢!”鬼子六的話不盡然對,可也八九不離十,讓我無比驚詫。
鬼子六大笑道:“還不明白麼!?你真傻還是真純潔!因為大家都跟她去過嘛!一模一樣的程序!今天是你,明天是我,每人一次,放心,大家都會輪到。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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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六猝不及防,被我按在床上!
“你丫沒親眼看見別他媽信口亂呲!你真跟她去過麼?”我盯著他的眼睛惡狠狠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在話裡加入了“丫”字。那麼自然。
看到我居然怒了,大伙兒都閉了嘴。
鬼子六說:“哎∼ ∼喲!鬧著玩呢你別使勁,其實是隔壁老三說的。那個小甜甜很有名,總帶樂手去滑梯那兒搞浪漫!”
我愣住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家鄉的松濤聲,眼前都是林立的樹干,野豬拱出的一道道長溝。陽光,清風,浩大的松濤陣陣……
小甜甜的故事就從他們的嘴裡源源不斷地講出來。原來小甜甜又號稱三十人斬,和很多樂隊的人都膩膩歪歪地有過一段,一旦得手便會甩了對方。她甩了三十個男人,卻從未被男人甩過。在她周圍就是一個危險的戰區,不斷有男孩加入戰團,又不斷有人被踢出局!
第一次見面捏我一下這種手段她慣用,實際上她見到任何陌生男孩都會繃著勁來這一套!小甜甜就是那種喜歡約人在五星酒店大堂見面的女人。豪華璀璨裡配合上一點嚴肅,一點戲語,一點呼來喝去,令窮樂手們以為碰上個桀驁不馴的大家閨秀!實際上就是一個花裡胡哨的女流氓!
從此以後大家都以為我和小甜甜有一腿,以為我在滑梯裡占足了便宜,沒人相信我的清白。大灰狼甚至羨慕地問我,和小甜甜做愛是什麼滋味?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勇氣問到底:那些男人上過小甜甜麼?
這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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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滿眼都是寧靜的黑暗,地下室裡永遠是這樣,就算外面是太陽高照的正午,地下室裡也沒有太陽。聽不見鼾聲,便知道地下室裡的人都已不在。我穿上衣服,在走廊裡管燈嗡嗡的響聲中拐了無數彎,開始爬樓梯。出口處也是一片黑暗,這裡的燈有奇怪的毛病,亮一天不亮一天,今天運氣不好它不亮,所以這裡也是一片黑暗。
黑暗裡拉開潛水艇般的大鐵門,燦爛陽光的叢林,輕輕搖曳的白楊樹,迎面空調糾葛復雜的大樓背面,一角藍得發紫的天空,果然,外面正是一天中最晴朗最燦爛的時候。
我心亂如麻,求救般給漫漫打了電話。
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好像背叛了情人一樣,又好像一個被人非禮過的姑娘沒有臉去見愛人一樣。食指神經質地敲打著公用電話亭的有機玻璃,等待那冷靜的聲音。說實話,我混亂了。
電話被接起了,卻是她媽媽。令我大失所望,又有些心裡石頭落地。
她媽媽說漫漫不在,說現在漫漫放學了直接會去老師家裡補課,很晚才回來。我郁郁寡歡,機械地說謝謝阿姨就掛了。
隨便擠上一輛公交車的我總是讓周圍的人們側目,所有人都冷漠和奇怪地看著我。剛來北京時我以為是因為自己束起的長發,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我難看的鞋和散發農村氣息的衣衫。在這個城市裡只有貧窮才會令人鄙視。我把額頭貼在冰涼的車窗上,聽乘務員嚼熱茄子似的圓滑京腔報站吵架罵人,每次看到那些以“中國”和“人民”等字樣開頭的牌匾,一個個小時候經常在報紙上看到、新聞裡聽到的偉大的地方,我就一陣激動!帶著自豪感從車窗裡仰頭去瞻仰那些冰冷龐大的磚牆和飛簷。陽光在城垛間時亮時熄。在我的心裡,這些地方是屬於我的,是屬於全體中國人的。但是在某些當地人心中,這些地方只是屬於他們的,而不是外地人的,尤其不是我這種窮人的,我窮,我對首都的愛便是卑賤的。
公交車行過鍾鼓樓,行過二環路,行過從小在課本和電視上看到過的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天安門上“為人民服務”的字樣終於像是電影的片名一樣赫然出現了。天安門上的天空真的特別藍,特別好看。牆就像照片中一樣紅彤彤的,壯觀的人流,天安門廣場魚眼鏡頭裡一樣大得變形。到北京的第一天,衣冠不整的我在廣場上幸福地飛奔,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一陣陣頭暈目眩,替自己那個當了一世軍人現在變得難以溝通的老父親敬了一個軍禮。不遠處就是一個筆挺整潔的禮儀士兵。
我想,我敬軍禮時那個兵,他笑了麼?
幾個民工大包小包擠上了車,穿得破破爛爛。
“喂!你們幾個!行李全都打票!”乘務員喊道。她隨即把每個行李卷都按一人份硬性收了票。盡管那些行李也許不值那麼多的票。
我看到民工拿著很多行李很累的樣子心裡便很同情。我站起來,把座位空出來示意最老的那個坐下。
“喂!不許坐!那麼髒坐什麼呀你!?”乘務員嚷道,於是那老民工連坐都不敢坐,怯生生地蹲在空著的座位旁邊。
聽著京腔肆無忌憚的咒罵,我轉眼去看窗外。車窗上倒映出不清不楚的我,瘦削的臉頰,細長可憐的雙手平放在腿上,車窗外忽明忽暗的光染藍了緊身衣袖口,那裡有一行德文。
漫漫纖細的文字越洗越模糊了,有的字符開始缺胳膊少腿,我真怕它消失。
漫漫啊……
漫漫有一個透著冷靜的方腦門兒。
漫漫是我小學時的同桌,我在干淨潔白的漫漫面前總是不敢抬頭。她幫我講作業題,我們頭頂著頭,我看著她的鉛筆在自己的練習本上寫寫畫畫。那種緊張和巨大的滿足感終生難忘。
初中我們分別進了兩個學校,我開始結交流氓朋友,學習一塌糊塗,而漫漫進了重點中學開始學美術,簡直是天堂和地獄的落差。等到中專我們卻又在一起了,你要相信緣分這兩個字。我們居然就讀了同一所師范中專,她學美術教育而我學音樂教育。其實這也沒什麼神奇的,我們那個地區只有這麼一所包含藝術專業的學校。
中專時的漫漫已經和小學時代的漫漫有天壤之別了,她出落成了大姑娘,而且變得很陰郁。學音樂的女生都是很活潑漂亮的,學美術的女孩多數奇丑,性格也內向。據說,只有丑陋的人才會瘋狂地追求美。而漫漫在畫畫的女孩裡難能可貴的端正,但是她比最丑的女生還要陰郁,我幾乎是她唯一肯說話的男生,遇到除我以外的男生她都是一低頭匆匆走過。不知道我們不接觸的那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她變得這樣的陰暗?
我只知道自己又喜歡了她五年。中專的五年裡,她經常跑來琴房練習鋼琴,每間琴房都是幾個音樂生共用的,美術生沒權利使用,於是我把自己的練琴時間讓給她。坐在牆角吸煙,看著潔白的漫漫練琴,看她嚴肅的臉,窗簾飄浮,溫暖的光影讓她的白襯衣白熾燈一樣刺傷了我的眼。
漫漫喜歡鋼琴和德語。德國是她特殊的愛好。她喜歡德國人的精神,他們的畫作,他們偉大的貝多芬和德意志戰車樂隊。
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很多德語。她寫在送給我的畫上,寫在借給我的CD上,甚至寫在我的袖口上。我不懂它們的意思但是有一個詞語我是確切知道的——德語中“Nein”的意思是“不”!
對北京我沒有任何要求。
我不是為了音樂來的,我是為了漫漫來的。
天已經完全黑了,她應該回家了吧?我找到了公用電話,再次去撥那個號碼。長音長音長音,一聲熟悉的“喂——”之後電話終於接通。
“還在復習麼?我是小航。”
“小航,怎麼了?有什麼事麼?”
“沒有什麼事……我已經到北京了!”
“北京!?”她詫異了一下,“畢業證不要了麼?”
“沒……沒什麼,那個畢業證就還給學校吧。”雖然遠隔千裡,我仍然覺得自己的臉全都紅了。
這樣多好!等你到了北京我就可以去接你了。心裡這麼想,說出來卻變成:
“哈哈我是為了搖滾,我參加了一個樂隊!想在北京做音樂!”我勉強笑笑又說,“是不是打攪你讀書了?電話太晚了吧?”
“當然不會!不過媽媽在問了……她不願意男的總打電話來。”
“那……”
“那麼……還有別的事麼?”漫漫的聲音冰冷地說。
我看看袖子上的一串德文,囁嚅著說:“不……沒有了,你要加油!”
那一年你正年輕
總覺得明天肯定會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裡閃耀著
怎能就讓這不停燃燒的心
就這樣耗盡消失在平庸裡
你決定上路就離開這城市
離開你深愛多年的姑娘
——許巍《那一年》
我看著袖子上那細細的油性簽字筆所寫的奇形怪狀的一段話。無數次猜測這句話的意思。我可以去德語字典裡查但是我不敢。我寧願在許多彷徨的時刻看著這麼一行話,等我有了充足的自信的時候我會讓她當面告訴我。
漫漫一直說她要考北京努琶澇骸:罄矗畢業在即,我已經混得掉了底,和爸爸不斷吵架,老爸已經受夠了我的不上進,受夠了我的鼓聲和長頭發,受夠了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朋友。
那時候我已經不太上課了,上午跑出去學鼓練鼓,下午跑回學校見見同學朋友們扯扯淡,然後耗在琴房裡等著漫漫來練琴,爭取能混到晚上送漫漫回家。
夏天的夜晚我照常送漫漫回家。一天我們坐在家鄉的公交車上,看到她的眼神那麼悲涼,我說讓我來幫你解決那個巨大的難題吧,誰得罪了你我幫你扁他,我扁不過還可以找很多人幫我扁!
“Nein!”
她看著我,外面閃過的車燈讓她的瞳孔的底部瞬間像黃色緞子一樣漂亮,瞳孔縮成針尖刺著我的臉。她好像突然就決定了什麼,抽出簽字筆在我的袖子上寫了這樣的一段德語,然後抱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膽怯地問:“寫的是什麼?”
“別問!”
我們都看著窗外,其實窗外漆黑,看不清什麼。漫漫的手把我的胳膊抱得緊緊的,肩膀上感覺到她頭的重量。我又氣餒了什麼也不敢說了,就只能體會著一陣一陣的驚恐和幸福的沖擊。其實,我也猜到那句話應該是什麼意思了。
漫漫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不離開!
讓她收回衣袖上這句話,當時我這麼想……
索性畢業試也不考,就跑來北京了。我可以在北京等著漫漫考來北京,因為漫漫說要做什麼,就一定做得到!
我要等著她來,我可以陪著她再度過大學四年。
回到地下室時地下室裡沒有人。地下室的牆上貼著些海報和標語,還有幾張鉛筆畫。其中一張畫了四個大個子長發男人坐在一堆包裝箱上,中間的那個戴著墨鏡,穿著破爛的牛仔褲,他越過了歲月和亞飛狂亂的鉛筆線條溫柔地看著畫外。這就是我曾經為了接近他而被人撞倒的搖滾偶像老泡。沒錯,老泡的傳奇如此風光,盡管是明日黃花了,那名字仍然令所有的金屬迷陶醉,包括幼稚的我,包括暴躁的亞飛。
我低頭從煙盒裡銜了一支煙,煩躁地找不到火。小雞燉蘑菇又落在我的肩膀上,伸出小黃嘴啄我還沒點燃的煙。我知道它一定餓了。這只鴿子某次誤入了排練室半地下的窗戶裡,被亞飛他們抓回來。還是一只半大鴿子呢,不怕人,叫它小雞燉蘑菇是鼓勵它努力成長,肥成一道菜。夜晚買不到方便面的時候亞飛他們經常把小雞燉蘑菇放在桌子上,圍著孤寂瘦小的它,咽著唾沫測量它的身高體重,聽著它無助的叫聲……商量將來怎麼吃它。自從我來了以後小雞燉蘑菇就對我最親,大概因為我老爸曾經養了一百多只鴿子,弄得我也蹭了一身鴿子的氣味吧。小雞燉蘑菇平常總飛到我肩膀上站著,甚至敢啄我嘴裡銜的零食吃。
我給小雞燉蘑菇換水,給它的小碗裡加小米,一邊想到漫漫的白色身影。她好像這只灰白斑點的鴿子一樣,有一對看不見的翅膀,她早晚會飛向我越來越不了解的遠方。而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有翅膀,只能先行去那個遠方等著她。小雞燉蘑菇,你也有一對翅膀,你明白她的心思吧?告訴我,她一定會履行諾言吧?一定會來北京的吧?
我心亂如麻,大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