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暉秋草恨重重
林淇這下子是弄得更迷糊了,來不及多作思索,連忙丟下屍身,解開長劍外面的包布,飛身上了樓房。
那是一間空房,只在地板上鋪了一大張草席。
草席上有兩個女子在用劍打斗著,一個女子用黑紗蒙著面,另一個女子卻是全身赤裸,身材十分姣好,可是也用白紗連頭都裹了起來。
兩個女子都蒙著面,使林淇看不出她們的真面目,可是她們的打斗卻異常激烈,劍光霍霍,雙方都是在捨死忘生地互相攻擊。
林淇呆呆地在旁邊看著,覺得非常的矛盾,不知道是否該上去把她們分開?
這兩個女子他都不認識,也不了解她們為甚麼要拚命,可是他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這兩女人中有一個殺了“天外醉客”。
到底是誰殺的呢?
他可無法肯定,這兩個人都有可能,由裝束來看,那裸體的女子一定是住在這小樓中的主人,從她這種打扮上足證她不是個好人,然而她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由屋外的新墳,以及“天外醉客”自承將死於女色的情形看來,“歲月閒人”之死與這個女子也有著直接的關系……
再者就是那蒙面的女子了,她好像是個不速之客,突如其來,因為不久之前,那屋中的女子還在對“天外醉客”說話,那時候當然還沒有開始打斗……
“天外醉客”自忖必死,屋中的女子也有殺他之意,看來“天外醉客”之死應該是那裸女所為,然而想想又不太可能,因為從他們二人談話的口氣聽來,那女子似乎對“天外醉客”
還有所利用,縱然要殺他也不會這麼快下手。
那麼一定是那蒙黑紗女子下的手了,可是她又為甚麼呢?
愈想愈不通,他也懶得再去化腦筋了,干脆把一切都暫且放開,專心地注意她們交手的情形……
這兩個女子的身手都很敏捷,出招也很流利,足證她們的武功根底都還不錯,只是她們所用的劍招卻都很普通。
看了一會兒工夫,那兩人交手大概也有三、四十招,卻仍未分上下。
林淇再仔細地看一下,才發現那蒙黑紗的女子在勁力與造詣上都要差得多,裸體女子的劍穩勢沉,雖然劍下並無精招,可是那些平凡的劍式在她的手中使來別具一種威力,再斗下去,那蒙黑紗的女子一定非敗不可。
然而他又看出一點特別的地方。
那裸體的女子雖然占著上風,卻並無傷害對方之意,有幾次她明明可以攻進對方的空門,卻仍是輕輕地放過了,因此林淇知道她是在存心相讓。
至於那蒙面的女子卻似仇恨極深,一心要殺死對方,劍招使得十分狠毒,有時甚至采取了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然而對方畢竟比她高多了,裸體女子既不想要她的命,自然也不會去攻擊她的空門,連帶地也躲過了她拚命的狠招。
“看來她們是互相認識的,可是為甚麼又要拚命呢?”
林淇再度陷入了困惑。
交手的兩人又拚過了二十多招,那蒙面女子好像氣力不如先前那麼充足了,攻勢也隨之而緩,出招卻更為凌厲陰毒了。
裸體女子仍是從容應付,每次都能在對方的猛攻下,采取適當的手勢以保護自己,同時也繼續地容讓對方。
又過了五、六招,蒙面女子好似知道了對方的厲害,終於停止了攻擊。
那裸體女子也收起了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林淇認為這時應該可以上前問問明白了,乃跨前兩步道:“二位到底是為了甚麼……”
蒙面女子以冰冷的聲音喝道:“你滾開!這裡沒有你的事。”
林淇怔了一下!覺得這女子真太不近人情,無論如何自己是個局外人,又是好心前來替她們作調解的,她不應該如此不禮貌。
心中雖然不高興,口裡仍是和氣地道:“也許在下不應該多事,可是二位拚命打斗,多少也該有個理由,何況剛才還有一個人被殺死了……”
“天外醉客”的頭顱正滾在牆角邊,鮮血淋滿了草席。
那蒙面女子的脾氣很大,立刻怒聲道:“人是我殺的,你想怎麼樣?”
林淇又是一愕道:“你為甚麼要殺人?”
那女子更暴躁了,大聲叫道:“我喜歡殺人,你少管閒事,否則我連你一起也宰了!”
林淇被她這種蠻橫的態度也激起了怒意,冷“哼”一聲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種不講理的人!”
那女子怒吼一聲,挺劍又朝林淇刺來,林淇的長劍尚未出鞘,同時也沒想到她會如此,一時竟不知如何趨避?幸好那裸體女子趕過來替他擋開了一劍,同時柔聲道:“這事情一時很難說得清楚,先生是個局外人,還是不要介入這場糾紛的好!”
因為她的語氣很溫和,林淇雖然聽出她就是與“天外醉客”對答的人,心中倒是對她略有好感,乃也和氣地道:“在下並非喜歡多管閒事,只因那被殺之人與在下略有淵源……”
裸體女子微微一怔道:“先生跟他有甚麼淵源?”
林淇想了一下道:“我們是朋友……”
裸體女子輕笑了一聲道:“那酒鬼除了懶鬼之外,不會再有其他的朋友!”
林淇臉上微微一熱,沒想到這女子對“歲月閒人”與“天外醉客”的生活行動會如此清楚,可是口中仍不經意地道:“那倒不盡然,像我們這種人,一夕神交,終身良友,只是不像他們二人那般時刻不離而已!”
裸體女子的眼中射出一股異光,緊盯著林淇看著,這股眼光使得林淇的心神為之一震!
身上了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那蒙黑紗的女子卻突然以尖利的聲音叫道:“賤婦,你又在打下流的主意了!”
裸體女子的目光忽然變嚴厲,充滿了激烈的煞意,但只在一剎之間,又回復到溫柔,一言不發,慢慢地移到屋角,抓起掛在牆上的外衣披在身上。
林淇對她們這種曖昧的態度感到更不解了,可是那面蒙黑紗的女子卻走到林淇的身畔,以急促的聲音道:“喂!你的功夫比那兩個朋友如何?”
林淇不知道她何以會問出這句話,然而因為她的聲音中已沒有敵意,遂也略作思索緩答道:“我們曾經印證了一下,結果大家互相欽佩……”
那女子立刻興奮地道:“那就證明你很不錯,你若是要想替死友報仇的話,便應該幫助我殺死這個毒婦,你那兩個朋友都是她害死的!”
林淇莫名其妙,簡直不懂她的話,那女子又著急地道:“你別瞪著我,雖然‘天外醉客’是我殺的,然而他真正的死因卻是受了那個毒婦的陷害,我不殺他,他也免不了一死!”
對這句話,林淇是相信的,因為“天外醉客”在酒店中算命問相之際,已經把情形透露出一點眉目,可是他仍問道:“那你為何要殺死敝友呢?”
那女子一頓足恨聲道:“我是為了看不下那種丑態,喂!你到底幫不幫我的忙?”
林淇心想:“這是個把事情問清楚的機會。”乃故意溫吞吞地道:“我在未明內情之前無法作決定……”
那女子急忙道:“這……內情我未便啟齒,反正我絕不騙你,而且這樣做也等於是救你自己,照方才的情形看,那毒婦又在打你的主意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那裸婦已經把衣衫扣好,突然以嚴峻的聲音道:“住口!今天我不想再傷人了,所以對你們特別寬容,乘我沒有改變心意之前你們快滾吧……”
蒙面女子也厲聲叫道:“今天我不把你殺死,絕不生離此地!”
裸婦哼聲冷笑,目中又射出寒光,手慢慢地握上劍把……
那蒙面女子的動作比她更快,長劍一揮,身形已撲了上去,口中還招呼林淇道:“快幫我聯手進擊!”
林淇見那蒙面女子使出的劍招,心中不禁大驚!因為他認得這是天魔十二式的一招
指天入地這是他在王屋山中學會的一招魔劍,不知那女子何以懂得使出。
那裸婦面對著這威力無儔的一擊,竟然毫不在乎,長劍輕輕一揮,居然將那一劍化開,而且反逼回來。
林淇卻更詫驚了。
因為這裸婦所使的劍式更為熟悉了,那是伏魔四式第三招風生樹下。
伏魔劍式的威力更大,而且恰好是天魔劍招的克星。
因此那蒙面女子的攻勢不但未曾傷到對方,反而把自己也導入險境,裸婦的劍光堪堪將削及她的前胸,情勢十分危急。
林淇不敢怠慢,連忙呼叱一聲,仗劍沖了上去,使出了伏魔劍式的第二式虎嘯高崗。
幾方面的動作都快速絕倫,不過林淇總算及時地擋開了裸婦的長劍,將那蒙面女子由危急中解救了出來。
“你是誰?”
三個人同時問出這句話,不過所問的對象各異那兩個女子是對著林淇,林淇也是對著她們二人發問。
三個人又同時怔住,誰也沒有作答。
片刻之後,林淇覺得還是由自己先表露身分的好,所以慢慢地扯下自己頷下粘上去的長須,又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色彩。
當他的本來面目現露出來後,那兩個女子都駭然發出一聲驚呼,接著是那蒙面的女子怪叫一聲,飛身沖出樓窗,向外面逸去。
林淇連忙追上去叫道:“喂!你別走,告訴我你是甚麼人……”
那裸婦卻在後面輕輕一歎道:“林公子,別追了,她是我那忤逆的女兒……”
聲音出奇的輕柔,林淇立刻喚起了記憶。
這裸婦是花燕來,除了她之外,不會再有人能使“伏魔劍”了。
所以當他在萬分詫異下回過頭來時,花燕來已經除去了蒙頭的白紗,臉上有著一片惆悵,一片落寞……
林淇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訥然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花前輩,真的是您……”
花燕來點點頭,輕輕地歎了一聲,神色之間已恢復了平靜,林淇只覺得她比分手之時豐腴了一點,但是趕不上初見時的凝練。
林淇確定是她之後,才又以詫然的聲音道:“剛才走的是費冰姑娘?”
花燕來又點點頭,林淇忙問道:“她知道您是誰嗎?”
花燕來的臉色微微一動,點了頭道:“我相信她是知道的,不過她不願意承認罷了!”
林淇惑然地道:“這怎麼可能呢……”
花燕來“哼”了一聲道:“有甚麼不可能!她還恨不得要殺我呢,你難道沒看見剛才動手的情形,我對她容讓了多少次……”
林淇仍是搖頭道:“我還是無法相信,也許她始終不知道您是她的母親,你們又沒有正式相認過!”
花燕來冷笑一聲道:“你別替她說好話了,她明明知道我是誰,所以才蒙著面見我,我也明明知道她是誰,所以才蒙著面見她!”
林淇愕然道:“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花燕來忽然憂郁地一歎道:“雖然令人難信,卻又不得不信,你想不到吧!我們母女相離了十幾年,第一次正面重逢,卻是互相要殺死對方……”
林淇搖頭歎息道:“再晚認為你們若是互相以真面目見面,也許不會有這場誤會!”
花燕來又收起憂容,更以微怒的神色道:“她蒙面見我,分明不再承認我這個母親,我蒙面見她,也是為著達成她的心願,因為她不想讓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兒,我也只好裝做不知道……”
林淇微微一怔道:“為甚麼呢?”
花燕來冷笑道:“因為她以我為恥!”
林淇莊容道:“哪有這個道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費冰是個通達的聰明人,她……”
花燕來忽以奇特的聲音道:“這倒難怪她,假若你站在她的立場,看見我剛才的樣子,你願意承認我這個人是母親嗎?”
林淇回想起她剛才裸體的情況,以及對“天外醉客”的談話,不禁默然……
花燕來卻緊追著問道:“你說呀!你換成了她,對我又該是如何態度?”
林淇頓了一頓,才以堅定的聲音道:“母親就是母親,不容許我們有承不承認的抉擇!”
花燕來繼續問道:“假如這個母親的行為使子女蒙羞呢?”
林淇仍是堅定地道:“做子女的只有在內心憂傷,卻不應該存不敬之心!”
花燕來忽然感動,泣下如雨,以悲戚的聲音道:“林公子,我真羨慕你的母親,要是冰兒能像你這般,就是她拿劍把我搠上千萬個窟窿,我也是心甘情願的……可是她……她竟要殺死我……”
說著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
林淇感到十分為難,不知該用甚麼話來安慰她?良久才道:“花前輩,費冰究竟還是個小孩子,您應該原諒她,也許她過一陣就會後悔的,那時一定會來求求您寬恕!”
花燕來“哼”了一聲,舉袖把淚痕都擦干了,怒聲道:“我不做這個夢了,這是她第二次見到我,第一次是由另外一個女子陪著她來的,那時我正在……她馬上就離開了,誰知第二次,她竟帶著劍來要我的命……”
林淇恍然道:“我明白了,就是為了這件事,她才會跟梅華在一起的……”
花燕來詫然道:“你說的是甚麼?”
林淇知道她這時對費冰的反感極深,多說也沒有用,連忙道:“那是件不相干的事!”
花燕來也不想多問,只是過去提起“天外醉客”的人頭,慢慢地下了樓,又找到了一壇原封的酒,帶了鋤頭,走到土墳旁邊開始挖土。
林淇一直跟著她,看她默默地工作,知道她是在替“天外醉客”挖墳,仍忍不住問道:
“前輩,您這是干嘛?”
花燕來平靜地道:“替酒鬼找個歸宿,這兩個人幫助我恢復了八成功力,我至少也應該替他們盡點力,不讓他們暴屍荒野……”
林淇失聲道:“前輩,您……”
花燕來瞪他一眼道:“你已經知道了,還大驚小怪干甚麼?”
林淇吁了一口氣道:“再晚頗替前輩不值……”
花燕來冷笑一聲道:“沒有甚麼值不值的,我習的是魔道功夫,要想恢復功力,唯一的速成方法就是藉陰陽挹注的手段……”
林淇默然片刻才道:“難怪連大叔要我炫耀武功,引出一批隱名的武林高手,原來就是為您作這個打算,這真是……”
花燕來瞪他一眼道:“你明白了就好,剛才若不是表明身分,我差一點也會找上了你!”
林淇默然片刻才道:“前輩,您是怎麼使他們就范的?”
花燕來輕“哼”一聲道:“在我-女玄牝神功的摧迷之下,連鐵人也躲不過,何況是這些從未破身的老家伙……只可惜那酒鬼死得太早了,要不是那死丫頭來搗亂,今天再行一次功,我就可以完全恢復了!”
林淇不禁駭然道:“他們連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嗎?”
花燕來得意地一笑道:“你拿鞭子都趕他們不走,更別說是反抗了,當然他們心裡是明白的,也知道我是在利用他們,然而他們就是無法抗拒,至死方休……”
林淇想了今天遇到“天外醉客”的情形,知道她的話一點都不渲染誇張,心中對她的邪門功夫之高,生出一種由衷的恐懼。
花燕來明白他的心意,笑了一下道:“你別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否則我也用不到費這麼大的事來找這些替死鬼了!老實說,我也不喜歡這麼做,這些老頭子又臭又髒,跟他們在一起,我想起來就要作嘔,可是為了恢復功力,我又有甚麼別的辦法呢!”
林淇連忙道:“前輩不是說藉苦練之功也可以恢復功力嗎?”
花燕來點點頭道:“話是不錯,可是我無法等這麼久,並不是我不耐煩,而是有人不放松我,你知道費長房倒處在找我的下落嗎?他親任十三友的盟主,廣布偵騎,四下搜索我的下落,因為他已經得知我把功力轉注給你了……”
林淇一驚道:“他怎麼知道的?”
花燕來淡笑道:“連進告訴他的!”
林淇更驚道:“連大叔!他……他離開我沒有多久……”
花燕來淡淡地道:“連進跟著你的時候,費長房知道你已得伏魔四式之秘,不敢來惹你,連進一離開你,立刻就落入他的手中,當然連進對我很忠心,他是不會出賣我的,可是費長房有的是方法,在幾種失心亂神的迷藥下,連進甚麼話都藏不住了,費長房急於想從我這兒得到伏魔劍式,他甚麼手段都用得出來,我不能不想法子保護自己!”
林淇聽得呆了,半晌才歉咎地道:“都是為了我的緣故,才害得連大叔受苦,害得您名節受玷……”
花燕來笑笑道:“你別自怨自艾了,事情的發生是無法預料的,連進只對我一個人忠心,他那人好用心機,利用你那麼些日子,你可能還不知道呢!”
林淇搖頭道:“不!我是知道的,連大叔對我的利用我十分清楚,可是我知道他是為了您,所以我才甘心受他利用……”
花燕來微微一笑道:“盛情可感,不過你也太天真了一點,連進利用你的目的,十分之二是為了我,十分之八是為了他自己,有些事情你還被蒙在鼓裡……算了!我也不必告訴你了,免得你對這個世界太寒心……”
林淇不禁愕然,花燕來笑笑又道:“連進的事你不必負咎,他是自討苦吃,至於‘名節’二字,你更不必對我抱歉,在我們習魔道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那兩個字存在,我們行事的唯一准則,就是‘欲達目的,不擇手段’,一切有利於我的事,我們行之毫無考慮,我如此,費長房如此,許許多多的同道莫不如此……”
林淇連連歎息道:“前輩,我實在不明白像您這樣的人……”
花燕來微微一笑道:“別說你不明白,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因為我對你種種的行為,簡直大違我們的心性常例……算了!不說了,再說下去會嚇壞你……”
林淇默然片刻,忽然也以感激的聲音道:“前輩對我栽培之德,晚輩將求銘於心版,不管前輩怎麼說,我心中對前輩的愧疚永遠無法消除,至少因為我的原故,您失去了一個女兒……”
花燕來平靜的臉上突然湧起一片殺機,嚇得林淇把底下話都不敢再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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