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峰上人臉上已有汗跡,臉色十分難看。
聖女卻鼓掌大笑道:「罵得好,罵得痛快,江小俠,多少年來,我對他這種陰死陽活的態度,就想好好地數說他一場,只是我說不出這種大道理,每一開口,就被他以什麼自悔罪孽等理由堵住了嘴,天峰,這次你可詞窮了。」
天峰上人默默無語。
聖女一歎道:「天峰,少林宣佈你死了,你是真正的死了,江少俠說得一點不錯,這是個埋葬死人的墓穴,我也呆不下去了,走,大家到我那兒去坐坐吧。」
江夢秋道:「聖女,你那個地方也不是往活人的地方,與世隔絕,也是一座生葬活人的墓穴。」
聖女想想道:「說得對,走,我跟你們走!」
她居然第一個開門而出,眾人跟在後面,天峰上人張口欲言,但什麼也沒說,默默地看他們離去。
經過蒙古包時,聖女連望都不望一下,逕直走了過去,忽而身後揚起一片火光,大家回頭看時,但見天峰上人所居的草廬頂上火舌高吐,正在熊熊燃燒。
方梅影道:「不好,上人恐怕自焚,江兄弟,你的話說得太重了,我們快回去,還來得及救他出來。」
聖女卻搖搖頭道:「不必,他不會自殺的。」
方梅影道:「可是我們沒見他出來呀。」
聖女道:「如果他自焚在裡面,也不是今天燒死的,四十五年前就死了,如果他不在裡面,就是出來了,現在也不會跟我們一起行動的。」
方梅影道:「為什麼?」
聖女道:「他走出草廬,就是恢復了少林長老的身份,必須要去見掌門人後才能再定行止,這是他們的臭規矩,每年少林的掌門人都要來觀見一次,以前是他的弟子,現在是他的徒孫,可是那些臭規矩才大呢,總是他先參見掌門人後,再以師長的身份接受參。」
江夢秋道:「這是對的,一個門戶中,必須有尊卑之分,而後論長幼之序。」
聖女道:「在聖心島上就沒有這一套,既任聖女之後,就是聖宮中最崇敬的人。」
方梅影道:「所以聖宮中規定聖女任滿後,必須自沉於聖湖之中,假如不這樣的話,綱紀次序就無法維持了。算起來,還是我們中土的門戶這種規矩合乎人道一點。」
聖女想了一下,點頭道:「不錯,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聖宮要立下這麼殘忍的規定,現在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有機會重回聖宮,我也要改一改。」
倚紅道:「聖女還準備回草原上去嗎?」
聖女道:「葉落歸根,草原上的兒女,遲早還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我雖然來到了中土,但仍然住在帳篷裡,維持我以前的生活習慣,就是準備回去的。」
倚紅道:「聖女不回去也罷,聖宮已經換過幾任聖女,她們不會再承認你的地位。」
聖女一笑道:「我回去不是做聖女的,因為我早已不是聖女了,我只是回到草原去而已。」
倚紅道:「可是聖女打算修改聖宮的規律,恐怕就無法如願了,因為草原上也有許多的變化,大家對聖女已不像從前那麼尊崇了,各部族之間,互相紛爭得很厲害,聖女只是一個神的象徵,不再有至高無上的權刀了。
聖女道:「那就應該用武功去征服他們,聖宮武學,就是為了作這個用途的。」
倚紅道:「聖女,聖宮的武學已經鎮不住大草原了,近十年來,各部落的首長,不惜重金聘高手護衛,就是向蒙藏一帶延請武師作為後盾。」
聖女喔了一聲道:「那些人的武功都能高於聖宮嗎?」
倚紅道:「我不知道,但聖宮的確已不能再以武功壓制他們是事實。前十年,康巴與准葛爾兩部起衝突,聖宮中派了兩批人分往兩族去調解,結果雙方都不受理,而派出的使者也沒有回到聖宮去,從此以後,聖宮的威望大減,聽說以後的聖女也不再練武了。」
聖女愕然道:「會有這種事嗎?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倚紅苦笑無以為答。
方梅影道:「也許問題就出在聖女身上,聖女把聖宮秘學給了黎天真,洩了底子,自然就想出了克制之策,天下沒有絕對無敵的武功。」
聖公道:「不可能,黎黎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我還安排了監督她的人,只要她敢把聖宮中武學外洩就殺了她。」
方梅影笑道:「十大天魔個個狡猾的,聖女派一個不解世事的侍女,怎麼管得住呢?魔宮中的武學就出自聖宮,能傳流到中原來,自然也就在回疆流傳開了。」
聖女沉思片刻才道:「看來我早該出去走一趟的,如果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一定要追查個究竟。」
她的臉色變得很沉重,方梅影也不敢多說了,一直走出谷口,卻發現守望的僧人們都撤走了。
方海影這才道:「天峰上人終於出山了,否則這些人不會撤走的。」
聖女沉重的臉色也為之開朗了一點,笑笑道:「我知道他不會自焚的,因為他的靈心未盡,這幾十年來,他雖然把自己關在幽谷中,卻沒有放下武功的修為,而且越練越深,興趣也越濃,把武學上許多難關都打通了,一個不停止上進的人,是不可能離開世界。」
方梅影道:「上人的武功高到什麼境界了?」
聖女一笑道:「那很難說,前些年我們還能維持平手,到了最近幾年,他就超出我很多,因為他學的是禪門正宗,究竟比我這旁門左道高明多了。」
方梅影深吁了一口氣道:「這就好了,否則魔宮之行,我實在擔心,因為我從側面觀察,魔宮中的那些人,都已經突破體能的極限,進入一種全新的境界,如果我們無法搬出一兩個絕頂的高手,實在難以壓得住他們。」
聖女笑笑道:「現在我認為聖宮武學的沒落,的確大有可能,因為武學之途是日新月異的,守成不變的話,遲早會遭到淘汰,在這幾十年中,跟天峰日月切磋,互相吸收所長,連我自己都超出往日所學的好幾倍呢。」
方梅影道:「聖女,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所謂聖宮絕學,實在並不足恃,飄香玉魔出身聖宮,而且能登上侍者的地位,可見她在聖宮中也算是個高手了,然而到了中原,她聯合九大天魔,仍然敵不過天峰上人一劍之威,她得到聖女的絕學,卻遲到幾十年後,魔官才敢正式在武林中露面,可見她也知道中原武學的深奧,沒有相當的把握前,不敢作輕易一試。」
聖女笑道:「這一點我絕不否認,天峰跟我談及天下武功絕學大概時,他也承認一點,中原武林中,雖然是各大門派的實力最雄厚,但天下武林高手十名之內,任何一家門派都沾不上邊,因為他們都受了門戶的限制,無法從事本門以外的武學探討,成就限於一隅,難望大成。」
方梅影一歎道:「門戶之見,不知埋沒多少人才,先祖著萬象秘錄,就是想把天下武學的紀要溶合一爐,只是他老人家的心願很難達成,當世名家,無不秘技自珍,不肯把自己的心得公諸於世,先祖只能憑自己的觀察,記錄一個大概的淵源。」
話才說完忽然有人接口道:「方姑娘如果有意繼承令祖的遺志,我倒有意玉成,等我把身外之事一了後,我首先把自己的研究心得,供你作第一筆記錄。」
說話的是天峰上人,他依然一身青衣,手搖折扇,笑哈哈地站在路旁,聖女忙迎上去道:「天峰,出來了?」
天峰上人笑道:「你知道我不會丟下你的,共同廝守了幾十年早已養成了習慣,你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了,既然我無法把你留在谷中,就只有跟你出來了。」
聖女笑了一笑,絲毫沒有扭怩之色道:「我也知道你會出來的,你丟不下我,我又何嘗丟得下你,如果到了山下,還是看不見你,我就準備回去,放上一把火,陪你自焚在我的蒙古包裡了,你跟你的掌門徒徒孫怎麼說的?」
天峰上人笑道:「沒怎麼說,我只要求他革除我少林長老的身份,從此以後,我就是羅天峰,與少林毫無瓜葛了。」
聖女一怔道:「他怎麼肯答應的?」
羅天峰—笑道:「他不答應也不行,因為他怕你再大鬧一次少林,把達摩院給拆了。」
聖女笑道:「我會這麼不講理嗎?」
羅天峰笑道:「那可很難說,四十多年前你就鬧過一次,要不是我出來得快,達摩院中的羅漢堂怕不被你夷為平地了,不過這只是句笑話,真正的原因還是為了魔宮的事,我既然要參與,又不能牽連少林,只有把我少林的身份剔除,讓我以自由的身份前去。」
聖女道:「你們就是這麼怕事?」
羅天峰神色一轉嚴肅道:「不是怕事,而是慎重,魔宮的行動,各大門派早在注意之中,而且這幾年來,各大門派都有長老失蹤,可能已經加人了魔宮,而且各大門派中,也都有了魔宮的人滲透進來。」
方梅影一怔道:「少林有哪些人失蹤?」
羅天峰道:「藏經樓總監悟文,連同達摩院中三個長老,在五年前就不知去向,俗家長老中也有兩個人不見了。」
方梅影道:「是否確知他們人了魔宮的掌握呢?」
羅天峰道:「不錯!這是最近得到的消息,前些日子掌門人接到一封密函,是出自其中一人的手筆,他總算還沒有忘記根本,信上勸掌門謹守門戶,少管閒事,尤其是乾坤教的事,千萬不能參與。」
方梅影笑道:「少林就被這封信嚇住了?」
羅天峰道:「少林為武林一脈,而且為中原武學主流之一當然不會被一封信嚇倒的,可是那封信上寫得很婉轉,說乾坤教雖有稱尊武林之心,也有稱尊武林之力,但不會用強迫手段去壓迫那一門派就範,站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立場,少林未便多事。」
方梅影道:「這不是多事,維護武林正義是大家的責任,我們與乾坤教作對,也不是個人仇隙,嚴格說起來,乾坤教並沒有認為做錯了事,因為那是一個邪惡的組織。」
羅天峰一笑道:「方女俠的看法並沒有錯,但少林是一個門派,行事必需求穩,乾坤教的作為在沒有危害到武林公義前,我們不能硬指責人家的不是,正如刀劍是殺人的凶器,但佩帶刀劍的人不一定就是殺人的兇徒……」方梅影道:「毒蛇在沒有咬人前並不能說它對人有害,為什麼人見到毒蛇就一定要打死它不可呢?」
羅天峰道:「這不可一概而論,毒蛇是一定會咬人的,被咬了之後,就來不及了,所以必須防範於未然。」
方梅影道:「乾坤教也是一樣,魔宮中的人,多半是行為乖張、心胸陰惡之徒,等他們真正為害武林時,他們的勢力已成,再去阻遏就遲了。」
羅天峰笑笑道:「少林也沒有一定說不管,所以我才去看一看,假如真是昔年十大天魔在暗中操縱活動,我當然不能坐視,只是我把話說在前面,事隔幾十年,這些老魔頭居然能健存不死,一身修為恐怕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方梅影道:「前輩昔年單身一劍,就把他們挫敗了。」
羅天峰道:「昔年蕩魔之舉,是各大門派聯合而行的,我只是憑仗技藝折服了幾個狠手,令他們知難而退,因為各大門派的高手齊集,使他們不敢群毆,否則憑我一個人,我也沒這麼大的本事。一對一,我可以穩操勝券,兩個對一個,我就不是對手了,所以那一次我們只能把他們逼出中原,卻無法殺絕他們,狠拚起來,我們即使能達到目的,也必將付出極大的代價……」方梅影道:「前輩既然放過了他們,為什麼又要窮追飄香玉魔不捨,一直追到大漠呢?」
羅天峰道:「那是因為我們約法三章,要十大天魔退出中原,他們也答應了,別的人都沒有違約,只有黎天真又殺害了幾個俠義之士,我為了維護戒約,才追了去。」
方梅影想想又問道:「魔焰固烈,但聽聖女說,前輩經數十年苦修,藝業大進,為什麼又說沒把握了呢?」
羅天峰歎道:「我不是無的放矢,火眼神魔還在前天到少林投柬邀擔妮赴會時,曾經表演了一手絕技,他衣袖一揮,遙隔丈許,居然將寺門前一對石獅子震成碎粉。」幾個人都為之一驚,江夢秋忍不住道:「一個人的內勁能修為到如此境界嗎?」
羅天峰道:「那堆石粉還留在少林達摩正院中,我檢視一下,確是為一種極柔的內功震碎的,我潛修佛門禪功數十年,還到不了他這種境界!」
方梅影笑笑道:「這並沒有什麼,相信我也可以做到,前輩如若不信,我可以當場試驗!」
她在路邊找了一塊磨盤大小的巨石,放在距離兩丈之處,然後又摘了一枝茅草,遙空擲去,茅草竟然穿過巨石,將那塊巨石整整齊齊,切成了兩斷。
羅天峰駭然道:「方姑娘飛葉功力竟修到如此深厚了!」
方梅影笑道:「前輩看我這一手比王平遠如何?」
羅天問道:「揚袖碎石,全憑陰柔之勁,摘草剖石,則是剛柔之勁兼濟,自然是姑娘高明了!」
聖女也道:「方姑娘,以你的年齡而具有這種修為,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了,你是怎麼練的?」
方梅影哈哈—笑道:「這也不難練,我不過是先用工具把石塊切成兩半放好,然後再用茅葉擲丟過去使它分開來而已,我相信每個人都做得到。」
羅天峰一位道:「原來姑娘先做了手腳?」
方梅影笑道:「如果不先做手腳,我那有這麼大的本事,我若有這等功力,早就把魔宮揪住了過來,不必再上少林求援,搬請二位出山了!」
聖女笑道:「就算先動了手腳,也是不容易,把一塊大石頭切成兩片,也要相當火侯。」
方梅影笑笑中,袖中取出一條金絲道:「這是用萬載鋼母合金鑄成的鋼絲,鋒利不在任何寶刃之下,用它在石頭中腰一勒就行了,因為只得兩尺來長,我無法弄一塊更大的石頭來表演,否則還更精彩呢!」
江夢秋把那段細絲接過去看了一下,笑道:「方大姊,聽說你以前殺人時,刀光—閃,頑敵首落,大概就是用這條金絲的功能吧!」
方梅影笑道:「不錯,我把金絲的一端,繫在匕首柄上,另一端扣在袖套上,遇上該殺的傢伙時,故意拔出匕首,遞出一式空招,對方沒想到我的利器是這段金絲,以為閃過我的刀鋒就沒事了,連腦袋落地還不知是怎麼死的,這本是我的秘密,現在為了向羅前輩說明王平遠那一手是唬人的,只得亮了出來!」
羅天峰道:」方姑娘認為王平遠是事先弄了手腳了?」
方梅影道:「一定是的,他可能是趁人不注意時,先用重手法把那對石獅震碎了,只留下外殼不動,然後遙空一拂袖,內勁對石獅稍稍推動一點就行了。」
羅天峰想想道:「我初見石粉時,也認為不太可能,但法元掌門人言之鑿鑿,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經方姑娘這一解釋,倒是非常合理,不過他能以重手法震碎石獅,隔空丈許,再發內勁摧裂外殼,修為已相當可觀!」
方梅影道:「那當然,他多年前就成名武林,又潛修了幾十年,總該有點長進,不過已不足為奇了。」
羅天峰笑道:「假如事先佈置一下,我也辦得到了。」
方梅影笑道:「豈僅前輩辦得到,我們都可以勉強巴結,王平遠那一手不失為高明,但也只能騙騙老實人,遇上我這個專門動心眼兒的,不必目睹,光是耳聞,就能拆穿他的把戲了。」
江夢秋笑道:「大姊的智慧確是無人能及,無怪乎魔宮中人,個個都對你畏懼三分,連侯浪萍都把你認作是一個心腹之患的勁敵。」
方梅影神情忽轉幽怨地看了他一看道:「江兄弟!一個女人弄得所有的男人都畏如蛇蠍並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我已陷得太深了,如果有機會讓我回頭十五年,我一定會摒棄自己的才智,做個最笨的女人。」
江夢秋一怔道:「大姊,這是為什麼呢?」
方梅影苦笑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自負聰明一世,卻忘了聖人前賢所昭示的一句至理名言,自來才女與美人,無一不是薄命的,這不是天妒紅顏,唯人自招……」聖女若有所感地道:「是的,方姑娘,我就是受害最深的一個,當年如果不是我眼界高,不肯屈居人下,任性而為,如果我能早點拋棄掉驕傲與這個聖女的頭銜,跟著天峰離開了聖心島,我們的遭遇不會如此。要躲起來幾十年見不得人。我與天峰雖然已是夫婦,但也只有在聖心島那一段時間是真正過著人間夫婦的生活,在嵩山隱居的這幾十年,我們只是兩個最親密朋友,雖然同居一處,他有他的草廬,我有我的帳篷,咫尺天涯……」
羅天峰紅著臉尷尬地道:「妲妮,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間,你說這些幹嘛呢?」——
天馬 掃瞄,憐蓮 OCR,舊雨樓獨家連載